马蹄嘚嘚与铃铛共鸣,春猎这天天没亮,谢如愿就上了马车。
松叶给谢如愿披上羊毛薄毯,道:“姑娘可再歇会,去见青山的路还远呢,郭易在车外头守着姑娘,姑娘尽可安心。”
谢如愿往毯子中一缩,“嗯”了声,倚着靠枕在颠簸中就沉沉睡去,掉入梦境。
“愿愿。”
嵇铭煜将烛台搁在桌上,侧身坐到床边,也就是她的身侧。
她背对着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对方的手指正轻拨她的发梢。
他道:“岳父近来,身体好些了吗?”
谢如愿没有回头,道:“你来做什么?”
“我知道你不愿我留下,我看看你就走。”嵇铭煜俯身低声道:“别忧心了,你这样我心疼。”
“心疼?”她往床里侧轻挪,青丝从指尖滑落,道:“你看也看完了,去陪太子妃吧,晚芙今日来我这里,嘴里还呢喃着你呢。”
“宋琬琰会照顾好晚芙的。”嵇铭煜瞧着她的动作,轻轻叹气,而后哄道:“我请告了父皇,明日宫内最好的御医就会到嘉定侯府给你父亲看病。”
谢如愿身形一动,转身支起身子扭头对上他的眼,问道:“真的?明天吗?”
嵇铭煜微微一笑,伸手摸摸她的脑袋,道:“真的,早些睡吧。”
“敢问太子侧妃,侯爷年轻的时候,手臂和腿膝是否受过伤?”
谢如愿听到这一句,半晌没有应声,随后从谢旭的床边站了起来,步摇在云鬓泠泠作响,她居高临下,连瞥都不瞥折腰的御医一眼。
她道:“张御医,你想说,我爹双手双腿震颤不止是因为早年在战场上的旧伤?接下来是不是该说,我爹心悸失眠是早年操劳所致?最后再来一句,我爹需要静养?”
张御医朝她一跪,道:“臣无能,侧妃娘娘恕罪。”
怒火顶在肺腑之中,她喝道:“你可是御医!你当我好糊弄吗?这才一年,我爹的身体就到了如此地步,才一年!”
张御医重重地磕头呼道:“侧妃娘娘明鉴,这冰冻三尺,绝非一日,臣绝无冒犯之意,但臣恐怕侯爷的身体前些年就已有预告!”
“太子殿下到——”
嵇铭煜来时还身着朝服都没脱,刚踏入房门就问道:“怎么样?”谁知三个字刚落,谢如愿就忽然跌坐在了地上。
“愿愿!”他疾步而来,想要扶她起来。
“煜郎,”谢如愿扒着他的衣袖,“除夕宫宴,我不想参加了。”
“好,你先起来——”“我想带我爹去泗州城,去普光王寺看看我娘。”
嵇铭煜抿唇一瞬,蹲下道:“路途这么远,岳父的身体能撑得——”
他霍然一停。
面前之人潸然泪下。
“愿愿,别哭,你带着岳父去吧,别哭了……”
除夕夜风雪深重,出口便是白气。
“爹,喝点粥。”谢如愿捧着碗,将汤勺送到谢旭唇边,他颤巍巍张口饮下,待谢如愿去舀第二勺的时候,却抬手放到嘴边,吐出一颗牙齿。
谢如愿的眼泪夺眶而出。
“雁雁……不哭。”谢旭说得艰难,却还在笑,道:“雁雁,是大孩子了,爹老了罢了……”
“不可能的,爹,爹你还没过五十,一点儿也不老啊!”她哭着,想要使劲抓住他,却又只能将力气用在衣角上,压低声音道:“爹,我悄悄派人去找了大师姐,她很快就到普光王寺了。我不信,除非她也说是你老了,否则我绝对不信!”
“是爹不好,前两年呢,爹总觉得身体生点……生点小病……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有的时候就没告诉你,免得让你烦忧……”他想要伸手擦去她的眼泪,却力不从心:“生老病死,终是要走这一遭……”
马车在此刻停下,车夫在外面轻声说道:“侧妃娘娘,普光王寺到了。”
高耸的雍熙塔披上素衣,铜瓦托雪,在风雪中静默。她和谢旭不过是这一片冷白中两个渺然黑点罢了。
谢旭坐在轮椅上,由谢如愿推着入寺,他们被簇拥着,而住持就在门前迎接,引领二人去早已布置好的房间。
谢旭问:“你……你母亲呢?”
又开始糊涂了。她擦干眼泪,道:“我去叫她来,爹你等等我。”
三十三尊彩泥罗汉像全已经落了尘,各做各的神情姿态,一致地沉默在她头顶,垂眼看着凡人。
谢如愿跟随住持来到地宫,她跟着住持对着高僧宝函拜了三拜,又到角落里一个腐朽的木函前,住持将木函打开递给她,木函里面正是一支沉甸甸的比翼鸟金簪,光亮得好似刚从工匠手中镂刻出一般。
她把金簪放到谢旭手中,直到他确实握住才撤回手。谢旭就像个孩子一般笑了,他卧在罗汉床上,将金簪握在手中,贴在脸颊旁,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他太久没这样安稳入睡了。
谢如愿又擦掉了眼泪,坐在椅子上守着谢旭。夜半无人私语,只余房中的通红地炭火还在静默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