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刚过,暑气渐渐升起,倏忽之间距离二月时那场盛大的婚礼已经过去了三个月。这三个月又是郑卓出门的日子。
宝茹看着外头明晃晃的太阳,叹了一口气——往年郑卓都在他生日之前赶回来了的,今岁却错过了。要不是郑卓已经来信说明,是中途有一笔大生意耽搁了,她只怕会更发愁,怀疑路上有个一二。
正在宝茹胡思乱想时,姚员外拿着一沓账页子到了她的小客厅,直接就对着书房里的宝茹道:“宝姐儿!快快帮我算一下这一回的账单,我眼看着竟是怎么也对不上,你来与我看!”
“这就来!我先看看!”宝茹赶紧不再想那些事情,这无聊的午后!在不上学后到如今,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少套花笺、多少枚书签,又画了几张扇面、几幅工笔。书房里的书也重新温习了一遍,市面上新出的算学题册子也都买来做完了。她已经无所事事到了极点,每日练过几张帖儿后,就只能闲坐着。这时候让她算账可不是什么功课,反而是消遣了。
宝茹接过那沓账页,姚员外就不再费心了,点头道:“紧着些做,明日就要用呢!”
宝茹惊讶道:“这似乎是上月进货的单子,怎得催的急?不是都要到年终才开销么?就是入账也只要在月底前做好就是了么!”
姚员外打开自己那一把洒金川扇,使劲扇了几下,又接过小吉祥奉上来的茶水,灌了一大口。这才道:“老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可是说着了!咱家的糖货一向走的是‘百顺’号的路子买卖,说来他家也是开南北货铺子的,纵使比不上‘日昌隆’之类的大号,但也算是一方豪富了,谁知道说败落就败落了。”
原来是‘百顺’号的事儿,这可是这几日湖州城里的大新闻,宝茹也是耳闻过的。这‘百顺’号算不得老店,是从上一辈老太爷时才发迹的,到了儿子手上才变成南北货铺子的规模。
就和所有的富商家庭一样,有了钱后就总想着供子弟读书,然后官商结合,互相帮衬。所以到了孙子这一辈就是长子继承家业,后头两个弟弟读书科举。也是他家运气好,两个孙子,一个中了进士,一个中了举人。
中了进士的老二,又有家中的钱财开道,自然算得官运亨通。而一直在举人位置上蹉跎的老三终于没再等下去,让家里人花钱,给补了一个实缺,去了山东某县做了一个县令官。
本来这也不错了,谁曾想就是这一位做县令的这个老三惹出了大祸——今岁山东境内闹出科举大案,涉嫌县令有十几个之多。此时闻达天听,皇上震怒,朝廷震怒,一道道奏令下达,都是要求山东府台严办的,而且一道比一道口吻严厉。
而这位‘百顺’号的三少爷已经确定陷进去了,皇上御笔定下了下场,自然也是救不回的。然而更要命的是,中国古代的刑罚流行‘连坐’,这位少爷犯错,他的家族自然受到牵连,首先他的二哥就被免职了。
如今他家就是在在折变各种家财,花钱在京城活动,尽量降低处罚。湖州并不是‘百顺’号的大本营,自然是被最先舍弃的一批,如今湖州分号的掌柜都在各处收账,打算处理完账务好脱手产业。
姚员外又感慨了几句,就道:“这事儿交给你了,咱家不赚着昧着良心的外财,算出来,明日就给人结账。”
说完话,姚员外还有生意要忙,就甩甩扇子往外走了。
宝茹知道姚员外的意思,现在‘百顺’号正是要墙倒众人推呢!大家就是欠着他家的账也要拖着。就想着弄不好他家就没了,自然就能少了一笔账。不这样想的,至少也会讨价还价一番,让本来的债务免掉一部分,借口都是现成的——谁让你家提前收账?手头上可没现银。
什么时候做生意都是一样的,不是说你有多少家产就能拿出多少银子,甚至不是说你账目上有多少现银就能真的拿出多少银子。往往是你欠着我,我借着他,账目上互相积欠,只等着年节时才能解开这套儿。
这时候‘百顺’好冷不丁地要各家拿钱,各家拿不出来倒也说得过去。姚员外却看不上这样落井下石的,况且姚家不差现银,他自然能从容地让宝茹算账结账。
宝茹大概了解了姚员外的意思,也不拖沓,当下就叫菡萏给自己哪些冰酸梅汤来喝——她工作时嘴巴总是空不下来,然后就让木樨捧着那账页,一张张念给她听,她先要把这些收据做成的零散账页汇总一番,才能算账。
木樨拿着账页,大声而清晰地道:“四月月初一白糖二百斤,每斤时价六分一厘银子,红糖一百五十斤,每斤时价三分银子,蜂蜜七十斤,每斤时价五分五厘银子。”
“四月初五白糖一百二十斤,每斤时价六分银子,红糖一百斤,每斤时价二分八厘,蜂蜜四十斤,每斤时价五分五厘银子,杂拌糖果八十斤,每斤八分银子。”
木樨一张张地往下念,很快念完了这些糖货的,宝茹以为这就完了,但是抬头一看才觉察到不对,木樨手上可是还有一沓账单。接着念出来,竟是一些白酒黄酒之类——她立刻意识到是自己想的简单了,虽然姚员外说的是自家糖货是在‘百顺’拿货,但是除此之外还偶尔零散拿些别的货物,这些货物数目不大,但是琐碎起来,才真真要人命。
就说只是上月的糖货收据怎会有那样厚的一沓——不过这样的念头宝茹也只是微微闪念,她现在做账正是乐在其中,自然不会怕麻烦。
宝茹下笔如飞,这样计算量不大的账目她几乎用不着算盘,只要心算就足够了。若要求稳妥,最后汇总算账时扒拉一遍算盘珠子也就够了。因着账目简单,宝茹便有余力想东想西,忽然心念一动——
‘百顺’号这一回要在湖州变卖各种产业,那自然有便宜可占,自家反正有这许多现银,为何不趁机置些产业。这个念头一旦扎根宝茹就再也挥之不去,即使她会自己说服自己——这样一大块肥肉,谁不想来咬一口,湖州有多少豪商大户、达官贵人,哪里轮得着自家。
但是她又会一面想到两年前白老大镇江拿到那一批盐货的事儿,这种事情从来是蛇有蛇道,鼠有鼠道,那些大人物走高层路线,那她们家就可以走一些更底层的路线啊。
况且自家和‘百顺’号还有生意往来,譬如仓库主管伙计之类的人物总归是认得不少的罢,到时候人家吃肉,自家喝些汤总能够吧。
宝茹想的不错,到了晚间说给姚员外一听他就直点头,他到底经的事儿比宝茹多得多,心里盘算立刻就知道该如何运作了。他原先只是没想到那一块儿罢了,这会子宝茹提醒,他自然晓得怎样行动。
后续的事儿宝茹就不知道了,按着世人的看法这也不该是宝茹管的。只是等宝茹晓得自家以极低的价格吃进‘百顺’库存的一批百货后,已经是所有事情都妥妥当当的时候了——宝茹知道的方式是姚员外给她买了一件新的金三事,算作她的奖励。
宝茹随手就把这金三事丢进了梳妆匣,她这样的玩意儿多,轮着戴还戴不过来呢,并不十分在意。她这时候在意的是另一回事,她上回想的是通过这一回‘百顺’号的事儿能置些产业,事实证明她果然还是异想天开,产业可是各家觊觎的重点,以她家的小身板哪里抢得到,能吃下这些货物都算是虎口夺食了。
这次置产虽然没成功,但是却提醒了宝茹——既然没事情做,那就可以搞事情啊!只盼着做些会计的工作怎么行,这个活计又不是没有账房在做,也不太用得着她。既然如此,还不如索性正是经营些产业——那些穿越女性不是都会发家致富么!
宝茹以前从没想过要走穿越女性发家致富的路线,其中缘故有很多。一个是她家的情况,富裕殷实,实在不会也用不着一个女孩子出外谋生,这是外部的客观原因。
还有主观原因,宝茹在一旁观察,早就知道这是一个现实存在的世界。她不会有什么主角光环,世界不会围着她来转——周围的人不会为了衬托她而智商下降,科技树不会因为是她而格外好爬。同理,赚钱也不会因为是她而变得格外简单。
现代人的优势是观念上的,在经商上他们总能提出超出时代的点子,然而这个世界不是有点子就够了,关键是执行!若是有完美的规划就能成功,那世界就不会有那么多失败者了。
现代人制定了一个很好的商业计划,然而在这个世界实行他就会感到寸步难行——他不了解这个世界运行的潜规则。他知道这个时候的人真实的购买力吗?知道做生意要打通那些关节吗?知道要如何避开这时候的行业骗局么?懵懵懂懂地开始,能亏得裤子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