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等到阴林端着新熬好的汤药前来房里的时候,却发觉独有他家殿下沉睡在榻。
她的月白色披风还挂在外间衣架上,他不禁微微皱眉疑问姜姑娘暂离去了何处。
直到撞见她与华青墨一前一后离开红梅林时,阴林走上前来先向她行了一礼,随后顾不上华青墨满脸疑问的神色,言道:“姑娘出来,怎的不披上披风,化雪时最冷了。”
姜寂初紧想着替他寻些极好的红梅插瓶,倒没在意自己,听罢只是更加爱护地抱着梅枝,浅笑着回道:“王府梅林打理的甚好,偏他又是个挑剔的,倒叫你多费心了。”
阴林正欲自她怀中抱着的红梅枝接过来,怎奈被她笑意拒绝了,他便跟着她走在回紫林轩的路上,时刻走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回道:“姑娘有所不知,自红梅含苞之后,殿下便再不许任何人踏进梅林半步,所有梅树都是殿下一人照料,从不假手于人。”
“原来如此。”姜寂初平静地呢喃道。
回房后,她亲自将红梅插好后再走进内室时,凌靖尘尚未醒来,她走上前去轻轻抚着他的额头,发觉昨夜的滚烫已经散去了大半,唇边不自觉欣慰一笑,提着大半夜的心放下了不少。
阴林尚且还等在外室,她走出去后轻声叮嘱道:“他不爱喝苦药,我记得幼时西锦街区有家商铺做的酱糖果子极好,你差人去寻,若有便买来给他尝尝,总比直灌汤药下去胃里要好受些。”
阴林听罢倒是低头一笑道:“姑娘不在时,殿下喝再苦的药便是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这些年,也就姑娘耐心惯着殿下。”
姜寂初一时有些动容,原本决意迈出离开的脚步听罢后又怔怔停在了原地。
“姑娘......”阴林知她之意,却依旧忍不住往门口处挪了挪,徒劳的想要拦阻她。
“府内尚有庭鉴司的眼线,我不能再留了,否则便是害他。”她朝向内室又望了望,终究还是心一横自他手里接过披风,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阴林倒也没打算真的追出去拦下,不过是叹息这二人罢了,谁知刚一出紫林轩便看见了华青墨靠坐在廊下,眸间似在深思着什么,他见状便走了过去主动说道:“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一会殿下醒了,我便顾不上答疑解惑了。”
谁知华青墨却突然起身明亮一笑道:“不必了,我猜得出她是何人。”
这几日殿下病重之时,她几乎日夜守在王府外围,一点风吹草动就会知道,可就在昨夜漫天风雪中,有一人毫不避忌的自她眼下踏进王府,而她却浑然不知。
阴林还是解释道:“她是殿下同门,身份特殊所以只能星夜前来探望。”
“我知道,如此高深的轻功,非与殿下同出一门者不能有。”华青墨随后静思道:“况且,她怀中抱着的,偏偏是殿下视之如命的红梅。”一言以蔽之,今早在红梅林前的突然偶遇,她几乎瞬间便明白了宣亲王府的整片梅林究竟为谁而种。
思及至此淡然一笑,若红梅林将来的主人是那位姑娘,她竟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庭中积雪正渐渐化去,微弱日光下竟有个陌生的物件安安静静躺在雪里,惹得两人前后走了过去,华青墨先阴林一步拾起来拿在手中细看,打量半晌倒也猜出了些究竟。
“南川姜氏?”她低声嘟囔道,随后将玉佩放回阴林手里,继续说道:“放心,我不曾今日见过这玉佩,也不会与别人道。”
阴林点了点头,谁知尚没来得及将玉佩妥帖收好,寝房门便应声而开。
凌靖尘醒来后察觉身侧床榻处早已没了余温,出了内室便看到了房中红梅,心下便已知晓,可脚步依旧不听话,到底还是强忍着伤病直直地追了出来。
“殿下。”阴林见状只能走上前去,双手将那枚玉佩奉上,眼下人虽已走,但这近身物件至少是个念想,他如是想,也是这般劝道:“姑娘已走远了,您回去歇吧。”
但凌靖尘知道这枚玉佩只被她戴了七年便再也不碰,而他也只是多年前在她的妆匣里面远远的见过一次而已,如今竟辗转被他拿在手里,不觉掌心一紧,只觉好不容易被暖意填满后的心,再一次硬生生地挖空了。
回房之后他正欲喝药,旁边的阴林倒是想起来一件事情便说了说:“殿下,早晨的时候看到巡防营周副统领带人朝城南去了,属下问过之后才知是抓到了刑部辜蓝镇案的在逃犯人。”
凌靖尘将碗中苦药一饮而尽后隐晦地蹙了蹙眉,随意问道:“辜蓝镇的案子不是早就结了?”
阴林摇了摇头道:“尚未,据说是找到了新证,将差点要结案封存的事实推翻了大半。”
每每思及此案,朔安城内几乎无人不打个寒颤,天子脚下的无头血案究竟经得住深挖多久?
南郊街边一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小男孩正在漫无目的地往一条空无一人巷子里走去,若非家中唯一的叔父突染重疾,他也不会只身来此,在这个陌生的城里面盲晃两天。
只是他不知,自己所在的镇子正是今日南郊最骚乱的地方。
巡防营官差赶来的时候,竟隔着硕大临街偶然间瞥见了这个场面:一个抢劫壮汉被才到自己胸部高的小孩子一个翻身,继而重心不稳踉跄了一下,随后还未来得及站稳又被小男孩在短短几招内锁住了喉咙,捅紫了双眼。
那官差耸了耸肩,提着刀的几声呵斥便草率间解决了这件小事,并没有任何人放在心上。
然而在这条巷子的另一个尽头,有个以月白色纱巾覆面的女子,淡然间看完了整个过程。深觉那男孩沉稳而睿智,懂得被钳制住双臂如何反击对手,懂得如何化身高劣势为施力优势,有不浅的武学根基在身,一看便知是个学武的好苗子。
当事人无意,旁观者有心。
待官差以及周围百姓四散而去,蒙面女子才缓缓移步开始跟着他,等到那男孩走累了坐在街边的一处石堆上休息,她从身边买糖人的老师傅那里买下做工精致的糖人,蹲下身拿给他,尽力用平日里不太有的温柔语气说道:“你多大了,可有亲人,他们身在何处?”
虽然她蒙着面,几句问话并无过大波澜,且给人冷冷的陌生感,但不可否认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叫男孩实在提不起防备之心,用一双黑亮无暇的眼睛看着她,认真地一字一句说道:“我,我十四岁了,家中亲人四散离去,我如今......没有去处。”
微微蹙眉,她不觉心疼他小小年纪却漂泊无依。
不过,他面对问话能够对答自如,又有不浅的武学底子,像是受过良好教养的世家子弟,既说亲人四散,倒像是家道中落无奈之举。
她拿出手帕替他擦了擦额头的汗,耐心道:“那你不如随我来,或许可以有个很好的去处。”
现下本就无所依靠,飘零如柳絮经不住风雨,况且孩子之心本就简单善良,看到眼前之人左手持剑像个能够护他周全的人,于是站起身就要跟随她的脚步,直到看见她伸出右手,掌心向上示意牵过他的手,他才注意到她右掌心那条森然深疤,免不了微微颤了颤手。
见到他神情异样,那蒙面女子的眼神依旧平静,她任由伤疤一览无遗的面向着男孩,依旧是不带一丝起伏的言语,眼睛却始终注视着那男孩的神色,试探着问道:“你确定要跟我走?”
他闷头思索半晌,显然用心,复而抬起头朝着她坚定点了点头,毫不避讳地牵过她那带有触目疤痕的右手,随后便听见她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你的亲人四散离去,关于你的一切,你不想说都没关系,不想用曾经的身份也可以,反正,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她顿了顿,平静道:“我姓江,江湖之江。不管今后我的命运如何,我都不会再让你漂泊无依。”
“好。”男孩的眼睛望着刚刚坐过的石堆片刻发神,随后抬起头直直盯着不远处的雁山说道:“我确实不喜欢以前的名字,自我幼时亲人便接连离去,那名字实在不吉利。”
那女子虽然情绪不大有起伏,但眼睛还是闪过一丝疑惑,片刻后望着他琉璃明镜般的黑亮眼睛说道:“那你以后就叫江琉,琉璃的琉,可好?”
“好,就叫江琉。”江琉牵着她的手,他的个子尚且到她腰间有余,却因为一双明亮无暇的眼睛而显得格外稚嫩,他耳边依旧回响着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心里不禁好奇,拥有这样动人之声的姐姐,那藏于面纱后的真容究竟如何?
两日后,他们奔波许久终于来到雁山脚下,她当着守山人的面递上名帖,江琉随即抬起头看着耸立至云端的青山,遥望着顶端的朦雾缭绕,他暗自叹气,对于这里,他没有喜欢,也没有不喜欢。
到他们行至山顶,有位年过三十的健硕男子似乎早已等候在此,他神色平和姿态从容,朝着远道而来的客人拱了拱手道:“请问,姑娘可是江柒落?”
“我是。”姜寂初将面纱取下,点头并躬身回礼。
“在下周桐,奉顾阁主之命在此迎姑娘。”
江琉前一刻还在环顾四周的眼神下一刻瞬间移到她的身上,直直地盯着那张陌生的脸。
明媚绝代的容颜,偏偏眼神中却又透着遗世清冷,令人顾盼流连却又因之生畏。
周桐与姜寂初简单寒暄了几句后,便将眼神渐移至江琉身上,浅笑着问道:“这位想来是令弟了,不知如何称呼?”
她正欲替他作答,谁知这个才到她腰间的孩子却主动走上前来行礼说道:“在下江琉。”
周桐闻即带着赞许的目光看向姜寂初,十分真诚地言道:“小公子俊朗睿智,将来定是一代江湖英才。”
虽相识不过两天,但她却因此倒升起了些自豪之意,思及自己前来雁山的目的,便把江琉拢在自己身边轻轻拍了拍他肩膀,似有深意地望着周桐,转而平静地说道:“这孩子是我唯一的身边人,将来难言,还请周副阁主给予他方寸容身之处。”
她心里清楚,自己面前这位自称周桐的男子,便是山庄不可多得的一位贤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