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敢情好。”梅眉山嘴快接口,“咱们家好久没这般热闹过了,上回我便没能去上京参加兄嫂的喜宴,正好这回为嫂嫂梳喜妆!啊,还有喜服绣被,嫂嫂若不弃,扬州颇有巧绣娘,保您想要什么样儿的纹式皆有。”
“还有我还有我,”宝鸦最爱凑趣,也收回望着门边走神的视线,举起一只小手,“我都想好啦,我要挡催妆!出题考验爹爹,爹爹答得上来才许迎亲哩。还要当出轿小娘,引我阿娘进喜堂!”
梅豫听了噗嗤一口茶喷出,笑得打跌,“妙,妙,又是娘家人又是婆家人,真不够你忙的了。”
当时风俗,新娘出嫁时,多由娘家人在闺房外,佯意拦挡新郎官迎亲,命作诗等事,以此考校心意,俗称挡催妆。
而迎到新娘上轿后抬至喜堂,夫家又会安排一名五六岁的幼女,牵轿中新娘衣袖三下,新娘始出轿,这小童便叫做“出轿小娘”。
只是从没听过,娘亲出嫁,女儿来当这出轿小娘的。梅眉山闻言都觉出奇,真不知小宝鸦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是从何而来。
可是转念想一想,又觉得再合适不过。
她转头敬慕地注视这位天潢出身的嫂嫂的瑰姿佚貌,又浑出主意,说成婚当日必要多想几个法子拦一拦堂兄,不能让他轻易抱得了美人归。
都是姓梅,可女孩子的心都是向着女孩子的,觉得男人娶亲经些磋磨,是天经地义之事。
她姑侄两个说得热闹,梅太太面上亦浮暖色,仿佛大喜的日子就近在眼前了。
不过沉吟思量一番后,她还是柔声软气道:“小孩子家不识得体统,殿下见谅。殿下为尊,自然应在洛阳举行昏礼,之后殿下若有意,再在扬州办一场,悉听你的意思。”
果然母子连心,宣明珠听了暗想,颔首说,“正是,长生也这样说。”
他当时的原话是:“上京皆知你因我受了委屈,这份颜面,我自然要为醋醋补足。我知你不在意,我却十分在意。三媒六礼、聘雁迎亲的步骤都不可少,当年明帝陛下为你备下的熏灼排场,我不敢说与岳父比肩,但亦绝不会逊色。醋醋什么都不用操心,我都会筹办妥帖,你只要坐等长生来。
“这回,我诚心诚意地娶,你风风光光地嫁。”
回想他说这番话时郑重而又眼含期盼的神情,宣明珠心中便觉有一股蔚蔚的暖意流过。
梅太太满意儿子的懂事,点头道如此方为正理。梅眉山笑说,“这样更好,我便可去洛阳了。嫂嫂你不知,阿爹总拿我当小孩子,拘着我不许远走,这回参加兄嫂婚宴,他可没理由再拦了。”
正说到这里,门口响起一道温醇的声音:“在聊何事,如此热闹。”
宣明珠闻声忙将目光投去,见梅长生步履从容地入厅,看不出什么异样,神情却似比方才出去时轻快许多。
他知她担心,朝她微笑摇摇头。梅豫起身笑回,“宝鸦方才说,要趁父亲迎亲时出题考校父亲呢。”
梅长生剑眉微扬,挑挞含情似的,向上首的宣明珠看去一眼。
小姑娘被当头告了一刁状,凶凶瞪梅大一眼,连连摆手说不是,跑到父亲身边娇赖地挨着他,拢嘴悄悄道:“我和爹爹最好,到时我助爹爹一臂之力。”
说着又扳开他的手掌心盯着看,摸了摸,“爹爹,祖父未罚您吧?”
“无事。”梅长生笑着抚一下她的小脑瓜,“宝鸦乖。”
他告知母亲,父亲这会儿去了西园找二叔。梅太太点头,没有多过问他们父子间的话,“既如此,殿下远道回来必也乏了,鹤儿,且陪着殿下去歇一歇。”
三个孩子依旧陪祖母住在正房院里,宣明珠则与梅长生下榻在苑风园,亦即上一回省亲他们住的园子。
浮雕木廊下遍植凤尾芭蕉,苑风徐来,疏疏清响,若遇急雨,便有击金碎玉之声,十分入耳。
那屋室中亦收拾得整洁一新,一应帐幔玩器的布置都很合宣明珠心意,不知是梅长生提前来信告知的,还是梅太太心细周到。
她此刻却也顾不上细览,阖上门后便对梅长生道,“衣服脱下,我看看。”
梅长生微讶,“看得出来?”
亦不遮掩,听话地将外衫慢慢褪下,露出背上血迹微渗的里衣。
宣明珠见了,一双蛾眉便不由蹙眉。她此前便猜想以老爷的脾气,断不会说几句简单了事,却也不料打得这样狠。
不好说老爷的不是,上手帮他解带,慢慢将中衣除去。
动作轻柔,也还是不免撕扯了粘在衣布上的皮肉。男子精干的胸膛后背露出,一副冷白如玉的肌骨,将那片伤痕衬得触目惊心。
这还是梅老爷有意避开了脊椎与胛骨,只打在肉上的结果。
宣明珠的身量较他矮了一头,目光对上那片血红,怎能不心疼,见他没事人似的,轻问:“不疼吗?”
梅长生回身见她为自己担心的神色,眸光脉脉,俯下抱了抱她,因精赤着上身,带来一片氲热的男子气息。
比这更疼更重的都捱过,且父亲还舍得打他,便等同得了谅解。梅长生倒是一味笑,说不疼,“劳醋醋帮我上药。”
宣明珠嗯声,命人寻出了上等的棒疮药,让他坐到椅上,自己绕到背后为他涂。
外厢两厦女使们忙着归置行囊,屋里是静静的光景,只有清沁的药气在两人间弥散开。
忽然,她开口道:“那日在皇宫,我眼见着宝鸦从台阶上栽下去,那一瞬心头涌出的恐惧,比得知自己患病还要可怕千万倍。”
女子拢袖轻轻抹着药,嗓音清曼地叙着,“之前我从未想过,母亲的病有遗传到孙辈身上的可能。长生,我是谢你的,你制出这张药方的意义,远不止是救了陛下,更是免于宣氏后人提心吊胆地度日。我是个自私的人,不管那许多,我只看到了谁人都做不成的事,你能做到。所以在我眼中,郎君很了不起。”
梅长生听着身后来自她的夸奖,目光柔成一汪水,受用地哝出笑音来:“醋醋是不是忘了,宝鸦也是我女儿,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不过醋醋的夸赞,真好听,我爱听。”
他霍然勾手拉着宣明珠到身前,按在怀内。
后者手上还沾着药,不防“哎呀”一声,他不管,两手扣着她柔韧如柳的腰肢,仰面灼灼凝视她,命道:“再说一遍。”
面对那双炙沉的眼,宣明珠心尖悸荡。莞尔,埋头附在他耳边,昵昵的、也悄悄的:“郎君很了不起,我很喜欢。”
“那醋醋拿什么奖我?”男子用低哑的嗓音哄诱。
那枚漂亮的带有男性特征的喉结,因头微仰,呈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像一只精致矜持的狐王随意将命门暴露在饲它的主人唇齿之下。
宣明珠一个晃神,心跳快了几拍。
看在他受伤需要人慰的份上,只犹豫了一瞬,她便欣然低头,轻咬住了那枚喉结,相濡以沫。
直至感到唇下的触感抑止不住地发颤,笼着自己的胸膛温度升高,她方睁开迷蒙的眼,攀在男子肩上的鸾翎水纱袖下,一双柔如凝脂的手轻捏他紧绷的肩肌安抚他,又以香舌启封他紧抿的薄唇,送入其中。
到后来,两人都沉醉地闭上眼,男子微仰的隽劲侧颜,与女子轻俯的柔美颊边,契合成画。
无声又胶着的亲密,不见一丝唐突,谁也不着急,谁却也不停下,惇惇静美,如这浮生悠闲的秋日午后。
一晃到了掌灯时分。
晚宴是在正房那头的碧滋堂用的。
宣明珠换了身简洁的兰松二色家常褙子衫,梅长生一身与她相配的天水碧镶边襕衫,相携从苑风园过来。
二老爷梅穆平也到了,向公主殿下见礼。宣明珠实不欲这些虚礼,也没有男女不同席的这些说道,于是算上梅眉山,梅家两房人便齐全了,大大小小九口人围坐在一张赤檀木圆桌上。
灯明如昼,仆妇软履无声地入堂布菜。
席间没有什么花哨的敬酒与说辞,不过分热闹,亦不拘束,自在家常地共进家宴。
菜肴一半却是糖醋口味,皆是宣明珠爱食的,宝鸦自然跟着沾了口福,梅太太还时不时的向她让菜。
这一下弄得宣明珠跟个新媳妇似的,被长辈殷勤照应着,她再优容大方也有些赧了。
“太太用,我自己来便好了。”
温馨的茸茸灯火下,她想起了,当初第一次同梅长生回家,为何内心羡慕梅老爷与梅太太的感情。盖因她所向往的,便是这样一份高堂在坐,子女孺慕,没有尊卑却有人情味的人间烟火吧。
放在桌下的手被一只温暖的掌心轻轻牵住了,梅长生另一手夹起一片蜜制桂花藕在她碗里,“你多吃些。”
然后梅眉山刚入口的米粒便呛住了。
她一双黛眉拧得生动,心道乖里个乖,堂兄自小不碰旁人夹给他的菜,更别说用使过的筷箸给别人夹菜,这是为了嫂嫂连本性都改了。
然后梅穆平便皱眉说了女儿一句,吃饭不专以致呛咳,太过失礼。
然后宝鸦赶忙动作稚拙地给小姑姑拍背,又卖乖与二祖父打圆场。
然后众人皆被逗笑。
然后……
宣明珠微笑看着眼前的一幕幕,心想,今后应还会有许多这样阖家欢乐的然后。
在苑风园住了小半个月后,宣明珠提出想去归白园看一看。
梅长生初时不许,那里如今虽已人去园空,但到底留有不好的过往,他不想让明珠受这些事的影响。
可宣明珠执意,梅长生没法子,只得选个晴好的日子带了她出门。
坐马车一路向南,出城驶过郊野,却并不见什么园子,反而有一片葱密的桃林由远及近,现于眼前。
宣明珠透过车窗见了有些发愣,转头看梅长生的神情,便知自己被诓了。
——他嘴里答应得好,原来压根就没想带她去归白园!
见此连绵桃林,她心里有几分朦胧的猜测。梅长生面含笑意,命停车,将她扶下来带入枝杪漫天的林间。
枝叶渐凋,茂意犹存,见女子投来不解的视线,梅长生看着她道:“这里之前名澄景园,现在,是醋醋的桃林。”
澄景园。
霎那间,宣明珠眸光璀璨,她想了起来。
当初她决心要与驸马离绝时,他追悔,熊瞎子掰苞米似的拿三样礼物来哄她,其中一样便是江南澄景园的地契。
还说什么要为她种植百里桃花。
她当时心灰意冷,自然毫不稀罕。
没想到他却一直没放下,这般规模的林植,想是很花了一番功夫。
宣明珠便笑了。
颊边一只梨窝,分外娇俏,她勾鬓睨眸问:“真有百里?我才不信。”
梅长生挨近一步,热烘烘的身子贴着她,“少一里,你治我的罪。”
宣明珠心里已是开心了,犹不轻饶地哼一声,“骄奢靡费,无实用功。梅大人,梅阁老,足下从前怎么说教我来着?”
他闭目轻吻上她眉间最艳的那粒朱砂,“谁说的放屁话,我治他的罪。”
“醋醋,你喜欢吗?”
他柔声呢喃着,“惜不是三春盛时,当百里桃花竟绽之季,方称好景。只是明天春,我们又要回京了。”
其实也不可惜,因为回京,意味着他就可以操办迎娶她的典礼了。只不过他想要两全其美,将世间所有快活的事都统归她所有,缺一样也觉遗憾。
“没关系。”
宣明珠与梅长生在林中相依着,抱着他的腰笑道:“待陌上花开,我们来此赏足,再缓缓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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