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苔丝是不看则已,一看就吓了一大跳,目光也很快就被那个人吸引,眼珠子一眨也不眨。天哪,原来是他!苔丝的身体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全身就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她四肢冰冷,牙关紧咬,猛地,一个仰八叉栽倒在地上,当场昏厥了过去。
小厮王安和丫环吴巧不敢怠慢,两个人手忙脚乱,掐仁中的掐仁中,捶背的捶背,苔丝幽幽地吐出了一口浊气,半响方苏。
而这个时候,夕阳已经慢慢地开始消褪,投林的乌鸦阵雨似地从山那边冒了出来,轻烟一样地在天空中弥漫,天上的云彩渐渐地变淡,变轻,海市蜃楼即将散去。峰顶上的人都凝神屏息,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海面。
那个天上的大帅,就是苔丝的心上人仙童。
不知是心灵感应?还是缘份未尽?海市蜃楼里的那个人,也一眼认出了,夹杂在善男信女之中的苔丝,发现苔经已经昏厥,生命己岌岌可危。
仙童大手一挥,天空中立刻飞来了一大群白鹤。白鹤们引吭高歌,千姿百态,把天上的那轮红日遮得严严实实。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暑热消褪,苔丝也确实舒服了不少。
紧接着,又从海面上,吹来了一阵阵细碎的微风。海风温柔,滋润,像是恋人的纤纤小手,拂面生凉。雨呢?一阵阵的毛毛细雨,就像筛子似地筛落了下来,如粉,如尘,如沙,看不见,却摸得着,也感受得到。
苔丝哽咽了一下,一个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仰起脸,任凭那些毛毛细雨,轻轻地洒在自己的脸上。雨水羼和着自己脸上的泪水,一行接一行,一滴接一滴地流了下来,洪水般地在她的脸上肆虐,一发而不可收拾。
这是爱人仙童下下来的雨啊,是多么多么的珍贵。不如说,这是怀旧的雨,这是爱情的雨,这是苔丝相思成疾的眼泪。看来,这么多年了,仙童还没有忘记自己,还记得用一场及时雨,给自己降温,让自己清醒。
渐渐地,风平浪静,云敛雨收,夕阳渐渐地沉落下去了,就像一声深深、长长的叹息。天上的街市不见了,喧嚣的市声已慢慢远去,楼阁,店铺已悄悄地隐入云中,倏忽不见,这个世界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没有留下一丝半点的痕迹。
八仙呢?他们是凌波踏浪而来,走的时候,也是逐浪驭波而去。酒葫芦,芭叶扇,花篮,横笛,铁拐,都浮在海面上,轻如一叶,在一阵阵嘻嘻哈哈的笑声中,乘风破浪,衣袂飘飘,在苍茫的大海上愈飘愈远,愈飘愈远。
就在这个时候,天空中又传来了当地一声锣响,嘹亮的号角声震耳欲聋,此起彼伏。三十六天罡和七十二星宿,都带着各自的队伍,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一排排,一队队,站成了一个绿色的方阵,就像家乡秋天的柳树林。
说实话,苔丝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齐整、如此严明的军队,不愧是天兵天将,也不愧是自己的爱人仙童,一手一脚调教出来的,强将手下无弱兵。望着云端中,那一列列、一队队的雄师,苔丝既有骄傲,又有得意,还有由衷的敬佩。
队伍集合完毕,就是领导讲话了。
繁文缛节不仅人间里有,天庭里也高度存在。说不定,这种繁文缛节就是从天庭里发的脉,上行下效,而流传到人间里的,就像传染病疟疾,或者伤寒。世界上有些痼疾,只要找到了它存在的土壤,根本就无法消灭,也无法抵御。
云端里静悄悄的,鸦雀无声。
仙童一勒马缰,铃儿叮当,马蹄嘚嘚,缓缓地走了过来。他站住,十分威严地巡视了大家一眼,声音朗朗地说:“,这次队列操演,已经完美收宫。各位将士,大家辛苦了。我谨代表玉皇大帝,向各位的辛勤付出,表示最崇高的敬意。”说完,仙童举手齐眉,敬了一个标标准准的军礼,接着又说:“谢谢全体将士的配合,你们辛苦了,收队。”
“大帅辛苦。”将士们一崭齐地回答,声震云霄。
这还是自己的男人吗?苔丝止不住地热泪盈眶,两只眼睛几乎已经呆滞。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仙童居然凭着自己的努力,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赢得了玉皇大帝的信任,爬上了天庭里兵马大元帅的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反观自己,折腾来折腾去,含辛茹苦,受尽屈辱,却还是一个打豆腐买豆腐的小经理。与仙童的反差,让苔丝自惭形秽,惭愧不已。
这难道是自己的错吗?苔丝心想。反正,自己已经尽力了,该努力的都已经努力,该付出的都已经付出。可时运不济,命该如此,她也没有办法,她也无计可施。退一万步讲,能够在这里见到仙童,她就已经很满足了。命运对她虽然不公,可也没有赶尽杀绝。毕竟,还手下留情,给她留下了一丁点的希望。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缥漂渺渺的云端里,队伍蠢蠢欲动,开始有条不紊地原地解散。
苔丝看见:仙童也开始策马退场。朦朦胧胧的泪光里,他依依不舍地回过头来,无限深情地看了苔丝一眼。目光里,既有疼痛,又有不舍,还有扯不断理还乱的牵挂。命运啊,刚刚把铁幕扯开了一条缝,又要合上了。刚刚透进来的一缕天光,也慢慢地变淡,变暗。直至,被无边无际的黑暗所笼罩。命运啊,你为什么要如此残酷?要如此的折磨苔丝?
“仙童,你等等我,我是苔丝啊!”苔丝一声狂喊,几乎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她手举着那根接骨木,一边挥舞,一边奔跑,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鞋跑丢了一只,头发被风吹散了,她也不管不顾。她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大喊:“仙童,你等等我,我是苔丝啊!你听见了吗?你的坏腿,我跟你采来了接骨木。灵鹫峰的接骨木,效果奇好,天下无双。”
苔丝泣血的声音,绝望而尖厉,凄婉而悱恻,长出了锋利的倒钩,开了岔,在天地之间轰然传响,悠悠回荡,绵绵不绝。一时里,千山万壑之间,都回荡着苔丝悲怆的声音,一波又一波,一阵接一阵,就像铁钉划响了玻璃。苔丝看见:仙童是骑着马,捂住脸,泪雨滂沱,大哭着离开的,脚步和方寸都已大乱。
跑啊跑。苔丝脚底一滑,绊上了一块大石头,噗地一响,摔了一个嘴啃泥。手上的接骨木也凌空飞了出去,鹞子似地飞上了天空。然后,又在空中转了一个弯,忽忽地掉进了万丈深渊,倏忽不见。苔丝一声嚎啕,不顾一切地向悬崖扑了过去,接骨木是她的命根哪!要不是小厮王安和丫环吴巧冲出来,一把死死拖住,苔丝就坠下了悬崖,摔成了一堆肉浆。
苔丝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像一滩扶不起的烂泥。她忍了忍,哽了哽,像个泼妇似地手舞足蹈,拍手拍脚,嚎啕大哭了起来。亮闪闪的泪光里,她依稀看见:爱人仙童在冲着她点头微笑,深邃而明亮的眼睛,眨呀眨的,眨个不停。还有妹妹妮可、艾米莉,也在朝着她遥遥招手,点头致意,就像希望在不远处熠熠闪烁,照亮了她来时的和脚下的路。
苔丝泣血的呼喊,带着浓浓的哭腔。妮可和艾米莉根本就听不到。妮可分身乏术,心乱如麻,也处在极度的危险与恐怖之中,而难以脱身。自己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去关心苔丝的生死。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早上丈夫人精出门的时候,妮可就一再叮嘱,千万要小心,担心御林军统领胡得一狗急跳墙,反咬一口。毕竟,张弓码头查缉的金银珠宝、贵重货物,不是一个小数目,岂不等于剜了胡得一的心肝肉肉,他不反扑就不正常了。胡得一不如叫毛得一,张得一。
人精心思细密,留下了一队官兵,十几个人把守相府。妮可才稍稍心安。官兵们都是九门提督府的人,干将胡长缨的手下,个个都靠得住,打起仗来也还实力。
哪想到丈夫人精前路刚走,一鼓作气袭破了张弓码头,擒斩了敌将,起获金银珠宝和贵重物品不计其数。后脚御林军们就乔装改扮杀进了相府,见东西就抢,就砸,见人就杀,把好端端的一座相府,糟蹋得一塌糊塗。
九门提督府的那些官兵,平时抓抓扒手,捉捉小偷,吓一吓老百姓还可以。见到真正的御林军,也是一触即溃,就像老鼠见了猫,一个个都脚底揩油,逃之夭夭。把相府里的老老少少,都暴露在敌人的屠刀之下,危险万分!
关键时刻,妮可腆着一个大肚子,越众而出。说实话,妮可也怕死,可她又不得挺身而出。这个时候,她不入地狱,谁下地狱。如果她和肚子里孩子的死,能换得相府里老老少少的平安。她也觉得值。生有何欢?死亦何惧?
“都给我住手!傲来国內阁首辅夫人,一品诰命夫人妮可在此,都给我退下,休得猖狂!”妮可大腹便便,双手抄腰,重重地一跺脚,厉声大喊:“有什么都冲老娘来吧,与他们都无关,马上给我放了他们,本诰命跟你们走,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老娘决不皱眉!”
场上几乎所有的人,都被妮可的一声大喝镇住了,一个个都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其中,一个小头目走了过来,眯起了眼睛问:“你就是那个内阁首辅大臣朱平的老婆,一品诰命夫人妮可。你一个女流之辈,能有如此之大的胆量和见识,巾帼不让须眉。小子,佩服佩服。”小头目拱了拱手,侧过脸,大声地吩咐说:“小弟们,放过那些老弱病残,把这个孕妇给我带走,我倒要看看相爷朱平还有什么话说?这个交易不错。”
蒙面人不由分说,一拥而上,拽腿的拽腿,抓胳膊的抓胳膊,押着孕妇妮可,跌跌撞撞地向门外走去。妮可昂着头,目空一切,大义凛然的样子,根本就没把生死放在心上。相府里的老少爷们,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挡住了妮可的去路,嚎啕大哭了起来。心都是肉长的。更何况,这些相府里的丫鬟仆妇,都是见过世面、深明大义的人。
正在僵持之际,相府里的师爷何平,贴身护卫大愣,刀笔吏二愣,都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高声大喊:“放开宰相夫人,让我们去死吧!”师爷何平眨了眨眼睛,环顾了一下四周,粗门大嗓地说:“老汉已经活了五十多岁了,早已经活够了,活腻了,给老汉一个痛快吧,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老汉皱一皱眉头,就不是个好汉,就不是个爷们。”
“你一心想找死,那爷爷也没办法,都一起带走,记得给他一个痛快。”小头目伸出一根指头,在师爷何平的鼻子上戳了戳,目露凶光,恨声不绝地说:“阎王叫你三更死,不得留人到五更。老东西,你记住,大牢里有你好受的。这叫什么?故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我的大管家,你说对不对?”
“你啰嗦个什么?大丈夫死则死耳,何惧之有。”何师爷眉头一皱,高高地昂起了头颅。
两个小头目一挥手,立刻冲上来几个彪形大汉,押着妮可、师爷何平、贴身护卫大愣、刀笔吏二愣,推推搡搡地走出了相府,上了十里长街。街道两边扶老携幼,站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走到半途,一匹白马风驰电掣般地追了上来,一个蒙面大汉勒住马缰,叫住了两个小头目,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如此这般地吩咐了起来。
骑白马的蒙面人眉头一皱,两个小头目立马变得恭恭敬敬,唯唯诺诺。骑白马的蒙面人撮唇一呼,一条小巷子里立刻涌出来一些扒手和乞丐。扒手和乞丐们高高矮矮。扒手们一个个衣帽光鲜,道貌岸然,都是翩翩公子和阔佬的打扮。
乞丐们呢?一个个都穿得破破烂烂,衣衫褴褛,一根棍,一只钵,一条破口袋。一个个都目光呆滞,面有菜色,乱糟糟的头发在寒风中抖索。这个穷酸样子,让偷吃偷喝的老鼠们看了,也一个个直摇头,掉眼泪,唏嘘不已。
交割完毕,骑白马的蒙面人给了扒手和乞丐们一些银子,把妮可、师爷何平、贴身护卫大愣、刀笔吏二愣交给了他们。然后,一行人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窄巷,向一条深不及见底的陋巷挺进。巷子黑咕隆咚的,像一个阴谋。妮可低着头,被一个扒手和两个老乞丐押着,不吭一声地向前走着。妮可十分紧张,她甚至可以听得到,自己骤如擂鼓的心跳。
走着走着,丐帮的乞丐们,终于认出了自己的老伙计,师爷何平、贴身护卫大愣和刀笔吏二愣。他们都是在一口锅里抡过大马勺,搅过稀稠的人,哪怕就是烧成了灰,也不可能不认识。一个老乞丐拍了拍师爷何平的肩,爽爽朗朗地笑着说:“今天这是怎么了?吃错了药?还是脑子进了水?把自己人都捆了起来,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
还没到乞丐们的老巢,大家就等不及了。乞丐们七手八脚,一拥而上,解开了捆在师爷何平、贴身护卫大愣和刀笔吏二愣身上的绳索。彼此称兄道弟,嘻嘻哈哈地谈笑起来。师爷何平、贴身护卫大愣和刀笔吏二愣都是丐帮的中坚分子,在帮里辈分和地位都很高。有的小乞丐,则要叫他们师叔,或者师祖。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礼不可废,也不可少。
空空堂的那些扒手们,眼光何等犀利?思维何等敏捷?他们早就发现了:他们捆着的,押着的,是自己堂堂正正的祖师娘妮可。那可是欺师灭祖的死罪啊,按照班里的规矩,应该三刀六洞,沉潭。盗亦有道。扒手们虽然贪婪,不顾一切地捞钱。可他们也有自己的规矩和道义,不然,空空堂就不会一次流传到现在,耸声武林,名动江湖,成为武林中的一大门派。
一路上,空空堂的扒手们,一个个都心怀鬼胎,腿杆子发软,捆绑自己的祖师娘,那可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传出去就是个天大的笑话。那就是欺师傅灭祖啊!你叫空空堂的人还怎么在江湖上立足?面子何在,情何以堪?幸亏管事的巢堂主人聪明,反应快,脑子灵,亲自解开了捆在妮可身上的绳索,带头扑通一声跪下来,俯伏尘埃,磕头如捣蒜。
妮可有些莫名其妙,根本就不知道,这些扒手们为什么冲着她磕头?对她恭恭敬敬,像礼敬菩萨,或者是自己的祖宗。妮可睁开眼看时,才发现了知著堂堂主巢三巢天虎,也在这群扒手之列,正冲着妮可一个劲儿地点头,傻笑。妮可这个才明白,原来押着她的,捆着她的,对她吆五喝六的,都是空空堂的帮中弟子,都是人精的徒子徒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