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劳斯先生家拜访的过程很顺利。在位于哥伦比亚水禽露台的一栋独栋住宅里,乔琳在诺顿的引见下见到了劳斯老爷子和他的妻子帕蒂·劳斯。 他们见面的会客厅有着非常通透的落地玻璃门,来访者能够直接看到住宅旁美丽的王尔德湖水景。房间里的硬木地板和编织地毯,以及那些有着植物图案的墙壁挂画和水鸟摆件,都显示出这家人精致优雅的品味,温馨又不失格调。乔琳坐在棕红色的麂皮沙发上,有点忐忑又有点兴奋地微笑着看着眼前的两位长辈。诺顿坐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盯着乔琳看,觉得她这样子很少见,也很有趣。 乔琳眼前的劳斯先生打扮得很奇特,他穿着一条马德拉斯格子裤和一件非常鲜艳的黄绿色衬衫,配上黄色短夹克和一顶钓鱼帽,好像随时都能出去开始钓鱼,与乔琳想象中的那个地产大亨完全不同。不过这种古怪是一种可爱的古怪。 几分钟前,吉姆和帕蒂非常友善地欢迎了乔琳的到来,诺顿自觉地去厨房为所有人准备了茶水,现在他们都坐定了,开始寒暄。 “我一直很想见见你,乔琳。我很高兴你能来看看我们。”帕蒂微笑着说。 “我真的很荣幸能被你们邀请。我简直不能用语言描述我的兴奋。”乔琳笑着回复道。 一旁诺顿觉得她这样装乖的样子真的很可爱,几乎不能把注意力从她身上分散开,帕蒂无疑也注意到了外孙这点表现,觉得有点无奈的同时,又不由得感慨年轻人的情感问题真是让人头晕。 吉姆反而倒是没有注意外孙的小动作,只是很有兴趣地问了问乔琳的情况,跟她聊了聊她的地产公司。吉姆说他其实很可能认识乔琳的祖父约瑟夫·阿普尔比,他们在30年代时都在联邦住房管理局工作过,后来他们都在不同的时间离开了那里,自己创业。 “约瑟夫是个脾气特别暴躁的人,可是非常能干,认准目标决不罢休,也很聪明。我对他印象很深,他是典型的企业家,后来战争爆发后,我听说他被派驻到了夏威夷,在那儿结了婚,之后我就再没听过他的消息。” 乔琳和诺顿对此都感到惊讶,他们从未想过他们之间还有这种联系,可她自己着实对自己的祖父了解不多,“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父亲在我小时候告诉过我,他出生在夏威夷,他的母亲是位夏威夷华人。我的祖父似乎是在战后日本发的家,具体怎么回事我就不清楚了。” 吉姆和帕蒂已经听诺顿讲过一些乔琳的身世了,他们也就没就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担心牵起一些乔琳的伤心事。 乔琳问了一些她在学校里就很感兴趣的城市史话题,听了很多没写在书里的小八卦,聊得很开心。 吉姆讲起了自己的经历,“我小时候是个马里兰的小镇男孩,来自一个不是非常富有的家庭,拥有一种典型的郊区式的丰裕童年——我们买东西的地方步行就能去。我太淘气以至于感染了小儿麻痹,父母花了很多时间照顾我直至康复。在埃迪的妈妈长大之前,我总是给她讲很多我童年时的故事,她总是听不够。埃迪也是这样,在睡着前求我再讲一遍那时候的事儿。” 听到这儿的时候乔琳忍不住转头去看诺顿的表情,发现他也正转过头来看着她,两个人对视了一下,又纷纷转回头去。 吉姆和帕蒂用那种过来人的包容目光看到了这一切,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着。 吉姆继续讲他的故事,“我刚刚16岁时,那是1930年,我在那一年失去了双亲,在著名的大萧条时期成了孤儿,也失去了赖以居住的房子,只能勉强依靠兄姐家人的资助试图完成高等教育。然而,我最终还是无力支付后续的学费,从大学退学了。我去了那时全美第八大的城市巴尔的摩,开始了我的第一份稳定工作和未来事业。后来的故事你基本就都能从书上读到了。” 老爷子说到这里的时候挑了挑眉,做了个非常调皮的得意小表情。乔琳被他这突然的诙谐逗笑了,大大地点了点头。 说到做房产开发商,老爷子这么对乔琳告诫说:“成为开发商不是一件能够通过书本习得的知识,你得从工作中学习,从小开始承担越来越大的任务,还要学会节约你的钱,筹集足够多的资金,并且积累名声,这样你的信用就会逐渐积累,随之而来的就是机会、声誉和利润。” 说到这里的时候老爷子停顿了一下,想了想,又说:“这有点像你做制片人的时候,关键是控制预算和成本,同时又要保质保量地完成任务,根本的能力需求是相同的。而且最重要的是,要做好这件事,你就必须时刻考虑到底什么是用户需要的,什么才是最好的,这样才能成就一个使你引以为豪的最佳建筑。” 老爷子感慨道:“我一直相信,如果我们努力改善城市,我们就能让生活更好。建筑房子本身不仅仅与那个物件本身有关,还与它所处的社区和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住房对人们最为重要,而公共空间,像是购物中心这样的地方也会直接影响地方的生态,这些东西最终还是与人有关。我们得关注这件事。” 乔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知道从70年代开始劳斯先生开始经营自己的非营利性公司,试图通过这种创业性质的方式从事慈善活动,帮助穷人重建社区和提供经济适用房。他绝对是一个开创者,他无疑相信资本主义的运作方式,但他也相信自己有义务为社会提供更多东西。 吉姆用两句歌德的名言鼓励乔琳说:“无论你能做什么,或者梦想能做什么,着手开始吧。胆魄就是天赋、力量和魔法的代名词。” 乔琳想到诺顿曾经告诉过她,当他特别迷茫自己是不是要投身艺术行业的时候,他曾经向自己的祖父寻求建议。老先生支付了诺顿的大学学费,诺顿不知道他会不会对自己有什么期待,毕竟像诺顿这样的男孩,大部分毕业后都成为了银行家和律师,在摩根士丹利、高盛和麦肯锡工作,或者继承家业,从助理检察官和某位议员的助理干起之类的,总之就是那些典型的东海岸精英家庭的路径。相比之下,演员或者电影制片人似乎始终是过于轻浮的工作。 结果吉姆对他说:“我愿意给你钱,让你远离那些你不想做的工作!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行业!” 虽然当初乔琳对诺顿隐瞒自己的事感到闷闷不乐,但是她得承认,这是她听过的最幸运的一段生涯指导对话了。 不过,即便假设吉姆反对诺顿投身艺术行业,乔琳相信埃迪还是会走上如今的道路的,毕竟他最讨厌的工作之一就是金融了。可是法律行业就说不准了,他还算能忍受这行。 晚饭的时候,诺顿的父母和弟弟妹妹也来了,他们一起在家里共进晚餐。虽然乔琳一开始感到有点尴尬,但是很快他们的友善态度就消解了乔琳心底的不安,他们对待她就像是对待一个认识已久的家庭朋友,非常包容。 晚饭后诺顿带着她在这栋宅子的后院逛了逛,那里可以直接通往王尔德湖。傍晚的阳光打在湖面上,把水面和天色都染成绚烂的紫色,水生的葱郁的灌木丛和湖面上的倒影绵连在一起,几乎分不出何为虚实,这一切美得就像一幅画。 乔琳和诺顿坐在后院的门廊下,微风轻轻吹拂过湖面,又撩起乔琳的头发,她看着湖面的景色,脸上忍不住浮现了笑容。一旁的诺顿一会儿看看湖面,一会儿看看身旁的姑娘,终于忍不住伸手帮她把那缕调皮的头发放到耳后。 “你在想什么,乔?” “事实上,我什么都没想。我清空了我的脑袋。” 诺顿笑起来,忍不住哼起了theeverlybrthers的歌《allihavetdisdream》。乔琳默默地听着,过了一会儿,也忍不住跟着哼了起来。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看着湖面,只觉得一种非常罕见的平静和满足感充斥着心灵。乔琳真的觉得自己什么没想,只觉得所有繁琐的心灵负担在这一刻都已经离她远去了。 这时候两只胆大的黑顶山雀飞了过来,在不远处的喂鸟器上停留,发出了“滴滴滴”的粗粝叫声。大概三四声过后,其中一只又发出了非常特别的像口哨一样的声音,就好像它在尝试另一种声调或者歌曲一样。 这动静打断了乔琳的放空状态,吸引了乔琳的注意力。 黑顶山雀是北美地区很常见的小型鸟类,有着圆滚滚的白色胸脯和腹部,标志性的特征就是头顶菱形的黑色羽毛和黑色喉部。这种鸟性格很胆大,有点像爱凑热闹的漂亮版麻雀,不过这两种鸟分类学上只是同属雀形目而已。 “它们在干什么?”乔琳忍不住低声问诺顿。 诺顿有点犹豫地说:“一开始的声音可能是在告知鸟群找到了食物,这声音又有点像在警告同伴,我不太确定。后面那种口哨声可能是在求偶,另一只大概是只雌鸟。” 这时候又飞来一只体型更大一点的黑顶山雀,它直接落在了两只先来者的身边。原先那只爱叫的鸟突然发出了一种类似人说小舌音时带着喉音和咕噜声似的叫声,很特别。 乔琳继续请教另一位目击者,“这又是什么意思?” “嗯……”半路出家的“鸟类专家”诺顿揣测道,“这好像是想吓退竞争者,新来的那只应该是只雄鸟,它们应该是在竞争。” 果然,后来的雄鸟也开始用同样的叫声回敬了。两只鸟叫了一会儿,却没发现旁边的雌鸟已经吃饱喝足,拍拍翅膀飞走了。 乔琳被这场景逗乐了,“我的天呐,这两只可怜的小东西,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诺顿也被这不按常理发展的场景逗笑了,也觉得这两只鸟真是两个小笨蛋。 他突然来了兴致问乔琳想不想划皮划艇,这里正好有一条现成的双人皮划艇,王尔德湖中心有个小岛,那里经常有非常多的水鸟,他们可以划去那里观鸟。 乔琳被他这突如起来的热情打败了,只能同意明天一起去划皮划艇。不过她事先警告了诺顿,她从来都没划过这玩意,他是多年的老赛艇选手,他得解决大部分问题。诺顿点点头,表示没问题,让她别担心。 当晚借宿在劳斯家客房的乔琳有点辗转反侧,几乎睡不着。她叹了口气,爬起来,推开房间门,走到二楼的露台上,静静看着星空,看了好一会儿。 诺顿坐在二楼的另一间卧室窗前,默默看着露台上小夜灯照亮的乔琳的背影,一直到那抹背影消失。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两个人都因为熬夜受到了惩罚,快十点才勉强爬起来。乔琳感到非常不好意思,居然第一次在别人家借宿就睡过了早餐,太失礼了。帕蒂和诺顿太太都安慰她没什么,家里的孩子们都是她这个样子,埃迪上大学的时候也经常会在这个点起床。这是主人家的礼貌性安慰啦,乔琳还是觉得非常不好意思。 没等她的尴尬情绪退却,诺顿已经拉着她要穿戴整齐去划皮划艇了。说老实话讲,她虽然会游泳,也坐过独木舟之类的小船,可这是她第一次玩双人皮划艇。诺顿一边笑她战战兢兢的样子,一边努力教她怎么上艇和划桨。 “抓水,用力,然后复原位置,”诺顿演示着怎么划出前进桨,“其实主要是用腰腹核心的力量,而不是手臂的力量。” 乔琳虽然有点担心翻船,但是仍旧学得很快。不过双人划艇的好处是,她大部分时候可以坐享其成,让身后的埃迪多出点力,毕竟是他非要出来玩这个的嘛。 两个人在湖面上漂了好一会儿,看了很多湖面上的水禽,两个人没说太多话,只是享受这一刻自然的魅力。 中午乔琳与诺顿的家人们一起用过饭,下午又聚在一起聊了些天,乔琳还陪着诺顿妈妈罗宾玩了一会儿国际象棋。 罗宾非常温柔地对她说:“乔琳,你是个好姑娘,埃迪可真是个傻瓜,让你从他指尖溜走了。” 乔琳很受这话感动,她微笑着回答说:“我们不需要婚姻也能成为最亲密的朋友,也许这样对我们两个人来说是最好的。” 罗宾握着乔琳的手,语气温和,“乔,我希望你和埃迪都能快乐。” “谢谢你,他会的,我也会的。” 之后乔琳与所有人告别,诺顿开车送她去机场。在路上他们开车穿过哥伦比亚,诺顿说起小时候自己曾经经常在这些街巷中穿行,去剧院和运动场,在路上听着车载美国广播电台放的歌,他还记得有pixies的《i’vebeentired》。 “这都让我想起过去那些美好的时光。”诺顿感慨道。 “听起来那很棒,生长在一个你能够缔结回忆的社区里。”乔琳回复说。 他们又聊了一些诺顿成长过程中的事,还有一些他们此前不曾聊过的话题。 这天95号公路不算堵,他们一路开到巴尔的摩华盛顿机场,时间正好。 两个人在安检口作了告别,非常平静,他们都知道两个人或许短期内不会再见面了,可他们也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在此刻已经是一种更为长远的联结。 “保重,埃迪。” “保重,乔。” 诺顿一直看着她通过安检口,然后回身向他挥手告别,直到那道身影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