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迁接口道:“当然是不能散的。我觉得,有时候我心中那个不懂事的‘象’弟弟,总想伺机而出。我自己心中的舜象之争,目前还是不敢放松。竹轩翁,小侄冒昧问一句,您老心中是否还有这个‘象’?这问题有些鲁莽,请您老海涵!”
竹轩翁刚才从谢迁那里学了很多,当时心中就暗暗落实了活到老学到老的修学态度,于是,他很真诚地说道:“活到老学到老。我们余姚舜象读书会要继续,我们每个人心中的舜象之争会伴随着我们的一生,正如先哲曾子所言,他老人家只是到了临走时,才敢对学生说‘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
谢迁听竹轩翁说完,心中更多了些敬意。
竹轩翁话题一转说道:“你们兄弟几个忙于政事,孩子都大了,养和家的叫什么?”
诸让答道:“大的叫用明。”
竹轩翁接着说:“于吉、用明、伯安,他们小孩子要把这个舜象读书会接下来。修身是一辈子的事。有常,你别忘了自己的会长责任。”
于吉是谢迁二弟谢迪的字。
陆恒答应着说:“看来,今天不是我们余姚舜象读书会的毕业宴会。有了一官半职,修身更不敢忘。”
王华决定 儿子入学
成化十九年(1483),王守仁十二岁。
王伦道家情怀,主张静虚无为,在王守仁的教育上,顺势而为,因势利导,不拔苗助长。所以王守仁有时候在屋里读书写字,有时候在院里舞棍弄棒。王华儒家用心,崇尚苗不剔不长,树不削不直。王守仁读书写字的时候,王华在翰林院当值;王守仁在院子里疯闹时,往往是王华散衙回家时间,总是让他逮着。有次,王守仁和邻家几个孩子,正在胡同里玩老鹰捉小鸡,被王华撞个正着。王华比较一下自己小时候,有次余姚城街里举办迎春社会,锣鼓喧天,自己小小年纪,却能安坐家中,边陪母亲纺,边读“四书五经”。母亲担心孩子静出了毛病,劝儿子出去看看热闹,自己还执意不去。王华知道自己的状元是辛勤的汗水浇灌出来的,自己青出于蓝,超过了父亲的成绩,但自己的儿子不能落在自己身后。儿子这样贪玩,怎么行?逮着儿子的当时,他忘记了自己值房内张挂的“静养心,气伤身”,怒火中烧,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一把拎拽上儿子,拖进了家门。王华决定,儿子该上学了。
圣贤再高 小事做起
王华送儿子去的学馆叫豫章学馆,塾师叫辛得理,江西吉安人。一个江西人,敢把学馆开到皇帝脚下,倚仗的就是一肚子学问。辛得理做学问,往身心修养上使劲多,走的是古人修身的路子,往科举八股文章上下功夫少,结果是德纯道尊,文章简古,不讨八股考官老爷的欢心。
辛得理从江西籍官员家子弟教起,口口相传,豫章学馆享誉北京。易子而教,可以避溺爱;易地择师,可以免雷同。所以王华没有选余姚同乡办在北京的学馆。
王华亲自送儿子去拜师。
辛得理问王守仁:“伯安,圣人十五志于学,你今年十二,有什么志向呀?”王守仁在余姚刚入学时志向是当将军“阅兵”,到了北京,听爷爷讲述忠良于谦北京保卫战的事迹,还跟着爷爷,爬上了北城门的城楼。站在城楼上,他想象着于谦兵临城下的镇静,目光所及是那遍地肆虐的鞑靼战旗,自己挺胸一站,就是百万雄兵,挥手一指,吓退遍地龇牙咧嘴的狼兵,保护着自己身后的皇帝、皇子、皇孙,保护着北京城里的爹娘,保护着满城的百姓。来北京以前,王守仁凭着本能,觉得阅兵操兵很好玩,听了于谦的忠烈故事,才知道打仗可以尽忠国家,保护爹娘,保卫百姓,做圣贤。王守仁觉得圣贤忠良比只知弯弓射大雕的将军高尚得多,于是,心中志向的位次发生了变化,圣贤第一位,将军第二位。于是王守仁毫不犹豫地回答辛先生:“学圣贤!”“四书五经”人人读,人人都要学圣贤,这是皇朝的基本国策,所以辛先生继续平静地问道:“学圣贤干什么呢?”王守仁回答道:“做圣贤!”这句回答惊呆了两个学了几十年圣贤,压根儿也没胆量敢想着做圣贤的、一辈子只敢当圣人学生的王状元和辛先生。辛得理听此回答,心头一惊,身子一震,这是自己几十年来心里一直埋藏着的愿望和自我期许,甚至是不敢承认的自我评价,他多少次静夜自思自问:学了几十年圣贤,做不到圣人,起码做个贤人够资格吧?如果连个贤人也没做到,自己几十年又学到了个啥呢?听了王守仁的回答,自己有些惭愧,有些惊奇,甚至有些佩服,他赞许地点了点头,又自责地摇了摇头,看了一眼王华。王华几十年来循规守矩,跟在圣人后面亦步亦趋,不敢超越一步,发誓勇做圣人的好学生。儿子的回答,石破天惊,皇帝他老人家只许天下有他孤家寡人一个圣人呀!这要是让东厂那些人听到……王华几十年谨慎惯了,圣人教他“戒慎恐惧,战战兢兢”,隔墙有耳,不得不防,于是他假意生气道:“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说着,他伸手去扯儿子的耳朵。辛得理真心喜欢这个学生,赶忙拦住王状元已露暴力倾向的手,劝解道:“状元公息怒!孩子志在圣贤,可喜可贺!心高气浮,正是我们师长的用力处。”王华脸怒心喜道:“乳臭未干!让您见笑了。”转脸对着王守仁,“回家我再给你算账。”
辛先生发现,王守仁聪明伶俐,但是躁气不安,只有把他的躁气变成静气,才算是可造之才。辛先生熟读《道德经》,知道心一静,躁自消。他思量很久,有了对策。
王守仁中途插班,辛先生要单独调教他,好让他跟上班里同学的步调,于是他被安排住在老师的住室兼书房。
第一天,辛得理递给王守仁新课本:《中庸》《论语》《孟子》《九章算术》《骑射入门功夫》。这些书王守仁在余姚都学过。没学过的有《夏书》《商书》《虞书》《周书》。辛先生告诉王守仁,同学们上课他上课,同学们下课他下课。然后,辛得理一天再没跟王守仁说上一句话。王守仁十二岁个孩子,翻了一页书,扔一边,过一会儿再翻书,看两眼,又丢一边。一天就在翻翻玩玩中度过。
第二天,辛得理提醒王守仁的坐姿,要求他身正气直,之后再没搭理他。王守仁像个囚徒,趴到窗户上,偷窥一会儿,又怕先生,只好再回到座位上。坐板凳像坐钉床。
第三天,辛先生问他,心里急不急,告诉他不要着急。之后又一天不再理睬他。这样的日子,哪天是个结束呀?没人告诉他。不知道哪天结束,就没有了盼头,没有了盼头,王守仁终于老实了,肯踏实坐着了。
第三天晚上,王守仁回家向王状元诉苦,说辛先生啥也不教他。王华听了儿子委屈的哭诉,和王伦对视了一下,两位资深塾师笑了起来,王华对王伦说:“您老慈心舍不得!易子而教,这步棋对了!”又转向儿子说道:“孩子,那就是教你呀。一个字,静。”
第四天,王守仁知道了安静,牢稳多了,能坐住了。这样,辛得理反而不让他坐了,吩咐他,一个人打扫院子,打扫教室。小孩子扫地毛躁,像画马一样,隔三岔五,急着完成任务。辛得理等王守仁一个人胡乱扫完院子,正要放下手中的扫帚,及时走到了他身旁,接过扫帚,重新打扫,边扫边告诫他:“人生百事,不学不会。扫地也一样。事事有技巧。和读书一样,书要一字一字读,地要一下一下扫,读书不能漏字,扫地不能隔过去,读书要沉下心,一字一字往下念,扫地要沉下扫帚,一扫帚一扫帚平推,不要往上扬,上扬容易起灰尘。懂了吗?你再扫一遍,我看看。”王守仁按着辛先生的教导,像写字一样,不再空格了,一下挨着一下扫,边扫地边听先生因势利导的教育:“你要做圣贤,先生很欣赏你,很支持你。圣贤要从小事做起,日积月累,没有积累,那就只是空中楼阁,流于口头。”辛得理发现王守仁理解力很强,很快扫地就像模像样了,很细密很沉稳,于是,他进一步说道:“你别小看这扫帚,它可以扫地,但是不能仅仅把它看作扫地的工具,家里的鸡毛掸子,是用来除灰尘的,道士们手中的拂尘,也是除尘。”辛先生见学生很认真扫地和听教,决定给他开些小灶,“扫帚、鸡毛掸子、拂尘,人们用来天天扫除。为什么天天扫除?这是提醒我们,既要打扫地面,也要打扫我们的心灵。”王守仁听到打扫心灵,有些不解其意,他直起腰来,疑惑地看着辛先生。辛先生看火候很好,望着孩子求知的眼睛,他和声细语地说:“人的心灵也会落灰尘,也需要天天打扫。学圣贤,做圣贤,要像打扫庭院房屋一样,天天时时打扫心灵。”王守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辛得理索性一次说个透彻:“你现在扫地,心里就想着扫地,别的念头把它打扫出去;同样道理,你读书的时候,就一心读书,不是读书的念头,把它打扫出去;你吃饭的时候,就专心吃饭,不是吃饭的念头,把它打扫出去。这下明白了吧?”王守仁点了点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