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带着家人,在辛一敬向导的帮助下,在葛阳驿下了船。
好好修身 可成圣贤
娄一斋先生有一座“敬学”庄园,规模有县级学校那么大,只是不像县学那样左文庙右学校的布局,县学的文庙建筑在这里浓缩成了一张孔圣人的挂像,被敬供在娄先生的书房墙壁上;前院是四合院结构,可以吟诗诵歌,书声琅琅,可以登坛论学,激扬论辩;后院,政府官学里的射圃,在这里变成了农耕修身实践田。在这田里,绝对不会发生像皇帝他老人家,以及各级劝农的官老爷,在春秋两季开耕时,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扶一把犁扶手,摆一个造型,静等拍马屁的画家画好标准照,登载在《邸报》上糊弄小民这等事,娄先生和弟子们是要真干活的,要自食其力。修身实践田四周建筑,有打坐用的静室、宿舍和学膳房。学生上百人,相当于两三个县学规模。
辛一敬领着王守仁,熟悉一下环境。娄先生有登坛讲学日,有接待日。这几天正好是接待日,可以为学人们答疑解难。辛一敬这样的入室弟子,身兼半求学半管理的职责,可以代师鉴别接受和辅导初入门者,分担已经六十八岁的恩师不必要的庶务。
娄一斋的接待室占两间房子,被内外隔开,外间是候教室,内间才是书房。辛一敬领王守仁来到候教室,安置王守仁坐下,进去禀告娄先生。王守仁一直盯着书房门口,过了一会儿,见辛一敬出来,他马上起身。辛一敬告诉他:“先生让您在这儿等着。少安毋躁,等一会儿吧。我有事先走一步。”
待辛一敬离开,王守仁开始打量候教室。靠着四面墙摆放着的十几把硬板椅子上,坐满了候教的学生,学生们一个个端身默坐,鸦雀无声,有人遇到王守仁善意的眼神,也只是会意地微笑一下作为回应,有人则在闭目养神。王守仁抬头巡视一下上方的墙壁,发现了端倪,难怪一个个像哑巴一样不吭声,像道士打坐一样一本正经,迎门一面墙上,一块木匾上书一副联语“四书五经教一字,曰敬;千蹊万径会一途,曰行”。王守仁明白了,这与临进门时看到的书房门额上所题的“一斋”对应着,门额上“一斋”是这副对子的横批。啊,对了,这还是娄先生的别号,不知道是用别号做门头呢,还是用门头做的别号。王守仁对面的东墙上,一副对联“诚意正心归一静,克己复礼成一仁”。王守仁纳闷:老先生这么喜欢“一”呀。于是他心里自己跟自己打赌,赌自己头顶上方的墙面上还得有两个“一”字。他站起来,转身抬头,一副对联没看全,先找到了两个“一”字,自己在心里笑了,只见全联是“千载圣人是一心,亘古天地贯一气”。王守仁越发有信心再跟自己赌一次,南墙上对联肯定有“一”字。他信心满满地举目观看,可这次没有找到“一”字。对联是“自强不息演周易,厚德载物修身心”。今天上午他不见得能再笑出来了。一上午,候教的学生进进出出,就是没有人叫他进去,他只好把心思用在研究这几个“一”字上。下午,还是没有轮到他。
无聊的王守仁思绪又飘回了余姚,他想起了爷爷,信上说爷爷身体不大好,不知道现在好些没有;奶奶还天天阿弥陀佛不离口吗?不知道诸翠能不能与杨姨娘处好?爹爹……算了不瞎想了,都是一家子,唉,还别说,想了这么多人,最后还是归到了“一”字上,一家人!到了江西,还是一个天下,今天坐在这里,也不过一个师生关系,处处离不开一个“一”字。这也算是一个收获吧。
第一天,王守仁千思万虑地研究“一”字,只是娄先生没有给他求教的机会。甚至娄先生出门时,连看他一眼也没有。这让他很失落,毕竟咱是状元公长公子,毕竟咱是你们江西省左参议家的女婿,毕竟我王守仁并非等闲之辈,毕竟我来自诗书之乡余姚,毕竟……有什么了不起?胡子白就可以倚老卖老吗?要论胡子白,余姚南山上满山的山羊,都可以派到天下当教授了……王守仁闷闷不乐地回到了旅馆。
诸翠毕竟在读书人家长大,玩笑着开导他:“我的大相公,今天你佩剑了没有?”“佩剑干啥?”“慧可在达摩洞前可是断臂求法呀!”“我……”“今天下雪了没?”“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青天白日的!”“杨时和游酢不远万里,跑到洛阳,程门立雪。”“我……”“你咋回来这么早?”“冬季天短,再晚看不见路了。”“你不能学孙悟空三更跪菩提!”“多谢娘子!好一张利嘴!”
第二天,王守仁一大早到一斋书房等候。辛一敬开门后告诉他“少安毋躁”之后离开了。今天王守仁等了一上午,竟然没有一个学生来候教,学生也许是得到通知,知道今天娄先生不来书房,但是怎么就没人通知我呢?害得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傻坐半天。他有时候会懊恼,自己傻不傻呀?这一个人傻坐着,难道不能回旅馆吗?有香茶伴手,有红袖贴肩。难道我们余姚就没有明师吗?难道……傻到极点说不定就变聪明了,他猛然想到,在北京初拜辛得理为师时,比这还严重,那是三天禁闭呀,当年,出门又不敢随便出门,坐又坐不住,有一次憋尿,还差点尿裤子,那时候,站起来玩一会儿,还要偷偷摸摸;今天呢,大门洞开,不想坐等,您请便吧!哈哈哈哈,又来这一招!太小看我王守仁了,本公子我还就等下去了。小时候,状元公一句玩笑开导了我,我被关三天禁闭,父亲说是为教我一个“静”字,今天莫不是为教我一个“一”字?哈哈,这比当年还多了一个字,一个“一”和一个“敬”字。我困在这儿傻等就是敬他娄老先生,敬他辛一敬先生,这几副对联也值得尊敬,还真受益匪浅,这间候教室也值得尊敬,为什么?我干坐了半天,已经不急不躁了,岂不是这间屋子的功劳?我自己也值得尊敬,我进步了,我大大地进步了;这么说来,小娘子也值得尊敬,她昨天说说笑笑就启发了我,……要说这个“敬”字,不简单,过去敬祖宗敬爹娘敬先生,现在发展到敬自己,敬娘子,这思路把王守仁也震惊一下,敬来敬去成了一个敬,敬成了一个“一”字,自己心里也快成一个心思了,这位娄老先生这个“一”字还真有道理。王守仁学着心里存一“敬”字,把心思收拢到这个“敬”字上,去琢磨这个“一”字。此时他倒不急了。下午,还是他王守仁一个人枯坐候教室,他明白了娄先生的用心,也许娄先生真是有事脱不开身,不管有事还是成心吧,他娄老先生虽然不出面,却一直在教导我,我王守仁虽然没听到一句教言,却胜读几卷书。王守仁慢慢摸着了一些门道,因为有敬,心里就有了静的意思。于是他按照德一道士教的静坐法,正襟危坐,把心思拢于一处。一门心思,专注到一个“敬”字上,哪有闲工夫急躁。
第三天,王守仁终于见到了娄先生。娄先生精神矍铄,儒士帽下须发皆白,一双眼睛清净幽深,与道士截然不同,德一道士脸色白净清纯,不食人间烟火;娄先生恰恰相反,面色红润,红润得很纯净,连嘴唇也很红润,有人间味,却没有烟火气。古稀之年,腰板挺直,说话中气十足,语音清越,语调不高,却有穿透力。
王守仁在候教室内静坐,娄先生悄无声息地进了候教室。王守仁见到娄先生,稳健地起身,恭敬地问候道:“先生!”娄先生颔首示意,并不言语。王守仁只好原地站着,不知道该跟进去,还是再继续静坐候教室。娄先生一进书房,洗手,焚香,理了理衣襟,站在书房正中,对着写字台后面墙上的圣人像,肃穆一会儿,庄严地三鞠躬,之后安详就座,轻声招呼道:“王伯安,进来吧!”
王守仁进来,跪地三叩首后,侍立在一边。
“状元公家贵公子?”
“回禀先生,状元三年出一个,不足为奇;修身一辈子的事,岂能天生?”王守仁躬身回答。
“孺子可教!生而知之,虽孔圣人也不敢承当。圣贤是学来的,学而时习之。你说说,怎么学呢?”
“承蒙老先生指教,这两天,学生在候教室,学习墙上您老的教言,学‘克己复礼成一仁’。”
“知道仁是怎么回事吗?”娄先生一直和颜悦色。
“小时候听先生讲,仁是人与人的关系,诚于心,敬于人,仁者爱人。”
“嗯。这是只知其一,一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二呢,是身心关系,是与天地万物的关系,因为天地间不仅仅只有我们人类。你知道吗?你说说,怎么克己复礼呢?”
“承您老教诲,这两天学到一个‘敬’字,敬天地,敬师长,敬人敬己,扫除心头过分的欲望,心里装满一个‘敬’字,像您老制作的对联,处处说到‘一’字,敬到一心,是不是就成一仁了?”
“这要看每个人的追求,如果仅仅打算做一个好人,不存害人之心就是了。如果再高一步,要做贤人,就要像道家所言,少私寡欲,少为自己着想,多为别人考虑。想再高一步呢,就比如圣人吧,就要大公无私。大公无私心,大道无私意。”
“人总要吃饭,要穿衣,这算私心私意吗?”王守仁心里还有个疑惑,学道就不要老婆了吗?他没放肆地问出来。
“呵呵!问得好!孔圣人也要吃喝拉撒,也要娶妻生子,也要生老病死。读过周子的《爱莲说》吗?熟读程子《识仁篇》,这两篇文章会解答你的疑惑。”
“您老是说,莲出淤泥而不染?”
“我们个人克己复礼,怎么整个天下归仁,要好好体会,个人身心与天下的关系。陆象山先生说过,我心即宇宙,天地即我心。心量一定要放大。不要急,慢慢体会,这不是一两天的学问,日久会于心。要坚定一个信念,圣贤可学而至。”
…………
王守仁还没来得及应答,从门外挤进来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儿,女孩子十来岁,男孩子四五岁光景,两个孩子抢着说话:“爹爹,我从姥姥家回来了!我可想你了!”“爹爹,我们刚从姥姥家回来,弟弟说想你了,非要来看你,哭闹得不行。”
“这是小女娄芸,幼子娄伯。”听着爹爹的介绍,娄芸偷看了一眼王守仁,羞涩地一笑,低下了头。这是两个人的一笑之缘。
“王伯安,你去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