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铮蹲下,慎而重之开始掷银元,沉重的银色袁大头在光可鉴人的柚木地板上飞速旋舞,不知轻快地转了多少个圈儿,这才慢慢停下,倒掉,露出……
前前后后三次,次次字朝上。
夫妻俩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奉九看着宁铮,刚想说点什么,他忽然一把抓起地上的银元,急促地迅说:“很多袁大头成色不好,不准,换一枚。”他又从兜里掏出一枚银元,“这次,我选人头。”
奉九只能机械地再次表示赞同:“好。”
宁铮又掷出去三次……次次人头朝上。
宁铮和奉九互相看着,莫名地感受到了胆寒,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天意么?
宁铮稳稳地捡起这枚银元,顺手揣进兜里,慢慢直起身,向前一步,猛地抱起奉九,直接出了房门,快步上了楼梯,一路径直进了卧室。
奉九在他怀里一直柔顺地由着他。
就在刚刚这个下定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决心的极度痛苦时刻,他亟需与自己心爱的人长久地结合在一起,从她身上汲取他迫切需要的源源不绝的力量和勇气。
这几天图宇霆和已从吴幼权哥哥手中夺得黑龙江省省长大权的兄弟段荫槐,天天忙于逼迫宁铮成立东北铁路督办公署,要他在任命段荫槐为督办的便笺,而不是正式公文上签字。
宁铮提出异议,说现在正是日本人因满铁运营情况每况愈下而拼命找茬儿的时候,这么明目张胆对着干,合适么?
“你哪懂这个?这么些年来,你天天都在战场上干架了。听你图叔的,签吧。”
宁铮放在书桌底下的手插进兜里,死死地攥了起来。
他发了狠,才能抑制住要当场爆发的情绪,“这样吧,我找几个幕僚碰碰,再做决定。”
“小六子,你今儿要是不给我签,我们哥俩还就不走了!”图宇霆摆出一副“破裤子缠腿 死缠烂打”的棍儿样,段荫槐有样学样,恨不得捉了宁铮放在兜里的手直接签字画押,任命立时生效。
“两位到现在中饭都没用,一直跟我耗,也不是办法。这样吧,你们去老虎厅歇息一会儿,有结果了我马上通知你们。”
“那你可快着点儿,耽误了铁路建设,你可就成了东三省的罪人了。”图宇霆一听见亮儿,原本油亮亮生着气的脸立刻开了晴,一甩头,两人大模大样地出去了。
竖子,跟我斗!
门一开,支长胜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肃立在宁铮书桌前。
宁铮捂住了眼睛,低声吩咐着,“等他们吃完这顿饭的……多找几个人,他们有枪。”
“是。”支长胜受命,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宁铮低头看着办公桌玻璃板下压着的奉九抱着芽芽照的百岁照,芽芽已开始展露继承自父母亲两边的好基因来,眉目秀美,颇有英气。
这女娃上半张脸像极了奉九——那象征着长寿好命的长眉、鹿眼和挺翘的鼻子与母亲如出一辙,而不笑也上翘的元宝嘴,及微微带个美人坑的下巴,则跟父亲一模一样,如假包换。
他就这么盯盯地看了半晌,直到西边传来沉闷的枪响,“砰,砰,砰,砰……”
四枪。
他耐心地等着。
不过几分钟的功夫,支长胜又进来了,身上有着不可错认的血腥气息,“任务顺利完成,请总司令放心。”
“很好。”宁铮平静无波地说,“注意安抚好遗属,不要再节外生枝。”
……………………
图宇霆死后,宁铮得知其家产被其亲信李景明、王子明私吞后,马上下令将二人逮捕扣压,令于珍、陈兴亚、臧士毅等人组成遗产清理委员会,立案清查。
图正在德国留学的大儿子接到宁铮的电报后,没有什么顾忌,直接赶回来奔丧;遗产清理委员会将已清查完毕的六十万银元加几处房产的房票等物,一并归还给了杨家。
年纪轻轻的宁铮,未经任何公开审判,就以雷霆手段,血腥处置了心怀二心的老帅的左膀右臂,此事极大地震动了奉军。
原本那些见了宁铮,仗着与老帅的交情而不恭不敬的将官们,已变得恭敬有加。
宁铮终于在东三省总司令的位子上坐得更稳当了——杀人立威,是非常古老、野蛮又残暴的办法。
但,好用。
奉九知道,宁铮并未因此而自鸣得意,他给图段二人后来写的表示哀痛的挽联也都是内心的真实想法:什么叫不得已而为之?这就是。因为他不能冒险,他已输不起。
奉九目前的主要任务就是养育芽芽,其他的活动基本都暂停了,大多数的年轻母亲可能会觉得憋闷,但对她来说完全不是问题:因天性喜静,所以只要有书读就好。
不过这一天,奉九还是不得不出去一趟,因为几个月前就开始布局的一件事,现在可以收尾了。
她坐车去了徐庸大学,连上三层楼,直奔校长室,找到了正坐在宽大的座椅里咬着烟斗发呆的徐庸。这位民国著名公子一脸憔悴,瞅见她来,“腾”地站起身,手忙脚乱地让她坐,又高声吩咐秘书给端杯咖啡,哦不,热可可来。
奉九一抬手让他别忙活了,她呆会儿就走,徐庸又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一下子瘫在椅子里不动了。
奉九看着这个早已成为自己好友的男人——别的事情算得上精明,一到感情上就混沌不清,真真让人“哀其不幸,怒其太争”。
她冷冷地问:“怎么,后悔了?”
徐庸听出奉九话里的温度,怯怯抬眼,“没,就是……”
“就是什么?”奉九一股火往上冒,“就算想换太太,也得眼睛看准了再换不是?什么样的都往家里领,你也不怕对不住两个女儿!”
徐庸把嘴里的烟嘴拿下来撂到桌上,没说话。
奉九说:“你这位美女学生,到底为的是人,还是别的什么,马上见分晓。”
正在此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没有徐庸的秘书通禀,来人已不请自来地推门而入,可见与校长的关系匪浅。
这人正是前一阵一直担任徐大与奉大合作项目联络人的徐大学生——文冰兰,以体育特优生招进来的,但学习成绩也非常优异,高挑健美、生机勃勃、五官艳丽摄人,真真尤物。
看到奉九,文冰蓝很明显吃了一惊,眼睛马上看向徐庸。
徐庸站起身,嗫嚅着刚想说话,奉九抢先一步开口了:“文同学,有日子没见了。”
“啊,嗯,是,宁夫人好。”女学生惊慌了一下,又很快镇定下来,礼貌周全地给奉九行礼。奉九矜持地一点头,缓缓道:“今儿,我是来徐大预先处理一下后天的接收手续的,怕再有什么步骤没理清,所以先和徐校长商讨一下;啊,不对,很快就是前徐校长了。呵呵,瑞卿,我这么说,你可别不高兴啊。”
徐庸看了看一下子变得面无血色的小情人,转头向窗外茫然地看了一眼,还是顺着奉九的话说下去,“是,我们一会儿就能商讨完毕,你先在一旁坐一会儿。”
“怎么回事儿?这大学不是你的么?!怎么宁夫人要来接管?!”文冰兰又气又急,出色的面孔都变得有些丑陋,“那你,你还剩什么?还有什么?!”
“冰兰,你也知道,我们徐大完全靠我父亲的遗产支撑,上次宁夫人赠了一大笔钱,解了我燃眉之急。但我徐家的产业,绝大部分都无以为继,剩下的几个店铺,都是给女儿们预备的……所以,为了徐大还能正常运转下去,不得不……”
“我早就说过,那就收费啊!徐大现在名气这么大,收费也有的是要来上学的!只要学费收上来,不就……”
“你胡说什么?!”徐庸动了怒,“徐大立校宗旨,就是为了让寒门子弟有学上,就是为国培养人才,连你也是因为这样才能免费上大学,现在你居然让我收钱?!”
“可你没钱了呀,还打肿脸充什么胖子!人家奉大是公立大学,也没说不收费。没钱还学人家富豪办什么大学!以为自己还是大财主的公子啊?愚昧透顶!”跟徐庸秘密谈了两年恋爱,脾气骄纵得可以的女学生一看徐庸居然敢吼她,立马不干了,憋了许久的心里话都喊出来了。
奉九一看,得,不用她再推波助澜,这对比翼鸟只怕就要劳燕分飞了——原则上的分歧,无可弥补。
“正好,我也趁此机会跟你说清楚,你也知道我提前选修了三四年级的课,学位证也已到手了,最近我家在上海的亲戚正好喊我过去做事。本来还拿不定主意,现在这样也不错,我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奉天了。”文冰兰对徐大的日常运作已参与得非常深,自然知道徐大的财政问题有多严重。
可一个贫苦家庭出身的人,永远没机会懂得一件事,什么叫权贵圈里的“同气连枝”,什么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这女学生也是个狠角色,决心下得快,行动起来更快。她细细看了看一脸惨淡的徐庸,又看看奉九,深深一鞠躬,“宁夫人,徐校长,文冰兰在此谢过两位师长几年来的诸多照拂。山高水长,日后有缘,再见。”随后一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办公室,绝不拖泥带水,奉九倒有点佩服她了。
奉九感慨了一会儿,一回头,徐庸的眼睛还痴痴地凝在那抹高挑的身影消失的门口,不免一叹,“你是不是该跟姜大姐好好修复修复关系了?”
徐庸的太太姜锦涛是个贤惠的妻子,即使这几年徐庸对不起她,但她还是固守在这段冰冷的婚姻中,悉心打理家事,养育两个女儿。
徐庸重创之下有点回不过神儿,太太完全不在心上,兀自还在那磨叽文冰兰那点事儿,“那她,她跟我都已经……”
奉九气结,冷笑道:“你还替人家操什么心?你现在兜儿比脸都干净,她要是愿意跟你,大姐立刻腾地方。问题是,没了学校没了大洋的你,人家还看得上眼儿么?”
徐庸自头一次与奉九见面,就吃了暗戳戳的榧子,自此在她面前总矮一截。
此时奉九已气得站起身,双手叉腰,眼睛冒火,徐庸都怕她再生气能把本来就大到眼眶装不下的眼珠子瞪掉地上。
他赶紧软和了声音:“好好好,都听弟妹的。”
奉九这才缓和了脸色,“痛快点儿就对了。瑞卿,这不是坏事儿,由此看清一个人,消除了多少隐患啊。”
奉九自然不会要徐庸的大学,这只不过是她眼看着徐庸跟这个女学生越陷越深,大有离婚另娶之势,才不得不走的一步险棋——
奉九与文冰兰打过几回交道,觉得很不一般,对钱财、对权势都有野心,生怕在女人方面很有点拎不清的徐庸再着了她的道儿,这才跟徐庸提前说好,要这么试她一试。
徐庸虽说胆战心惊,但内心深处也的确在意文冰兰对自己的真实心意,毕竟当初他是以大学校长的身份与自己的学生相恋的,两人地位的不匹配自不必提,所以也就同意了。
没想到他万般放低标准,心上人还是这么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一个如此绝情绝性的答案。
他的情伤,自有他的太太和女儿们来提供最好的慰藉,奉九毫不担心。
过了有一阵子,宁铮才得知这件事,不禁有点生气:气太太天天都这么多事儿了,还不忘管别人家的闲事;又一想,还不是因为事关自己的发小,于是乎又美上了。
但宁铮还是找到徐庸一顿敲打,告诫他管好下半身,再敢因为这个给奉九添堵,等着吃不了兜着走。
徐庸本就心里气苦,这是他人生中第一场彻底投入的恋爱,却收场得如此不堪,索性不顾脸面死死抱住兄弟大哭一场。
宁铮看着被蹭得满身的鼻涕眼泪万般无奈,只得答应每年给他的大学多拨些款,权当是奉天当局对私人办教育的大力支持。
徐庸掏出手绢擤擤鼻子,再擦擦眼泪,觉得总算得到了点补偿,这才作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