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路灯昏暗,可志远还是一眼就认出,那个这么晚了,还走在街上的那名风衣女子,是他的“大姐”,李熙的长女李纯。
志远合上那条小缝,心里好生奇怪,李纯是学经济的,在“满洲国”的实业部供职,负责工矿企业的统计,这么晚了,平时应该早就下班回家了,若是晚上有交际,老师一般会让小赵开汽车接送,而大姐穿着风衣,不像是外出交际的样子,大姐不回家,这是要去哪啊。而且平时她不走路的,她有一辆富士山牌脚踏车,她的车骑得可好了,她的车呢?
志远越想越奇怪,不禁再次回身撑开那条小缝,想再看看,谁知大姐的身影已没入了黑暗,看不见了。
但他从小缝里,看见了刚后掠的另一个身影,一个西装青年,手里提个小行李箱,志远眼尖,一眼认出这西装青年是张建新!
这张建新,是伪政府里一位高官的儿子,在某大报社当记者,人长得蛮帅,和志远在长春上流社会的交际场合中相识,是蛮谈得来的朋友,张建新去过放马沟做采访和调查,放马沟事件的真相,志远就是从他那里听来的,志远虽不介入政治,但把放马沟火灾后伤残的五个孤儿,接回了熙德堂抚养。
若不是志远心情正低落,半边脸还肿着,不想被人看见,他差点就要伸出头去,和张建新打招呼,叫一声:嗨!大记者,这么晚了哪去啊?
志远心里忽然一动,彻底息了打招呼的念头,大记者手里提的,不是相机,是个小行李箱,这条路又不通往火车站,他提个行李箱子做甚?这不对,和大姐一样,有什么地方不对……
到了小酒馆,志远找个角落坐下,店面不大,客人也少,连志远也才三桌,可就才这么点人,竟然还有人过来和志远打招呼。
邻桌两个汉子,看了志远好几眼,然后起身走了过来。
志远从进店就也有留意到他们,为首的一个,二十出头,不但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还忒丑,身坯壮实,却长了一张“猴脸”,嘴向前突,就和戏台上那孙猴子似的,这种长相,见过一次就很难忘记。另一个约摸十六、七岁,志远知道他们,是兄弟俩。
这两人志远见过,几天之前,志远放学在熙德堂附近见过他俩,当时兄弟俩中的“弟弟”明显是生病了,蹲在街边呕吐,志远见他俩身上都还是夏天的单衣单裤,在秋风中大的冷得直缩脖,小的冷得发抖,就带他们回熙德堂,把准备布施的旧衣服,找了几件送给他们,还叫林有给他一人做了一碗热面条。
“猴脸”带着兄弟过来,对志远恭敬一揖:“李善人!”
志远心情再不好,也不会形于色而缺了礼数,站起抱权还礼:“齐大哥,这么巧……你们来寻亲,找到了没?”
“猴脸”摇摇头:“还没。我们准备再找几天,实在找不到,就回去了。”
正说着,李狗剩从柜台上拿着半瓶酒过来,问:“哥儿,这两位是你朋友?”
到志远说了原委,李狗剩邀请二人:“一起喝两杯?”
“不了。”猴脸客套拒绝,转向志远问道:“这位大哥是?”
不等志远发声,李狗剩就抢答:“我是拉黄包车的,这位哥儿包了我的车。”
待那两人回了坐,志远悄悄问:“那两人,你认识啊?”
志远捕捉到,那“猴脸”和李狗剩,刚才的眼神里有东西,有那么一瞬,那“猴脸”和李狗剩,几乎是同时,眼里都有那么精光一闪。
“不认识!”李狗剩一副大咧咧的模样,边给志远倒酒边道:“天晚了,肉菜已经卖完了,点了一盘炒鸡蛋,一盘花生米,只要了这半斤酒,你少喝点,酒入愁肠只会愁更愁。我还给你点了个疙瘩汤,让他们多搁姜,看这一路把你吹的,都流鼻涕了。”
志远悻悻的夺过酒瓶:“要你管?!”
然后摸出一张钞票,拍在李狗剩的面前:“车钱和饭钱!敢不收,就不用坐在这了!”
李狗剩的脸,瞬间就涨成了酱紫色,这不只是两人之间关系的撇清,更是对他的污辱,他堂堂李阎王,是给人拉车赚钱的?
可李狗剩并没有勃然发作,而是铁青着脸,将那张钞票,拿起放进了口袋,然后给自己也满上了一杯,慢慢的喝着。
遇上这么个没脸没皮的二货,志远也是没脾气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老实说,他在心里,已经越来越佩服李狗剩的锲而不舍。同时,对自己这么故意的戳人家心窝子,也在心里对自己有点儿不齿。
气氛登时就变得极沉闷,上了菜,两人也只是各自喝闷酒,一句话也没有。
但当志远又一次伸手去拿酒瓶时,却没能拿得起,因为被李狗剩摁住了。
“已经三杯了,不准再喝!”李狗剩的声音很轻,仍是铁青着脸。
志远握着酒瓶肚子,用力抽,可酒瓶子纹丝不动。
跟着李狗剩的手抓上了志远的手腕,然后干脆把酒瓶子抽走放到志远够不着的地方。
李狗剩呼出一口长气,换了副温存点的样子,尽量好声好气的和志远讲道理:“要是喝醉了,一会回去吹了风,会吐的。到时候,难受的是你……”
志远别开了脸,好一会,才神色如常的扭回来:“我喝好了,我们走吧。”
李狗剩淡定的夹起一块鸡蛋放进嘴里,边嚼边道:“等一会儿,疙瘩汤还没上呢,喝了再走,好给哥儿散散寒气。”
志远沉着脸站了起来,他从来不轻易被属下左右,更别说这李狗剩,连他的属下都不是。
李狗剩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今晚你去看那个几孩子的时候,我和你的南朱雀王志军王三爷聊了蛮久,他很会打听我的过去,我也从他嘴里套了不少话,我可算知道了,石头是谁。”
正准备起身而去的志远,惊诧的看着李狗剩。
李狗剩抬眼看着志远,脸色不再铁青,反而带着一种柔情的光:“那晚在大鱼丈人家,你烧得迷糊的时候,除了哼哼叫你爹,还拉着我的手,叫了好几声石头哥。”
这时,跑堂端了一大碗冒着热气的疙瘩汤上来,李狗剩把疙瘩汤移到志远前面,然后跑去柜台,拿了个汤匙给志远。
志远略一犹豫,接过了汤匙重新坐下。他被李狗剩触着心怀,和石头一起的点点滴滴,一时俱涌心头,他要借汤碗的腾腾热气,掩饰此时眼里的湿润。
恍惚间听到李少堂在说着话,在说什么他也下过煤矿,是被黑心的东家害的,不但一年做到头不给工钱,还转卖到煤矿上做苦力,在矿上,矿主狠,二包头、三包头的监工打手也一个个如狼似虎,他病得一步三摇,还得出工,不然就不给饭票扔到万人坑喂狗!
何其相似的经历!志远心里感叹,和李狗剩的心理距离,有所拉近。
正说着,边上的“猴脸”带着他兄弟,一人端着个酒杯,走过来,向志远和李狗剩敬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