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满堂都寂静起来,赵羲和含着笑,她一身素白的衣裙,就连头上点缀的银簪也只是零星,却别有一种不因脂粉减少的艳色扑面而来,咄咄逼人之间,竟是众人都惊骇起来。
她以极快的速度环顾了一周,不错,都是一些老熟人,一个都没有少来,那就更好了。
在所有人惊异到没有反应过来的目光中,只有赵羲和仍带着从容不迫的笑,对着灵柩恭敬又悲痛的磕了三个响头,随即转过身来,一一见礼,道:“羲和给父亲请安,给母亲请安。”
赵铭是最先明白过来的人,他本来对这自称是赵羲和的人很是怀疑,可这时见到她,和记忆中她那早逝的母亲几乎如出一辙的容貌,便再也没有疑虑了。
他点点头,自然是有无数的话想要问出来,无数的疑虑都需要解释,可是看着外面烟灰色的天,跪在灵堂中的人,这不是问话的时候。
满腔的话不过是风轻云淡的一句“回来就好”,就好像她只是出了一趟远门,而非第一次涉足这个地方。
赵羲和明白,这样的一句话,就是奠定了她以后在府中的地位没有疑虑,他们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这或许就是前世的自己最为渴望的事情吧,赵羲和看着门外快要下雨的天幕,如今的心境却只剩冷然了,可惜,她现在要的不只是承认而已。
赵羲和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道:“如今见礼完毕,我唯一的愿望便是见一面老太君,若不是这些年来老太君对我多有照顾,恐怕我还没有周岁便已经死在庵堂了。”
一言激起千层浪,灵堂之中不只有赵家本家的人,为了老太君的亡故,就连不在京城的许多赵家人也赶来这里奔丧。听到这句话的人都抬起头来,面露惊异之色。
他们只知道赵铭的原配是个福薄的,只生下了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儿就早早的撒手人寰了,而这个女儿也从小就被送去别院养身体,可是现在听起来,却有点不对,庵堂?
看了一眼薛氏瞬间惨白的脸色,只怕是所言非虚啊。谁家会把一个襁褓里的婴儿送去庵堂呢,别说是赵家本家,就算是他们这种旁支的人家也没有这样的事啊。
这几句话联系起来,一句后宅不宁便浮现在了脑海中,薛氏本来就是妾室扶正,居然把原配的女儿送去庵堂里过苦日子,自家女儿却被养成了京城名媛,算盘打的可真是精啊。
对于许多人来说,人们无非就是有两种兴趣,一是对于高高在上的人露出丑态的嘲笑,二是对于不公的事物展露自己的同情心,而在这时,对于一向持家有度被人尊敬的薛氏被人揭露出一大弊病,而赵羲和却被完全的欺压着,身为尊贵的尚书千金,却被这样对待。
同情与嘲讽,交织成为了愤怒,大家忍不住要声张正义起来,到底还顾忌着这里是灵堂而不是别的地方,将一肚子的话都忍了下来。
但可想而知,等他们回去了之后,今天的情形会如何被传开,如何的被大家所知晓。而今日之后,薛氏的名声也会一落千丈了。保持一个好名声需要她用十三年之久来步步经营,可毁坏却只需要一两件事情。
赵铭三十余岁,在朝堂上却已经官至二品,怎么可能是愚昧之人,他在赵羲和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就明白,自己这十多年来恐怕都是让薛氏骗了,当年薛氏劝说他将孩子送到别院静养,而他那时也十分的伤心,只是见到襁褓之中的赵羲和,便觉得触景生情,心中难过。
于是他便顺水推舟将小小的孩子送去了别院,自以为在别院内还是有仆妇丫鬟照顾着,离开了京城的浮华,也不算是一件坏事。
谁知道,居然被薛氏瞒天过海,让她把年幼的赵羲和送去了庵堂。
赵铭心里恼怒极了,但顾念着多年的夫妻情分,也不乏薛氏的族姐前几年入宫选秀被皇上纳了进宫后的步步高升,到底皇上的身边人威力是不容小觑的,他定了定神,说道:“羲和,先去换身孝服,今夜为老太君守灵吧。”
这么说,摆明了就是要秋后算账了,赵羲和知道他不会放过薛氏的,但更是明白,这样先揭过后过段日子再提起,他的怒火已经消了一半不说,还有薛氏不断的辩解,恐怕处罚也要轻了不少。
薛氏自然也听得明白,脸上紧绷了许久的表情就是一松,赵铭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但自己也与他做了十多年的夫妻,清楚他还是会顾念一些情面的。待得老太君的丧礼过去了,就算是要处置她,后果总不会太重,若是再花些手段引得老爷心软,也许禁足几个月便行了。
哼,至于赵羲和这个意料之外的变数,到时候她一定要好好处置,不能再掉以轻心了。
薛氏脸上扬起了笑意,对刚才赵羲和的话仿佛没有听到,仍旧是那个知礼的尚书夫人,忙唤过一旁的下人,说道:“还不快点带着二小姐去换身衣服?”
也穿着一身素白的丫鬟走上来,正要请赵羲和,却见她抬手制止,并冷笑起来:“不必了,孝在心中,不在形上,我感念老太君在庵堂中的暗中照顾,因此才来此处送别老太君,却不是为了穿你们赵府的衣服来的。要是穿了你们的衣服,那本来纯粹的孝心也污浊了。”
赵铭没想到自己多年未见的女儿这样的牙尖嘴利,沈婉,她却是最温和不过的,想来也是如此,才会过早的命途多艰。他皱眉道:“羲和,注意你的言辞,你是在对谁说话呢?”
赵羲和只是毫不含糊的回看着他,一双眼睛里全是冰冷凌厉的雪光,道:“父亲,我之所以称您为一声父亲,不过是因为您与我确实有血缘之亲,这是不能否认的。可是若我能选择,我宁愿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平民百姓,至少他们不会抛弃自己的子女,不会将自己的女儿小小年纪就送到青灯古佛边,受尽那些尼姑的虐待。”
就连空气都沉默了起来,没人再以一种看戏的心态在旁了,此刻他们好像也是戏中人,看着赵羲和惊世骇俗的发言,也看着这一场千百年来未曾有过的不孝之论。
她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是不想活了吗?
沉寂之中,赵铭的恼怒之情渐渐的消退了,从来没有一个子女像这样忤逆过他,可是在这父女之情缺席了十三年的变调质问中,错的又是谁呢?
不该是赵羲和,她明明该是家里最尊贵最名正言顺的嫡女,甚至要比因为薛氏扶正才成为嫡女的赵温语地位更高,可是在赵温语承欢膝下的时候,她却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承受着小小年纪不该经历的一切。
也不该是他自己,他是没有错的,不过受人蒙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