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浊心里一紧,明白真相将揭,便听马林道:“许将军愣了好久,终于肯答话了。他说他近年来专心兵务,未近女色。只有在四年前,奉前任上司之命,去长白山跟踪一伙女真人,偶然救了一个女子。可为了救她,两人一起被雪崩困在深谷中。同住了数月,直到夏日雪融,这才逃脱。许将军说,即有男女之事,也发生在那数月之间,出谷之后,两人分别,他再也没见过那女子的身影。我一听也明白了,十月怀胎,那女子要真有孕,早就生了。时隔数年,送来这个刚出生的婴孩,却绝非二人之子。可是那女子叫她师妹出关送子,一路劳苦,又似乎情真意切。我实在想不明白道理,旁敲侧击问了几回,许将军心神不宁,说他也不明白,只是孩子并非自己亲生,那是板上钉钉了。我瞧他困惑消沉,估计带不了孩子,就请来医生照料。过了几日,许将军跟我讲述的猜测,他说:‘我与那女子困居雪谷时,曾提起我家好几代都是一脉单传,我尚未婚娶就出关打仗,无子嗣相继,怕对不起祖宗。想来这话她记在了心里,虽委身于我,多半却没能怀上孩子,又想报我救命之恩,便给我送来这婴孩,或许想让我收作义子。’我听了又好气又好笑,说:‘天下间哪有这么糊涂的女子?大丈夫虽求有后,也须得亲生啊。即便老天不许,迫不得已收养义子,也该自己挑选,哪有让女方代选的?’许将军犹豫说:‘这女子善良纯真,不谙世事,大概不明这些道理,我猜她绝非歹意,还是为我着想,可做法实在可笑了些。’我俩一琢磨,这孩子虽非他亲生,毕竟也是个可爱的婴孩。许将军收作义子,调教大了,也是一件乐事,于是从此悉心照顾,视若亲生。”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忽道:“清浊,你不奇怪吗?”许清浊呆呆地道:“什么?”马林叹道:“此事若只到这里,许将军应当待你很好才对。但相反,他去世之前,一直对你冷漠不已,我和段升看在眼里,这才多用心管教你。虽然许将军为父不教,可你在我军营长大,咱们却不能亏待你,任你走上歪路。”
许清浊暗自怅然:“马伯伯与爹爹是至交,却用上‘为父不教’这样的言语,显是颇为不满。我小时候一直觉得,似乎只有自己才感觉得到爹爹待我不亲,原来在其他人眼里,爹爹亦不算慈父。”
又想:“当年我练‘阴符枪’,苦痛不堪,段叔特意求爹爹学了护法的秘诀,替我减轻痛苦。爹爹叫他不宜行险,以免触动其沉睡的‘枪劲’,可爹爹是练成神功的人,为何从不替我护法?却瞧着我受苦?”
想到这里,不寒而栗,一个念头冒出:“难道爹爹盼着我练功练死了,他才高兴?”细细一想,父亲固然冷漠严肃,却也不至于到这一步。可他见自己受苦,冷眼旁观,是否有些快意,这却无从得知了。
马林瞧他皱眉发愣,苦笑道:“别瞎猜了,我来说吧。你刚到不久,我与许将军都十分疼爱你,并不以你非他亲生为忤。我也很喜欢你,原打算就让你在总兵府长大,可不到月余,我就被小人诬告,朝廷派人把我拿下,定罪后贬到南疆去了。直到许多年后我消了罪,来到开原做了参将,许将军请缨助我,我才再次见到了你。你那个时候六七岁,长得清秀可爱,招人喜欢,可许将军好像变了人似的,只叫段升领着你练功玩耍,自己却很少搭理你。我问他缘由,他也不说,直到有此我邀他夜里饮酒,喝到大醉,他才开口说:‘这孩子长到现在,五官眉目,几乎和那女人一模一样。他不是我亲生儿子,却是那女子的亲生儿子。这女子离我才多久,就去和其他男人生了个儿子,送来给我当养子?实在欺人太甚!’我一听,默然不语,暗想那女子仅把这段旧情当作露水姻缘,逃难后和其他人结婚生子,许将军并不会如此愤怒;若那女子单单找来个孤儿,托给许将军代养,许将军更没必要生气。可这女子居然和其他男人生下孩儿,倒送来给他养,这事太匪夷所思了。除非那女子自以为能瞒天过海,骗得许将军你是他亲生,否则许将军焉能不怒?只是三年后才将孩子送到,意图欺瞒,又有谁会上当呢?哎,我不信能有这样糊涂的女子。没准儿,是许将军无意间得罪了这女子,她心怀怨毒,此举有意羞辱许将军。”
许清浊呆若木鸡,心道:“莫非我娘是个恶毒无比之人,故意和别人生了我,送来爹爹这里,等他觉察到不对,打死了我才好?什么仇恨,连自己儿子的命也可搭上?”
马林瞧了他一眼,道:“清浊,你别怪许将军了,这事换了我,我也无法忍受。”许清浊一脸苦涩,低声道:“是,爹......许将军宽宏大量,非但没打死我,还教了我他的绝学,我、我着实感激他......”
马林听他改口,实则言不由衷,叹道:“许将军虽是你养父,心中恐怕并不当你是他孩子。我想你心地善良,也不会记恨于他。可你们既无父子之实,也无父子之情,你却不必效仿他战死沙场。你本不该为军伍子弟,听说你在中原拜得名师,结交兄弟,另有人疼你爱你,中原才是你的家,快回去罢!”
许清浊脱口道:“马伯伯!你莫不是想骗我走,故意编造这话来......”还没说完,马林已摆手打断他:“军中男儿不惜死,你要陪我赴死,我瞧得起你,就不会劝你。可你毕竟不属于这儿,我才跟讲这些。再说了,你从小到大,许将军怎么待你,你稍想想,即知我所言无虚。”
许清浊再无怀疑,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响头,哭道:“马伯伯,你待我胜过生父,我陪你死了,也无怨无悔。”马林摇头道:“你我并非血亲,你也是因巧合才在军中长大,算不得兵将之后,有何道理陪我死了?”
许清浊心想:“我是个被生母抛弃,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长到十八岁,未有寸功,反累得段叔、师父先后死伤,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死了又如何?”
马林挥手道:“去吧,我叫你义弟在路上等着你,你与他一同入关,别再寻死了。你连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尚还不知道,就这样死了,是想做个糊涂鬼么?”
许清浊一惊,微微点头,站起身来,抹了抹泪,道:“马伯伯,你还知我娘的事么?”马林摇头道:“我知道的我全说了,其他的许将军从没和我讲过。”
许清浊迟疑片刻,躬身道:“马伯伯,你保重,我、我、我......”不知怎么,“去了”两个字就是无法出口。马林叹道:“去吧!”许清浊含泪道:“是!”不敢再瞧父亲的墓碑,转身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