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桩传闻,他向来喜欢挂在嘴边,其他太监早听滥了,都疲于应和,闷头喝酒吃菜。许清浊、风倦月却是头一回听闻,大感新鲜。风倦月问道:“这两句诗有什么好奇怪的?”
魏朝道:“风姑娘有所不知,这诗内有玄机。前一句是个暗喻,说的正乃当朝郑娘娘。你想一想,郑字拆开是什么?左边一个奠字,右边是一个耳!所谓奠一耳,一耳已死,余者仅一耳。所以嘛,这‘独耳皇妃’就是郑皇妃。”
他瞧许、风二人点头,道:“如今一说争国本,谁都晓得是郑家不安分。可此诗竟成于四十多年前,你们说奇不奇怪?于是大伙儿都猜,留诗的是个得道仙人,未卜先知,早就预见到了本朝的大事。”
在座者均为太子一党,议论起郑家,口吻毫不客气。许清浊奇道:“哪有这么神奇的事?怕不是讹传?”魏朝道:“很多京城老住户都能作证,孩童时就曾见过这血诗。”风倦月道:“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魏朝笑道:“前一句既已应验,后一句当然也有深意。后一句是个字谜,‘八千女鬼’组起来,是个魏字。那便是说,本朝有个有姓魏的,将会祸乱朝纲......乖乖不得了!这流言一传,登时席卷京城,无论百官内臣、后宫妃嫔,只消有谁姓魏,都人人自危,生怕预言落到自己头上。兄弟不巧,生得这么一个姓,当年真是没一日好挨。”
一个太监接口道:“可不是么?不仅是魏大哥,那时候魏伸公公受任督主,不也吃了这谣言的亏?可怜他老人家一身清白,却是成日提心吊胆,连一顿觉都没睡好过。”
原来,妖术案是万历年间的案子,所谓的两本“妖书”《忧危竑议》与《续忧危竑议》,都是指责郑贵妃争国本,引起民间非议。东厂督主陈矩主审此案,最后审出作者是顺天府生员皦生光,命凌迟处死。
此案的判决,大有息事宁人、冤杀假犯的嫌疑。那首血诗写在犯人屋外,也被认定为犯人涂鸦。无奈诗句流传已广,人们信了前一句,哪有忽视后一句的道理?大街小巷,猜疑不绝。
更倒霉的是,陈矩有个心腹太监恰好姓魏,名伸。魏伸按年资接任厂公,明明大权在握,可害怕举措稍有不当,就有人拿这句诗借题发挥,令自己无法善终。于是他装聋作哑,消极办差,在任时期碌碌无为。
东厂成立以来,专替皇帝监督调查文武百官,有秘密缉捕之权。可魏伸莫说胡乱拿人了,就连确有疑点的官员也不敢逮捕,东厂牢狱甚至长年空置,遍长青草。从他这一代起,东厂威名渐弱。
魏朝笑道:“是啊,连魏老督主都因这流言心惊胆战,可偏有一人不怕!”风倦月道:“是谁?”魏朝笑道:“当然是我进忠大哥了!我俩当日一见如故,他发觉别人都躲着兄弟,颇觉奇怪,即问原因。兄弟说了之后,只当进忠大哥也要对我避之不及,没想到他义薄云天,当下提议和我拜把子不说,后来还把自己的姓也改成了魏,拍着胸脯讲:便有天大的谣言,也陪兄弟担当。许公子,风姑娘,你们说这样的好哥们,世上去哪儿找?”
妖书一案,曾闹得满城风雨,因那血诗而起的谣言,散布流传,远胜眼前。魏朝听魏进忠发誓有难同当,深受感动,遂与他结为兄弟,只不过年纪小了魏进忠几岁,反成了二弟,宫中称之“大魏”、“小魏”。
魏进忠得他夸奖,呵呵憨笑,道:“兄弟哪里话!我向来不识大字,才不信这些文绉绉的风言风语。天下姓魏的,莫非都得平白受委屈不成?我当初看兄弟郁闷得慌,心里直是气不过,非要和这流言对着干。”
魏朝笑道:“好在几十年下来,这流言也没成真,大伙儿渐渐忘了。如今太子爷登位在即,这一句诗更已不攻自破。看来得道的仙人,也有算不准的时候!但我进忠大哥的义气,自是确然无虚!”
许清浊知魏进忠外憨内滑,暗想:“你跟他称兄道弟,他却在背后和你相好的通奸。你们这对好兄弟,迟早反目成仇。”沈荫哈哈一笑,道:“我瞧你兄弟俩一个精明,一个蠢笨,正好搭台唱戏,做一对名角儿。”
魏朝笑道:“沈公公说笑了,我进忠大哥可不笨,只是憨直了点。”魏进忠抢着笑道:“沈大哥没说错!我脑子是不好使,可我一做奴才的命,全凭主子吩咐,要脑子有啥用?不如摘了拿去煨汤。”众人轰然大笑。
沈荫满脸的笑意,望向二魏的神情甚是玩味,正要再揶揄几句,忽有一人领着两队侍卫,匆匆奔进中庭,步声整齐划一。沈荫见当头一人是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为人公私分明,夜晚造访东宫,定有大事发生。
他心中一突,忙站起了身,快步走到门外,问道:“骆都督,出什么事了?”骆思恭脸色凝重,低声道:“皇上已驾崩了......我奉命特来护驾,请太子动身前往乾清宫,受听大行皇帝遗诏。”
他声音虽小,屋内鸦雀无声,众人听得分明,一时都怔住了。许清浊瞧他们有的低头抹泪,有的激动颤抖,有的面露贪婪,有的原地发呆,暗想:“这群人追随病恹恹的太子,苦守多年,现下终于要熬出头了。”
忽然之间,想到魏朝说的那两句诗,心中暗想:“万历一死,太子安然无恙,大统已经确立。‘独耳皇妃’争国本的妄念,到此也彻底掐灭了......嗯,‘八千女鬼乱朝纲’,这句话又是真还是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