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春天,曲府的白玉兰开得格外芬芳。闵葵夜里常常被它浓浓的气味弄醒,睡不着,就坐起来翻一会儿画册。入睡前还听听无线广播。这架收音机是港长金志送给曲府的,成了她的珍爱之物。它体积很大,模样像一只小柜子,上面的两个旋钮很像动物的眼睛。最奇特的是每次开启前先要点燃旁边的一盏灯,那灯上有很多羽片,据说有电流顺着羽片流入收音机。她每天都把听到的新消息告诉曲予,记住了不少词儿:登陆、盟军、轴心国、新生活运动……这儿越来越依赖她,整个大院让她『操』碎了心。可是男人陪她的时间日益减少,他正忙一些更琐碎的事情。她曾提醒他更多地关心一下那所医院,他瞥了她一眼,点点头。这实际上等于叮嘱他别偏离原来的生活轨道。当时曲予注视着窗外摇动的玉兰花树,怔了半天。
她回忆着海北的生活,满眼里都是幸福的泪水。
浓浓的花香从窗缝上涌入。她不得不把厚布幔再拉严一些。那个姓宁的小伙子已经来到了这座城市,频繁地出入曲府,一场奇异难测的变故似乎紧紧跟随,一齐迈入了大门……她的宝贝女儿在这样的夜晚睡得好吗?綪子已经在吐『露』那个可怕的心事了——闵葵明白那一天是不可避免的。女儿想让她说服曲予,既然不可避免……
她那么想找人倾谈。坐了一会儿,开了门,披一件衣服,沿着走廊往前。拐过边厢就是淑嫂的房间。窗户黑着,没有一点声音。笃笃敲门,没有回应。原来门是锁上的。她记起淑嫂和小慧子都到医院值夜去了。她独自在石凳上坐了一会儿。这个夜晚真静,简直不像战时的夜晚。远远可以望见点点街灯,这说明并没有实行灯火管制,战事不再紧迫了——自从黑马镇大劫到现在,好像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到处都出奇地宁静,静得可怕。
一个人影走近了。闵葵一眼看出那是綪子——她也看到了母亲。她在离母亲很近的地方站住,似乎想扑到母亲怀中。闵葵抚『摸』着她的头发,觉得稍一活动手掌,玉兰花的香气就扑面而来。“妈妈,我睡不着……我想,我好想……”綪子的肩头抽动起来。闵葵扶起她的脸,发现这脸已被泪水洗过了。“孩子,让妈妈再想想,这事儿太大了,连你也不知道它有多么大……”“我知道的。”“你不知道……”
曲綪的手碰到了母亲头上的疤痕——多么可怕的疤痕啊!闵葵从来没有向女儿讲述那一切。她只是让孩子知道有一个善良的『奶』『奶』,说那只是不小心摔在了石头上。这会儿曲綪却吐出一句:“我真恨『奶』『奶』!”
闵葵愣愣地看着她。
“爸爸告诉我了……妈妈,我永远也不离开你,不离开你和爸爸,把宁珂接来我们家吧!他会像我一样待您,他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从很小起,爸爸就骑上一匹红马跑了,再也没有回来……答应我吧妈妈!”
……
对于曲予而言,这真是个痛苦的日子,一连多少天他都在经历难以忍受的折磨。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他、闵葵、淑嫂,无论谁都没有能力阻挠那一对年轻人。一切都已经决定了,这一天只不过是要由他说一句轻如鸿『毛』的祝福……
无济于事。曲綪已经代表全家,把曲府的命运全部抵押给了什么。他自己感到奇怪的是,他竟然从未想到要亲自询问什么:关于那个年轻人的一切他都不想细究,甚至连一句都懒得去听。不过当宁珂走到面前,他的目光还是在对方脸上停留得时间长了一些。这个人多么年轻,简直没有受过任何磨损,岁月没有好好凿磨过这张脸,它仍然洁净光润,生气勃勃。不过他只一眼就从这张脸上感到了某种悲凉的东西——为什么,他说不清。
就是那种说不清的感觉,让他一个人藏在暗处悲伤。他躲在一个角落,让家里人到处焦急地寻找。有好几次他不再忍心折磨他们,但就是不愿出来。最后是一只温热的手臂伸过来,把他从软软的大花沙发中间牵起。他只从气息上就能分辨出是淑嫂……他不停地吻她,就像一个初恋的青年。他吻得都有些疲倦了,一遍遍地感觉着她的眼睑和睫『毛』。他太累了,这才放开她,小声说一句:
“为孩子准备嫁妆吧。”
曲綪永远不会忘记母亲传来的讯息。她可以和那个人在一起了——永不分离,直至死亡。她大喜过望地哭起来,那个人走近了时,她竟然忘了说出这个惊天动地的喜讯。
宁珂好像并未过分看重这个消息,他告诉:他早就开始准备那个婚礼了,这一次归来就是为了这事。这真使她惊讶。她盯着他刚刚生了一层绒『毛』的嘴唇,觉得这真是天底下最奇特最可爱的一个生命了,让人无限『迷』恋又无限信赖。我把生命交给你了,交得一点也不剩。你会怎么处置呢?你会以为我是玻璃做的,其实……她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脖子。
“我决定把我们的事报告组织了……”
曲綪跳开一步,两眼瞪得像鹿。
“这是必须的。我已经报告了那个人,他正考虑……”
“如果……”
“不会的。其实同志们都了解这儿……你放心吧。我们的婚礼绝不能搞那么俗气和老套,这对于我,当然还有你,将是非常重要、非常有意义的。我们一起到那个队伍上吧,到同志们中间——我们在战斗的摇篮中结合!”
曲綪不停地“嗯”着。后来她发现自己在咬宁珂的手指,轻轻地咬,就不好意思地松开了。
宁珂等待着殷弓的答复,如今他是这支队伍的副政委了。时间过得真慢,一个星期像一个季节那么长。殷弓一开始听说宁珂要结婚的消息非常惊喜,后来弄明白女方是谁,就一声不吭了。他在屋里急急走动,嫌冷似的又披上了一件大衣。宁珂发现他有刀疤的那面脸颊在抽动。最后他坐在了一个小木凳上,一手撑起头颅说:“我再想想吧,我还要和别人商量……”
婚礼在这年盛春举行了。在八一支队驻地,一对新人给整个队伍增添了巨大的欢乐。满山野花开得灿烂,各种彩蝶交错飞舞,它们不断扑到新房的小窗子上。宁珂在这之前已经设法邀请了叔伯爷爷和阿萍『奶』『奶』,他和曲綪将在一周之内返回曲府,在那里迎接他们。但宁周义一口回绝了,理由是公务缠身。特别让宁珂感到痛心的,是阿萍『奶』『奶』也没有答应。他想这不是『奶』『奶』的意思,而一定是宁周义阻拦了她。一想到阿萍『奶』『奶』,宁珂就忍不住地难过,总被深深的歉疚攫住。
新婚之夜,殷弓一个人迟迟不走。后来他又坐了一会儿,说要回去了——宁珂陪他走出,看着他一声不吭地往前。气氛有些沉重,宁珂不能独自返回,就伴在他的身旁。一直往前,绕过营地一条小路,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崖下。
一天的星星离他们如此『逼』近。天空飞过一只独鸟,哑哑一叫,羞涩地藏入夜『色』。风完全息了,连远处刺猬的咳嗽都听得见。殷弓背着手,紧贴在树上,闭着眼睛。
“殷队长……”
“哦。我们的队伍正面临最艰苦的一次,也许……算了,这个时候我不该说这个了。你的新娘太美了。我还从来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姑娘……”
“殷队长……”
“真的。你可能知道,我以前也……见过她。你太有福了。我想告诉你一个真实的想法,也许这更不该说……”
“请说吧,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忌讳。”
殷弓转过脸盯住了宁珂。宁珂觉得这目光突然变得又沉又凉。他多少有些害怕,但还是一动不动地迎接了这目光。殷弓呵气似的说:
“伙计!你的福分太大了。获得这么大的幸福,久后不会不受挫折……这太过分了,这真的太过分了……”
殷弓说着竟愤愤转过头,像诅咒似的,边走边用力咕哝:“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千真万确是这样!肯定是这样!”
宁珂呆立原地:今夜殷弓显得又小又瘦,腰弓得如此厉害!他再也忍不住,追上去,猛地扯住那只手臂。殷弓的头总是扭向一边,这使宁珂有些慌。他用力扯那只手,那张脸这才转过来——宁珂立刻失声叫了出来——即便在夜『色』中也看得出,这张脸由于愤怒和沮丧已严重变形……“殷队长!你——”
殷弓伸长脖颈呼吸。像是刚刚透过气来,他抚『摸』着胸部,一下下摇头。
“算了,刚才我走神了……说点眼前的事吧。你们准备一下,明后天可以离开这里,到东部那个城市度蜜月去——到我姑妈那儿。这里条件太差了,婚姻是一个人的大事……”
“不,这儿更有意义,我们不去。”
“算了,这是我的一个决定,不要再争执了,好吗?”
宁珂看着他,他发觉那个裹在大衣中的躯体有些颤抖,牙齿磕得『乱』响。
二
在有花园的老式洋房里,宁珂和曲綪开始了他们最美好的一段日子。他们会在一生中把这儿当成圣地。老太太无微不至地照料他们,当成自己的一对儿女。她亲手剪了窗花,把一间新房打扮得格外温馨。宁珂和曲綪都叫她“姑妈”。老太太那只干燥而温热的手时不时地抚着宁珂的头发,长久地扯着曲绪的手。“多好看的一个姑娘,瞧这眼睛、这手……”
宁珂在她的抚『摸』下总想起两个人——早逝的母亲和阿萍『奶』『奶』。他发现她们简直个个一样。后来他甚至得出了一个悲观的结论:所有特别体贴和温柔的女人都是不幸的……
老太太还记得上次在这儿养伤的许予明。“多好的一个孩子,伤得真重。那一回不死,阎王爷再也不会收留他了。”她不停地询问他的情况,宁珂都难以解答。
他一想到许予明就想到那个长了鹰眼的女医生,那个难堪的场景。他对许予明特别感激又特别惋惜。无论从哪方面看,他的婚礼都应该有这位挚友参加。但他还是忍住了。松林中的枪声至今响彻耳畔,他想都不敢想那一天。老太太再次提到许予明时转过脸去,发出了叹息。宁珂等待着。
“你们的许同志什么时候回来?有人等他啊……真苦了那个孩子……”
宁珂低下了头。
“记得那个女医生吗?许予明走了她哭得死去活来,趴在我这儿不走。楼上摆病床的那一间屋子,她不知进去多少次,脸伏在床上,拉也不起来……”
老太太说这些时,宁珂一声不吭。他默默地走开了。
曲綪什么也听不明白。她问,宁珂不答。后来他们牵着手上楼了。那间地板陷下一块的屋子就在他们新房对面,隔壁就是那间病房,他推了一下,门虚掩着。一股浓浓的来苏水味儿。那床铺得整整齐齐,窗明几净,茶几上有一盆花。他特别注意到衣架上有一件鲜艳的女衣——不会错的,他记得当时女医生就穿过它;一条碎花围巾搭在上边……好像这儿随时都要迎来一个人,而那个人正暂时在外奔波……宁珂眼前又闪过女医生那一对鹰眼,心中一热。旁边有轻轻喘息之声,曲綪站在身后。他握了握她的手。这手真热。
整整一天宁珂都为那个鹰眼医生难受,对许予明有说不出的痛恨。曲綪又一次问起他们的事情,宁珂不得不告诉:那个人再也不会回到那个姑娘身边了……“因为战争吗?”“不,与战争无关。”
夜里,他们在静谧温甜的空气中拥抱,小声私语,久久不愿睡去,宁珂不断吻她的头发,吻去她莫名其妙的泪花。“我想妈妈,我想让她和我们在一起……”“我们很快就会见到她——还会见到阿萍『奶』『奶』——她一定会喜欢你、疼你。”“可我一想到她就不好意思,还有点害怕,真的珂子……”
宁珂在说到阿萍『奶』『奶』时,全身涌过一阵热流。他把脸埋到她的胸前,就像很多年前他伏在阿萍『奶』『奶』胸前一样,鼻孔里涌满了那种又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奶』『奶』!”他喃喃着,全身不停颤抖。曲綪抚『摸』着他圆圆的脑壳,突然想到了将来会有个男孩。多美的又滑又黑的浓发!她忍不住在上面吻了一下。
一
阵轻轻的脚步声——它走近了,停下,又走,走远了。脚步声浅浅淡淡,下楼了……曲綪蒙住了头,呼吸都放得小心翼翼。她说:“听见了吗?”
宁珂也听到了。他坐起来,披了衣服:“是姑妈,她夜里睡不着,在楼下活动。”
“不,好几次她都走上楼来,走到门边又折回去。”
这天夜里脚步声使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安睡了。尽管那脚步放得再小心不过,两个年轻人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宁珂穿好衣服,开了门,同样小心地穿过一段短廊,下了楼。他尽量不把楼梯踏响。一楼拐角处就是那个厅,那儿有微微的光亮。他一点点挪蹭过去,想在这个时刻看看那个老太太——殷弓的、也是所有人的姑妈……他看到了,她坐在一个加了紫『色』罩子的台灯旁,穿了睡衣,肩上搭了一条深『色』花巾。她的背弓得很重,两手合在一起,看着台灯投下的光晕。
这样约有十几分钟,老太太一动没动。宁珂的目光停留在她雪白的头发上,真想走过去捧住她粗糙的手。这手每天为大家『操』劳……但他忍住了。他不想在这样的时刻打扰她。
回房间时,他先倚墙站了一会儿。
就在这段时间里,他突然感到了一阵什么——这种感觉让他浑身一颤。
……他想到了“分离”。
那不是一般的分离,而是每个人都必将面临的真正的分离。分离是令人恐怖的黑『色』。“我的綪子!”他嫌冷似的吸了一口,扑进门去。
他们紧紧抱在一起。
这一天姑妈又来了一个客人,他穿了崭新的黑绸衣裤,『露』着白白的衬衣。当时曲绪正在老太太身边,看着老人和客人热情地握手。当她转脸时,那个人也正好在看她。她的脸马上红了。她觉得那个人有点面熟,特别是那个尖鼻子——对方先认出她来,大声叫着“小姐”,飞快地抬腿上前一步。这使曲綪又注意到他下边扎了宽宽的腿带子。“交通员飞脚!”她心中一喊,不知为什么心跳起来。
飞脚为遇上他俩而兴奋,又小又尖的鼻子冒了汗,鼻子两侧的一小块皮肤闪着奇怪的白光。“真是好……不过……也好!”他对宁珂说。
宁珂对这个人难以亲近。他总能从对方身上滋生出不愉快的感觉。尽管飞脚的资历不浅,但宁珂更喜欢许予明,虽然后者有着明显的、非常严重的『毛』病。
“副政委!我们里边谈吧!”飞脚伸着右手,把宁珂从曲綪身边引走。
他们不知怎么进了那间挂了女式衣服的房间。飞脚从衣兜里抽出一支粗大的雪茄点上,牙齿把它拨弄得一翘一翘。宁珂真不明白他从哪儿搞来这么粗的雪茄——以前只在英国人的海关那儿见过。飞脚长吸一口:
“你可能知道了,我们的队伍要从山区转出去了!”
“我是第一次听说。殷弓没有提过这事。”宁珂对于八一支队离开山区一事特别激动,要知道这种战略转移会直接改变平原地区的战局。谁忘得了八司令的残暴,特别是黑马镇大劫呢?平原上的人眼巴巴地盼望他们的守护神。他明白战事又到了一个重要转折关头——一想到这里他就一阵揪心的急切。他是这支队伍的副政委啊!
“我必须赶回队伍上!”
飞脚的粗雪茄翘得更厉害了:“这个时候回队伍?”
“当然。”
飞脚笑了。他再未说什么,哼了一声:“吃饭!”
飞脚是到这个城市办事的,只住了两个晚上就离开了。宁珂从此心神不宁。他对自己说,一定要回队伍,如果那儿真的不需要他,如果真的可以离开,他还会返回的。怎么办呢?把曲綪送回曲府大院吗?那也许是最合适不过了,但那样就要花费大量时间,他只想从这儿直接进山。
就让姑妈陪伴她吧。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分离。
綪子哭了,呜呜地哭。一切还是刚刚开始——她简直不能忍受任何分离。
三
宁珂匆匆赶回山区。入山时是一个傍晚,全身衣服都湿透了。天真热啊,这使他想到已经进入初夏。山阴处的鹿角卷柏爬出长长的茎蔓,好几次把他绊倒。他太急切了。沿着一条驶独轮车的小路往前,整个黄昏没有遇到一个人。没有风,紫红『色』的云块凝固在天上。脚下的牛筋草和长芒棒头草遮住了踝骨,不断有些小蚂蚱从中飞出,有的还溅到脸上、手上。他不知怎么对这些小生灵有了那么大的感激。有一次顺手握住一个生了绿翅的蚂蚱,好好看了一会儿它那神秘的复眼……
驻地上空空『荡』『荡』。他只看到一个留下的人,他已扮做“学堂先生”。他告诉宁珂:官军集结了好几个团的兵力,以剿匪为名,当然也要多少收拾一下八司令,安抚一下黑马镇大劫以来的民众;但主要还是冲着八一支队来的。队伍发展得太快,有人恐惧了……我们的部队不得不转移到海边丛林,而且从今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难以有个安定的驻地了。
宁珂的心情非常沉重。他想到度蜜月前,他与殷弓那一次有些奇怪的、压抑的谈话。现在算是明白了“我们正面临着最艰苦的……”一句是什么意思。也许那时转移的命令已在准备中了。那人告诉:殷弓希望宁副政委先不要急于回部队上,而是在宁家大院待住,完成上一次那个重要计划:组织一支民团,搞军火。他补充说:
“殷队长很焦急,有点急不可待了。”
看来只能如此。返回老家大院时,他的心情沉重到了极点。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重任在肩的自豪,而有着难言的失落感、被遗弃感。无论在内心怎样自我叮咛都没用,这种感觉是越来越清晰了。他后来想,这也可能是与那支心向往之的部队分离的缘故——还有,与綪子的分离……
执掌宁家大院的堂叔对宁珂的归来有一层虚虚的、巨大的热情。他尽一切所能表示这种热情,终于让宁珂有些警觉。后来他从与李家芬子的交谈中才得知,堂叔是害怕侄子越来越多地出入大院,最后会长留不去。而这个年轻人必然是宁周义更为信托的,那时他这个当家人的使命也就结束了。宁珂心头『荡』过一丝蔑视。当然他发现一切远不是那么简单:这个大院的当家人对他的任何警惕,都会对那件大事构成巨大威胁。
宁珂故意时不时地在李家芬子面前、在堂叔面前,流『露』他难以久待的心情。堂叔毫不犹豫地说:“年轻人见世面大了,哪能住得惯。来家看看,尽了孝心也就行了……”李家芬子却希望侄子一直待在身边。宁珂对堂叔说:“爷爷常埋怨我不顾恋老家,世道『乱』起来,连个退身之地都没有!”
李家芬子听到这一句就泪眼涟涟。
堂叔阴着脸:“如今世道就够『乱』的了,土匪进山了……”
宁珂紧接着说:“该是我们出面办民团的时候了,家里这几支枪顶什么用?官军现在保着我们,可官军属于官府的,他们说走就走……”
李家芬子和堂叔一声不吭。又停了一会儿堂叔说:“那要听你爷爷一句话了,原来这几支枪还是他留下话才办的……”
宁珂一急,说出了一句自己深为后悔的话:“这也是爷爷的意思……”
堂叔看看李家芬子,立刻缄口不语了。
宁缬在宁珂归来之前一个多月就离开了。她先是与许予明成双成对地出入,后来许予明走了,回省城了,她也跟了去。官军营长老雕死在松林中,此事引起了兵营的大『骚』动。很多人都认定这是一起谋杀,而且必定与那个胖胖的风流娘儿们有关——他们终于设法在一天傍晚劫走了宁缬。宁缬只是一会儿嚎哭一会儿大笑,说自己正与老雕在松林河边漫步,突然遭到了冷枪——她巧妙地隐下了凶手许予明。谁对于这个奇怪的案子也没有办法,最后有人将拘捕宁周义女儿的事透给了一个军长,军长立即勒令释放宁缬……宁缬平安无事地回到大院,只是眉宇间平添了几分悲壮的神气。许予明返回后,了解到宁缬被捕后的每一个细节,感动得不能自已。他从此对她更是爱不释手,并从心里认定对方是人世间的一块珍宝。当时的许予明正好在东部城市有事,匆匆赶来,在大院住了半个多月,又携上宁缬匆匆离去。
但两个人在大院中留下了难以消除的恶声,就像狐狸留下了臭迹。那个兵营也暗暗嫉恨大院,竟然怂恿一些散匪『骚』扰宁家。一天半夜响起枪声,好多只狗一开始狂吠,后来吓得悄悄藏在一角哼哼。大院『乱』起来,几个持枪的比赤手空拳的人还要慌张,当家的堂叔急得两手奓着,跟李家芬子说话已是商量后事的口气……宁珂喝住了『乱』跑『乱』窜的人,将持枪的几个推到垛口上。堂叔不断地咕哝给官军送信,宁珂不得不提醒他:“枪声就是最好的讯息,人家正想看我们的热闹呢。”
一夜惊扰终于过去。值得庆幸的是那只是一小股散匪。宁珂想不到这会给他的筹划带来一个大大的转机。堂叔亲自谋划起购枪拉人的事,一遍遍算计银两使费,还跑了几次县城,找了县长。县长是个满脸胡茬的油胖子,紧追着堂叔的脚步进了宁家,后边就是一大叠子礼品:绸缎、茶叶、银元……堂叔看了礼单有些慌,不知如何是好,李家芬子却大大方方把单子收下,说这就是办民团的钱。
从道理上讲,未来的民团属于这一带乡民,且由官军代管。但实际上『操』办者是宁家,宁家将成为它的实际主人。宁珂在堂叔的应允支持下,一个人奔波起来——匆匆地去海港、东部城市,又与军营的人打起了交道。他这期间有好几次在妻子身边停留的机会,都因为手头的行程紧迫而放弃。他只在午夜仰躺着想一会儿綪子,最后幸福的微笑挂在嘴角,缓缓进入睡眠。
那个“学堂先生”偶尔来宁家做客。他是宁珂请来的“乡下名士”,博学而尚武;交往下来宁家的人都发现,这个人博学倒谈不上,尚武却是真的。先生不足三十,兵器样样精通,脸上时而流『露』一股杀气。不久宁珂就与当家的商量,聘他做民团教练,此刻的民团尽管只有几十支枪、三十多个人,但已具备雏形。训练就在北部山下河套子里,『摸』爬滚打,投掷、瞄准、队列等等,但大部分时间是围坐了听教官训话。
宁珂自从将队伍交给了“学堂先生”之后,就很少到民团队伍中去,而将大部分时间花在外面。一大笔军火生意正在运筹中,这当中他终于回了一次队伍,见到了殷弓。他发现殷弓尽管对他十分满意,谈话中几次赞扬,但脸上始终有着难以祛除的阴郁。从殷弓那儿走开,他又回了一次东部城市。当踏上那个老式洋房破旧的木头楼梯时,两手都开始颤抖。他找到了那扇门,里面只留有淡淡的白玉兰香气。衰老的姑妈告诉他:綪子等不到他,就回曲家大院了——她在那儿等待自己的丈夫……
宁珂在有着昨日气息的新房中度过了一个难眠之夜,一大早又匆匆离开。他不能耽搁,只想赶回山区……
我的綪子!我该有一匹好马了,一匹纯种红马,骑上它驰骋原野。有人说:看,又一个浪子!你会说:看,我的夫君!
宁珂如果直接回那个大院就好了。可他心里挂记着那笔交易,就直接去了军营。他不知道离开这短短一段时间发生的巨大变故:那个充当民团教官的“先生”神秘地失踪了,接着上峰又下了一道指令,解散民团。宁家大院的堂叔正到处打听缘由,找宁珂,还日夜兼程去见了那个油胖县长。县长推说什么也不知道,满脸堆笑送了他很远……宁珂与一位团副过从甚密,他们正联手做事。这一次宁珂见到他,他好像有些慌张,脸『色』通红,一边让座披衣服,一边吩咐旁边的人添水,说去去就来。
宁珂喝着茶,并未想别的。待了没有十分钟,突然进来三个剃了秃头的士兵,其中的两个端了长枪,一个提着盒子枪,一下子围起他。
宁珂腾地站起。端长枪的上来就拧胳膊,被他甩开了。这时一边的人把盒子枪『插』到腰上,骂了一句:“妈的,想耍少爷脾气!”接着照准他的腮部就是一掌。他没提防这一下,只觉得一阵剧疼。他明白反抗已经没有必要,承受吧。他们拧住了他。
他被押着往外走时,看到那个副团长站在窗帘后边,全副武装,正注视着这边。
这是个早晨。
四
一天过去了,宁珂被关在一个石头房子中。这个房子顶多有六平米,黑洞洞的,镶了铁条的小窗上不时出现一张好奇的灰脸。窥视者的眼睛像黄鼬一样尖亮。他琢磨这是军营中专门关押人犯的地方,又不知道这种倒霉的建筑在什么位置。当时他被推来搡去弄到这儿,已经失去了方位感。但他知道并未走出军营。现在他一直想的是究竟出了什么事?
当然最有可能的是军火交易败『露』。不过就他的公开身份而言,军方远不至于这样对待他,宁缬就是一个例子。这儿大概没人知道他与武工队的关系。民团的事情呢?这更不成问题……一天一夜他都未合眼睛,加上一路的疲惫,这会儿真是倦得很。
大约半夜时分,他正在打盹,门开了。进来两个人,一个卫兵提着桅灯,一个长官——他自称是军部派来的,专门处理此案。这个人细高个子,脸很黄,即便大热天也仍旧穿着厚军服,面孔十分严肃。他的口气还算和蔼:“宁先生受苦了。不过这也是迫不得已……为了早些出去,我们简单谈谈吧。”
宁珂倦倦地看着这人,内心却急急地判断——谈些什么?
“简单谈谈吧,不谈是不行的。宁先生自然明白,自然爱惜自己……”
宁珂沉默着。
“……军火究竟弄到哪里?”
“这根本就不必问。办民团是上峰批准的——请你去大院里把宁家的人找来吧,他们必须知道我在这儿。”
那人淡淡一笑:“算了吧。事情弄清楚之前,宁家不会有人来领你的,请放弃这个念头吧,宁先生。”
宁珂看上去仍是倦倦的。
“你能讲讲那个‘学堂先生’吗?”
宁珂一下站起来。
“请坐下,不必惊慌,你不讲别人也会讲的,讲得一点不剩。但别人口中讲出的,不能算数。有人就是要听听你讲一讲。我们也不愿意这样,没办法,以后你会明白的。我只希望我们之间不要伤了和气……”
宁珂听起来,这些话有点奇怪。他们后面好像有一只奇特的大手指挥着。不过他似乎已经明白那个“学堂先生”出事了。他额上渗出一层汗珠。如果那样,那么自己的真实身份也就暴『露』无遗了。既然那样——如果那样——他也只好沉默了。
接着他再未讲一句话。
那人又反复劝导,掺杂着适当的威胁;见他始终不吭声,就叹息:“那我也只好离开了。不过在这种地方,我们也无法保证你能舒舒服服。除非上级有指令转移……在这儿我的话用处不大。”
他走了。
两天里无人打扰。第三天他又来了,仅是重复上次的一些话。因为宁珂只是沉默,他很沮丧,离开了。
每天送进的食物都粗糙得很:红薯、菜汤,再不就是糠窝窝。送饭人歪戴帽子,嬉笑着:“俺营长的狗吃的全是大肉!俺营长就是让你宁家的人给谋算了!『奶』『奶』的……”
宁珂这回明白了,他们仍对那个营长之死耿耿于怀——他由此推测那个风流情种在军营中颇有人缘,看来有一副侠义心肠;同时也不难预料,兵营这会儿正有了一个报复的机会,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是宁家的一个男人。
他估计得不错。这天半夜门被打开,接着进来几个打赤膊的家伙,其中一个胸脯上还文了青龙。这条“青龙”显然是几个人的头儿,也是死去的营长的左右手。他一口一个“给俺死去的老哥松口气”,还大骂宁珂是“土匪探子”、“杂种坯子”。对于第一个蔑称宁珂还算理解,因为官军有时就将支队与土匪混为一谈,甚至叔伯爷爷口中也流『露』过类似的意思;而对于第二种说法就绝对不能容忍。但听下去他总算明白了一点点:“『奶』『奶』的,宁家的男人娶来那么多老婆,不生下个把杂种才怪!”
一伙人大笑,骂起下流话。宁珂头顶像被开水浇了一样。那种灼烫感是他极少经历过的。他几次想扬起拳头给“青龙”来几下。
“你小子以为自己是个‘少爷’就没人敢碰碰?老子就是要老虎头上搔痒——土匪杂种,从实招来!”
一伙儿围着帮腔。“青龙”坐在木桌旁,说一句“招来”就拍一下桌子。后来见得不到犯人回应,就指挥旁边的人动手。
他们发出了由低到高的哀嚎——这哀嚎在宁珂看来非常奇怪——一齐上手把一个默默无语的人压在地上,揪他的头发,踢他的『臀』部,动手的人自己却要哀嚎。折腾了一会儿,又把他揪起来。整个过程他们都在哀嚎,好像正经历不能忍受的痛苦。
“别看你是个少爷,这回犯下了罪过,通了匪,就落在爷爷的手里了……”“青龙”一边折腾一边自语,好像在为自己寻个“根据”。
他的手在宁珂脸上身上『乱』捏『乱』掐,宁珂闭着眼睛。宁珂紧紧闭着眼睛。这样他就能望到綪子的脸庞。她在那儿凝视着,如一尊白玉雕刻;还有阿萍『奶』『奶』——『奶』『奶』穿着宽松的衣服在屋里活动,像是刚刚起床的样子。她一定听到宁珂的呼叫了,转脸望着窗外,手中的一件孔雀烟缸摔破了。有一下掐得太疼了,宁珂的拳头飞速扬起,只一下就把毫无提防的“青龙”击倒在地。
“青龙”嚎几声,往上一蹿,不知从哪儿揪到一根绳子,接着就把宁珂捆上了。“我要把你拉到空里,吊当着收拾!我就不信弄不了一头犟驴!老二老三,准备树条子,给我细悠悠地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