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仍然哀嚎,哀嚎之声阵阵加大。窗外已经没有了走动的脚步声,整个军营都在沉睡。狗吠非常遥远。哀嚎之声越响,他们下手就越狠——这时宁珂已被吊到了屋梁上,拉绳子的人为了显示膂力,一口气直到把人拉到最高处。这样手握树条子的人就够不到了,“青龙”又骂,让他放低一些。但宁珂的脚趾不能沾地,一会儿脸就憋紫了,他们这才放下一截。
他们每人握了一根树条抽打。刚才由于吊得太高,一下下都抽在两腿上,两条腿开始渗血。这会儿可以抽打胸脯、肋部,每一下都发出“嘭啪”声,火灼一样。一件衬衫破了,有了红『色』印痕。“啊!——我的……”宁珂刚喊出一声就咬紧了牙关。他用力咬,眼中险些涌出泪水。他成功地忍住了。那些神秘而苦涩的『液』体正渗进另一个通道,流入心中。那“啪啪”的抽打仿佛在催促它快速汇入那个地方。
“你这个杂种,说不说哩?”
“青龙”摆手:“说也不听。今天给杂种先揭下一层皮来……”
他往手上啐了又啐,夺过别人的树条,又把他们喝远一点,然后用力抽打。一下一条血印。“嗯,杂种,杂种坯子好硬的嘴,就是不吭。嗯,你不吭,哼,你不吭,叫你不吭,嗯,嗯,嗯呀!”他往上跳着抡动树条,想抽打一下宁珂的脸。他跳了几下没有成功,喘得越来越重,后来竟发出了尖嚎:“老哥啊,妈妈,老哥啊……”
“青龙”住了手,趴在地上,像一头绝望的狼,张开的嘴巴真的啃到了泥土上。他在哀嚎,这是绝望的、悲凄的哀嚎。这号叫令人心碎。几个人过来扶他,他毫不理睬。哀嚎声渗入了泥土,传到了远处,引来了应和的声音:屋里所有的人都听到了大山深处传来的野狼嚎哭。
午夜的嚎哭令人恐怖。整个军营无声无息。
“大哥,给他灌灌辣椒水咋样?听说那是解痒的法儿!”
“中哩。捣弄去。多搁些辣椒,用石臼子砸烂,用粗布挤出水来,让它像血水一样红……”
“青龙”趴在地上,哭泣地发出命令。
有人咚咚地走了。一会儿又是咚咚的脚步,是铁桶扔在地上的声音。“来了,大哥看看中不,没有家什,找了个小油勺、小皮管子——得『插』在鼻子里不是?咱以前没弄过,不得法儿……咳!咳!多辣的东西,唔唔……”
“青龙”爬起来,让人解下宁珂。“哎哟,这家伙瘦得一把鸡骨头,哪像个少爷!”“这家伙离娘儿们远些就胖了……闲话少说,灌起来看!”
宁珂睁圆了眼睛。这目光使几个人“咦”一声松了手。他想从他们中间挣脱,可刚一用力就疼得一脸汗水。几个人又把定了他。他们给他『插』上管子,无论他怎么屏气、吐、挣扎,他们都决不放手了。他清清楚楚感到有一根烧红的铁条从鼻孔那儿穿入。通红的汤汁继续灌进去,他已经没有呼吸的能力了。眼睛里有水溢出,那肯定是红『色』的水……
五
我转过脸去,害怕想到那个时刻。你走过来,非要看着我的眼睛不可。这种阅读是最后的温习,你为了看得清晰,不使那一层晶莹蒙上眸子。读到了什么?什么?有一种巨大的声音正从天边隆隆而来,腾起了一天的怒云、一地的尘埃。眼看就要把一切都吞没、席卷而去。这是全部的遭遇。不可变更吗?不可,这是命运。
在这之前,无所不能无所不至的思绪的触角在舞动,裹挟了双倍的热情。回忆吧,闭上眼睛停止阅读,回想那属于我们的金『色』的、粉『色』的、罂粟花般的时刻。那时我们没有想到分离,一丝一念都没有。我们像所有人一样乐于误解,只顾没有尽头地汲取。夜『色』中,温吞吞香郁郁的夜『色』啊,我们不需要皎洁的月亮,无视那满天繁星。光明和梦想都装在心中,它和青春一样旺盛阔大,没有边际。那样的时刻啊,怎么会想到分离?
我久久默读。我的感受是世间最美好最充实的,是通向永恒的想念。你不要拒绝,不要犹豫,留住我的默读。一个从大山深处奔波而来的浪子,他茁壮的乌发根根直立,如金属之弦。你的手掌抚弄它们,倾听铮铮之声。这种弹拨只有你才能够、才拥有,手法细腻而娴熟。你从未遇到如此陌生如此熟悉的一个生命,如同自己的眼睫一样遥远。他有无法抚平的创伤,难以灌溉的焦渴,和铭心刻骨的思恋。匆匆而来,然后就像泥土一样沉沉落下,让青草在其上生长。
多么神秘的命运,它引诱了我,让我欣然前往。它把你的手交到我的手上,从此开始了可怕的期待。企盼与畅想、无穷无尽的愿望毁坏了我,把一切都『揉』碎了。它诱导我,把一个能够频频顾盼的生命之丝牵到了我的手上。它多么仁慈又多么残忍。没有任何一种力量比得上诱『惑』的力量,我在预先告知了结果的境况下竟然走上了绝境。亲爱的,我的鲜花,我的『露』珠,我的羔羊,我的鸡雏!我就在你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向了深渊。
我说过它太残忍了,在这漫长而又短暂的过程中就那么让你看着。你长长的内眼角令我『迷』醉,没有渗出一滴晶莹。真正的苦涩是流入心中的。你像个男人一样学会了掩泪入心。你多么温厚、安稳,你的缓缓的动作、会心的微笑,都让我永远地思念、想望、感激。我趁着走向尽头的这一段短途放声大唱吧,我的歌声啊,给过母亲,给过你,给过绚丽『迷』人的梦幻,给过感激本身。这真是一首感谢之歌,先是低低的,就像一个歌手在音乐奏起之前小心地调试,然后就放开歌喉,让它像河流一样倾泻。
我的声音会压住一切哀鸣。我的歌声是对恶的炫示、对丑的诅咒,是对母亲的大声礼赞。从赤身沾一片泥土沙粒、在大漠山岈上跳『荡』时,我就开始学唱那首歌了。人总要走向那一旅程,人总要在旅程上放开歌喉。满脚满腿的棘刺、血口,通红的『液』体、生命的汁水一滴滴渗出。你远远地伸过手来,伸来了。我从此什么都可以忍受——只是不要与我分离。
不,不,永远也不……那个时刻真的来到了吗?有个声音提醒我它近在咫尺,就侍立一旁,先是等待,再有一会儿就狰狞而粗暴……我不愿流『露』一分胆怯,因为你的眼睛在看着我。
让记忆中的柔指再一次触碰我吧。我像一个老人在思绪『迷』茫中最后发一声请求。我嗅过玉兰和蜀葵特异难忘的香气,长恨绵绵。永久的饲喂是没有的,我记住了。你轻轻拢住了我的躯体,手指分辨着昨日的故事。那一次跌伤差点使我告别大山,当时我从一个陡坡翻滚下去,带动了一些石块,又从断了枝干的松树桩上划过。一直跌落到谷底,身上的衣服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就像我满是伤口的皮肤。脸上的伤痕很少,这大概为了在漫长的未来瞒下昨日。全身都结了瘢痂。那天深夜我从谷底爬出,感受着冰凉的秋风。狼尾草扫着我的脸,一天的星星随时都要垂落。我害怕被炽热的熔岩飞溅灼伤,小心地呼吸。有一条游蛇在旁边停了一瞬,然后又游向远方。
那个称得上悲惨的夜晚我就睡在草窝里。秋虫大唱,这些不知忧愁的生灵疯『迷』癫狂,最后感染了我。我竟然在一段时间里忘记了刺痛,不合时宜地想象着奇特的、尚未来临的一些友谊和抚慰。那时就坚信你在远方等我。于是有了欢乐和希冀,扫尽了悲伤。我甚至从那个夜晚起就看到了你的眼睛。它像黑紫『色』玫瑰苞朵,粉茸茸的让我想象的手指碰触了,颤抖不已。
像我,不该有什么畏惧和悔恨了——谁这样说过?我能苟同吗?我只想问你。
现在我又待在谷底,又是满身创伤,又是鲜血淋漓。几次昏厥,几次又醒来。我已经没有了挣扎的兴趣和能力。是什么把我碰进了这条折磨之谷?
请求之声越来越淡、越飘,像一片羽『毛』。这是生命告别之前的那一丝一绺——它中断了也就停止了……请求的声音不是俗声,它是最真实最迫近的声音。渴望。你在那么遥远的崖畔上站立——那是高原,你的裙裾又在风中抖动,让人想起午夜的海浪不倦的拍打。我的高原,我的未来和归宿,这一刻我是多么清晰地看到了你。我拼尽了最后一点力量,想挣脱这道深谷。尖尖的石棱在割我的筋脉,血一流,冷冷的蛇鞭就闪电一样抽在身上。它的哀嚎是阴间的哭泣,它的哀嚎是魔鬼的咒语。我要推开织成的蛛网,要站起来。
我最后想到的是奔到你身边。我哪怕迎来一次长眠,也要把头颅枕到你的腿上。手抚着你巧妙精致的膝盖,会香甜地进入梦乡。多少次了,这种演练没有一次是失败的。我笑着,有时发出了声音。你告诉,你悄悄藏了幸福,你喃喃叙说。世间哪里可以找到这么美的午夜之声?它像一道潺潺流泉,像穿过了一片玉簪花的溪水,踏着月光走来。在它的环绕下我想起了美好的夏夜——河边洗浴、白沙滩上艾草旁的仰卧——大鱼嗵嗵跳水,它滑亮的丰腴的身躯真像我心爱的女人……艾草浪漫的白烟飘着散着,野外小蚊虫们近了远了。老爷爷的故事如河水汩汩流去,永不干涸。这是生的安慰,是人生的庄稼吸水拔节时发出的响声。“妈妈——妈妈!”不一定什么时候想起了热烫烫的牵挂,喊着,急着,爬起就窜。妈妈在不远处,一群女人围着谈着,声调缓缓。孩子一头扑进她的怀里,她抱住了他,拍打,抚『摸』,下巴有时搁上他圆圆的头顶……
你记得那样的时刻吗?你能听到哗哗的夏夜之水吗?
那么既有那样的时刻——人的早晨和夏夜,又为什么还要让人倾听哀嚎?为什么为什么?
在我的质问中你双泪长流。亲爱的,不要哭了。你的泪水就如同我的血汁,我知道它从哪儿流出。你的唇、眸子、睫『毛』,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也是这个世上的瑰宝。你会永存。就为了你、你所拥有的一切,我将改变自己、粉碎自己、溶化自己,我走进了任何人都恐怖的地方……你明白,我本来是很不自愿的。我是被爱所『逼』迫。
谁也没有感受到这么大的迫力。这是压迫,是泰山一样沉重的压迫。没有一种残暴的力量可以和你的力量相比。爱的催『逼』是最可怕的。
可是我爱你。我真实地爱你。我不知疲倦地、一丝一丝地爱你。我看着木槿花长久的疲惫的生育,深深地感动。木槿花是世上最好的母亲。我爱你,你是一株木槿。这会儿我稚嫩纯粹,走回了起点。我从第一步迈出,迈向最后一步。我咀嚼着生的甘甜,坚定自己。我爱你。你注视我的痛苦、欢乐,你由于没有听到呻『吟』而大惊失『色』。我爱你,你能在一个挚爱着的火热心胸跟前听到呻『吟』吗?我只会沉默,沉默就够了,沉默很结实,它凝聚的东西很多。你理解我的沉默吗?
一丝虚念,对奇迹的某种妄想安慰了最后的躁气。奇迹从未出现,可是人总要相信它。不,我郑重而坚决地告诉自己:奇迹是没有的,即便有,也不是我的。最后的焦躁与愤怒存在着,可是我有更强大得多的爱,爱你,而不是别人,就这么具体。
在温厚与清洁方面,你是一株玉兰;在辛劳与母爱方面,你是一株木槿。
六
“这个人已经奄奄一息了。”“我看……”“奄奄一息了。”“把他的头扳起来,手扶住他的背,这样……”“那些王八蛋,这一回……”
像风中飘动的泡沫。各种话语都被一只筛子从空中筛下,变成了细细的屑末。但他一切都听得到。是什么干结的黏稠把眼睛粘住,他无法睁开,因而也无从判断面前的说话者。
有人用棉花蘸着水洗他的脸。眼睛洗了又洗,动作柔和极了,他猜想那是谁。他用了用力,睁开了眼睛。“啊!他可以了……”一声悦耳的叹息。他第一眼就看清为他清洗的是一个姑娘,穿了深黄『色』的军服,有超出常规的一双大眼睛,她竟然戴了一只船形帽。“军人……”他自语。对方点点头,含着微笑,退到了一边。围上来的都是男人,胡茬都很黑。
“你感觉怎么样?”一个五十多岁的军人问。
他一声不吭,倦倦地把脸移到一边。
他被痛苦地搬离了这张小床,移在一副担架上。后来又睡着了。不知抬了多远,又移上一辆车子。车子开得很慢,大概远远地驶离了军营。在颠簸中他又醒来。车内的人仍在议论,他想他现在可以听听明白——他们大概很看重他的伤。
“真不知怎么办好。如果他来了还是这副模样,那就麻烦。”
“别出大事儿,只要他能活着就有个推脱。怕就怕人死了,人死了老头子饶不了这边……”
宁珂极力分辨着。后来他心头一热,他听出那个“他”和“老头子”都指同一个人,那就是宁周义!这么说叔伯爷爷已经知道了他的事,正在向他们要人。而他们最怕让那个人看到这副样子——一个血迹斑斑的身躯。
阵阵钻心的疼痛让他满脸汗珠。他不得不一次次睁开眼,望遍了车厢内每一个人。那个戴船形帽的姑娘就在旁边,这时伸手为他把脉。她的手很奇特。总是这样奇特的手。她离开,从一个小箱中取出了针管。她为他注『射』了一针。
大约走了多半天,到达了一个目的地。这是一个有套间的病房,来来往往的人都穿了白衣服,这使他一下想起了曲予先生——如今是他的岳父了——那所有名的医院……护士们推着他从一个房间进入另一个房间,做过了各种各样的检查,接着又是注『射』、敷伤,不停的折腾几乎让他大叫起来。他只想离开、离开,回到属于他自己的地方去。可是很快他就发现,在他这病房的外间里总有一两个表情肃穆的人,门外则还有一个看守。自己仍然是一个身陷囹圄的人,眼下的情形与那一次许予明的遭际有点相似,而且同样涉及到叔伯爷爷。老人家既喜欢把人的伤痛医好,又乐于把人关在一个笼子里。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老人啊。他现在有点想念那个人,尽管一想到他就一阵害怕。
他想弄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从护士口中得知这是东南部一座城市。以前他因为叔伯爷爷的商务几次出入这儿,对那些肮脏而混『乱』的街巷已是非常熟悉了。这所医院属于军队,像其他城市一样,战时所有重要的医院都落到了军人手中。
十几天之后,宁珂能够一拐一拐下床走动了。他拐到套间,一眼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是那个满脸胡茬的军人。军人不苟言笑,请他坐在旁边。
“你知道吗?像你这样的情况,要放你是不可能的。因为宁周义先生要见见你,他老人家的话我们是相当尊重的。等你可以出院时,我就陪你去看他老人家。你好好养着吧,好好反省,最后你必须讲出一切。”
宁珂对后边的话并未在意。因为他知道不久会见到阿萍『奶』『奶』,马上兴奋起来。“我离开你多久了,『奶』『奶』!我回来得太迟太迟了,『奶』『奶』,你会原谅我吗?『奶』『奶』……”他大仰着脸,用力压着后颈。这个动作能够成功地抑制住什么。他以前就有过这样的时刻。他紧紧闭着眼睛。
“像你这样一个青年,没有必要自毁,没有必要……”
宁珂从在军营时就明白没有多少话要谈,可是这会儿不知怎么吐了一句:“人人都怕毁了自己,就是不怕毁了民众!”
军人站起来,皱着眉。他长长叹息。
窗外有一棵刚松,叶子绿得发黑,油滋滋的。宁珂常常面对着它出神。螳螂在树干上悠动着身子,一悠一悠往前。有一只黄底黑斑的蝴蝶落在松枝上,因为一只苍蝇在旁边飞动,就厌厌地离去了。刚松下的小瓢虫行动迟缓,显然在向着松树主干进发。夏天过去了一半,雷雨频仍,昨夜一场疾雨使松树下的一片小银羊矛显得更加柔嫩翠绿。从那个军人提示『性』的谈话之后不久,宁珂的伤差不多全好了。军人开始催促他上路——其实是长途押解——他执拗拒绝。就这样挨过了十几天。一天早晨一辆汽车在窗前轰鸣。宁珂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但别人难以察觉。他以为这辆车会把他一直拉到省城,把他交给叔伯爷爷。他害怕那场特殊的审判。
他准备在半路跳车。押车的人肯定会拔枪『射』击,那么就让我死在路边吧。不过只要一息尚存,我就要奔跑、奔跑……
宁珂估计错了。汽车转过几条街道,驶上郊区,但并未驶出太远,就在一个山脚停下了。那儿有一道高墙,墙上有铁网,角楼上有戴头盔的哨兵。他一下明白这是个什么地方了。这样的一个处境远比站在叔伯爷爷面前要好得多。他对一直陪伴的军人充满了感激。
分配给他的是一间宽敞的牢房,而且离那些关押其他犯人的密挤小间有五十多米远,中间隔着一小片金松。这片金松可真美,他有好长时间竟忘了身处何方。屋内有一床、一桌,甚至有书和纸笔。他翻了翻那些书,发现都是政治读物,其中有很多书以前在叔伯爷爷的书房中也见过。
他们究竟要如何处置呢?
宁珂已经无数次地回忆创办民团以来的一些细节,并从敌方的片言只语中判断各种可能『性』。显而易见的是,自己与八一支队的联系是暴『露』无遗了,但民团的『性』质会从根上受到怀疑吗?还有自己的全部情况,对方究竟知道了多少?他想不出有一天面对那个人的眼睛,他会做何解释……
可怕的一天比他预料的要早一点来临了。这一天早晨很好,山间吹来的风带着浓浓的野草香味,还夹杂着山野菊的气息。他吃过简单的早餐之后立在窗前出神,身后的门响了。
满脸胡茬的军人让他出来一下。他走出门时,军人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肩头。他跟在军人身后。
大墙西南部,离单身牢房一百多米远处是一丛丛竹子和松树,它们掩映着一幢紫红『色』的二层小楼。他们走进大门时,笔直站立的卫兵向军人打了个敬礼。厅内地面洗得很洁净,空气似乎也清新凉爽。往左拐是铺了浅灰『色』地毯的走廊。在一扇棕『色』小门前,军人小心地敲了几下,门开了——开门的竟是那个戴船形帽的大眼睛女军人,他不由得啊了一声。
他们耳语几句。接着那人到里间屋里待了片刻,退出,离开了。女军人微笑着看看他,示意他到里间去。
还没有迈步,宁珂就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干咳。他像被钉在了那儿。“珂子!进来……”
宁周义端着一杯茶出现了。宁珂第一眼就看出了叔伯爷爷满脸疲惫。一步一步挪蹭进去,不知怎么就坐在了一张深蓝『色』的沙发上。
叔伯爷爷也坐了,只是喝茶,并不看孙子。
“阿萍『奶』『奶』……她……”
“她不知道你的事情。知道了会哭的。你明白,她为你流的眼泪已经太多了,该让她歇一歇了。”
“我和綪子……我们一直想着『奶』『奶』……和爷爷……我们准备蜜月之后尽快回省城。”
“唔。会这样吗?你一直是很忙的,比我想象的更忙。你有了自己的大事情要做,爷爷和『奶』『奶』比较起来就不重要了。”
“……”
“走自己的路吧,不要把宁家也拖累进去。宁家也不拖累你——你任何时候都要记住这句话……”
“爷爷!我……”
“你可以做‘副政委’。这个头衔在我看来够怪的了,也很滑稽。不过它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说蜜月之后就要携綪子看我和『奶』『奶』,来得及吗?如果不是我早了一步,你现在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宁珂闭上了眼睛。他毫不怀疑爷爷的话。他感到惊讶的是对方把自己的身份全搞明白了,或许还有更重要的一些事情……
“你对堂叔说过我希望宁家有更多的枪吗?”
宁珂仍然闭着眼,但点了点头。
“孩子,这太过分了。我再说一遍:你可以做你的事情,但不要把宁家拖累进去。宁家不会有下场的。”
宁珂好几次想大声呼喊一句,但都忍住了。
宁周义在屋里踱步,高大的身子晃来晃去。他不时抬头遥望窗外,长长叹息。“你明白,我这次是来领你出去的。我想告诉你,我这样做并不体面——我不过是太自私了,太自私了……你什么也没有讲,我知道你不会讲的,你与那个‘学堂先生’不同,他什么都讲了,他们还是没有免其一死……”
宁珂腾地站起来:“真的?”
宁周义点点头:“他们把他杀了。当然这样做也太过分。告诉你吧,历史就是由一连串过分的事情堆起来的,这不值得大惊小怪。”
宁珂觉得自己的牙齿都快咬碎了。在这个时刻,他对叔伯爷爷半点感激都没有。多么寒冷的夏日啊,冻得人浑身战栗。
七
大雨倾注,真是一场奇怪的大雨。干旱的平原越来越少见这样古怪的天气。雨前的闷热让勘察队所有人都不能安睡,就连躺下就打鼾的黄湘也光着膀子钻出蚊帐。他拤着腰站在门外,望着阴沉沉的天『色』说:“快了。”等来的是一场痛快的倾注。“哗——”那声音像是嚎哭……
朱亚简直用恳求的腔调叮嘱同队:做最后一把努力吧,工作要赶一赶,赶一赶。那种紧迫的意味让人费解,但也无人反驳。只有黄湘一个人嘴角挂着嘲弄的笑意,大口吸烟,照样松松垮垮。
嚎哭的雨夜里,朱亚说多么凉爽啊。他兴奋地爬起来,问我几点了?我告诉他已是深夜三点。他不想再睡了。我知道一连多少天他都是这个时间起来工作——这一次并未摊开那些图表,而是悠闲地抽一支烟。这在他是不多见的。我坐到他身边,他也并未像以往那样催促我去睡。“终于要收工了,算是很值。其实一开始的判断就不会错:这片平原是绝对不适合搞那个大开发的,这等于毁灭它。问题是,这种判断要建立在坚硬的逻辑上,要取得严密的数据支持……现在可以说我们完成了,总算最后为这片平原做了点什么……”
朱亚说着一顿,微笑看我。我们的目光对视了一下。我突然发现他那有些发暗的面『色』这会儿简直是青黑『色』,那对又乌又薄的嘴唇因为激动而『乱』颤。“朱所长!”我搀了他一下,他却把我的手拂开。
“我们是有力量阻止它的,阻止它……”他回头望着倾盆大雨说,“咦,这雨有些不正常啊……”
我却在咀嚼他的话。对于这片平原而言,能够阻止那场可怕的毁坏当然是最迫切不过的了。但朱亚是否太乐观了一点?那场大开发已经先自在报刊电视上宣传过了,仿佛已成定局……我们走进了一次艰难的、获胜希望极小的保卫战之中。
“这雨很不正常……”朱亚又说一声,离开了窗子。
大雨整整下了一夜。天亮后总算有了一片晴,可一会儿薄云和热雾又笼起来。天没有一丝风,海面上的鸥鸟个个凄凉。只有大雨冲刷过的沙子粒粒清新,使上面生着的滨麦和羊草显得格外嫩绿。朱亚的精神很好,在早晨的光线下,他的脸『色』比夜间稍稍好看一些。他喜欢雨中漫步,这时就往前走去。我们沿着经常散步的海边,注意是否有冲上岸来的海带之类。他的兴奋一直未减,话也很多。他说他这辈子参加了很多次野外项目,而这一次是很特别的——很可能是一次“绝唱”。
我站住了。
他摇摇头:“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以后主要是坐在屋里了……可我怀念在外面的日子,有时一想要老待在一个地方就害怕。人的幸福全靠回忆是不成的,没有它就更不成!我以后会挂念这个地方的。这片平原太美了。我真希望能在每年春天都来看看这儿的槐花……”
“会的。我陪您来!”
“就为了这么大一片槐花,也要把这片平原保住,我们一起干吧,很值得。时间紧迫了……”
朱亚抚『摸』着胸部,又按按下部。我想那儿又在疼痛。“我昨夜又想到了那次野外作业遇到的小水……人很奇怪,一阵一阵的。这是老年人的特征——我不太老嘛。”
他的话让我想到了远离他的妻子和家庭。奇怪的是所里没有一个人说看见过他们。妻子没有守在病重的丈夫身边,儿子没有赶到父亲身边,这是很令人遗憾的。而朱亚也没有提到他们,极少极少谈到自己的婚姻。在这个阴沉沉的早晨,他又一次想到了那个野地少女。
“小水……”
他咕哝一声,突然腰弓了一下。后来他使劲按住胸口蹲下了,脸刷地变成了纸『色』。我吓得不发一声,伸手去扶他。他做了个呕吐的动作,竟然喷出了一口鲜红的血!“朱亚所长,朱亚所长,啊啊!……”我的头嗡嗡响,环顾身边,没有一个人。他紧闭双目,用力咬着牙关。
我手中的手帕被血全染红了。
我想把他背回营地。这是一段可怕的路程,尽管只有短短的几百米……我怕他像个易碎品那样经不住颠簸。这样呆了一会儿,我疯『迷』一样向着营地大喊……
上午车子就把他送到了城里医院,两天之后又转到了省城。
……
朱亚又吐了几次血。我一直守在他的身边。他昏『迷』了两次,但很快又清醒了。所里来了不少人,他们轮着来病房看过。最后一个来的是所长裴济,陶瓷似的眼睛沉甸甸的。“我刚刚开会回来!老朱!”
朱亚的呼吸突然变得如此急促。他转向裴济:“任务完成了……勘察队很快撤回。”
裴济一声不吭看了半天,长长舒出一口。所长离开时对我说:“你在这里照顾老朱吧,要精心。”
几天之后,病情稳定一些,令人胆战心惊的检查开始了……仅仅是钡餐透视就大致有了结果——我看看医生神秘的样子心就怦怦跳。我扶走了朱亚后又找医生取结果,一种担心被证实了。
一连做了几项检查,结果都是相同的:癌症晚期。我极力忍住泪水问大夫:“可以手术吗?手术后有希望吗?”
“我们将尽最大努力。”医生说。
……
午夜两点了。朱亚折腾了一天,注『射』了针剂之后睡着了。我伏在他的床边。所里有人几次来替换我,都被我拒绝了。他的家里人没有来,单位设法与他的家庭取得联系,结果都未成功。办公室的人问了朱亚,朱亚语言含混。他好像突然就进入了一个大的跌宕,而不久以前还在发疯般的工作,这多么让人难以理解。
我记起了那场嚎哭一样的大雨,他在雨夜说的每一句话。原来那是神秘的告别,向那片平原,也似乎是向自己的人生……我的泪水涌出,不敢转脸再看我的兄长。
原来他在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帮助我——与我一起保卫那片平原……我的兄长,你可要挺住,因为每年春天都有洁白的一片槐花。
八
我像期待一个盛大节日,期待着一个季节。我并非完全厌恶严冬,因为我也有在雪野上奔跑、在大河上溜冰的欢乐记忆。可那常常是让人瑟瑟发抖的日子,是各种动物饥渴难耐、隐形敛迹的日子。我与那些可爱的野地生灵一起祈祷,春天快快来临吧。
在那个神秘的分界线上,蹲了一只洁白无污、神『色』庄重、雍容华贵的动物。它一动也不动,与茫茫雪雾融在一起。它的身躯连接了冬天与春天。我怀着奇特的敬畏盯视着它,心中满怀期待。我知道那是一个浑身戴满了槐花的少女化成的,她每年春天临近都要守在那条线上;这条线隔开了两个季节,一般的眼睛是看不出的,除非是一双慧眼。她的生命只属于春天,没有任何一个生灵像她那样为春天而焦渴。我听说只要找到那条线,沿着这线走下去,就会看到那只美丽得无法言喻的动物。
天接近中午时分才暖和一点。我看到一只小甲虫出动了,在刚刚晒干的一层白沙上嗅来嗅去,小心翼翼地往前。我看着它,尽量不惊动它的忙碌。我想它也在辨认和寻找那条隐隐的线,并想顺着这线去一窥姿容。动物往往有着超人的感知力、深不可测的敏悟,所以我设想着它会把我带入。
一层薄薄的水汽升腾起来,大海滩上仿佛有什么在飞速奔跑。手打眼罩望过去,遥远处是一道道伏牛般的沙岭和雪堆,它们在雾霭中微微抖动。万物在这样的时刻都陷入了激动,为那即将来临的繁华绚丽而激动。
小甲虫走得太慢了,它简直在蠕动。当然,那条线太难找了,即便对于一个小巧机灵的甲虫也是一样。它那肉眼难以发现的小鼻子、纤发般的触角,一切都极有利于探幽入微。那条线潜在流沙中,如沙粒间隙一样细小,所以要踏到它极不容易。有好几次——我相信是这样——小甲虫的前爪都踏上了它,只是没有感到罢了。
那个姿容超群、惊动了十里平原的少女因无处不有的嫉恨而消失,最后化为了自然中的一个精灵。她选择的衣装为纯白:像冬雪,像槐花。她只为春天而生,也只有在槐花盛开的那十几天才得以归来,重新还她少女的形象,蹦蹦跳跳穿行在花海之间。
一个人一生只要能看到她一眼,真是死而无憾了。
天渐渐黑下来,甲虫和四周的一切都融进了夜『色』。这一天就这样白白地溜走了。
风沉落在遥远的沙岭雪冈后面。一天的星星清亮洁净。夜空真好啊,这是即将告别和迎接的许多夜晚中的一个。我长久地伏在窗上。一两只麻雀在干枝上跳动,另一只猫样的动物在矮墙上倏地跑过。似乎有咕咕的叫声,有哑哑的低鸣。这个夜晚盛满了激越和跃跃欲试。我倾听海『潮』和河流的声响,极力从细小的嘈杂中找到它们沉重或庄严的声息。我听到了,河流在冰下跳动,海『潮』在有节奏地推涌……也就在这样的夜晚里,那只纯白的动物守在那条线上,轻轻地、然而是愉快地抖了一下。
风随着太阳升起。所有的讯息都由风传递,它来自太阳身边。它特别钟情于守在分界线上的那只纯白美丽的动物,带着它的微笑奔波于原野。一只小狐出动了,它那水汪汪的眼睛疑『惑』地看了看半空,然后一摇一摇地翻过了不远处的沙岭。在岭下顶端,它惊讶地站住,一动不动——它真实地感到沙岭下面的冻雪在化解。它一跃而去……温和而傲慢的风吹着第一只小狐的皮『毛』,让它舒服极了。它告诉一只羞涩异常的草獾说:“你以为春天还遥远吗?咦咦!”
灰喜鹊、寒鸦、野鸽子、大山雀……纷纷从远处密林中飞出,到阳光充足的地方来了。雪岭无可争执地融化,潺潺之声通宵达旦。伴着这声音就是各种生灵的号叫,它们在传递一种明白无误、早已不是新闻的新闻:关于节令、天气。
那只守候在分界线上的尊贵优雅、纯洁的生物,还不离去吗?当春『潮』涌动时,它会一跃而起……
无数的溪水向北流去。大河之冰碎裂了。似乎是一夜之间,大海滩上无边无际的槐花就开放了。那密挤的银白『色』花束压得枝条弯弯,槐丛变成了银『色』山峦。一层层槐花堵塞了荒原之路,机巧的小鸟也被花萼挤得喘不过气来。蜜蜂、彩蝶,一群群拥入。春天的盛会就这样降临。
有一个头上『插』满槐花的少女蹦跳在花海之中。她总留给人一个背影。她出奇地娇小也出奇地美妙,万一冲你粲然一笑,你会受不住的。
她从分界线上归来。整个槐花开放的季节我都脸『色』通红,夜不能寐。我沉醉在槐花丛中,我在原野上奔跑。我会找到那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