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书轩hbcjlp.com

繁体版 简体版
聚书轩 > 耽美小说 > 你在高原 > 第9章

第9章(1 / 2)

 推荐阅读: 在你的世界安度余生 开局就有系统 赠你一袭婚纱 你给的圈套和毒药 带着微信购物坐江山 快穿:宿主有点不正常 斗破之异火情缘 非魂 新水浒之心 全职厨师
最新网址:hbcjlp.com

这是平原西部最大的一个镇子,望上去黑鸦鸦一片,全由一些苍黑的古屋叠成。街巷窄长,曲折幽暗,响彻着无业游民凄凉的笑声。镇子中部有一幢红『色』木楼,油漆剥落,看上去更显得怪异。二楼前廊上偶尔出来个剪了齐耳短发的姑娘,让行人驻足去看。她可真够白的,胖脸上有一对凹凹的黑眼。她伏在栏杆上往下望,无业游民朝她做个手势,她就笑。民兵把无业游民轰走,然后再转回来看她。

民兵不在时,无业游民很快聚过来向二楼仰望。如果那儿空空的,他们就咂着嘴,坐在地上。多么好的太阳啊。他们互相抚『摸』起来,其中的一个不知为什么往另一个『乱』蓬蓬的头发上吐了一口,立刻挨了一巴掌。几个人在地上滚动,直到民兵把他们重新赶走。

民兵轮流值班,都围绕着木楼。这楼以前属于一个大商人,他在外面胡闹,断了后,木楼就收为公有。很少有人能亲眼去楼里看上一眼,只是传说:某某大官来了住在里面,怕吵,四壁钉了毯子;夜间,他又嫌躁,就让卫兵领来三五个有模样的姑娘,大官待姑娘真好,姑娘哧哧笑……还传木楼里住了兵,都是前线开来的,个个携枪带刀,满口脏话,然而极守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至于这一次为什么二楼上出现个凹眼姑娘,谁也不懂。

民兵驱赶无业游民时,他们就嚷:“让俺看看!看看!”民兵瞪着眼喝问:“这是随便看的吗?你们知道她是谁?”无业游民争先恐后地答:

“凹眼婊子!”

“天哪!打嘴……亏了她没听见。”

民兵吓得捂了一下嘴,转脸看看木楼,把头缩进衣领里。

这些无业游民在大街上转悠了半辈子,看样子要转悠到死。以前民兵指导员劝说他们加入民兵,保卫镇子,他们就翻白眼。指导员说:“麻脸三婶祸害了多少民众,该是扛枪的时候了。”他们就咝咝吸一口凉气,说:“俺日麻脸三婶。”

镇子一连几年都是麻脸三婶的地盘,她按时派人来收“地皮贡”。来人除了要走猪羊米面布匹之外,还要挑选“中意的东西”。这或是几头牲口、一个八仙桌、花瓶古玩,或是人——当时麻脸三婶年纪不像现在这样大,愿把年轻小伙子收为“贴身卫兵”。有一次镇上被挑走了五个英俊小伙子,最大的才十七岁。父母跪下哀求留下孩子,收贡的骂:“不识抬举的东西,修下几辈德才能跟上三婶?”结果五个小伙子一去不归。镇上人都知道他们被麻脸三婶采了元阳,然后又当土匪——那队伍中有不少精壮汉子就是这样入伙的,从此不认爹娘。

八一支队出现在这一带,从此断了可怕的“地皮贡”。镇上成立了民兵大队,配合支队保卫民众,参加了有名的几次战斗。战斗结束后支队秘密转移山区休整,只留下少量兵员和一些伤号——那幢木楼变为临时病房,凹眼姑娘是支队的一个护士。

她个子很大,实际上只有十七岁。她生于东部城市的一个教师家庭,医专毕业就参加了战地医院,后来八一支队要人,就给“支援”来了。她从小长在一种纯洁的环境中,什么污浊的事情也不懂。所以当街头那些无业游民朝她做手势时,她还以为是友好的表示。她悉心照料伤员,一旦他们有了笑意,她就高兴得唱歌。有个伤员马上要痊愈了,为他上『药』时,他就小声说:“我要困你。”她告诉领队说:“他说要困我。”班长暴跳如雷,指着那人的鼻子训斥。事后那个人找到她承认错误:“我再也不困你了,一定不困。”她感到深深的愧疚。

风声有些紧,除了重伤号之外,其余的都分散在一些老乡家里。他们前些年挖的地窖这会儿都用上了。

无业游民仍旧到楼前来看。他们又见过一两次凹眼姑娘,心满意足。民兵挥着枪托问:“就不怕打?”“别说打,谁能得她,死也值!”“臭美……”

有个卖野糖的男人几次挑着担子在楼前转,无业游民就追着要糖。他不给,他们就不缩手。男人小声说:“楼上住了什么人?告诉了就给糖。”一个人抢答:“凹眼婊子。”男人摇头:“是支队的吧?”另一个四下看看说:“他们早撤了,我亲眼见的……炊事员走时背一个猪头……”

卖野糖的男人在街巷上转了三天,关心的都是支队和民兵的一搭子事。有一次他正向小姑娘伸出一支野糖,被背枪的人一把擒了。他不停地喊冤,就给拖到了民兵大队部。指导员不在,副指导员主持审问:

“狗日的东西,从实招吧!”

他的鼻孔有些外翻,他们就叫他“翻鼻”。他『揉』着鼻子:“俺家三辈都是卖野糖的,河西胡家从东往西数第六个门是俺家……”

副指导员想了想,明白那是麻脸三婶的地盘,无法对证,就大喝:“告诉你‘翻鼻’,你这三天的事儿都在我把里攥,你要不是个‘探子’,我就算驴下的。”

“翻鼻”一笑:“那你就算驴下的了,大叔。”

副指导员一拍桌子:“好胆!来啊……”

一边拥来几个人,三五下把“翻鼻”捆了,然后拴到一个滑轮上,哧一下拉起来。

“招不招?”

“招哩。俺是卖野糖的。”

“好。放哎。”

“嘭”一声,那边攥绳子的松了,“翻鼻”跌到地上,大叫不止。大约有什么地方跌折了。

“招不招?”

“翻鼻”一声不吭。于是又被拉起。刚拉到顶部他就喊了:“我招我招,招了放我回去好啵?家有八十老母啊!”

副指导员笑着:“那中。”

“翻鼻”被缓缓放下。他坐在那儿,像个不倒翁一样摇动着:“俺是麻脸三婶派来的,那边有消息说武工队走了,该来收收地盘了……我先探个虚实。”

“什么时候她来?”

“半月准来。”

“你这个‘翻鼻’好胆,敢给麻脸三婶当探子,还想喘着气儿离开黑马镇?”

“我的爷爷!咱说好了的,不能说话不算然后……爷爷,我给你跪下了!”

副指导员一哼,四下的脚都一齐踢;踢累了又用竹片拍,用鞭子抽。呼叫声震动屋梁,一会儿就没了声音。用凉水泼过来,再打,打一下问一句:“还敢不敢跟麻脸三婶了?”“不敢了爷爷!哎哟放了我,我变驴变马报答,爷爷哎!”“日你妈都晚了。”

几个人精疲力竭,天也黑了。点起灯,副指导员用一根木片触火点烟——一伸手想起个事情,笑了。“笑啥个指导员?”“笑咱太笨太拙,也便宜了这个探子,烧根火棍子吧!”

他们烧好了一支火棍。副指导员先用它点烟,然后让几个人把血肉模糊的“翻鼻”下衣脱了。“翻鼻”粗重喘息,还在求饶。他们把他按了,把屁股翘起。火棍赤红的尖头先触了一下他的下部,他立刻一声长嘶,身子大扭,又被按得铁紧。昏过去,再泼凉水。他缓过来,求饶,诅咒,再求饶。副指导员咬着牙,将赤『色』的火棍猛地『插』入他的屁股,用力地『插』……又是长嘶——但只半声就垂了头。

再泼凉水,再没缓过来。

副指导员扔了火棍,拍着手。“真不经折腾,狗探子。哎,咱忙着,咱忘了什么?”

几个人对视。后来都记起该把得到的消息报告支队的人,就毫不耽搁地跑开了。

无业游民知道黑马镇要出事了。他们发现民兵在擦枪,几个管事的在看地形,点点划划。再到那个木头楼前看凹眼姑娘,没了。“多么好的一个吃物。”他们搓手。

“俺要凹眼闺女啊——”

午夜里,无业游民的尖叫像春猫长嚎。星空一片银亮,最遥远的边角像在垂落火焰。街巷漆黑,户户闭紧门窗。无业游民抄着手走,想找个草垛子睡下,又嫌太早。他们对视着,想再喊几声,无边的漆黑压得张不开嘴。前边有点光亮,那是打马蹄掌的铜头老汉在做手艺。他们立刻围过去。

一个烟火熏黑的小矮屋,一座土炉子,一架风箱,一个铁砧子,这就是铜头老汉的全部家当。风箱一拉炉灶里的火一『射』,省了灯油了。铜头专心地烧一个红铁块儿,四周围了几个人。无业游民在边上。他们最亲铜头,因为这老家伙夜里做活拉呱儿,什么都说。

铁块烧红了,拖出来赶紧锤打。“打个什么器具?”“打支矛。”“好家伙。”

有人探头看了看屋角,成了十几支。他捡起一支放到火光下,大家都看得清。它青黝黝的,很尖,粗糙得满是锤印。

“这东西镶了木把子,扑哧扑哧扎过去,一下一个。”

“那也抵不过火枪呀,枪子儿比得上快马。”

铜头的额角被火烤着,泛着青绿的光亮,像金属疙瘩。他歇了歇,抓起烟锅。“我每年都打矛,今年又打。指导员说:造上百支。我说:有那么多拿矛的?指导员说:一人一支。天哪,我琢磨这一回事情闹大了。”

“闹大了。三年一小劫,十年一大劫。给黑马镇放血是早晚的事儿。”

铜头大吸了一口,叹着气:“早晚的事儿。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老辈人做下亏脏,让咱这伙儿还债……哎哎,该当着,挨吧,挨吧。”

都问怎么回事。铜头说:“那要从头叙道了……知道镇名儿是怎么来的?”

都说不知道。

“三五百年的事儿了。那时这儿是一片茅草地,一间小棚子也没有。咱老族宗领着几大家子破衣烂衫逃来,再也走不动。他们从地上掘菜根吃,揪树芽儿嚼,几天饿死几口人。赶上个春天,正缺东西,哪里讨要去?”

“一天早上有个白须老人来了。他捋着胡须看看躺着歪着的老少,就说‘起来起来’。他们扶着拉着起来。老人说:大好春光暖暖和和,怎么躺着?答:饿得身上没有力气,说死就死了。老人说:到处亮亮堂堂,不冷不热的好天儿,怎么说那些丧气话?说着往北伸手一指:你们嗅嗅什么味儿?大伙儿赶紧转脸,嘿,出奇地清香!”

“老人让他们跟着香气走,别停下。”

“就这样,几大家子扶着搀着往北。越走清香气越浓哩,后来都望见了,前面白花花一片!大伙儿跑起来,到了跟前一看,原来是一片洋槐林子哩,春天里开了花儿,像大海一样哩。这清香气铺天盖地罩住了,蜜蜂儿也唱哩。中,揪些花儿吃吧。他们一会儿就吃饱了,还从树底下寻了些干果儿嚼。最后抱了一大堆槐花儿回去,都说饿不死了。”

“白须老人指着长茅草的这片地说:都是上好的土,可别让它荒着。我回去找点种子,牵个牲口,你们住下吧,别满世界跑了。说完就走了。半天工夫老人回来,啊哟,这一回牵了一匹黑马,驮了半口袋种子。都乐傻了,看着,伸手去『摸』大马光滑的身子。”

“一辈子也没见这么好的大马呀,浑身上下清一『色』黑,一根杂『毛』都没有。它才两岁哩,正是强壮时候,一双大眼比女娃还美哩,水汪汪的。它怪驯顺,大人小孩去『摸』去拍、去捏弄它软乎乎的嘴巴,都垂着头。让它往东往东,让它往西往西,通人语!”

“老人说:这牲口留下使吧,耕地运草,驮粮拉水,活儿重点不怕,就是有一条:别打它。等收下几茬庄稼,我再回来领。”

“几大家子千谢万谢,说高贵它还来不及哩,咋说打呢?你老放心就是了。老人还是不走。他说饿急的人无心无智,怕一离开一伙子把种子吃了。他要看着他们垦了荒下了种,生出一片青苗时才走哩!”

“多好的老人。他找来了一副犁,拴上马,一个口令,那马就大步拉犁往前走了。这黑马不怕累,越干越上劲儿,半天工夫就耕了一片地。茅草根堆成了小山,正好成它的食物,剩下的当烧柴。耕好的黑土又松又肥,欢欢喜喜下了种子。又待了几天,青苗出来了。老人该走了。”

“他离开时反复叮嘱:‘好好待这马,活儿重点不怕,只是别打它……’老人走了。”

“这马开始几天老望着老人走开的方向,急了仰脖儿叫几声,后来就一心一意做活儿了。它没有脾气,力气大,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从春天到夏天这一段是最苦的日子,老老少少见不着粮食。当家的生出个主意,牵着大马出远道帮工换粮食。这样不光自己用黑马,还要用它为别人打工。没白没黑地干,黑马累瘦了,身上还带了磕伤。”

“到了秋天,眼看着玉米谷子都长得饱鼓鼓的,几大家子笑了。他们能活过来全靠了这匹黑马,干旱日子,大黑马还要到十里外的河里驮水。收粮了,大囤子满小囤子流,再也不用为肚子愁了。一有空闲,他们又用黑马套犁垦新荒,到远处驮木头盖屋。黑马在野地上四蹄飞起,浑身淌汗。”

“老人这年冬天没来,第二年春天还是没来。大伙儿议论:许是老头子忘了这搭子事?不会,谁舍得下这匹宝马!那就是出了别的事……谁都想到老人那长长的白胡子,扳着手指算算,说不死也差不多了。真要死了,这匹黑马就是咱的了。他们并不盼着老人回来。如今这块地方已经像个模样了,几幢新屋,一片好地,庄稼长得乌油油。打了几茬粮食,吃一半卖一半,有了鸡鸭,也有了牛马。不过没有一匹牲口比得上黑马,它只要一歇息就上膘,『毛』皮就闪亮,干起活来分外有劲儿。”

“所有重活儿都是黑马干。一方面它通灵『性』,好使唤;另一方面都知道它是别人的,趁着能用让它多卖卖力气。这样不知不觉几年过去了,黑马给累病了。反正是别人的马,不心疼,不给它治,还让它拉车。那一年又是大旱,他们天天让黑马去河边驮水。黑马一声不吭,只是走得慢了。一次过坎,前腿折了。”

“黑马拴在桩子上,站不起,仰着脖子叫唤,叫了一夜。它吵得人睡不着,他们就骂,说狗日的叫个什么?”

“叫个什么?他们做梦也想不到黑马在喊他爸哩!他们不知道这马是天上老神仙的小儿郎——老人家有三个儿子。这一个最小,常惹老人家生气。那些年兵荒马『乱』,流民遍地,老人就把几个儿子都打发下凡扶助了。小儿郎闪化成一匹黑马,告诉它:好好济贫救难,做得好,早些领你回来……谁知道天底下苦处多了,老人后来自己也到一个地方去了,他一时没有工夫来领走小儿子呢……不过他早晚要回来的,到了那一天,忘恩负义的黑马镇就活该要挨着了。”

“再说那匹折腿的黑马。它叫了一夜,第二天嗓子流了血。人们起来看了看,扔几捆干玉米秸,水也忘了给。它嚼几口,哭了。它老想站起来,站不起。就这么哭了一天,趴了一天。到了夜里,它望着天上的星星,还是叫。这叫声传了十几里远,满滩的野物都跑出来听哩。后来它的嗓子哑了,叫不出了,只能仰起脖子张大嘴巴。再看它身上,全是草末子泥巴,浑身的『毛』儿也不亮了。”

“有人说,反正这匹折腿的马也没用了,还留着干什么?一夜一夜叫唤,吵得人烦,干脆做烧锅吧……都觉得这办法好,就当街支起一口大锅。没人出来阻拦,没人记起这马的功德,更没人记起送马的老人哩。黑马知道这些人要干什么,哭也不哭了,一直睁大眼看着。它的嗓子裂了,发不出声了,直到那些人围过来,它还是没出一声。”

“黑马流了好多血。那个动刀的人第一遭干这事儿,不知该怎么下刀。黑马挨了好多刀,还是睁着眼。后来他们把它的头割下来,它的腿还在动,像要快跑似的;把它的腿割下来,它的脊背还在动,鬃『毛』一抖一抖。干脆,就把它割成一大块一大块——每一块都动。他们怕了,赶紧扔到滚开的烧锅里……”

“黑马没了。可是外边的人都记得这里有一匹亮闪闪的大黑马,只跟这里叫‘黑马’……”

铜头的故事完了,没人再吭声。静了许久。

因为害怕的缘故,人们最后散开时也不发一声。

回头看,那个小屋还透着亮。啪啪的响声有节奏地传来,铜头老汉开始一个人打矛。

无业游民走了老远,这才仰脸大舒一口气,啊啊叫。其中的一个看到了月影下的木楼,低着嗓子喊了一声:“凹眼大闺女啊——”

喊声刚落,突然西边传来钝钝一声。无业游民全都趴下:“天哩,这是土炮……”

幸存者记得:那可怕的时辰就是由一声土炮开头的。接上一阵大『乱』,全镇人都扶老携幼拥出,又被指导员堵在一个地方。他训斥说不要慌张,这次夜袭的不过是麻脸三婶一伙,支队的军人还在,加上民兵大队,敌人正好送死。

民兵把一抱抱铁矛抬了来,当啷啷扔在地上,让五十岁以下的男人每人一支。男人们哆哆嗦嗦走向前去,一人提了一支。上年纪的人和女人小孩儿待在一个地方,拿矛的男人都排成了队。

这时镇西的枪声和土炮掺和在一块儿,越来越密集。有人传下话来,说麻脸三婶的队伍上半夜就包围了镇子,困得结实,这才放起了土炮。同时镇上人都知道了自己的底细:八一支队除了留下少量战士,再就是几十个伤号,都是大批人马转移南山时剩下的。本镇民兵人数不少,不过他们火枪不多。

枪声越来越急,还有瘆人的喊声。不断有受伤的人抬下来,血淋淋的让人看了发抖。老弱病残围在巷子里,不敢回屋也不敢走开。他们想看看那些留在镇上的士兵,一个也没有。伤号有的藏了,有的投入了战斗。都盼望那支神勇的队伍能从南山赶来——如果镇上人能抵挡一天一夜,这事儿肯定有希望。就是那支队伍不来,官军也会来,因为黑马镇离城里并不远,骑快马不过是一天多的路程。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人群开始摇动。因为一个浑身淌血的人撤下来,一边跑一边大哭,说“指导员牺牲了”。一个晴天霹雳,都知道领人冲杀的也只有他。人群一齐号哭,一会儿副指导员提着一杆枪过来,喊:“还不到哭丧的时候,都给我瞪起眼来,麻脸三婶的人要是冲进来,谁也不准投降,见一个杀一个,脚踢牙咬砖头砸……”月影下,都看到副指导员的眼是红『色』的,头发往上竖,上身光着,涂满了泥巴。他这样喊时,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叫着:“儿呀,快领老少爷们往东跑吧,憨不得呀……”话还没完,就被满身杀气的儿子一把推在地上。

镇西燃烧起来,匪兵『逼』近,进了街巷就追杀跑不掉的人,一边把房子点上火。但抵抗仍然是有组织的,民兵们慌急地撤向镇东,同时准备把群众领向敌人兵力薄弱处突围。一部分民兵由副指导员率领在西边顶住,另一部分就向东突围。已是下半夜三点,镇子两边的枪声和喊杀声相互回应,惊天动地。大街上的人不断跌倒、爬起,全身满是踏伤的老人和小孩儿坐下号啕,说再也不跑了,不跑了,就等敌人来剐。可他们又不时被人揪起,硬拉着往前跑,直到再一次被『乱』脚踩倒。

又一个钟头过去了,西边的麻脸三婶已经攻入镇中,而东部除了她的一部,又赶来了野猪的队伍。两支土匪把黑马镇堵得严密结实,看来回击和突围都没了希望。

副指导员在冲天大火中破着嗓子喊叫。他一个人冲在前边,后边的人眼见着没有什么希望,就退下来。好久好久,都听见副指导员在喊、在骂。他用最脏的字眼骂麻脸三婶,这边的人听了,都明白是最后的一口气了。可又待了一会儿,还能时不时地听到他在火光中的声音。不过那已是挣扎中的呼叫,是断断续续的、嘶哑的叫声。

全镇人除了死去的,都被如数围在镇中大街上。小巷子里不断拥出野猪和麻脸三婶的人,他们把藏在角落中的人赶出来。到处都是扔下的土枪和铁矛,土匪们极有耐心地捡起来,一捆一捆扎好,让人抬着挑着往镇子西南部的大广场走去。那里早已是火光冲天,原来几个玉米秸和麦秸垛子已被点燃了。看来这一回麻脸三婶要把事情做得有声有『色』。她让所有活着的人都到大广场上去,说那里又宽敞又亮堂。

哭叫的人住了声。在集中和驱赶的这段时间,土匪士兵突然和蔼起来,满面笑容。他们押着人群往前,还不时地说一句俏皮话。老婆婆走不动,他们就说:扶扶老『奶』『奶』不?老婆婆不吭一声,那人就跟上一句:老『骚』货让人弄聋了。年轻的姑娘媳『妇』都尽可能往人群中心挤,浑身打抖。土匪在火光下往里端量着,大妹大姐地叫,做着手势。

广场上亮如白昼。镇上人被赶到这儿,大气不出。他们看到的情景一辈子也忘不掉。离开几个燃烧的秸秆垛子远一些,坐了一个上年纪的女人。她坐的是一把大圆圈扶手椅,上面还铺了一张豹皮。女人穿了一件灰布大襟衣裳,青绸裤,扎了腿带子。掺了银丝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那张颜『色』乌暗的脸上,一双眼睛像两个黑『色』钢珠。皱纹多得惊人,这些皱纹就像麻线勒紧了面皮,一脸斑点也模糊了。她不愠不怒,嘴角还有淡淡笑意,身子松松地坐那儿,两手就搭在膝上,像是刚刚睡醒不一会儿,漱洗完毕,正等一杯早茶。

以大圆圈扶手椅为中心,两边排开十几个持枪的士兵,枪上都镶有闪闪发光的刺刀。有两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穿了深蓝『色』的军裤,上身都是花衣服,扎了皮带。这就是老女人的两个女儿,因为高兴,今夜没穿男人的衣服。她们分站在母亲身侧,两手抱胸。几匹大马拴在更远一点的树上,火光下脊背闪亮,不断打着响鼻。

一个四十多岁的方脸男人跑到麻脸三婶跟前,咕哝了一会儿。老女人口气平淡:“这有什么好急的?完事了再干吧。嗯,野猪。”

野猪退开一步,抬眼在老女人身侧寻找什么,有些怅然。

老女人咳一声,立刻有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走上来,递上一个小盖碗。她饮了一口,又把盖碗交到小伙子手中。小伙子一直捧着茶碗恭立一旁。他长得细高身量,略长一点的头发黑得像墨,正好衬着一张苍白的脸。老女人的大眼滚动着,从黑鸦鸦的人群这一端看到那一端,开始说话了。那声音又哑又沉十分遥远,像是从地底发出来的。

“呼呀老少爷们儿,这口气咽得下哩?好几年的账啦,都是些陈账,一翻直冒土末子。算算啵?不算越积越多,把个打算盘的累死。呼呀老少爷们儿,累死累死……死、死!哼哼。”

她牙齿咬响了,闭了眼,喉结上下移动。旁边的小伙子又递过茶碗,她又小饮一口。

“累死累死……死、死!哼哼。”

吐出的字儿一个比一个重,像要把这些字儿全都夯进地里。

“黑马镇重新寻了干爹,就扔了亲娘。天底下有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呀?我三婶护了十几年镇子,哪个不算我孩儿?可倒好,个个眼窝红赤赤的,都想瞅个节骨眼儿把老娘卖给烧锅,让姓殷那个掌柜的熬成一锅皮冻。下锅前再把老娘衣裳剥了,让那些王八崽子取乐……想得美哩!黑心黑肠的人,你就不想想?你也是肉长的,你家也有小媳『妇』黄花闺女哩,老娘养了上千个男娃,如今个个壮胳膊粗腿的,早就耐不住心『性』了……”

麻脸三婶的话没停,一旁的几个士兵嬉笑起来。捧茶的白脸小伙子厉目一扫,士兵赶紧闭了嘴。

“有管账的没?”老女人嚷。

一个上年纪的匪兵从一侧跨出,歪歪斜斜打个敬礼:“报告司令,数儿都记下了,清清一本账哩。”

“你当着老少爷们儿,说说看。”

匪兵转向一场人,咳咳嗓子喊:“……该镇目无司令,败坏纲常,拖欠‘地皮贡’一百三十二次,对司令所率部下断粮草、布匹、牲畜,且恃武相抗,勾结『乱』党,养盗贼蓄兵丁,伺机谋反。据本账房粗不啦叽统计,除却零头尾数,针头线脑不计,须交纳银元八万四千零三十二块。另有血债如下:该镇三年来共襄助『乱』党,借剿匪为名,虐杀司令部下四十二人;最为可恶者,前几日司令干儿来镇上做一番货郎,即被诬为探子,反复折磨受尽酷刑直被打死,本司令闻后泪眼不干,夜夜呼其『乳』名,真是悲莫大焉……”

他越说越急,脖子发直,大汗淋漓。一旁的麻脸三婶阻止了他,唤一声:“凶手拿来!”

随着“好也”一声,几个兵丁从一个角落里拖上一团,拖到光亮处,人们才看清那是一个人捆成了一球。他浑身流血,血汁又沾满了泥巴,一张大嘴被塞上的破布撑得流血。可他一双喷恨溅火的眼睛还在四处盯视。所有人都认出这是副指导员。

有人抽泣起来。

“你『奶』『奶』的,一手砍杀我十几个兄弟……”一个红脸匪兵恶声恶气盯住他,一边骂一边往上凑。另有年轻人说:“还用营长动手?留给小的吧!”营长不理,只把捆起的人一件件衣服剥净,然后自己又解了腰带,抡起了花儿打。噼噼啪啪的抽打声中,听不到一声哀叫。

“是个拗汉!来人呀,动动刀儿!”他回头嚷。

马上有几个匪兵伸过刺刀来,先挑去了嘴上塞的东西,接着又戳在下身。喊叫声不堪入耳,一场人啊啊大叫。有人捂着眼,有的跪下来。

“麻脸三婶,我怎么日你!我怎么日你!……”地上滚动的人嚷。

老女人轻轻饮茶,笑了。

“求求司令,让他死得利索些吧,求求……”有人跪着呼求。

这时伸长的刺刀又戳向别的部位。血流奔涌开来,尖利利的叫声越来越弱。血肉模糊的身体先在地上滚动、挣扎,最后颤了几颤,一动不动了。一个人过去在鼻孔那儿试了试,说:“劲儿过了。”

营长说好来,那么叉起来吧。立刻有十几把刺刀一齐『插』上去,高举过顶,一直举到熊熊燃烧的大草垛子跟前,扔了上去。

大草垛子腾起一团黑烟。

广场上一片呜呜的哭声,像浓云压住大地。星月没了,只有冲天的大火。时辰已到五点,匪兵喊着“不早了,该打道回府了”,一边紧做。他们把所有的枪支铁矛都堆在一块儿,然后让镇上人出来清点。上年纪的匪兵报完账后垂手站立一旁,这会儿一个劲督促人群中出个“帮手”。谁也不愿出来,他就走到近前,一伸手抓住一个四十多岁的无业游民。

无业游民浑身『乱』抖,见匪兵们大笑,就跟上朗朗笑了几声。他蹲下来一五一十地数。匪兵站在一边盯着。

“报告麻脸三婶……司令……枪儿七十三杆,矛嘛,多哩,新旧加起来有个一百八十杆啦,有的上面沾了血,有的没哩,是铜头新打出来的,干干净净……”

麻脸三婶第一遭听到有人敢对面呼她的外号,刚要发火,又觉得这个破衣烂衫的无业游民有趣。她端量着,“问:多大了?”“不大,比起老『奶』『奶』你,我是『毛』孩儿一个,四十三了。”“哦,做什么的?”“不做什么,吃百家饭儿。”“有媳『妇』没?”“没哩,没有那路儿福分。”“想不想?”“天哩,想煞!”“那好,一边待着去,一会儿大婶给你找下个。”

无业游民一惊,哆嗦着退开一步。麻脸三婶又叫住他:“慢,你说那个‘铜头’,是个什么东西?”

“打马蹄掌的呀!一围遭的马都是他给上了掌。他让指导员催着打矛,一夜一夜打……打……”

“行了,待着去吧!”

“是啦!”

接着就是呼喊“铜头”的声音。只叫了三声,就有一个苍老的嗓子应了一句。大家都看到一个老人分开密密的人群,从人堆走了出来。他高高鼓鼓的额头在火光下闪亮,嘴角紧闭,使一边有一道深深的竖纹。默默地走上来,眼闭了又睁,睁了又闭。

“你知道时辰到了吗?”老女人问。

“知道。打从多少年前那匹宝驹死了,老少爷们儿的命就定了。”

“什么宝驹?”

“这得从头儿絮叨了,只怕司令没有工夫听哩。”

“说说看。”

“也好。千儿八百年有了,嗯,那时候这个黑马镇可没有人烟。全是白茅茅草,日头一出来,白花花一片;天快黑那会儿,又染成了红的,真像一大片血海啊。一年春上天不冷不热,从南面嘛,来了一群要饭的人,他们都快饿死了,说不定早上晚黑就一个跟头栽下来,再也不起来……”

麻脸三婶的两个女儿笑出声来。

野猪从一边猫着腰上来,对在麻脸三婶耳根上咕哝。她立刻打断铜头的话:“得了,留着这故事跟我回司令部说去——我们走时你跟上,讲完了故事再给马打掌,打一辈子。”

铜头昂起脖子:“这就错了。我是迎着时辰来的,只求一死。再说我早琢磨过,这围遭儿少不了大劫大难,都是命里该着,该受魔王折腾。像你这个司令,我知道就是什么女妖闪化的……”

铜头的话刚落地,只听一声尖叫。

大伙儿抬头去看,见麻脸三婶的一个女儿怒目圆睁,拔出枪来。她一手握枪,瞥了一眼母亲,见老人只是眯着眼,就抬手甩了一下。

一声枪响,铜头栽倒了。

报账的匪兵凑过去踢了一脚,又把他翻过来,大嚷:“大小姐真是神枪,一枪打中脑门心!大小姐神枪哪!……”

“神枪!神枪!……”好几个匪兵一齐呼叫,野猪叫得最响。

匪兵开始把围在一块儿的人群推来推去挑拣,在一片哭叫声、诅咒声和告饶声中把年轻男女找出来,让他们分开站。还说谁指出一个八一支队的杂种,谁就能捡一条命。说过之后没有一点声息,但只静了一小会儿,真有人出来指认了。十几个伤号给拖出来了。又一会儿,有个胖胖的凹眼姑娘从年轻『妇』女的队伍中走出,自动站到了伤号一边。

所有的目光都去看她。几个匪兵嗷嗷叫。麻脸三婶眯着眼看凹眼姑娘,从头打量到脚,咕哝一句:

“婊子。”

“天不早了!三婶……”野猪又在一旁催促。

“过过数儿,多少人?”麻脸三婶脸上的皱纹都拉直了。

“五百三十二人,加上死的两个,这个臭婊子……”

场上静静的。所有人都看着端坐椅子中的人,她这会儿又在饮茶。她抬头看看天上变疏的星星,终于开口了:“我看这数儿少些。咱死了那么多弟兄,该好好祭祭……”

人群一片长泣。他们这才听明白,麻脸三婶要大开杀戒,要一口气杀上几百人、上千人。人群像大涌一样翻腾,匪兵开始放枪,野猪在旁边指挥,一口气打了几十发子弹,不少人应声倒下。站成一排的伤号呆呆立着,紧闭双目,后来像是听到了一声号令,一齐跃起扑向麻脸三婶……老女人屁股没有挪窝儿,只是歪了歪身子。与此同时枪响了,伤号倒下几个,没倒的被刺刀扎中了。他们捂着伤口吼叫,骂着麻脸三婶,还有人呼起了口号。

老女人的两个女儿指挥身边的匪兵把地上的人叉起来,一个一个扔到了大火中。黑烟翻卷,一场的嚎哭……有人发现那个凹眼姑娘撒腿就窜,想抢一支扔在地上的长矛。

两个匪兵把她扭住,又踩到地上,接上就撕她的衣服。冲天大火下,全场人都被一个光洁的『裸』体给震惊了。有人嚎哭:“妈妈呀,伤天害理,老天呀……”匪兵从容不迫地往赤『裸』『裸』的凹眼姑娘嘴里填破布,她咬手,他们就改用一根棍子捅。

那个洁白的躯体被压在了地上,一群匪兵围上了。

人群又翻涌起来,又是一阵枪声,又是应声倒地的人。

谁喊了一声:“快没气了……”

麻脸三婶想起什么,让人催那个无业游民到那儿去。他哆嗦着,跪下,连连磕头:“『奶』『奶』饶我,我不敢了,我害怕凹眼闺女,我一辈子也……不……”

匪兵把他拖过去。他还是哆嗦,跪着。“去你妈的狗东西!”一声怒喝,几把刺刀伸向两个人……一切声音都没有了。几堆大火里好像有什么爆开了,发出轰轰的炸响,飞扬的火星扬到了天上,像雪一样飘洒。

这会儿那个矮壮的野猪突然拍着手往上蹦了一下,大嚷大叫:“三小姐——啊呀呀,三小姐的……马儿……”

白亮的大火旁边蹿出了一匹青马,躯体像钢铁一样闪亮。马上是一个十八九岁的、戴了针织鸭舌帽、穿了黑『色』皮夹克的少年。少年蓦地勒马,转脸,让所有人都看清了一张异常美丽英俊的面庞。他接上鞭打快马,青马飞闯到人群前边。他一手挽缰,一手按在胯部刀柄上,来回巡视……

喷溅的鲜血在地上流淌,汇成一汪一汪……一些匪兵拥进年轻的『妇』女当中,揪住头发往黑影里拖。大火开始弱下来,只留下一个个不断缩小的炭火堆。起风了,烟灰和火星飞扬到空中,撒到人群上。

广场上的幸存者都木了。带火的烟土从空中降下,降到他们脸上、脖子上,他们竟然一动不动。一张张脸像石头,又青又硬。

“啊哎哎,三小姐,啊哎妈呀妈呀——我……哦哦!”矮壮野猪尖尖的嗓子像狼嚎。

号叫中,那个英俊的少年鞭打快马。不知是烟火还是血腥气的缘故,那匹青马跑到广场中央突然一声长啸,前蹄高高扬起。少年险些被翻下来,他危急中紧紧勒住马缰。

野猪仍在尖叫。少年送去藐视的一笑,腮上显出两个酒窝。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