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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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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一步踏进了秋天:满目苍凉,枯叶扑地。宁珂恨不得立刻归去。那是他的家,他心灵的巢,他滚烫烫的命。“綪子,等我吧,只一个星期,不,只一天……”他能看到她颊上淌下的泪水。那一天在老式洋房里分手之后,她就开始了等待。她由“姑妈”陪伴着,一直到伤心失望、不得不离开为止。这一刻她在哪儿?她伏在母亲肩头泣哭吗?

有幸的是曲綪并不知道自己被捕的消息。不然的话她将被忧伤焚毁。她也许暗自埋怨那个一去不归的新郎。綪子,深深地抱歉啊!不过我眼下已从那个恐怖之地挣出了,虽然不能马上回到你的身边。我必须立即赶到我的队伍上。

金『色』的柳叶被风驱赶,旋成一个个坟丘似的凸起。宁珂与殷弓在暮『色』里走了许久,述说被捕以来的全部过程。对方一声不吭。说到留守地的“学堂先生”,殷弓站下了:“那家伙罪该万死!”一枝柳条被折断了抛在地上。

“可是……”

“罪该万死!”

宁珂叹息一声:“他供出了一切。可敌人并没有饶恕,还是杀了他……”

“叛徒从来没有好下场!”

殷弓斩钉截铁的声音惊飞了一只老鸦。它扑动的翅膀扫下一些细小的枯枝。天真凉啊,秋霜即将覆上大地。“我没有完成组织上交给的任务……民团的事情算是没有希望了。枪支也落到了敌人手里。”宁珂提到那支队伍心里就一阵烫痛。这其中凝聚了他多少心血。殷弓却再不提一句民团的事。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脸『色』一直铁青。这样不知停了多久,他突然问:

“你被捕以后见了几次宁周义?”

“只一次——最后的时候……”

“嗯。”

宁珂极力想看清殷弓的脸『色』。天要黑了,林子里一片模糊。他身上涌起一阵冲动,揪住了殷弓的胳膊:“他是不可挽回了,我们不必再抱希望……”殷弓冷冷一句:“我从来就未抱希望。”

宁珂脑海里突然闪过了阿萍『奶』『奶』那双眼睛,心上一热。他无望而热烈地遥望着远方。那重重暮『色』压迫下的山峦后面,那闪烁着一片星辰的天空下,就该是她的住所了。

殷弓不经意地问着曲綪。当他得知宁珂出狱之后尚未与她见面,忍不住发出了惊叹。他长时间看着宁珂,鼻子里吭吭几声,再没说什么。宁珂却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感到了对方目光的压力,它真的有重量啊。这种感觉非常熟悉。他记起第一次在曲府怎样见到这位瘦削的人。那时他一抬头迎接了这对目光,暗自惊讶……还有一次是他将自己即将结婚的消息报告对方的时候,这位出生入死的战士倏地瞥来一眼。他不会忘记的。

“你早些回去吧,这很应该。当然,是的,回去吧。”

殷弓走开几步,又特意回身叮嘱。

宁珂胸中一阵热辣辣的。他那儿溢满了感激。

这个夜晚他仍然在队伍上度过。这儿陌生又熟悉的气味令他『迷』醉。他想换下这身簇新的衣服,因为出来时那位黑胡茬军人让戴船形帽的大眼睛女军医为他拿来一叠衣物,他从中挑拣了这一身藏青『色』的制服。可惜这儿没有合适的衣服。一个半月的监禁、可怕的折磨,就这样成为记忆。他甚至来不及回想和总结。一片模糊。偶尔能记起的是女军医的微笑。那笑容与任何人不同,它非常真实。有时他甚至因为这一发现而痛苦,不过难以否定的是,她的确是那个严寒之地的一抹光明。他知道她是他们当中最好的一个。

午夜时分,营地里的人大多安息了。宁珂无论如何睡不着,索『性』走出了帐篷。一只沉沉的手搭在肩上,他一惊。对方笑了,原来是交通员飞脚。

飞脚递过一支粗粗的雪茄,他接了,并第一次试着吸起来。两人倚在一棵大橡树上。飞脚讲到近来几次去那个海港小城,宁珂的心怦怦跳。对方就是不提曲綪。港长金志,曲予及医院,曲府里的淑嫂……宁珂紧紧咬着牙关。飞脚从他手中取过那支雪茄,用力吸了一口:“你最好把全部过程写一下,交给组织……”

“我?”

“是的。”

“不过……”

“写一下吧。”

飞脚的手又一次拍了一下他的肩头。

宁珂本来要在第二天就赶回曲府,想不到突来的一场风雨阻止了他。他简直不记得初秋时节平原地区有过这样的大风雨:半天时光扫净了树上残留的叶片,大风夹雨呼啸吼叫,撕裂了手臂粗的枝干。他呆望着骤变的天气,想着昨夜还在闪动的星星。

像泣哭一样的雨声,不停浇泼下来的水柱……风停了,树木伫立,一动不动地忍受冲刷。战士们忙着加固帐篷、裹紧蓑衣,一个个全身湿透,头发上沾满了泥巴。他们互相闪着询问的目光,『露』出了雪白的牙齿。“政委,进帐篷啊!”他们喊着。宁珂一动不动站在大雨中。他觉得一个半月的污浊全被洗涤了,雨水像灼热的火流在焚他,激活他身上的什么。

他准备雨水一停就启程。可这雨越下越大,伴着轰轰的阵响——不是雷声,而是洪水在咆哮……他不断把扫到脸上的湿发拂开,渐渐恼怒了,一跺脚奔跑起来。

“我的绪子!綪子!我们俩有一千年没有见面了……”

如果是以前,宁珂注视着这些高高的白玉兰,就难以抑制满眼的泪水。现在他只是看着它们,轻轻地点点头。这会儿它们唤起了何等异样的情感,有点恍若隔世。

“綪子!你太苦了……”如此平淡地吐出一句,感受着她在怀中的颤抖。曲綪竟一点也不知道他这一月余的遭际,曲府几次差人去宁家老院打听他的下落,回答是去东部小城了。哪里也没有他的踪影。曲綪差不多绝望了。“你到底怎么了怎么了?你啊!”她咬疼了他。宁珂摇摇头,一声不吭拥住她。他只望着窗外那一株株高大的白玉兰。他这会儿感到惊奇的是,一场暴雨丝毫也没能摧折这些美丽的树。它们在雨水洗过的碧空下显得更为清丽和高贵。

曲綪尖叫了一声——她突然发现他胸前有一道发紫的伤疤。他掩上,她就不顾一切地撕开衬衣……“天哪!天哪!……”她看到了越来越多的疤痕。她不敢看了。一瞬间那张脸变得没有一点血『色』。

宁珂只得说出一点点。但他只说那是一场误会;至于受伤嘛,那简直不算什么:“你还记得殷弓,还有许予明……他们的伤才叫重。他们一声不吭。”“可是……”“没有什么。”“珂!”“真的没有什么,綪子!”

他们差不多一整天拥在一起。她极力想弄明白一切。他却默默的。曲綪细细抚『摸』他的胡茬,发觉它们比过去硬多了。那颗心也硬了。原来是这样一个男人。

这是一间精心装饰过的新房,是闵葵和淑嫂、小慧子三人的杰作。如此雅致和高贵的爱巢,一对新人却并未在这儿待上多久。他们的新婚之夜是在山地度过的,后来又被殷弓劝说去了东部城市——那座有花园的老式洋房中。只有这会儿他们才能够好好享用这儿的一切。淑嫂甚至设法搞来了非常紧缺的炼『乳』、从船上弄到的上等『奶』粉和咖啡,还有大个甜橙。淑嫂注视宁珂的目光是令人难忘的:慈爱、温厚,闪闪烁烁的关切和仅有一丝的羞涩。她像曲綪一样叫他“珂子”,为他抻去衣服上的皱褶。

曲綪无法回避爱人累累伤痕的躯体。这些创伤尽管已经结疤,但它们使一副身躯变得如此可怕,像是被什么胡『乱』涂抹过。那刚刚长好的创面泛着肉红,让人想到被割裂那一刻流淌的鲜血。她无论如何要知道更为详尽的情形,他却总是搪塞,或者干脆缄口不语。她一次次品味他的痛楚,伤心得难以忍受,一任泪水涌流,不停地吻他。

他开始断断续续在纸上写起来。思绪一次次在那个学堂先生身上终止。那人的音容笑貌宛若眼前。他无法使用“叛徒”这个字眼。他在想那个人面对刚刚招募的新兵的激动演说、演武场上的严厉;还有,他想起了他们在宁家大院的彻夜长谈……这个人现在已经长眠地下了。这就是眼下的一份真实。他同时记起叔伯爷爷的冷酷警示:如果不是援救及时,恐怕你现在早已去了另一个世界……他当时毫不怀疑这些话,现在仍旧如此。他在想:也许这是老人对自己的最后一次援助了。

他不敢想失去这份援助的后果,不敢想那时綪子还有阿萍『奶』『奶』会怎样。那将是非常残忍的一次分离,也是最终的分离。他心口绞拧般的跳动,忍不住呼号起来,一声声低沉急促。綪子来安慰他,目光落在面前的一张纸上,他立刻把它收了。

曲予先生苍老了。他在不长的一段时间内变得更为消瘦,脾气急躁,而且从未有过地不修边幅。女儿的婚事似乎并未带来太大的愉快,他甚至在用一种稍稍陌生的目光打量宁珂。他曾小声对妻子说起过一个预感:“真是命定的不幸。”闵葵对这句话不甚了然,想仔细询问什么,他又支吾过去。自从黑马镇大劫以来,曲予对那所医院倾注的心力似乎少多了。他有时一整天待在书房中,出来时满眼血丝;有时消失在城市的某个角落,直到很晚才回来,让家里人无限牵挂。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少一些顾忌,抨击当局的言辞极为激烈。他热心参与参议会和各救亡协会的事务,与港长金志的关系迅速恶化。他多次拒赴对方的宴会,并在一些公开场合加以指斥。金志却一如既往地拜访曲府,一连几次吃闭门羹也不介意。

曲予接待最多的一个人是飞脚。他好像完全忘记了这个人对自己的不诚实和不信任——关于黑马镇大劫及支队情况,已经多次搪塞。也许他考虑到对方的行为是出于情理之中的禁忌,在心里悄悄原谅了。反正他们可以长时间地关在书房里,从容不迫地交谈。这种关系有时甚至让家人也嫉妒起来,比如闵葵和淑嫂。她们差不多一直厌恶这个人:年纪轻轻就扎起了宽幅腿带子,戴起了礼帽——礼帽摘下又是光滑的分头。

这期间曲府又收到一些威吓信,内容大同小异。曲予认为不同于过去的是,这绝非出于土匪之手。像过去一样,他嫌脏似的三两下把几张纸片撕掉,扔进抽水马桶冲掉,然后反复洗手。

有一次飞脚领来了一个人。这个人四十多岁,面相苍老,还留了一把大胡子,长了一对锐眼,看人时死死盯住。曲予与之握手,发现对方的手像冰一样。

三个人在客厅饮茶,两匹马就在窗外打嚏。待了一会儿,大胡子的神『色』和缓下来,嘴角有了一丝笑意;可是飞脚两手不停地搓动,还频频去看那个人。曲予借故让飞脚看一本书,把他领到旁边的书房里。

飞脚一关上门就低声说:“这个人就是李胡子,肋上有枪伤……他不相信别人,对医生也是一样。眼下伤口正流血呢!”

曲予一惊。平原上没有不知道这个独身大侠的,他是个单身土匪,神出鬼没,行事极为仗义。关于这个人的传奇难以细数……他惊讶极了,一个带着如此创伤的人竟可以若无其事地饮茶。

他们返回客厅时,李胡子脸『色』比刚才黄了许多,额上有汗粒。他面前的杯子冒着白气,好像没有动过。他对曲予笑了笑。曲予说一句“对不起”,弓下身子扶他:“我们走吧。”李胡子自己站起来。

在一个小房间里,曲予看了他的伤势,立刻惊得目瞪口呆。子弹嵌在肋骨里,鲜血已经染红了一大片绷带,渗到了衬衣上。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他无论如何不会相信这个人刚刚骑马驰骋了三十华里。曲予责备的目光瞥了一下飞脚。

在医院里,曲予亲自为李胡子做了手术。整个过程相当隐秘,先生身边的人也只是知道一个朋友骑马摔折了肋骨。李胡子不得不在医院中待上一段了。

飞脚对曲予讲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原来李胡子昨夜被官军围困了,负伤后夺路逃命,闯进了战家花园。这座有名的大户十几年来都是李胡子的死敌,他们也恨死了他。战家花园有自己的兵丁,而且与官府过从甚密,一些显赫人物都是这儿的常客。他以为这一次必落虎口,准备做最后拼死。战家花园原来的当家人已经死了,几个少爷为避土匪也先后去了远方城市经营产业,眼下管事的是刚刚从国外归来的四少爷战聪。结果四少爷不仅没有伤他,而且挡走了闯来的官军。尽管如此,天刚亮他就离开了……

曲予说:“这是我收留的第一个土匪。”

飞脚摇摇头:“这可不是一般的土匪……我们的人希望他加入队伍,他只喜欢独往独来。我一直与他保持联系,想让殷弓和他有一次会面……他养伤这一段,未必不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李胡子三天之后就从医院出来,住在了曲府。他称曲予为“先生”,还说:“打扰府上了,真是对不起……”他压根儿不听曲予的劝告,大碗喝酒,还挑衅地盯住对方:“你不该忘记,我是个土匪啊!哈、哈……”

曲予极力想从对面这个人身上验证些什么。这个人长得孔武高大,五官分得很开,透着十足的豪气。不过他仍然不能将那些耸人听闻的故事与之一一对应。比如说平原上横行无忌的八司令,就没有一个不怕这个人。最为凶悍的麻脸三婶,十年前曾提出将自己的大女儿许配与他,招来一顿浑骂。他从小父母双亡,在平原上认下一个孤寡老人为干娘,孝顺至极。从平原到山区,他有无数的朋友——有时少不了合手做事,但大多数时间是他一个人……

李胡子说要尽快把马还给战家花园的四少爷:“这真是一匹好马!”

有时他看着眼前的茶杯,突然万分沮丧。无论曲予怎样引他说话,他都打不起精神。后来是长长的叹息,站起来,慢慢踱几步,自语一句什么。

曲予想说什么,但忍住了。

有一天他们正对坐,突然有人敲门。曲予知道飞脚走了,不可能有别人来打扰。门开了,进来的是宁珂。宁珂小声在曲予耳边说:“有人让我陪一下李先生。”

曲予马上想到这是飞脚的主意。他心中一动。他为两人之间做着介绍,指着宁珂:

“这是我的……孩子!”

宁珂心头一烫……

外国人的军队撤出山区和平原,局面变得明朗起来。但所有人都明白,这里还远未脱离战争时代。殷弓的队伍已空前扩大,原来在平原东部活动的另一支规模较小的队伍合并过来,殷弓成为支队司令员。总部仍设在黑马镇,与官军占据的港城遥遥相对。

有消息说几个土匪司令正与官军联系,忙着投诚和收编,种种迹象表明这是完全可能的。不久以后得到证实,麻脸三婶的人马获得了番号,其余几支仍在游『荡』。这期间也爆发一些零星战斗,但规模有限,大致是殷弓的队伍与官军的冲突。麻脸三婶很是活跃,倚仗官军的军火补充,自愿充当进攻支队的先锋。

港长金志愈加神秘,当地军政首脑与他过从甚密,似乎可以控制这座城市的大半局势。来自省城的政要几乎都要找一下金志。

宁周义似乎不像过去那么沉默了。他接二连三返回故里,并在这座港城滞留。他的行踪极为隐秘,只是事后很久才传出消息。大约是第二次来这座小城时,宁周义拜会了曲予。

那是个炎热的夏天。下午四五点钟时,一些穿了白衣服的便衣在曲府北门散开,一会儿一辆黑『色』轿车从东边的青砖路上缓缓驶来。车上下来一位两鬓斑白、略微发胖的高个子,他就是宁周义了。旁边陪伴的人是港长金志。他们每人身旁都有一个手持布伞的侍者,离开四五步远还有几个护卫。进门时,宁周义让其他人待在原地,只与金志一块儿进去。

曲予携闵葵一起迎接了宁周义。曲予微笑着伸出右手,宁周义却双手抱拳行了旧礼。闵葵问候了宁先生,发现眼前这个人比早些年见到的形象老了许多。她还能想起他当年的样子:微微有些鬈的漆发,明亮的双眼,那对嘴唇棱角分明,厚厚的……金志在一旁搓着手,不无尴尬地笑。

“曲先生,我们见一面可真不容易啊!”

“宁先生政务在身,我又缠在医院上,我们……”

曲予寒暄着,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女儿是他的孙媳,他轻轻咳了一声。

“我来看看曲先生,也来看看我的孙媳。我和阿萍还一次未见这孩子呢……”宁周义在客厅里刚坐下就说了这样的话,连汗水也没有擦一下。

闵葵带着满脸歉意:“路上不太平……也怨两个孩子,该早早去拜见爷爷『奶』『奶』……綪子害羞呢,她在家待惯了……”

宁周义哈哈笑起来。他喝了一口茶,脸『色』更为红润。

闵葵发现这个魁梧的男人仍然充满活力,当他笑起来时,仿佛一头花白的头发全变黑了。他穿了多么考究的亚麻布夏装,自己男人的衣着比起他来似乎显得过于简单了。曲予使了个眼『色』,她走出来。

闵葵和淑嫂一起,一边一个扯着曲綪的手走进来。

曲綪不敢抬头,叫了一声“爷爷”,鞠了一躬。

“哦哦孩子,快坐下。我那个珂子呢?”

宁周义满脸愉悦。可是一提到宁珂,眉头立刻皱了一下。

“他跑生意去了……忙得很呢。”曲予答道。

宁周义叹一声,仍是一脸喜悦。“綪子坐近些,让爷爷看个清楚,回头好告诉『奶』『奶』。她今天若亲眼见你,还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模样呢。哦哦,珂子眼力果然不凡!真是好孩子……”

宁周义用手帕擦了一下眼睛。

闵葵和淑嫂都渗出了泪花。

金志好长时间不吱一声,一动不动地看着曲绪。他第一次见到如此美丽的女人:高高的身个,洁白的衣裳,整个像一朵白玉兰!他觉得偌大一间客厅里,充溢着熏人的玉兰香气。他不由得闭了闭眼睛。就在这短短一瞬他想到了战争:硝烟弥漫,青蛇似的火焰炙着赤『裸』的肉体,鲜血在流淌,呼叫和呻『吟』。搅成一团的身躯,机关枪的扫『射』像浇泼下来的暴雨……他睁开眼睛,看到宁周义那修剪得非常整齐的唇须活动起来。

“……好孩子,你可要管住我的珂子!我相信我的眼力……如果你愿意和『奶』『奶』住到一起,我会派人来接你的……”

曲綪咬着嘴唇,抬头看了一眼母亲和淑嫂,又垂下眼睫:“多谢爷爷。我和珂子会尽快去看望『奶』『奶』,我们商量过这件事。我们非常想念『奶』『奶』……”

宁周义满意地点点头。好长时间客厅里一点声息也没有。

宁周义最后赠给了曲綪一块金表——无论她怎么推让也没用。这场特殊的会面就这样结束了。

最后客厅里只剩下了三个人。金志起身将门关好。曲予明白:一场重要的谈话开始了。

首先是金志热烈赞扬曲先生——一位功勋卓着的、对市政抱有极大热情的贤达人物,在这样复杂异常的关键时刻,无可置疑地成为小城柱石。曲予忍耐着没有发火。后来是宁周义打断了金志的话:

“让我们简明扼要一些吧。从全局着眼,我要说战争不可避免。这里地处要地,而且民力丰厚,又是连带北海局势的敏感之地,当然要万无一失。两位先生是关系这一带生死存亡的要人,我恳切希望二位能在大事业上一如既往,联手合作……”

宁周义嗓子有些哑。他有些激动。

金志赶忙点头,热切地望着曲予:“在民众那儿,曲先生有巨大威信……”

“我只知道应该竭诚为民众服务。那些暗算民众、苟且之徒,注定不会有好结果。宁先生很快会发现这一带情势多么危急,现在是兵匪一家。有人正为二者穿针引线,成为千古罪人……”

曲予冲动起来,脸『色』变得蜡黄。

金志咬着牙关。他看一眼宁周义,见对方正眯着眼睛倾听。

客厅内的气氛异常沉闷。宁周义搓着手,又站起来踱步:“是的,我不像有些人那么乐观。我懂得情势的严重……本来我已经没有多少热情了,只想独善其身。现在看这也未免颓唐。退路是没有的,除非打定主意坐视山河易手——我自知这是下下之策;尽一点微薄之力嘛,也无非是争个‘中策’。无论如何我们不能看着这里一片狼藉……”

曲予点头:“办法只有一个,结束战争。”

“是的。这是我很不愿看到的一个结局——用战争结束战争……”

宁周义说着坐下来。

金志吐出一口气。

曲予突然觉得再无话可谈。他明白了宁周义的意思。为了战争,面前这个人会不惜一切的。他稍稍感到惊讶的是,到底有什么东西让这个一向沉着的人物变得近似于疯癫起来呢?

谈话很难再进行下去。客厅里热得难受,也许又处在一场暴雨的前夕了。宁周义要告辞了,他最后恳求般对曲予说了如下意思:

好好管束宁珂吧,我只有这一个孙子;这也是一个老人的请求。拜托了!

宁珂想不到一个人会对殷弓构成那么大的吸引力。李胡子是个传奇人物,在山地和平原地区有难得的人望,但他毕竟属于另一种人。该怎样界定这一类人,在宁珂看来还很为难。不过他心里明白自己与那个人遥不可测的距离——人生观念的距离。这个时候他非常怀念过去的岁月。他特别想念许予明。一想到这位挚友,就要想到那个令人丧气的姑姑宁缬。他们眼下怎样了?是在那座『乱』哄哄的城市街巷里穿梭,还是足踏大地流浪?不知为什么,他一闭眼睛,就会看到那个灼热烤人的疯浪女人手扯许予明在山地上飞奔……

飞脚告诉宁珂:殷司令很快就要与李胡子会面,在此之前他必须尽力说服这位桀骜不驯的人物;要尽可能地打动他。这是目前非常重要的一个任务。宁珂不甚了了,朦胧中觉得那个李胡子是个力抵千钧的炸弹。

他硬着头皮与之周旋。李胡子看着这张白白的面孔,笑了。宁珂做好了一切准备,准备忍受,特别是忍受这样的笑……他们的交谈轻松愉快,彼此好像都不在意。其实宁珂被一种沉重压迫着,已经有些难以为继。他在说到一些关键字眼时,尽可能使用一种平淡的口吻。他提到殷弓的名字总有些战栗。想不到对方不在乎地哼一声:你是说支队那个小瘦子吗?唔哟,南方人,见过。宁珂脸『色』红涨,长时间一声不吭。

他们有一次一起洗澡,李胡子提出让他给搓搓背——这是他负伤以来第一次进浴池。他们一块儿脱下衣服,于是李胡子一眼看到了对方颜『色』不一深浅不一的伤疤,惊得张大了嘴巴。整个洗浴过程两人都没有多少话。

李胡子变得不苟言笑,『射』来的目光比往日沉重多了。宁珂明白,认真商量点什么的时候到了。

话题渐渐扯远。大约是李胡子首先提到了一位由衷敬佩的山地骑士——很久以前那人抛下万贯家财,骑一匹红『色』骏马往来于山区平原,最终又远去他乡。这个人身上有一支火枪……宁珂忍着没有吭声。后来李胡子意识到了什么,用力拍拍腿:“哎呀那个人也姓宁,家住……”他扳着宁珂的肩膀质问起来:“是你先人不?”

“他是我的父亲。”

李胡子跳起来。

他们终于有了推心置腹的交谈。宁珂从此得以了解面前这个人。他那奇怪的、不可理解的巨大勇气到底是怎样来的,宁珂算是多少明白了一点。李胡子参与过几十场战斗,与土匪和异国军队有过无数次交锋,一些历史悬案也由此而解。特别是他与那些出生入死的贫民兄弟一起创下的战绩,令人难以置信。宁珂总算懂得了殷弓为什么处心积虑寻找这个人合作。支队在创立之初就追寻过这位传奇英雄,可惜都被一口回绝了。宁珂现在极力想让对方明白的,就是一个人不可以有历史『性』的孟浪,留下与另一个英雄人物失之交臂的遗憾……

李胡子把那匹马交还给战家花园的四少爷,又在那儿住了两天。归来后不停地赞叹,认为那个读书人“真有血气”。从他的话中宁珂了解到一个可怕的消息:上次宁周义离开这座小城之前,曾亲自拜访过战家花园,与四少爷战聪有过彻夜长谈。宁珂完全相信叔伯爷爷的威力:爽快而坚定,接触问题快,有一针见血的锐利。在一部分资质优秀的人那儿,这种风格颇受欢迎。他觉得这是个重要情况,就马上告诉了殷弓。

殷弓听过之后沉默良久,不停地踱步。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天气到了秋季,尽管这间老式平房有些阴冷,也还不到穿棉装的时候;可是殷弓却披一件深灰『色』棉大衣走来走去。他总算在宁珂面前止住步子:“战家花园是整个战局上的又一粒重要棋子。这个人物非常重要。李胡子与他的关系绝不能忽视……还有,李胡子是否愿意集中起他的人来?”

殷弓的眉头越锁越紧。

宁珂等待他决定什么,后来实在忍不住,就问起两人见面的事——到底什么时间?

殷弓转过身,握了握拳头:“现在,越早越好,就是现在吧!”

一个秋雨绵绵的下午,殷弓去了曲府。

在曲予用来接待宁周义的那间宽敞的客厅里,殷弓与李胡子见面了。两个人的谈话非常融洽,似乎都觉得对方比想象中要和蔼可亲。见面时宁珂并不在场,所以直到后来他也不知道两人交谈的具体内容。曲予先生一直待在自己书房里,心思却放在别处。整个大院都好像格外沉寂,连马厩里的一声响嚏都传得很远。

晚餐时殷弓和李胡子坐在一起,对面是曲予和宁珂。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停电,他们不得不点上蜡烛。闪跳的火苗下,宁珂发现在座的几个人都有些奇怪的拘谨,李胡子的一张脸好像泛着一种青铜『色』。

第二天殷弓离开了。他并未与宁珂说什么,后来李胡子告诉他:殷司令还会回来的。说这话时宁珂发现,李胡子突然变得小心翼翼。

一个星期之内殷弓就返回了,这一次与李胡子在一起待了三天。第四天李胡子受对方之邀,到支队驻地去了。宁珂长长地松了口气。

在人们记忆中,这是曲府最安静的一个时刻。在战事暂时得以平息的这段间隙,好像一切都突然停滞了。小慧子跟上淑嫂做手工,闵葵把平时荒疏了的事情再『操』持起来,又有闲心开启那个像小柜子一般的收音机了。只有两个人明白这种平静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是风暴前极短促的一段时光,是无可挽留的一种弥足珍贵的东西。两个人尽可能不受打扰地待在一起,好像一生中只有这一次机会了: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了。

曲予在这些年一直非常客气地对待宁珂。在他眼里这是个值得尊敬的年轻人,而且身负使命——他对于使命中人有一种难言的隔膜,尽管他自己有时也会被它缠住。使命真是个奇怪之物。他近来觉得它离自己越来越近,以至于引起了他的奋力抵御。无济于事。在参议会中,在那些激烈的集会和辩论中,他都能发现它在迫近。他终于明白这是无可逃脱的,它已经选择了自己……出于这种理解,他突然发现这个面『色』苍白、突如其来地闯入了曲府生活中的年轻人是那么值得亲近。

曲予开始喜欢这个人了。而一年之前,当他得知女儿不幸地爱上这个人之后,曾恐惧得无以名状。他只是很少说起这一恐惧,因为他被深长的惊讶压抑着。他甚至没有对妻子说出这一感觉。只是有一次,他在黑夜中一边抚『摸』着淑嫂的头发,一边道出了自己的忧虑。是淑嫂劝解了他,向他指出:真正的爱是致命的,它的强大,连神灵也要畏惧。他同意她不凡的见解,并向她袒『露』:自己从来也没打谱去阻止他们。他只是害怕。

这会儿他可以像对待一个爱子那样,用慈祥的目光扫着他的面颊,并故意掺上一丝丝伪装出来的严厉。宁珂什么都懂,他很快适应了这种气氛。曲予不知不觉中叙说起在海北的岁月,还有在荷兰医师身边的一些往事。他特别牵挂的是那些海北革命者的结局——后来由于道路相异,接触越来越少,终于音讯皆无。宁珂安慰了岳父,指出不是道路问题,因为他们的道路是如此相近;重要的是组织上的决定,是组织上让自己与曲府联系……曲予睁大了眼睛。他告诉岳父:原来那几个同志,如今已经牺牲了大半……

曲予难过得半天不吭一声。他用了多大力量才克制住泪水。

“我们必须加快行动,已经不能再犹豫、再忍耐了。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一切就是这么明白!……”

宁珂的话如此锋利、直截,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他直直地看着岳父。这是同志式的目光,是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的。曲予擦拭泪水。他想起了那些海北的彻夜长谈、他与闵葵招待他们吃饭的情景。最后他对宁珂说:“我会一件一件去做的。也许还来得及。”

他们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默默饮茶,感受着一种亲情在两人之间流动。曲予第一次从这个年轻人的呼吸中,嗅到了后一代人的气息。有好几次他都想去捏一捏对方有些瘦削的胳膊,但他忍住了。

宁珂缓缓地谈出了以前未曾接触过的一些话题,比如宁家的一些事情,省城里的阿萍『奶』『奶』……一谈到这个无微不至地关照他长大的女人,他的目光就变得灼亮。曲予不经意地问了句:“她有多大年纪?”宁珂的回答使他暗暗惊讶。他叹一声:“原来她比我还小得多呢,比綪子的阿姨——淑嫂的年纪也要小。”宁珂说:“她比我的姑姑——就是宁缬——大五岁。可她是『奶』『奶』……”

曲予搓着手,好像有些不安:“你和綪子该去看一下爷爷『奶』『奶』了。上一次他来这儿……那天可真热。”

宁珂点着头。他何尝不想携綪子回省城一次。可他害怕面对那个叔伯爷爷的眼睛。上次是他主动躲开的。那天晚上他反复询问曲綪,问她对那个人的印象。曲綪仔细描绘他的模样,宁珂说:他老了。曲綪打断他的话:“我做梦也想不到他会这么年轻。腰板笔直,像个军人。”宁珂摇头:“他才不是军人,他身上从来没有枪。”这会儿他想起了什么,告诉曲予:

“上一回他从这儿走开,又会见了战家花园的人。”

曲予一点也不惊讶:“那是个体面人物。我估计他以后会格外关照老家的事情。我知道他在这座城里最好的朋友是港长金志,以后还会有四少爷战聪。不过我早明白了,我曲予今生是不会成为你叔伯爷爷的朋友了。那个人实在太体面了……”

宁珂听了笑不出来。

飞脚来去匆匆,并不是每一次都与宁珂见面。他偶尔待得时间长一些,也只是与曲予关在书房里聊天。有时他们一起出去,半天不回来;如果要在外面过夜,闵葵和淑嫂就不安起来。“男人哪,只是忙他们的事儿!”闵葵这样说。宁珂发现岳父近来每次从外面归来,都兴冲冲的。但宁珂早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从不问他们在忙些什么。

宁珂在家里待得难受,总盼望做点什么,尤其希望能到队伍上去。可飞脚转达了殷弓的意思,说让他这一次好好歇息;再说待在城里也是工作——总之耐心等待吧。宁珂只好待下来。他无法吐『露』心中的抱怨,因为这是组织的决定。飞脚说:“你写的那份东西,上级正看呢。”他这才记起由对方转走的那份自述材料。像是被揭示了什么,他不自觉地说道:“敌人并不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因为他们已经从另一个人那儿知道了一切。他们只不过是想惩罚我……”飞脚勉强地笑了笑:“何必解释。”“可是……”“没有事的。”

宁珂脸涨得通红。一层汗粒生出来,他闭上了眼睛。飞脚走掉了。他在窗前活动了一会儿,直盯盯地看着地上跳来跳去的几只麻雀。曲綪进来了,欢天喜地的样子。“珂子,你高兴一点好吗?我们去看淑嫂……”她扯着宁珂的手,他只好出来。

淑嫂的头发油黑地垂下——可能刚才她正在梳理,还没来得及束好。宁珂一眼看到这浓密披垂的乌发,立刻能想起一个人,心中一动。这是一种烫烫的感受……直到淑嫂与他说话,拾起他的手,他都有些木然。淑嫂自觉有趣地看了一眼曲綪,曲綪一直看着自己的丈夫。她心里常常涌动着热烈的话语,是母亲和淑嫂都难以倾听的心声:我多么爱你!你这个沉默的、心事重重的男人!我爱你孩童一般的纯稚和战士一般的坚毅。你唇上那一层又细又密的胡须啊,转眼之间又生出了,你看上去真像个有主意的好人。是的,你多么好。天底下有谁能感受到你那份热烈?你忘情地投进了这个世界,你啊!

宁珂总是在突然间想到阿萍『奶』『奶』。热烈的想望和强烈的自责一起涌来。多久了,她的那只手掌像永远抚着自己的头发,那些嘘寒问暖的日子,那些不能忘怀不能停歇的思念。我怎么报答你,怎么服侍你,如何走到你的身边?是那个巨人冰冷的目光阻挡了我,我不知该撞上去还是轻轻躲开——他留恋和守卫了我童年的生命,把我从石砾中拾走,揩去了泥水;他挽救和持续了我的生命……可是,可是可是!我只为阿萍『奶』『奶』一个人祈祷、感念、企盼和相守。您让我做个好人,我就投进了一个炽烈的火炉,熊熊燃烧——『奶』『奶』,我做到了,无悔了。我从您幽香深长的柔发中找到了感谢之路。这是一场彻底的祭与献,我交出了生命。这是对美与爱、柔情蜜意与亲近照拂的一次最后报答。阿萍『奶』『奶』,您知道我在无法抵抗的剧痛、难忍的侮辱中,是怎样坚守的吗?我思念着这些、想望着这些……多么可怕啊,我从死亡面前挣脱了。我有些委屈。可是我也懂得,连这委屈也是美丽的。世上究竟有多少人配享受这等“委屈”?

他想念战友和兄长,想念许予明,想念那座曾让他厌恶的城市……“淑嫂,我想和綪子回去一次了。”淑嫂点头,像逗弄一个大孩子似的:“是吗?那就走吧!小两口手扯手地走吧!”

綪子的脸红红的。

这天余下的时间里他们到白玉兰下散步。一走到这儿,宁珂就记起了一幕幕的往事。他特别挂念清滆。一个多么忠诚的人!世上还有如此纯洁的人吗?他把一切都献给了这儿,而岳父对待他也许真的有些残酷了。他问起那个剃光头的男人的下落,曲綪说他如今正在一个地方垦出荒地,盖起了自己的小屋,总之也有了一份日子。“他没有女人吗?”“没有。大概他不要女人。”“为什么?”“不知道。反正这世上总有人不要的……”

綪子说话时用力抿着嘴巴。

宁珂终于认真考虑回城一次了。他请飞脚请示殷弓,殷弓说:早就该这样了。这回答简直出乎他的预料。他反复琢磨殷弓的意思,想不出。他问此次旅行中需要做的事情,飞脚马上代殷弓回答说:没有。

就要启程时,曲綪却犹豫起来。她想与丈夫一起制定一个更好的旅行路线:先去山里的宁家,去看看祖居地,这是非常重要的:“我总得弄明白公婆家住在什么地方啊!”宁珂无力驳辩,但还是告诉她:那里已经没有我们亲近的人了,他们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离开了人世,连自己的记忆中都没有了他们的形象。曲綪则固执地坚持:我们从山区老家去省城;归来时,还要绕道去看那位“姑妈”。“我们要为老人准备一份最好的礼物!”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想到的是那座有花园的老式楼房中,他们那间真正的新房。

宁珂只得同意了。他知道这也许是夫妻之间一生中最难忘的一次旅行。

闵葵对他们这一次出远门无比牵挂,泪眼汪汪,仿佛是在亲手放飞一对即将变得无踪无影的鸽子。她拉着曲綪的手:“孩子,路上混『乱』,小心再小心……”宁珂说:“妈妈,放心吧,我会用『性』命护住她的。”当他准备着旅程上的东西,把一支手枪藏到身上时,闵葵一下哭出了声音。

闵葵细细地抚『摸』他的头发……

山里宁家一片灰苍苍的院落毫无生气,蒙着上一个世纪的灰尘。宁珂一眼看上去就明白了它与曲府的差异:那儿散发着新鲜的气息,像在春天里泛青的枝条上抽出的嫩芽;而这里却嗅不到一点生的气味。守门的老狗也倦了,叫都懒得叫一声。他一踏进这里,心情立刻变得沉重起来。那个学堂先生的形象又泛起在脑际。这个人差点把他葬送了,而且还毁掉了千辛万苦搞起的一支队伍。可奇怪的是他对这人没有怨恨,只有怜悯……当家堂叔见到归来的一对人大为惊讶,原来他以为宁珂被叔伯爷爷携去省城严加管束了,想不到这会儿与从未见过的平原上的新娘一同跨进大门。他看了一眼细细高高、面容秀丽的曲綪,只说了一个字:“天!”

李家芬子笑过又哭,说早该有这一天了。她让下人动手给他们准备几间好屋,说这里才是你们的家,你们就住在这儿,什么也不用管,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一直生下一个娃来!曲綪笑了。李家芬子又补充一句:“生啊!……”当他们解释只是顺路来家里看看、不能久待时,李家芬子立刻变了脸:“有这样见『奶』『奶』的吗?”宁珂有些难过,但为了脱身,只得撒谎说叔伯爷爷命令他们快些返城……李家芬子擤着鼻涕:“去吧,那个老头子也怪可怜的,上次回来,我一看真是老了,老了,夜里不住声地咳……哎,都是让那个南方娘儿们给折腾的……好好孝敬爷爷吧,只要他高兴。”

曲綪动情于这儿的一切。她以探究的目光察看着这里所有的隐秘,哪怕是一棵老树、一块釉面地砖、一张卷边案几,都要伸手去触『摸』。她极力想弄懂的是,这个环境有什么特异之处,能够产生和培植宁珂这样一个男人?她不动声『色』地看,在繁复的院落套房、狭窄曲折的过道中穿行,常常引起仆人的极大好奇。他们都停了手里的活儿盯视,小声议论说:“真好人儿,说不准是将来的女当家哩!”“那就太有福分了,俺喜欢看见她哩!”

宁珂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心,最后把她领到了离大宅院一百多米远的一块平场上。这儿如今长满了蒿草,堆满瓦砾,有几只野兔从中蹿出。他告诉她:这儿才是他出生的那个“宁家”,这就是那个废墟了。他的父亲就在这儿与各种身怀绝技的“大师”们相处,结局是骑上一匹大马一走了之——多像个传奇故事,事实上果真如此;这一带山地人没有不知道出了个不要命的浪子的,他们把他当成了大山里的光荣。

曲綪笑了,之后又是沉思。“那时你呢?”她仰脸看他,见夕阳映出他一脸细小的绒『毛』,他还多么年轻多么英俊啊!宁珂点头:“我跟在母亲身边,听她讲父亲的故事,等他回来……这样直等到一场大火,把一切烧个精光。母亲不在了,我就被李家芬子领走,再后来又是叔伯爷爷要了我……”

“他们真是你的恩人——那么他也是我的恩人了。珂子,你不这样想吗?”

“有时也这样想……”

宁周义不像往昔那样留恋这个家了。人变老了,却更为热情。这热情就像从体内一个神秘之处呼唤出来的一样。阿萍既兴奋又害怕地接受了这一改变;在宁珂与曲綪归来的前一天,她与丈夫还有过一次长谈。

她照例先从对方的身体说起,叮嘱他要经心些,最好能抽出一段时间去看看医生。她不愿提及另一个人,那就是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他的蜂腰姑娘。她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那个人了——往日她每个星期都在这幢楼房里进进出出,即便宁周义不在她也照样来,一个人在他的书房待一会儿,拉响了抽屉。如果宁缬不在,她还会与阿萍有一次愉快的谈话。阿萍终于在多次接触之间明白了自己男人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姑娘倍加珍惜。原来对方平时不苟言笑,实际上却有一副柔软的心肠,特别能体恤别人,善解人意。她对阿萍是一种姐妹和母亲兼而有之的情感,不停地倾吐心曲,爽快、真挚。谈到对宁周义的心情,她用一句非常简单的话概括了:“在这样一个污七八糟的年头,一个女人除了好好爱一个人还能干点什么!”阿萍并没有发作,因为这句话也说到了自己心里。她发现对方读了很多书,从前还曾在南京要人们身边待过;她小小年纪就见了大世面,狂过,孤傲过,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情才变成这样,『性』情也安定多了。她说自己的过去像一场梦,早该收场了。之所以那样,是因为自己从来没有遇到一个像样的男人:“他们都那么虚伪!”

阿萍不由得想到从南国流落而来的全部过程,想起那个领她出来的远房亲戚。那个总是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小官僚连她吃冰棍的零用钱都记在了账本上。那时她觉得眼前这个世界像墨汁一样黑,像乡下茅厕一样脏。她在深夜里不停地泣问:天哪,为什么让我生在这样一个世道上啊?这可不是我自觉自愿的事儿啊!后来她遇上了宁周义,立刻被那对特别的、明亮而又动人的忧伤的眼睛给击垮了。但她并未轻易地表『露』过什么。她怕极了。又是很久的一段日子过去之后,当她真正坚信不疑的时候,才毅然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他。他交付和给予的能力太大了,以至于后来不可避免地要有另一个人来一块儿分享。所以她可以平静地、像一个真正的过来人那样看着面前这位风姿绰约的姑娘。她甚至由衷地夸赞道:“你该多穿军装。你穿上它真是十二分的人才……”对方看着她,目光中有感谢还有怜悯。阿萍明白这就是自己当年看着李家芬子的目光。真是报应。

从那几次谈话中阿萍才知道,蜂腰姑娘也有很长时间没有与宁周义在一起了。这使她尤为担心。丈夫到底怎么了?

这天宁周义从外面匆匆归来,脸『色』红润。原来他喝了酒。过去他是从不沾烟酒的。她知道该好好谈一下了。她指出这个年纪的人珍重身体比什么都重要,也是所有聪明人都要做的;还有,这样的『乱』世……宁周义长长吐气。他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说:“这也是我过去的想法。现在不行了,一切已经来不及。我去了一次南京,又到上海,是他们找我去的。我的想法可不是那些人物灌输给我的。我还没有那么简单。我对自己的放任已经太久了,该结束了。因为这等于是自戕,这样会毁掉我。我对民众、对我献身的事业是有强烈责任的,这点你早就知道。我看不到民众会有什么前途,南京和上海,还有其他方面,包括北平,都没有什么前途。这真是不可为而为之,是我报答民众的最后一个机会了。我不忍心让他们遭受更大苦难,不能撒手不管,不忍心看着他们失去上百年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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