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脸三婶从圈椅上挪挪身子,对旁边捧茶的小伙子咕哝:“撤也好?……”
五
……小心地绷紧这根弦,它细如纤发。日夜听它鸣响,听枯叶和风扫过时的震颤。铮铮之后是沉沉余音,消逝在夜海里。稍稍松弛一点也就无声无息了,可以待在一个默默的世界里。我在阳光无力抚慰之处嗅着腐菇和坏疽的气味,无暇呜咽。那弦松弛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恐慌……不,不能,我有过誓言,我是一个忠诚的儿子,是被指派来的,像服苦役——不,比苦役苦上万倍——我是看守这根弦的人……
不能忘记在你身边度过的春天,正像不能忘记甘甜的『乳』汁。我也许是少数记住了饲喂的婴儿之一,一闭眼就是那弥漫大地的芬芳。黑夜用无边的墨『色』来恐吓我,我就依偎在你的山峰之间,脸贴紧了中间的凹地。睡着了,鼻孔里全是『药』菊和蔷薇的香气。春天里的第一束花像金子一样,你扯着我走向高地……
就为了长眠的母亲,为了那些祭奠和换取,我有止不住的泪滴。看到一汪汪碧水、最『迷』人的春水了吗?它是弱者的眼泪汇成的。一万条小溪日夜流淌,正从人们不曾留意的角落里潺潺而下。
你告诉我,只要守住那根弦,我就会再生。命系在弦上,系在后来人的心弦上。当它能够时常发出铮铮脆响时,你就会踏着它的节奏归来。我记住了,记住了。我有一双不倦的眼睛、不屈不挠的手指,我不会让你长久地沉睡。
通过梦境,你不断地让我结识一个又一个母亲,她们有的像你一样衰老,有的才十几岁、二十几岁,是未来的母亲。她们完美的躯体闪烁着春天的光泽,时光却要涂上锈迹留下斑痕。有一只坚忍而执着的手在维护着。我爱她们,并以全部生命的火热去温存和追求,不得不嘶喊着一腔心愿。你听见了吗?
修长柔韧的柳枝垂挂着,装扮了千里荒原。洁净的沙上蓄着未来的绿『色』和太阳的温情。我在世界上最干净的地方仰躺下来,寻找感受和向往。小甲虫驮着一身春阳蠕蠕而来,认真地嗅着,喷嚏声小得无人知晓。接着是一只穿了蜺服的小飞虫落下了,它是方圆几十米最着名的小公主,骄傲而顽皮,从来不忘炫耀那又细又圆的腰肢。远远近近都有米粒似的绿『色』生出,神秘的欢欣悄悄聚拢。我被遮在柳丝中,盯着它们在风中悠动,突然想到这是荒原上频频弹拨的弦。
一片铮铮之声里,苏醒的荒原上河冰碎了,水流从桎梏中挣脱。淡淡的热气在水面腾动,似一层细纱。这儿正进行第一场沐浴,洗去一切的灰污和不快的记忆。整个冬天都在退却,无数濒临死亡的生命又被抚醒。当伸手采撷百合时,千万不能忘记那个刺骨的枯冬,它怎样冰封了一切……
我如梦似幻的荒原啊,你曾经被一种深『色』的『液』体浸过,它们浓烈似酒,却比酒辣上千倍。这种『液』体并不神秘,它是从母亲身上流出来的,最后与荒原融为一体。我们在春天的感召下小心翼翼地踏上白沙,就像踩在了母亲的腹部,触到了她富有弹『性』的肋骨。我们由于愧疚和心疼而双泪长流,深知自己无边的罪孽难以赎回。
由于我们在荒唐的沉睡中松弛了它——那根弦,从此失却了响彻大地之声,一切都疲软消沉,最黑的夜笼罩了天际。恶魔趁机而出,它在母亲般的沃土上切割,让脉管和筋骨生生分离。我听到和看到她在黑『色』中大睁双目叹息。母亲从不责备,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寻到了我,深情盯视。我双手捂住脸庞,怕她看到这躲躲闪闪的眼神。你记得住吗?记得住。那因为什么?害怕牺牲吗?不,比牺牲——一切看得见的牺牲都要可怕十倍。那是无边无际的、无头无尾的折磨,是一丝一丝的、日复一日的磨损,是诱『惑』、寂寞、饥渴、焦躁和蹂躏加在一起的苦难,是一切有情感有热气的生命所难以承受的——于是就把母亲推进了深渊?是的,不,不是——我实在想不出任何辩解之词。我只能长长地呼叫一声:我的母亲!
大地在呼唤中颤抖,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一幕。我缓缓地转身,回到那个角落,去枯枯地守住。从此我再也不忘,再也不忘。这些誓言只属于自己,自己享用自己注视。我注视这誓言就像注视我悄生的白发。我在它的面前不得不有个选择了。我必须好好地、真实无误地来个回答。我的声音将被良知记住,并刻在坚硬的石头上,埋入荒原,让所有的母亲和即将做母亲的人存个见证。
你是我生命的依据,我如此地爱惜生命。它会由于不能再生和枯干而变质。我不过拥有一个脆弱不堪的躯体,它是灰尘的一次集结,解散的那一刻再还为尘埃。失去了依据的肉体只能如此。我看到了无数类似的东西,它们在天『色』微明时开始不安地蠕动,然后走出小小斗室。它们没有嗅觉,分不清腐菇和玫瑰的区别,满身涂满了脏臭喜气洋洋。这险些成为我的同类。我的不能屈服的心每搏动一下,都感到了钻心的疼痛。我的昨天和我的未来呢?我的依据呢?
我深知留给我的时间太短暂了,简直只有一瞬。这一瞬又被细细地分割,使我无聊和『迷』茫。尽管是一闪而过的一刻,留下的狭窄的缝隙甚至望不到明天;可我仍要固执地遥望,睁大不灭的目光。眼眶瞪裂了,睫『毛』上渗出血滴,我仍旧张望。我的明天和你的明天接到一起,就会延得长长,形成一道光柱,照耀出一条出路和来路。我愿这路上生遍了铃兰和萱草,让彩蝶和蜜蜂在其间飞舞——那时她怀抱一个稚气可爱的婴儿出现了——这是我们的明天。
你从不述说冬的寒冷,不说那一次可怕的劫难,万物消亡那一刻的悲凄,只是微笑着讲述春天。我今天终于明白了你的深意,我无所不在的爱。我将永远仇视那个季节,就像仇视死亡。我记得住那长长的尖厉,并因此而不再轻信。我会顽强又倔犟,不是吗?你的微笑掩去了多么可怕的往昔,多么寒冷的冬夜,这一切我知道得太晚了。
我将不停地诉说,不停地寻找同伴,告诉他们一些真实。在他们惊愕的顾盼中,我也决不停止讲述。因为这是你最后一刻所目睹的,它没有半点虚妄,它正是一个真实。亲爱的,你相信我吗?你愿意与我一起守住什么吗?在那些数不清的诱『惑』和欺骗中,你能够目不转睛地守住吗?请相信我吧,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奇迹,没有一个例外,人总是要首先依靠自己、相信自己,把心弦拧紧。
只有那根弦连接着你。在这个有白昼也有黑夜的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把沉入夜『色』的人唤醒。你凝神静气,屏住呼吸,这样一天、一年、一生。绝不忘记,绝不;绝不存一丝虚念,绝不。你的疾呼之声将透过朝雾传到四野。
任何时候都不能奢望,不能指望奇迹。你的孤单永恒的长守啊,你的每时每刻都可能绷断的心之纤弦啊,谁来痛惜谁来援助?你用眸子的力量、心肌的力量,一时不懈地拧紧了它,发出清冽震人的警醒之声。可它绷得太久了,它在任何一个时刻里都可能断掉,发出最后的一响。
通红的血啊,一滴滴流出,像鸡冠花一样颜『色』……
六
趁着温吞吞的夜『色』即将消失的时候,再一次回忆你的眸子吧。它照耀了一下,离去了。孤单无望立刻攫住了我。谁像我一样软弱一样顽强?找遍了荒原仍独身一人。我的狂傲让人嗤笑,我的忠诚却有目共睹。除却蛆虫的咒语,就是善意的叹息。我身上的罪过如同山峦般堆积,但却不是我在今世负载的。我不是指原罪,我是指一个人真实的生存。
怎么挣脱呢?
没有任何办法时,只有从你的目光中寻找答案。这样不倦。很长时间了,我在你的气息环绕中企盼、忍受,倾听着夜『色』里的哭泣和啜饮之声……在乡下小屋的邻居那儿看到了刚刚出生两天的三只羔羊,它们卷曲的皮『毛』、稚气纯美的灰蓝『色』眼睛、有力而丰满的腿,都让我忍不住地爱怜,忍不住地想象。生活中有多少美和奇迹,我要把这些告诉你,写给你,与你分享这一刻的妙悟与多思。我们紧紧相挨——不是我们的形体,而是我们的思绪。
那时我们常常这样,以此抵挡着、遗忘着。可怕的遗忘啊,它是『迷』人的罂粟花结出的果实。可惜它在我们的心田里总也不能结籽。我们只是偶尔把脸颊贴在它绚丽的花瓣上,嗅它淡淡的、特异的气味。你的完美无瑕,经得住一万次挑剔的形与神、灵与肉,都是对这个世界的一次高声礼赞。它在产生你的同时,又在毁灭你。我双手护佑你,我的至宝,我的灵魂,我的啜饮之声。
那三只羔羊顽皮地看我。它们当中的一只后来竟然走过来,用小小前蹄踩踩我的脚背,然后抬头观察我。它眼中的我是有趣的,这使我深深感动。它不知道我和我们究竟是怎样的生物,大概把我们混同于它的母亲、刚刚结识的青草绿叶、风、丽日和树木了……可怜又可爱的羔羊,你永远也不会明白面前的人。
与它不同的是,你什么都明白。你在我眼里常常混为它的同类。可你的机敏和睿智使你成为更强大更真实的存在。我不得不依赖和崇尚,我只能这样正视你。一起回忆吧,回忆我们的和其他人的往昔,回忆岁月之谜。应该回答的我们从来没有回避,只是『逼』近了的质问太多太多了。我挽住你的手臂,害怕退缩。你怜惜地看着我。
我有时离你非常遥远,享受着独处的宁静、空茫无绪的感觉。之所以它可以忍受和咀嚼,那完全是因为我心中有着太多的贮备。你为我注满了,用你的手、你的目光。我能够无羞无愧地面对陌生的一切,坦然地迎接。这个遥远之地啊,我直直地站立着,想象着那一个个场景。我勘探和寻找了旧迹,我听到了目击者的复述,我自己就是后来的目击者。我怎么讲述我看到和感到的一切?此刻站在这光秃秃的泥地上,向你伸去我的目光。
你感到了它的触动吗?
回答我吧,用你自己的声音。
你召唤我走近你、让我归去吗?我在这儿踌躇、等待,盼着一个肯定的信号。没有,我只有继续徘徊。随着时间的延长,我心中积聚的东西却越来越多,它们是非常可怕的积累。我要把泥土一寸一寸抚『摸』,就像抚『摸』你的身躯。我爱这泥土,你知道我有多么爱。这个要命的字眼儿被人重复了一万年都不会褪『色』,因为没有别的替代它。一寸一寸地抚『摸』,直到把指印排满无边无际的荒原。我能准确地触到它的每一次脉动、抽搐、因伤痛而引起的战抖。它的肌肤上创伤遍布,瘢痂叠生,稍一不慎就会引起大流血。你什么都知道。
尽管在你那儿这都是陈旧的记载,可是我还要与你一起翻开这些纸页。你的眼睛啊,像黑『色』苞朵一样的眼睛啊,让我无可奈何地仰望……静夜里,啜饮之声消失了,冷凝的固体在炽热中融化,汇入了历史的河流。你只要闭上那双眼睛,就会看到一场连接一场的突围。烟尘把天空都遮住了,疯狂的追逐永无休止……
七
那一次半岛东部的长途跋涉显然加重了朱亚的病情。他开始更多地待在自己那间小屋里。基地上所有的工作都在继续,只是他已经没有力气跟上勘察小组到远处去了。
黄湘从城里归来时我们尚未回到基地。他烦躁又得意地等待,见我们风尘仆仆赶回,就咧着嘴笑。“上边有个意思,让赶紧交差,越快越好。”朱亚应一句:“已经够快的了……”
黄湘得知我们的东行路线后,脸『色』阴沉,后来又是干笑。他小声问我:“在那个农场待了几天?”我说只不过一夜,第二天就上路了。“好。你不知道这里面的背景啊。他是去看陶明的,你不该牵连进去。他一定跟你讲了不少陶明的事儿吧?”
我心里一阵厌恶。我不得不强调指出:朱副所长从来没有讲这些事。
“哼,不讲也好。不过他不会不讲的。算了,不说这些……这一回我见到了苏圆,小家伙问起了你呢。她这会儿胖乎乎的。”
我心里热辣辣的。很想再问几句,但忍住了。我以前让对方给苏圆捎过一个口信:请在春天到基地来看槐花吧,朱亚已经同意了。春天已过,黄湘回来后对这事只字未提。他正热衷于另一些事情,我觉得他对这一次勘察倾注了很神秘的兴趣。
他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奇怪,急切、闪烁,而且流『露』着显而易见的阴郁。他越来越多地、直截了当地探问起朱亚的言行,而且不想漏过每一个细节。他显然对我的不愿配合深为不满,只是忍着。他压根儿就没有想到真正在忍的正是我。“朱亚,哼,有人要跟他结结账了。”黄湘恨恨地盯着我。
“为什么?”
“因为他这辈子也做够了……”
“他做了什么?”
“他们……反正等着瞧吧!”
黄湘大口喷吐雪茄烟。我有时想这家伙会从嗜烟发展成吸毒,他是人类一切恶习的倡扬者。我惊异自己这么快就把他当成了一个敌人,并且很难妥协。我一想起在另一间屋里喘息的朱亚,就想把拳头砸到黄湘这张圆脸上。
“……事到如今,得防止有人破坏半岛大开发。从工程前期勘察开始……小伙子,这是你的一个机会。”
我忽地站起:“你是影『射』朱副所长!”
“你自己慢慢看吧。先管住自己的嘴巴。我只告诉你一句话:老哥嘴里没有虚词儿……”
他摇晃着走开了。
我渐渐明白了朱亚心头那份沉重。他的神『色』、步履,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难以忍受的沉重。这重量眼看就要将其压进土里。
午夜,我总看到他的小窗前透出灯光。他加紧工作,几乎没有一天在午夜前休息。那张脸已经越来越暗,那是一种不祥的颜『色』。无论谁的劝阻都不起作用,他有时在督促声中干脆闭口不言。当我推门进去时,他总是抬起头,嘴角『露』出微微笑意。这是极少看到的笑容,整个工作队很少有人能看到它。我被这种情谊所打动,但常常看着他,什么也不说。
他在核对填写那些表格、汇总一份份报告数据。他桌上有一包苏打饼干。
“把新写的歌子给我看看好吗?”他嚼了一片饼干,恳求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因为我什么也没有写出来。我在他面前总要用力地忍住、忍住,有时被一种巨大的激愤摇撼得不能支持,真想迎着他大声吆喝一句:你为什么还要笑?你笑什么?你心中为谁藏下了秘密?
他过去极少抽烟,而现在却烟不离嘴。显然他目前正需要它的支持。那双发黑焦干的嘴唇让人心疼得愤怒。我这会儿有勇气凝视他,直接问一句:
“朱副所长,能讲讲陶教授最后的日子吗?”
他的目光立刻变硬了,能撞碎石块。
我没有后退,但需要多大的力气才能迎接他的目光。我迎住了它,并看着它在变化,像冰块一样缓缓溶解……手中的饼干放下了。我肩头有了一条温热的胳膊。他垂头看着自己的双脚:“能出去走走吗?”
我心头闪过一丝希望。
外面是一片微微发紫的夜『色』。没有月亮,没有风,只有一天灿亮的星斗。海岸的松树又矮又壮地挤在一起,像朦朦胧胧的山峦。水浪缓缓拍打。大海深处泊了一条大船,灯火在水中抖得很碎。
“多么好的夜晚。简直一辈子都不想离开。可惜留在这儿的时间不会多了……这是你的出生地,真让人嫉妒。”
我们坐在离浪缘五十多米远的石头上。侧面就是松树。浓烈的海水气息掺和着松脂气味,有些鲜凉。我不想说什么。因为我心中正『荡』动着另一种东西,它与这儿的夜晚无关……我想到的倒是那惨烈的西风,是抽打着陋屋的疾雨,是轰轰雷声。
“我年轻时候有好多这样的夜晚,那时我太年轻,不懂得留意。现在呢……这真可惜。我常常想起那个山里姑娘小水,觉得她就站在窗外看我,我在她的目光下整理那些图表……”
他停止了叙说,恍然大悟地拍拍脑瓜。
“我只想听听陶明教授的故事,他最后的一些事情……”
朱亚的双眼在夜『色』中闪烁。那是逃避的目光——它被我追赶得已经无处可逃。
“你已经知道很多了嘛……”
“不,我要听最真实的,听当年的目击者亲口向我证实!”
朱亚有些生气地站起。站了一会儿,大约是看了看海湾的灯火,又缓缓坐下。他嗫嚅:“你知道的已经足够了,所里的人差不多都知道陶教授的事。对于你和他们,对于所有的人,关键不是知道了多少,而是……”
他一声不吭了。
我偏偏追问下去:“是什么?”
他实在忍不下去,大声吐出一句:“是缺乏某种能力。”
“什么能力?”
“你说呢?”
我回答不出。
他长长叹了一声:“是一种能力。比如说,战胜遗忘的能力,愤怒的能力,还有,正义……哦,我说得太多了。”
我却一句句听到了心里。这些话像锤子一样击中了我,让我在夜『色』的遮掩下战抖。我小心翼翼地说了句:
“明白了,你是不信任我,对我失望……”
朱亚摇头:“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不相信人。我对太多太多的人都失望了……也许是我不对,我压根儿就不信任他们。他们的要害不是知道得太少,而是遗忘得太快,是无动于衷,几乎没有什么例外……”
“也许我是一个例外。”
“那也别指望从我这里听到什么。你知道的也足够多了。这已经可以让你去好好想象了。如果你愿意,你就会弄懂一切。我只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个再打扰我了,我被人打扰了几十年……”
听着这自语似的喃喃之声,我的脸不自觉地埋入了双手之中。我终于明白了这是一次彻底的拒绝。有点残酷也有点令人感动。我一声不响地倾听消逝在夜『色』中的声息。那是一片松林中传出的微微震『荡』,是依旧鲜凉的松脂气味儿……“如果你愿意,你就会弄懂一切”——我咀嚼着,我想我当然“愿意”;那么我“就会弄懂一切”吗?“你不要再打扰我了……”我默念着最后一句,泪水溢满双眼。
八
同一个大房间里住着十多个人,都睡在一铺大火炕上。他刚刚被打发到这里来,以前住三人间,甚至还住过单间——那是真正的隔离,有上铁棂的窗子,窗口上不时闪过看守的身影;小屋约有六个平方,有一桌一床,一个黑『色』的便桶。最不能习惯的是便桶的气味,他反复要求添加一个桶盖,对方的回答是:你们臭味相投……
比起这个大房间,那儿真是让人留恋。陶明与这十几人合用一个便桶,除了忍受恶臭,还有其他。陶明一天夜里正解溲,一个家伙提着裤子走来,硬要赶他,他稍微迟疑一点,那家伙就把小便解到了他头上……他从此记住了这个家伙:刀把脸,长下巴翘着,颊上有五分硬币大的黑疤。都叫他“老鲁”,但却不姓鲁。
“你这个‘脚臭’!”
老鲁给“教授”来了个音译,时不时得意地叫上几声。
整个大屋里的人形形『色』『色』,有工厂来的盗窃惯犯,有强『奸』犯,还有其他一些莫名其妙的罪犯——同『性』恋者、造假币者、蠢蠢欲动的地主……他们中的大多数因陶明的到来而感到莫名的愉快,每当老鲁捉弄他时,有人就兴致勃勃地参与。老鲁是头儿,他吆喝一声,旁观者就得赶紧帮上一手。
“大脚臭!听说你想跑到外国去找个娘儿们,有这事没?”
老鲁把灯吹灭,然后就沙哑着嗓子喊起来。
陶明一声不吭。他感到惊讶的是这一伙如何知道了那一段微不足道的、简单明了的经历?想不到这也成了他们嘲弄的资料……那是他前些年随一个学术团体去友好国家访问,陪同他们的一个年轻姑娘临别赠给他一件礼物:一个精制的小册子、两盒领带。他也回赠了对方一点东西。后来他才发现那是个相册,其中有她『迷』人的照片,下面题有热烈的话语。他的心慌慌跳,按照不成文的规定,赶紧交给了率团领导……本来一切都过去了,想不到后来审查中这成为他另一桩罪行的主要依据。眼前这一伙污烂是怎么知道的呢?
“你这个狗特务想得美,这会儿还想外国娘儿们不?不如先牵条公牛干干你……哈哈……”
一阵粗糙的大笑引发了满屋笑声。陶明知道这是整个农场中最邪恶的一帮,他们集中一起,似乎是某些人一手导演的戏剧。记得刚进来那天晚上,老鲁正收拾一个人——他刚刚二十来岁,白净的脸不像个体力劳动者——就因为不肯把随身带的一条灰毯子献出来,挨了老鲁一阵拳打脚踢。毯子被抢走了,老鲁就坐在上面,嚷着:“给他去去火,年轻人火大……”话一落地,立刻有四五个人把小伙子拧起来,衣服很快剥掉了,『露』出了苍白的『裸』体。小伙子怕羞,两手不由得掩住下体。一个又干又瘦的家伙就耐心地折磨起来。小伙子喊得凄凉,他们就揍他的嘴巴。陶明几次踱到门边,想伺机把看守招来,谁知被那一伙儿注意了,一个黑脸膛一步蹿上来,一拳把他捣翻在地……他们后来又喂那个小伙子脏东西——是一团黑糊糊的『毛』发……小伙子吐出来,他们就重新给他塞进去,终于引发了一阵呕吐……
那个干瘦的人脸『色』灰暗,常用怪异的眼神注视同室,几天后陶明才得知他有怪癖——就因为这怪癖被逮,投入了这个农场。老鲁故意让瘦子挨着陶明睡——这家伙可以整夜不休息,咕咕哝哝寻伴儿说话,高兴了还动手动脚。白天繁重的体力劳动已使人精疲力竭,只有瘦子还兴味盎然。他的哧哧笑声、喷气声没人理睬,大家一会儿就呼呼大睡了。陶明却被旁边的瘦子搅得几夜未眠,后来终于挺不住了。可是刚刚合眼,他就被一阵抚『摸』给弄醒了。原来那家伙紧紧搂住了他,蛇样的身躯已经裹住了自己,涎水沾了他一脸。他再也忍不住心底的厌恶,迎脸给了一拳。瘦子翻在地上,接着无声无息地趴了一会儿,爬上铺子安睡了。
天亮后,陶明发现瘦子脸上一大片青乌,多少有些不忍。老鲁问瘦子怎么搞的?瘦子答起夜跌了。在工地上,陶明做砖坯,瘦子就给他备泥;陶明坐下歇息,瘦子就挨着他坐。他无论走到哪里,瘦子都要尾随。他不得不用拳头威吓,瘦子却小声咕哝:“心真硬啊……”
农场的头儿戴了一顶锃亮的长檐皮帽,两眼贼亮,巡视着所有的人。偌大一个农场,有大片农田和烟气腾腾的窑场,可是他却认得每一个人、记得每一个人。这儿的人分成两拨儿,一拨儿是一般意义上的农场工人,他们住在没有铁丝网的那一半;剩下的是穿号衣的人。这些人只在档案册上有名有姓,而平时只被呼号——白『色』的大号码印在统一的粗布衣服上。头儿眼里,每个代码都有固定含义,那是充满个『性』的代码。比如十六号,沉默、阴郁,咬牙切齿,有小小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遭受巨大打击的某种狡猾;四十九号,小眼睛,诡计多端,已经没有了锋芒,但格外令人讨厌,一辈子也不会让人同情;十四号,罪犯中的罪犯,正仇恨着,是个死硬分子,不吭一声地工作,因此吸引着多方面的兴趣,背景十分复杂。他的傲慢是难以掩藏的。头儿脑海里转着“十四号”这个代码,险些忘了它与“陶明”是一种对等关系。
头儿此刻注视着一前一后两个人,眉头紧缩,忍不住叫过一个背枪的人,小声咕哝几句。一会儿十四号和五号就被传到了一间小办公室。十四号垂着手,满手泥巴。五号脸上的肌肉奇怪地抽动,偶尔还瞥一下十四号的手。
“十四号!还记得起你的请求吗?”
陶明眯眯眼望望窗外。钻天杨叶片翠绿,背后衬了碧蓝的天空,一大朵白云。白云移动得非常慢……他苦苦请求过,请求离开隔离室——那个小小的铁窗让他万念俱灰,他再也不愿一天到晚关在这个鸡笼子里了。他恳求出工,下田烧砖砌渠,干多么重的活儿都行,只要让他与人群在一起。他不能在此窒息而死。整整几个月的时间,他独守一隅,相伴的只有一个臭马桶。他本来是带着帐篷和地质锤四处奔走、用脚板丈量土地的人……
“怪不得急于出来,你是闹这个名堂来了……”头儿流出一丝笑意,但很快又吸净了。他示意一下,看守猛地扭住一旁的五号,嘭嘭几拳将其打翻在地,五号挣扎着爬起,又被踢翻。进来两个帮手,接着木板拍、绳子抽,撕光了衣服。陶明退开一步。五号的屁股小得可怜,呈灰白『色』。五号大吼,叫着:“天哪,我再也不敢了……”没人听,几板子抽在屁股上,红印子立刻显出来。
五号躺在地上小声叫着时,头儿一摆手,屋里静极了。头儿把上衣脱下,然后伸脚碰了碰五号的下身,怒火突然增大。他弯腰一抡五号的胳膊,五号竟然给摔到了墙根。接着他变戏法一样将满脸血痕的人举起,劈啪抽几个耳光,又利落地一摔,摔到了十四号的脚下,嫌脏似的拍拍手,重新穿上了衣服。
看守用询问的目光看看十四号,又看看头儿。
“这个死硬分子五毒俱全,以前什么都看出来了,就没看出是个流氓。别脱衣服揍他了,给他留点面子……拴上,押出去。”
一根绳子将十四号和五号拴到了一起,每人胸前挂了一块纸牌,注明了“鸡『奸』犯”、年龄和姓名。
整个下午他们都在示众。工地上沸腾了,都停了活儿围上看,没有看守阻拦。老鲁一声连一声嚷叫:“快看‘脚臭’和这小子捣弄这个了,他们夜夜不闲……”好奇的、幸灾乐祸和仇恨的目光包围着两个拴在一起的人。土块和石头飞过来,五号赶紧护脸,十四号却一直无动于衷。他木了一样,只是随着绳子的牵拉往前。有一块石头打在他的鼻子上,鲜血很快湿了胸前一片,他擦也不擦。“别看他现在这熊样,以前收拾过外国娘儿们——外国娘儿们『奶』子比头还大……”老鲁嚷叫,咂嘴,得意地拤腰,四下张望。
夜里满屋的人都兴奋异常。老鲁说要接上给十四号和五号开个“小斗争会儿”——“咱也莫闲呀,争取个好表现儿……”
陶明只能盼望看守人员来制止他们了。没有。他听得见死寂的室外,那看守陪伴头儿正迈着沙狐一样的脚步,捂着嘴哧笑。夜『色』中有一只洁白的鹭鸟在哭泣。
“给他们动动刀儿……”老鲁一喊,五号就扭动、嚷叫哀求。
有人又要解陶明的衣服,陶明睁开眼盯视着。那人停了手,回头去看老鲁。老鲁往手上吐了口唾沫,骂着,一下按住了陶明。几个人格格大笑。
九
他一直看见那只洁白的鹭鸟在哭泣——晶莹的『露』珠从它眼中渗出,又变成红『色』,把胸前的白羽染成一片。
“我的……”他喃喃一声,睁开了眼。
这是绝望中的一只鸟儿。她在这样的夜晚独自哭着,遥望东北方——她的那个林场就在西南部的山里,与他正好隔开一百华里。她比他要小好多岁,还稚嫩得像一棵小楸树,一双眼睛清得像水,顽皮地看他。她嫁他时刚毕业不久,是实习时认识的。陶明被她那前额上微黄的柔软的头发『迷』住了,长久地回忆她伸舌头的模样。“小家伙,这可不是个好的习惯!”他独处时主要想她。后来他们结合时,他追忆从相识以来的整个过程,觉得是个奇迹。“我无限爱你!”新婚的、不断写几句悄悄话在小日记本上的姑娘说。“你别放松了自己的……专业啊!”他偶尔这样说。“我没有专业!”小家伙故意说。其实她的专业很棒,是所在那个农科院最优秀的青年果蔬专家。他们不知疲倦地工作着、爱着。陶明眼看着小妻子顽皮愉快地在身边成长,个子似乎也比原来高了两三公分,而且努力想学会在他面前说几句粗话。所里的人都说他像她的父亲——不是指年龄,而是指气质上的差异。他刚到三十多岁就有了一只黑乎乎的烟斗,叼到了如今。他的专着一本本出版,加上大黑烟斗,很权威的样子。小家伙说:“我一点也不崇拜你!”他点点头:“应该这样。”
刚到所里不久的另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就是裴济。他有过战争经历,虽然年纪并不大。他爱惜专家,并且也修过一两门专业,像执行一场战斗任务,必要登堂入室。他们相处得很好,陶明甚至请对方到家里做客,自己烧鱼头豆腐汤,让小家伙做了另一个菜。小家伙后来说:“这个人吃东西的声音太响了……”
他难以忘记那个暮春——天突然变热,闷人的会议室一个连一个大会召开,人们一开始绽着笑脸,后来板板的。有一天三个人坐在桌旁,一个记录,一个问话,另一个在一旁站立。陶明马上明白这是一种审讯。“你说过这样的话——『共产』主义是一场骗局,根本就不能实现?!”陶明脸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不要紧张,坦白从宽。”“我想想——请让我想想……”
他努力地想。终于想起来了。那是他与裴济讨论问题时的一次闲谈。但可怕的是这会儿把原话完全搞错了。准确讲是这样的:他们那一次谈到了关于理想、伟大的前无古人的事业,他说:“就人类的本『性』而言,『共产』主义也许是很难实现的;但这是我们的理想和信仰,也是个道德问题……”他记得当时裴济认真地听,若有所悟地点头。那显然是赞同的意思。
他复述了一遍当时的全部过程。
对面的三个都是陌生人。他们小心地记下他的每一句每一字,甚至是语气叹词。最后他们让他好好总结一下——十年、二十年,所有的行为和言论,寻找诽谤和仇恨的个人根源……可怕极了,有人正怀疑他的纯洁和忠诚。
他开始失眠。一开始他不告诉小家伙,那只小手抚过来他竟然无动于衷,她就不安了。风声越来越紧,小家伙说,他们已经在询问她了——关于丈夫的一切:言论、经历、家中表现,甚至搜集他的公开出版物……这真是过分得可以了。不过他万万没有想到热烈参与这一切的挂帅人物,正是他的朋友裴济。裴济首先揭『露』了,也从根上毁了他。
关于陶明的材料已经堆积如山。他的着作成为他那句致命言论的最好注释——他永远也不会明白那些研究岩石的文字怎么会与政治发生联系?凭什么就不能谈谈“大陆漂移说”和“地壳均衡说”呢?他骂着粗话,让小家伙大吃一惊。
他们加紧爱着。仿佛有什么预感指导着催促着,他们不顾一切地爱着。这是无比恐慌和幸福的时日,他们简直不愿分开。男人的珍贵与真谛,小家伙在大约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全部领悟。这短短的一瞬光阴让他们终生不忘,死而无悔。尽可能地把生活中的其他简化,比如炊饮之类,干脆吃面条和粥、饼干,而绝不在灶前耗失太多时间。他们抓紧了一切可以利用的一点点机会,绝不放过。比如说小家伙在等待面条煮熟的一段时间里,就拥住他一阵长吻。他们在一起爱抚、诉说,闭口不提另一些事情。
第十六天上,一切结束了。陶明被一个笑『吟』『吟』的人叫走,并嘱他带上洗漱用具。
他从此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不停地被『逼』问、被录取口供,有一次对方被他的固执气坏了,狠狠地戳过来一手指,硬硬的指甲立刻把他的额头划破了。
一个证据确凿的死硬分子、一个不可能得到赦免的人。这就是当时人们对他的印象。先是与一群大致差不多的人——他们有的是教师、演员、工程师、作家之类——到一个地方劳动,后来就分散开来。他在一年冬天被分到一个有铁丝网的农场,从此穿上了号衣。与他同行的人不多,他明白这都是比较可怕的一类。他除了想念爱人,还时不时地想起同所里的一位小伙子:朱亚。他们关系非常密切,有一段还打算合手着书。陶明特别重视这个黑瘦的青年人,觉得他对待自身有几分苛刻:这正是一个知识分子最难得的一种品质。风暴来临不久,朱亚也被隔离了,后来又被赶到一个地方劳动,再后来就杳无音讯了。他明白,审查朱亚的目的,就是希望找到自己的秘密;而朱亚始终没有吐『露』不利于别人的一个字……
初到农场,他被编入了一个连,天天押到工地上去。先是砌渠:长长的水渠像一条青龙在原野蠕动,头儿说要砌成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大渠,以震惊全国。结果像修长城似的苦役,运石砸石,一行行拉石车长得没有头尾,另一边就是掘土和砌石的人。那些从未动过凿的人要以最快的速度成为一个石匠,付出的代价是可怕的:砸碎手指、毁了一只手……陶明咬着牙关全坚持下来。可就在这时省城来了办案负责人,他们当中有所里的新头儿裴济。一伙人走后陶明就被重新隔离了,长时间单独关在一个地方,连从事苦役的权利也失去了。提审他的人说:“你行了,被当成金丝鸟养起来了。”
方方的小屋里没有一支笔、一张纸。
“你想起什么要说的话吗?”“没有。”“那就待着吧。”“我想要一本书;一本字典也行。”“算了吧。”
他在屋里走动,像一只焦渴的野物。
午夜窗前一片星星,他趴在窗上,能一动不动趴几个小时。“我的小家伙!小黄『毛』!”他呼叫不停,手指在窗棂上抠出了血。
呼叫声越来越大,后来几个看守慌慌张张跑来,听了好久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其中的一个问:“想见她吗?”“想。”“她在林场爬树,要见面恐怕是猴年马月的事儿。”
他原以为小家伙还在那个小窝里呢。他伏在了床上,流下了两道长泪。窗外有手电『射』进来。
他一连几天卧在床上,不吃不喝。看守把他揪走,推进一间小屋。一个脸『色』发蓝的胖子坐在一张铁桌子旁吆喝:“你想死吗?”“我想出去,到工地……”“你享不来这个福吗?”“让我到工地去吧……”“哼哼,原来是个贱货!”
蓝脸胖子在一个抽屉里翻找,又『摸』出一个大册子,嘴里咕哝着“十四号,嗯,十四号”,抽出了一沓纸,陶明认出上面那些血红的手印就是他以前按上的……纸页抖了几下,突然掉下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那是小家伙,是以前搜身时给夺走的——陶明眼疾手快,猛一扑抓到手里,压到了脸上……
只是几秒钟的时间,照片就重新被抢回了——他们扳他的手,扳不开,就一下一下压在桌子上碰撞……“你妈的狗东西,霸占下这么好的一个人儿,还要反动,真是罪该……”
十
炎热的夏天哪!要点燃和烧灼一切的夏天啊!土壤被太阳烤成了焦粒,它们又烙坏了人的脚板。这儿所有人都没有穿鞋子,他们一踏上泥土就一声连一声呻『吟』。一垛垛砖坯码起来,做坯人衣不蔽体,后背的皮肤被晒得卷起来。当破絮似的皮肤脱落后,全身就黑透了,按一按像熟制的皮革。大砖窑的浓烟烈火喷『射』不停,从窑道里蹿出的运坯人都变成了砖红『色』。
陶明、瘦子、老鲁……所有人都只穿一条半长的短裤,剃了秃头。烈日下的人排起长队递坯,随着吆喝声越递越快,到后来不断有人被脱手的坯砸了脚。哀叫,捂着溅血的脚蹦跳,一旁监工的双眼瞪得像夜狼。老鲁故意把坯高抛,下一个接住再高抛,抛给陶明。陶明好不容易接下一块、两块,到了第三块就脱了手。为躲避砸脚,他猛地跳开。监工看得清楚,顺手给了制造麻烦的老鲁一个耳光,又踹了旁边那人一脚。监工一走,老鲁就威胁陶明。
陶明已好几次晕厥。中暑的人越来越多。最可怕的是夜晚,大炕上挤满了湿淋淋的『裸』体,汗臭掺和在闷热的空气中,使人无法支持。上半夜无论多么疲乏都难以入睡,只有下半夜才能多少睡一会儿。那只哭泣的鹭鸟在火热灼人的夏夜伫立枝头,已经哑了。陶明无时无刻不在捕捉那个声音。他的长须发痒,舌头干裂,一次次爬起来伏到窗前。有一次他尖声喊叫,惹得屋内好几个人停止了打鼾。老鲁踢翻了便桶扑过去,揪住他的衣领,让他一声连一声尖叫。“它要飞了,你吵!你别……”他呼喊不停,两眼亮得『逼』人。屋里人全醒了,五号紧紧抱住老鲁嚷叫:“你放了他放了他……”另几个人伸手拧起了瘦子。哀嚎声把屋顶快要掀破了。有人去扼陶明的喉咙。
“这是最后一眼,最后看一眼……哦哦,松开,松开,我看不见她……”
陶明往上一蹿,挣脱了。黑暗中那只尖利的长爪划破了他的脖子,通红的血从喉结流下来……天亮以前他一直躺在砖地上,不停地吼:有人打开门,给他注『射』了一针镇静剂。
烈日把所有人都烤蔫了。窑场上,搬砖坯的一个个都垂着头,缓缓挪动步子。如果再有几天不下雨,一大半人都要倒下。总是瞪着一双贼眼的老鲁也没精打采,他不时瞥一下身后的人——那瘦子近来又盯上了他,朝他嬉着脸笑,为他挠痒,捉虱子。瘦子这会儿把一摞砖坯贴紧在肚皮上,一边走一边打瞌睡……
看守待在有阴凉的地方,一边喘一边啃西瓜,懒得吆喝。他听过蓝脸头儿的训示:多看看那个一声不吭的家伙,那是十四号,是个要命的家伙。他不时扫过去一眼,发现十四号仍在强烈的光线下往前移动,腿好像有点拖——这帮家伙真可笑。他记得上个月有个老头儿刚从外地押来,大约也只五六天的时间,以解溲为名,在水渠旁的一棵杨树上吊死了。还有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误以为农场四周的铁丝网是电网,扛石头时慢慢往旁磨蹭,趁别人不注意,大叫一声扑上去。结果白白把身体划了几道血口子。这些家伙,天底下最愚蠢最可耻最牙碜的东西!他一口吞下一大朵瓜肉,回味着那一天眼镜扑向铁丝网的情景。
突然一阵混『乱』,抬头一看十四号不见了。一帮人围上去,看守扔了西瓜皮。“什么狗意思?干活干活!”“报告首长,大‘脚臭’瘫了!”
一阵拳打脚踢,人散了。看守『揉』『揉』又小又尖的鼻子,蹲下看十四号。十四号呼吸急促,脸又黄又白。他用指甲掐人中,掐出了血,人还是没有转醒。老鲁过来说:“首长,让我给他身上撒泡『尿』吧,一撒就醒。”看守灵机一动,到一旁牵过一根胶皮水管,照准十四号就是一阵冲『射』。不少人都抛下了手中的砖坯往这边挤,都想溅到身上一点水。看守真的像端机枪一样把水管『操』在胸前,捏扁了喷口,让水流直直『射』出。被『射』中的人哈哈大笑,有的在地上滚起来。他扫『射』一会儿,又对准脚下的人冲几下。十四号蠕动了,一睁眼就嚷:“我看不见,我看不见……”一股冲力十足的水流『射』进他张开的嘴,他给呛住了。老鲁拍着手,连连喊“打中了”,握水管的家伙就继续瞄准十四号的脸喷『射』。十四号浑身都是稀泥,他设法弓起了身子,四肢『插』进泥水中,猛地站起。『射』出的水柱喷在他的脸上,正努力地寻找张开的嘴巴。“打倒他,打中了,打进那个洞里呀!”有人大声呼喊。十四号吐出口中的水,摇晃了几下,终于站定了。
一连四天高温,整个农场死了六个人,其中的三个年龄在五十岁以内。死者家属未被通知,只是由同一宿舍的人抬上,埋到农场西边的荒地上。那里已有十几座新坟了。
陶明自那天晕在工地上之后,再也爬不起来。高烧,昏『迷』中呓语不停,都被如数记录下来。场医来打过几次针。后来蓝脸和戴长檐帽的头儿都来看了。他们问场医怎么样?场医说大概不行了。头儿立刻有些慌,大叫:“这是上边盯下来的,说提人就提人,这口气还得给他留着!”
当天夜里来了一辆车,拉走了陶明。在东部小城医院里,他待了一个星期,接上又被送回农场。头儿问:“住单间,还是回工地?”他闭着眼睛。头儿笑了:“看来得送你回单间了。”“不。我回工地。”
头儿愣着眼看了他足有一两分钟。
重新回到了那间有大炕的屋子里。缠在老鲁身边的瘦子用厌弃的眼神看着归来的人,做了个奇怪的手势。
天仍然闷热异常。人们都不记得有过这样持久的高温天气。但无论怎么奇特,老天用来解除难以忍受的高温高热的方法是一成不变的:大暴雨。
那是一个无风无云的白天,不少人莫名其妙地感到身上疼痛。一天苦做,拖着疲惫的身子从饭棚出来已是深夜了。所有人一头栽到铺上就睡着了,没有任何人发觉悄悄刮起的北风、天边传来的隐隐雷声……一阵急急的号声响起,接着是看守在门外跑动。门打开了,外面全是跑来跑去的人影,有人喊:“快去窑上,大雨马上来了!”
闪电越来越频,雷声很远,但沉沉地震人。风明显地凉爽了,有人叫了一声,立刻被枪托捣了一下。一个响雷炸在当空,雨点砸下来。风陡然增大了,光着身子跑出来的人都打了个寒战。有人要回屋里加衣服,刚跑了几步又被拦回。叫骂声和风雨声雷声搅在一起,有人大叫:“狗娘养的,快些冲上去,把干坯码了;一连二连到窑口……”雷声密了,沉了,不止一次看到巨大的光柱上下垂直炸开。很多人吓得躺在了地上,尽管有人一下连一下地踢也不起来……
陶明光着身子被人扯到雷雨里。他有好几次给踩到了脚下……还没等冲到窑口,身上已满是踏伤。“老天爷恼了,要浇死咱这些臭虫……”他听见一个人边哭边跑地嚷。也有人大笑,说好风凉的天。太凉了,陶明冻得牙齿打抖。一群人迎着雨鞭的抽打去抱干坯,他就随着活动。“你这狗东西怎么不到窑口上?”闪电中领班的认出他,一边骂一边伸拳头,他一低头躲过了。
他趴下身子从混『乱』的人流中窜出,接着双臂蒙头一阵急跑。所有的声音都抛在身后,只是一门心思奔跑。不知跑了多远,停下一看,闪电下是长长的石砌渠道。他不假思索地弓下腰,沿着渠道往前。渠中的水越来越深,他攀住了渠畔的石头往前移动。不远处就是大门,他发现这会儿正有探照灯扫来扫去,光秃秃的农田里什么都藏不下。他不得不伏在渠畔上,躲闪着灯光。
水声越来越响。大雨真是凶猛异常。这场大雨足以扫除那铺天盖地的暑气了。他小心地往前,因为水流几次要把他扯倒。马上就到了铁丝网了,渠道上有一层栅栏。大水把栅栏冲掉了,他明白这个之后,眼里涌出了感激的泪花。
出了农场地界之后,不顾一切疯跑。陶明大致判断了一下方位,找准了西南方,然后就再也没有停歇。那只哭泣的鹭鸟已经哑得不出一丝声息。他又嗅见了她头发上散出的气味:漫在大雨浇泼的田野上,像李子花一样……“我的我的……”他呼叫着,嘶喊着,已经不怕有谁听到了。
大雨一点减弱的样子也没有。他稍一停歇,风雨就想把他按在沸腾的水洼里。他不得不低下头一阵猛窜。哪里好像传来几声狗吠,接上又是几声枪响——他用力想着,终于明白这大雨天里不止他一个人逃出。身后一场可怕的追捕已经开始……
那只洁白的鹭鸟遥望着他。它的羽『毛』全被打湿了,哑哑的不发一声,只是遥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