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嗓子低沉,直说得老泪纵横。
阿萍呆看着。在她的记忆中,男人还从未这样。她慌慌地为他递上手帕……她忍不住,还是说出了自己长久以来积在心头的疑虑:“可是,可是你也看到了,民众对官府是厌恶的,他们对另一种结局还求之不得呢!真的,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也许我说错了,先生多担待吧!……”
宁周义点头又摇头:“不,你说的都是实情,你说对了。不过你也有个误解:对民众的误解。你太看重民众的愿望了,这就是你的错了。他们的愿望,也包括热情,都是短暂的,没有多少价值的。我太爱他们了,一个真正记挂民众的人,就不能太看重他们的要求。他们的目光是短浅的,他们的那些要求,小的方面也许都对了,大的方面却大大错了。偌大一个中华交到一些没有根柢的人手里,岂不荒唐?从长远而言,我看未必有好的结局……”
阿萍思忖着,又怯怯地说:“可先生以前也……赞扬过他们那些人的才具。”
“是的。可对于一个庞大的政党而言,几个人的才具又算得了什么?一群缺乏文化根基的人,可以长久指望吗?”
阿萍觉得这些问题太复杂了。她再不想问下去。她只想顾及眼前,让自己的丈夫平安康泰,其余什么都可以迁就。她已经迁就了许多。
宁周义继续说着,一边抚『摸』她光滑的头发:“正是基于这样的判断,我选择了。两害相衡,择其轻者,也只能如此了。这是没有退路的,阿萍!希望你再不要为我担心,我会小心去做——但我必定去做的。”
这次长谈是重要的。这是阿萍许久之后都常忆常新的一次深谈。她明白要使男人按照自己的愿望冷静下来已经是不可能了。那就等待命运吧。一个人时她又愿意把一切纵横思虑和比较,发现自己义无反顾爱上的,就是这样一个真实的、为了自己认准的事情奋斗到底的人。他很强大,而女人是需要一份强大来慰藉的,即便它最后带来的是毁灭……
宁珂喜出望外地携着一个新人站在她的面前时,她正因为连日的激动悲伤而萎靡疲惫。久别的孙儿简直是从天而降。天哪,多好的一个大小伙子,有点胖了,头发黑漆漆的;他旁边是一个如花似玉、出水芙蓉般的人儿!她日夜不停地念叨过宁珂,甚至在绝望中骂过他,这会儿它们都一阵风似的飞光了。她去抱他们,去捏弄他们的手指骨节,一手用力按着他们的后背,“哇”的一声哭了。
“『奶』『奶』!『奶』『奶』……”宁珂和曲綪一块儿呼叫,真有些害怕。
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这场相见真是天底下最动人的场景之一。曲綪可以仔细打量这位神奇的女人了,因为阿萍『奶』『奶』更多的时间是看着珂子。她发现世上的人,无论是谁,能拥有这样一位『奶』『奶』或母亲都注定了会终生幸福。这不是一般的女人,更不是一般的长辈。这个人微胖,身材稍稍显得娇小,身上穿了宽松的衣服,这是最好的布料和最好的做工;她的脸庞红扑扑的像秋天最后的一枚桃子,眼睛则是大而圆,真正是两潭温煦的湖水。谁能想到她是“『奶』『奶』”呢?她那么年轻,在屋里走动时,总让人想起是需要爱护和照料的一个人儿,而不是主持这样一个大家庭的“管家婆”。她洁净得不可思议,一头长长的黑发让人嫉妒。只有那双手稍稍粗糙一些,这才使人想到这儿没有一个仆人,一切都要由这双可爱的小手『操』持。曲綪似乎嗅到了这屋子里有一股李子花的『药』香味儿,一阵浓似一阵。她发现有好长时间阿萍『奶』『奶』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宁珂,把他的手拉过去抚『摸』……“『奶』『奶』。”曲綪叫了一声。阿萍这才转身挽住她的胳膊。“多么好的孩子,珂子,你这辈子要好好爱护她,她磕着碰着一丁点,『奶』『奶』都不会饶你的。”
这一天宁周义不在家,宁缬也不在。“他们啊,都是忙人,缬子只把她的大猫扔在家里让我照顾,我真成了‘阿猫妈’了!”阿萍从楼梯脚那儿抱起那只肥猫,曲綪高兴地接过去。
宁珂害怕听到楼梯响,他真不敢想象叔伯爷爷踏着楼梯上来时会怎样。他领上綪子,轻手轻脚地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寻找生活了十余年的痕迹。他的那间卧室竟然一切照旧!枕巾干干净净,一条加了浅蓝『色』绣花被套的缎子被叠成长条形,靠在床的里边。丝绒窗帘刚刚被阿萍拉开,阳光立刻洒满屋子。靠右边的墙角那儿是一个小书架,上面是他的几本书。在最下层那儿放了一些图片,是他当年从叔伯爷爷带回家的彩『色』画报上剪下来的。书架旁边是一张放大的照片,那时的他与现在看不出太大的变化,只是一双眼睛……曲綪被这双眼睛『迷』住了,她一动不动凑近了看,以至于别人离开了,她都一无察觉。
曲綪从这昨日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丝奇怪的神气。如果是别人的一双眼睛她也许会忽略的,可这是他的眼睛啊!那时他刚刚十六七岁,那微微含笑的目光的背后,到底藏下了什么?她凭自己的敏感,只一下就捕捉到了那种茫然无定的、漂泊不安的神气……这不该是生活在这座楼房里的一个少年的心情啊。她后来从这间屋子离开时,发现自己一颗颤颤的心房里,盛满了对他的怜惜。
入夜了。一座宽敞的楼房内只有他们和阿萍『奶』『奶』。“宁缬姑姑怎么还不回来?”曲綪问了一句。阿萍忙着为他们端上水果、食物,又拿出了一瓶最好的酒。她脸上溢满了欢欣,不在意地答:“她爸已经顾不上管她了,她自己说了算。不过她现在不敢领人来家了……我们吃饭吧。”
七
宁周义把宁珂回返的功劳全部归于曲綪。他打趣说如果没有这样一位贤淑过人的孙媳,他的孙子非要在这个『乱』世上丢失不可。这样说时他脸上没有一点笑容。只是与曲綪说话时,那眼睛里充满了慈爱。阿萍看得出,他对这个孙媳真是十二分的满意。他甚至对大家说:“我的孙子哪怕这辈子做错了一千件事,只是因为找到了綪子,我也会原谅他的全部!”曲綪的脸红得像鸡冠花,她真不敢去看旁边的人。宁周义一脸的认真,这使人绝想不到他是在开玩笑。
他一连两天没有出门,这显然是因为宁珂夫『妇』归来的缘故。每个人都能看出他的兴奋,连门前站岗的士兵都受到了他情绪的感染。他让阿萍陪曲綪到大街上去买东西,又让一名勤务兵跟随。宁珂也要一块儿去,宁周义说算了吧。
这真是个难堪的时刻。
他们一起喝茶。开始的时候很少说话。为防止打扰,电话机干脆拔掉。“我觉得爷爷还像过去一样……”宁珂有点言不及义。宁周义笑笑:“不会的。人老了,白发多了,一颗心倒变得年轻起来。我明白,再不认真做点事情,已经来不及了。”
宁珂思索着他的话,不太明白。
“说到底我们是些热情的人,宁家都是这样的人,不会有什么例外。你的父亲,还有你,如今也包括我,都在铤而走险……”
宁珂忍不住想说一句反驳的话:我们的道路是不同的!但他终于没有说出口。
宁周义呷一口茶,又说下去:“这要看值不值得了。大家都认为自己是值得的。我已经不再想挽留你了,因为要说的话早就说完了。你是我抚养大的,我尚且不能让你听懂我的话,那么过于饶舌还有什么意思?我知道你在这个家里待不住,我们以后说不定连个好好谈话的机会都没有了,所以想来想去咱们还是谈谈吧。”
宁珂的脸越来越烫,最后站起来。
“珂子!”
“爷爷!听我一句吧!你、你已经走得太远太远了……我不忍心看着你自毁,也不愿让你拖累阿萍『奶』『奶』。你这辈子服务的事业是没有希望的,你现在回到民众一方还来得及,我可以用生命保证这些话的真实!……爷爷!”
泪水终于忍不住,一下子全部涌出。
宁周义伸手把他按坐了。“你自己并不知道你是谁,孩子!你太热情了,可惜没有给它找个好着落。你常常说到‘民众’这个词儿,却全然弄不懂‘民众’为何物。你真要爱惜‘民众’,就该知道,‘民众’其实是个大实大虚之物。‘民众’到底在哪里?那些『逼』到你眼前的呼号之声是他们的吗?如果是,你该听从吗?听从的结果又是毁了他们自己。我的孩子,你真要爱惜‘民众’,就把窗户关上吧,安安静静让自己想想,想想到底该怎样解救和扶助‘民众’!”
宁珂听得瞠目结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叔伯爷爷会有这样一番怪话。他觉得一股怒气从腹脘往上涌动,最后冲口而出:
“你在藐视‘民众’!”
宁周义抓起旁边的一根乌木拐杖抚『摸』着,说:“孩子,你说对了,我有时真是藐视他们,因为我太爱他们了……这世上,很多东西是不值得人去藐视的……”
多么可怕。宁珂明白自己的一切心思全白费了。不过这是他——一个孙儿的职责。他实在不愿看到对方走进焚毁一切的火焰之中。叔伯爷爷的话有一部分稍稍费解,但他觉得已经无须努力辨析什么了。
接着宁周义又谈了“民众”与“政党”的关系、超乎一切“党派”之上的至大利益……这些话都是以前他对阿萍谈过的,不过这一回他说得格外细致,表现了少见的耐心。宁珂渐渐注意倾听,准备着怎样去驳斥。他在内心里承认,自己献身的事业正受到了最有力的一次诽谤。是的,这只能是诽谤。
谈话终止了。他们只是饮茶。到最后宁周义长叹一声:“孩子,还是回到爷爷身边吧,爷爷和『奶』『奶』需要你。你知道,缬子是不中用的。你跟上的那些人与你是不同的,他们最后不会要你的……”
最终一句话刺伤了宁珂。泪水在眼中旋动,但他终于忍住了。
敲门声笃笃响。宁珂站起来。
阿萍觉得这间新房实在是委屈了两个孩子。她把全部心思都花在照料他们上了。她心里明白,这是她多年来最快活的时刻。与曲綪单独在一起时,她少不了要讲一些宁珂的过去。曲绪每逢这时就表现出孩子般的好奇。阿萍则非常想听一些他在平原上、在曲府的一些事情,越细小越好。“按照咱们这边的礼数,孩子,你们该住在这里的。我要和老师商量,让缬子搬到楼下,楼上几间房腾给你们……”曲綪赶忙说:“我们又住不久;不过我们要经常回来看望爷爷『奶』『奶』。”
阿萍只要一听到“走”字,马上就沉寂下来。她有时真的在想宁珂以前说过的话:让『奶』『奶』回老家去住,那时他和綪子就守在她的身边了。不过宁周义呢?回老家是不可能的啊!……
曲綪咀嚼着“老师”两个字,觉得它们从阿萍嘴里说出有着别一种『色』彩。这多么有趣。她常常在阿萍『奶』『奶』不注意的间隙里深深地瞥去一眼。她从这短短一瞥中会获得难以言喻的什么。那是类似爱慕、信赖和温煦的感受,还有其他……她甚至认为宁珂那种柔中有刚、深深沉浸的能力也是这位年轻而美丽的『奶』『奶』所给予的。
她与宁珂在一起时,半认真半玩笑地叫了一声“老师”。宁珂立刻扫了她一眼。“我是学阿萍『奶』『奶』……”“请不要这样,真的。”曲綪从委婉的劝阻中感到了某种严厉,再不吭声了。宁珂拥着她,抚动她滑滑的头发说:“綪子,我们快要离开这儿了,这儿不是我们的新房,永远都不是……”
曲綪的眼睛睁大了。凝视了一会儿,她喃喃着:“是的,回小城吧,那儿才是我们的家,妈妈和淑嫂在等我们……”
他摇摇头……
宁珂来省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设法与红脸膛见面,还有找许予明。这些都未能如愿。他们一直没有消息。叔伯爷爷钱庄里的人换了不少,其中的一个老人接待了他。这是“我们的人”。宁珂让他转告自己的意思,并一直与之保持联系。归来已是第十天了,他觉得自己一直在这座久别的城市里漂泊。
第十一天的上午,他又来到钱庄上。那个老人表情肃穆地告诉他:同志们正等待着。宁珂的心扑扑跳,一下子抓住了面前这个人的手,过大的力量让对方有些惊讶。
宁珂随他走过了几道曲折的巷子,登上了一栋红『色』的木结构二层楼。楼梯吱吱响,扶手上的漆几乎全脱落了。在走廊拐角的一扇棕『色』小门前,他敲了几下。开门的是一位穿蓝衣服的中年女人,她好像早就熟悉他了,叫了一声“宁珂”,然后是同志式的紧紧一握。屋子里坐了三五个人,有浓浓的烟雾。红脸膛坐在中间一张大柞木桌前,见了他只是轻轻点头,然后继续与别人谈话。中年女人把他引到旁边一间小屋中,又沏了茶。“您是从前方回来的,辛苦了!”她的语气与浓烈的茉莉花茶混在一起,那么动人、亲切。
当宁珂听到喊声走出小屋时,柞木桌前只有红脸膛一个人了。他满脸兴奋地看着宁珂,腮部有些颤抖。看得出,他正努力忍住什么。两双手紧紧地握了。宁珂的泪水还是流出了一点,他把脸转到一边。红脸膛用拳头打了一下他的胸部:“谁说我们的宁珂不是铁铸的呢?敌人打不碎你!”
宁珂这才明白:他被捕等所有情况对方都全部了解。
“组织上仔细审查了……看过了你写的汇报材料。你是好样的!这就是我们的结论。”
宁珂怕遗漏了每一个字,他说:“您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红脸膛真的一字一顿又说了一遍,并且又用拳头捶打了他的胸部。
宁珂在这拳头挨上的那一会儿,又想起了身上那些深深浅浅的伤痕,想到了曲綪小心谨慎的抚『摸』、她洒在上面的泪水……他这会儿才明白飞脚那一次让他“写一写”的建议原来是真正的命令。
红脸膛一遍遍地赞扬和安慰他。他在对方停歇的间隙中,汇报了来省城后与叔伯爷爷接触以来的全部情况。红脸膛说:“很好。他这样也很好。不过我们对他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每个人的道路都要由自己选择。”他很快结束了关于宁周义的话题,转而谈起支队的情况,说下一步工作的重点是曲予先生、战家花园的四少爷等。“很清楚,我们已走到了决定『性』的时刻,需要最大限度的支持与合作。”宁珂有些急促地说:“平原上再也不应该有战争了,民众已经不能承受……”
红脸膛静静地看着他,后来皱皱眉头:“是的。但这不会以人的良好愿望为转移。我们离开了手中的枪,就一无所有,民众也一无所有!”
分手之后,宁珂琢磨得最多的,就是红脸膛最后的几句话。他似乎懂了一点什么。他这会儿能够理解殷弓迫不及待在山地组织民团的心情了。不过那个人太急躁,以至于把一切努力都毁掉了……
应该离开省城了,越快越好。
与阿萍『奶』『奶』告别是很让人难过的。这是人生中许多沉重的时刻之一。因为宁珂心里明白,他这次省城之行就是来看望她的。告别的话真难说。什么时候再相见呢?山区和平原的战火重新燃起那一天,会把一切通路阻塞。可是他不愿想它。他什么也不说。他只是静静地待在她的身边。
“珂子,抬起头来。”
宁珂看着『奶』『奶』。
“我……”
“别说了孩子,『奶』『奶』知道。”
她把他额上的头发抚上去。宁珂觉得这真像最后的分别。他心里疼得很。突然他鼻子里响了一下,口吃一样说:“我真恨……爷爷!”“我知道,他管教你太严了。”“不,是他不让你回老家……我恨他!”“别说了孩子,千万别说。”她去掩他的嘴,他挣脱,她就紧紧地把他的头扳在了胸前。她为了平静他,一下下抚『摸』着他的脊背,手指都能感觉到那美丽的脊骨在颤动。
“孩子,『奶』『奶』多么舍不得你!你离开『奶』『奶』太久了,你就该待在『奶』『奶』身边……”阿萍扳起他的脸,“孩子长大了,我看着你长起来。你会飞了,就飞到天边上。”
她亲着他的脑壳、腮部,泪水不停地流下来。
宁珂离开一点,后来又紧紧伏到她的胸前。他觉得自己像十年前一样依偎。这儿那么温暖、安怡。她是阿萍『奶』『奶』吗?她是妈妈吗?啊,妈妈,妈妈,你在哪儿?
八
……我扯着你的手往前,一任脚下的雪发出嬉戏之声。天一点也不冷,这样的温暖让人有双倍的感激。千万不能触碰沟畔上那一排细密的青杨。啊,茁壮的青杨树,一触碰,就有雪朵纷纷落下。还记得那个雪雾笼罩的冬夜吗?
我的感激和羞愧在这个时刻积聚起来,达到了一个极致。没有可以推托的方法,我只是羞愧着。你的南方的眼睛润湿了,那是多么善良的抚『摸』。它照拂了街巷、田野,还有各种各样的动物,最后才有我。我从此就变得自卑了,一种无力报答无力酬谢的自卑。它是羞愧用尽之后袭来的一丝,淡淡的,长长的,把我缠裹。
你并不需要我的付出,正像土地一样宽容。可是当我赤脚踏在你的躯体上,我亡命般奔波时,谁能想到你的痛楚?我在饥饿中开掘,割裂,撕碎,就为了寻找一点点食物。我咀嚼和吸吮,来不及喘息,因贪婪而大汗淋漓。然后又是狂奔,是在你的无边无际的身躯上无望而又热切的寻索。
大地吹拂着丝丝暖气,雪在可惜地融化,发出小鸟才分辨得出的喘息。这短短的归途啊,你伸出了手,把手掌缓缓合上。它戴不上你施予的柔软的皮革手套。在你的睫『毛』上,有橘『色』水珠。雪下着,雪在分解和蒸腾,这个暖冬啊。我捧着你的乌发,水仙花下的石子闪闪发亮。我的隐隐作疼的右膝。你轻轻搀扶了我,于是我在泥泞中走向了遥远,一直向着那片高原。
哦哦,我的南方的湿润,我给你诉说那匹红马的故事了吗?似乎已经来不及了。我在某一瞬间,心情的牧场一片荒凉。这是秋天的萧索之后,严霜洗过的狼藉。在荒凉中,你扯紧我的手啊。
我的故事都陈旧了。它陈旧的糖衣下包裹了无尽的辛酸。这是爱抚和救助的故事,是用柞树叶扎起伤口的故事。它是我们两人享用的、续写的、纪念的。在青草地上,有一抹阳光闪烁耀眼。我们都开始盼望一道虹。
在暗自回想中,那份宁静、安稳、端庄,久久地笼罩了无边的黑夜。我多么需要你的援助,我如这长长的夜晚一样需要光的刺破和打击,犹如一道铁犁击打在雪野上。在黑土上播种之后,甘泉汩汩涌流了。玉米田茁壮如青杨林,田垄上印满了想象的脚痕。无冬无春无夏,只有那个累累硕果的季节。谷香涂遍四野,从此不会有饥渴的穷人了。
井上长满了青苔,绳痕勒穿了四壁。这是救命的泉,是大地中央的活水,是映出明天的镜子。在井边依偎着等待天亮,听蛐蛐『吟』哦。我想去触动那排青杨,你低垂了前额。我在分得笔直的头缝那儿怔住了:我们在一个什么年代里相遇过?是的,我们已经厮守了一千年,在灶火的熏呛下泪流满面。那些安慰的话语啊,叠在一起有一丈高。可惜这些全都被一只神灵之手掩去了,颠倒了。神灵让一切都有一个新颖的开端,然后再让其蓬勃生长,枝叶繁茂,直到遮天铺地,卷起绿绿的瀑与『潮』,汇成汪洋。
还是无言地对峙吧。无言是滔滔的涌,是凝固的山。无言地、遥远地注视。遥远得像一厘米、一只手臂。当我在熟悉的、生来就寻觅的那种气息中沉浸时,我怎么去申辩、去『吟』唱、去倾听?不能了,我即将离去,我要远行。那个人在高原上伫立,那个魔力无穷的人哪,她真的铸在了高原上。
这算背弃吗?我会任你责备。这世上已经没有了申诉的言词,只剩下了谴斥的话语。那就来吧。这是你啊,是你的鞭笞,是人类当中最卓越的人施用的酷刑。我不发一言。我只用青春消逝时分生出的黄叶遮去眼睛。在这孤单无援的空间里,我『吟』出了悲凉刺骨的诗句。这心中的铿锵之声压迫了最难承受的一切。
最后的质问来临时,我的回答依然如故。
真的吗?我说:真的……
她在一边。她在无辜地观望,伤口被撕扯不止。她从前是谁啊?她为什么要同我一起接受戕伐。她的前生不是别的,她是我童年那棵纤弱无靠的红叶树。我的手抚『摸』过它,它的颤抖像电一样回应了我。原来她是它,她在今天跟从了,没有一句怨言。
你会停止吗?不,你不要停止。我要做个牺牲,我要耗尽自己,哪怕这是最后的一刻。然后再让我们分别。
我一生都将歌颂白雪。它皎洁又忍受践踏,可是听不到一声感谢。那就让我去做吧。它覆盖了大地的轮廓,使其丰腴起伏。它把需要掩护的都紧密捂住,像使用母亲的衣襟。我伸开十指去抚『摸』、去握住、去拂开……白得不见一丝灰污的雪啊,与那个夜晚的雪毫无二致。就是它指示着清纯和洁净,也指示着严肃和冷静。
这是你的雪,温柔的雪,爱人的和母亲的雪。我被告知在长久的时光里守护它,不被践踏,不被污染,也不被改变。它只能是白的,像光一样刺眼炫目。我多么光荣啊,我经受得太晚了。
看着你含蓄润泽的美目,我又一次羞愧难当。你凝结了那么多,包容了那么多。我在你面前自叮自慰自怜自谴,都不能卸下一点点沉重。我和你都属于这样的雪夜,我们又何等不同。你是雪,而我是泥土。你由于不能容忍而要痛苦地、毅然地化掉。我领受了,我依然黝黑。我在这黎明前的时刻吸吮着。
白雪有一头洁爽『逼』人的长发,也有一双美目。白雪是银装素裹的纤躯,是晶莹的心灵,是暖煦煦的莹粉,是普天之下最长的一次爱恋,是顾盼,是青春的伤感,是为了告别的祭。
当白雪真的化在你的鬓发上时,我就从云端扑下来,跪卧在你脚边。啊,你啊,你的洁白的心灵洁白的身躯啊,你的纤纤十指啊,为了印证为了明确,就这么贴近了我。
没有一点风。雪下着。
我向你挥手。你成了一尊雪雕。后来夜幕遮去一切。我荒唐地仰脸寻找星星。天上是挥挥洒洒的雪,是你,是沉默又欢笑的精灵,是恩情和喜乐,是宽恕和愿望,是庆典。
我走了,雪。
九
在朱亚身边这段光阴会有多么短暂多么漫长?我不知道。最初的惊恐之后,就是真正的悲哀了。再没有什么希望,只是等待,是祈祷和回想。我已不再留意来来去去的医生的脸『色』,职业『性』的消耗使他们变得难以估测。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了:我在最后陪伴自己的兄长、诗友和导师。
朱亚蜷伏在窄窄的床上——这一间大屋子共六张床,都是病危者。半夜走廊传来的恸哭让人撕心裂肺,所有的病人都睁大了眼睛,随着杂『乱』急促的脚步远去,他们才重新合目。谁都无法睡去,随时有病人疼得尖叫,这声音近在咫尺。护士姗姗来迟,与陪伴人商量:怎么办?你说怎么办?接着照例打一剂止痛针。
所里不知有多少人来看过他们的副所长了,但一个个都默然无声地来,又默然无声地去。他们只想紧紧地握一下手,记住他的最后,却不想留下其他痕迹。如果看望者不期而遇碰到了其他探望者,就有些期期艾艾。我向所里提出,就让我一个人陪伴吧,无论多久,只让我一个人吧。
朱亚的家属没有来。在这紧迫的时刻,找不到他们了。朱亚提供的电话号码不管用,所办公室的人急得发疯。后来他们又一次奔到医院,一遍遍询问,那种火急的样子让人想到了最后关头。朱亚摆手。“可是没有家里人……”朱亚又一次摆手。他们议论着,总算离开了。
我该做点什么?必须放弃一切奢望,只做有意义的事情,哪怕只做成一点点。我苦苦哀求医院里的头儿,并反复说明:我的导师的确太需要安宁了,这是一个人最后的安宁啊。头儿的十根手指抽『插』着,抽抽『插』『插』,问我:“谁不需要这种安宁?”我的一双眼在那一刻胀得硬邦邦的,我按了按,觉得它们像石头。“可是,他按规定是有这个资格的。”“资格嘛,也不光他有。现在病房就这么挤,等一段再说吧!”
等待死亡的来临吗?
我去找了瓷眼。我知道他完全有能力与院方交涉成功;而且他还可以到高层去求助——我固执地认为他必须这样做。
瓷眼有些疲惫。他看着我,目光仍是那么慈祥,“这是最基本的要求嘛,嗯嗯。我已经多次找过了,还要坚持!你辛苦了,不过时间不会长了……”
他站起来。
我离开了。我心里有个尖利的声音在呼喊:“我不相信!我绝不相信!”不相信什么?什么都不相信……泪水在眶中一旋,被我迅速忍住了。因为我在楼梯拐口那儿看到了黄湘。我以为他会停下来问点什么,想不到他瞥了我一眼就匆匆上楼了。
我在走廊尽头遇到了苏圆。她首先站住,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我。其实她几天前去过病房,我还记得她眼角的泪珠。现在我什么也不想说。
她穿了一条黄『色』粗布裤子,窄巴巴的衣服扎在腰间。她的浓发缎子一样顺着后肩披挂下来……漆黑漆黑,一种悼念的颜『色』。那有些长的眼角添了几道红丝,但这眼睛仍像以往那么明亮。“你为什么离开?”
我告诉了她。
她垂着头,后来催促:“快些回去吧!”
两天之后,朱亚被移到了一个单间——“干部病房”。它在走廊北面,没有卫生间,很窄小,以前做过器械室,现在病人多,就腾出来了。这儿不见阳光,阴冷『潮』湿,但毕竟安静多了。我心中被感激填满,但总也不信这会是瓷眼的善举。
我伏在他的小床前。只要有一点精力,他就睁开眼,用目光与我交流。当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流下,他紧紧咬住牙关时,那就是疼痛袭来了。不停地打止痛针。输『液』器从未离开。我用小酒精炉热粥,用一把小勺一点一滴喂他……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这来自兄长的、绝望和灼热的谢忱哪。
更多的时刻是默默相视。
寒风呼啸的深夜,打过止痛针之后,他又用那平静的目光看我了。我不敢说什么。这沉沉的、温温的注视就包括了一切。我一下子就能记起所有的——昨天的平原,那槐花如雪的峰峦,你为我讲小水的故事……这最后的也是伴随了你一生的故事,为什么要在那时赠予我?你多么珍惜这故事。还有,在那个农场的坟地上,我们无言伫立……那一次他病得多么厉害。在病痛死命催『逼』他的时刻,我竟然不停地询问陶明教授——他导师的故事……其实有那么一天我会弄懂世上所有大同小异的故事。上帝编造这一类故事时,想象力是如此的贫乏。你的目光平静如湖水。我突然意识到,你已经在整整一天里没有说过一句话了。正这时,你的嘴唇嚅动起来:
“为我读、读一页书……读一页可以了……好吗?”
我赶紧翻找小柜子上那几本书。当翻到陶明教授的一本着作时,他在点头。
我读得非常慢。这是一本磨得边缘粗糙、印制也很粗糙的专着。它的封皮是一种很薄的灰绿『色』纸张,朴素得就像作者本人。
朱亚展开了眉头。他凝住了。后来他把头扭向窗子——从这儿望出去是一幢更高楼房的水泥墙皮。他一直望着。我不忍停止,但我读得很慢很慢,每个字都咬得很实。
后来我停止了。因为我发现了枕边上那个油滋滋的小笔记本。它记录了他心中的『吟』哦。我取过来。
他一直望着窗子。
火烫烫的『液』体在流动,淌过之处皆有一道烙痕。我直想蹿起,想呼喊,想永远匍匐在那片黑土上……这是他的歌,他的泪滴和血流,是关于我的平原和大地的声息……这是神秘又绚丽的生之隐秘。我眼前一片模糊,不得不停止了诵读。
他还是望着窗子。
我放下了手中的本子。我发现他的腮部在抽搐,嘴唇发黑。他的眼睛闭得紧紧的。“朱所长!”我呼唤他,他发不出声音。
我按响了急救电铃。医生赶来了。
这是第三次休克了。
十
我相信医生在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尽了最大的努力。他们感到了深深的惊讶:原以为他只有十几天的时间了。他们摇着头,注视我,仿佛从我身上可以找到什么秘密似的。
最为惊讶的还是瓷眼。他在朱亚入院时间数满六十天的上午终于来到了病房。他询问了一些事情,拉拉杂杂,什么饮食睡眠之类。其实病人连流汁都无力吞咽了。瓷眼疲惫、沮丧。他大概希望朱亚能睁一下眼。没有。
他站了有十几分钟。好几次那双手在痉挛,奇怪地抖动。他不时去看窗户,嘴唇微张,『露』出了发亮的镶齿。叹息,磕牙,最后突然用锥子一样的目光刺我一下。我大胆迎住这目光。他退出,到隔壁找护士长去了。
裴济的到来很受院方重视,主要医务人员都出现了……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我想裴济无非是想寻找一个判断:这个人的极限。
我永远不会理解那种不可遏制的焦躁。他的目光、抖抖的手,一切都在告诉我,他正与病榻上的人一块儿经受折磨。
我的不幸的兄长!
天渐渐冷了。我对一个严肃的季节又盼望又恐怖。我担心寒气侵犯这间冷湿的屋子,可又不停地想象洁白的雪朵覆盖一切的情景。那时啊,大地一片茫茫,灰黑『色』的脏腻将不复存在。还有讨厌的苍蝇,再不会在四处嗡鸣。这座可怕的城市总在秋末吹起阵阵大风,那尖利的呼叫在半夜让人神伤。
我的瘦骨嶙峋的兄长!
两个多月里,我好像飞快地衰老了,再也追不回自己的青春。没有那么多眼泪,没有惆怅和伤感。我的『毛』发在枯长,没有一点油脂,攥一把干干的。我从来没有刮一下唇上的胡子。因为在过去它只是一层茸『毛』。可是现在它们长得黑『乱』。我几乎从不按时洗漱、进餐,整个人的肌肉和关节都变硬了。
黄湘出人预料来了病房,叼着烟,护士阻止他,他骂一句把烟扔在痰盂里。进病房之前他特意戴上口罩。我恨不得把他推出门去。他站在一端,端量了一会儿,摇摇头。
“都有哪些人来过?”他退到走廊里小声问。
我没有回答。
“人是没指望了。这样拖着其实也挺残忍。老弟算尽了力——亲儿子也不过这样。一个亲属没来,是吧?”他踱着步,骂了一句,“人哪,自家人起码得……”
我想迎着他的脸打上一拳。我用力忍了。
黄湘接着又谈勘察队的事,说平原基地那个烂摊子,是他黄湘一个人收拾起来的。“对首长汇报也要拖上我,有什么办法?唉唉,老天没眼,遇上这档子事……”
我分明看到了他嘴角的笑意……可怜的平原,被裁决的时刻就要来临了。我真怕那一天。我的兄长为了保卫和搭救,搏到了最后。让我们为那片平原祈祷吧。
人生当中有多少这样的等待和煎熬?有多少光荣的相守与对抗?这真是一场对抗,无望的对抗。
秋天最后的呼吸是严厉的。所有的叶片都被扫到了泥土上,又在旋风中舞动。一棵棵『裸』树站在田野上等待冬天。我只有站在窗前,从窗子与那堵灰『色』墙壁的间隙里才能望到一点天空、泥地以及飘落的枯叶。每逢站到窗前,朱亚就转过脸来,睁大眼睛望我。我明白,他是在询问大自然最后的消息。我走过去,小声告诉:泥土的颜『色』、薄霜的消融、落叶、地上蹦跳的小鸟,还有,天很晴朗……他微笑了。
我多么希望当年的那个“小水”突然出现在病室中,那除非是神灵的额外恩典了。还有,他的亲属到底在何方?他的儿子?他们为什么、究竟为什么杳无音讯?……总有一天,当他们得知生父的这一境况,会终生懊悔和愧疚!
没有什么奇迹。我从心里盼望的人一个也没有来。但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秘密:干部病房胖胖的护士长是苏圆的姨母!我心中立刻一亮。我突然明白了朱亚为什么会如此顺利地从大病房转移出来……我的感激难以言喻。这时我真希望她能来这儿,来看一看,也许是最后的一眼吧。
没有。这一段所里来人反而少了。也许是旷日持久的住院让人疲沓了,也许是人们害怕最后的分别……这天下午我离开病室,到护士室只有一小会儿,回到朱亚身边却大吃了一惊:他旁边的小床头柜上,清水瓶中『插』了老大一束月季花!
满室的芬芳。这是深秋的月季啊。
朱亚闭着眼睛。我小心地踱到近前。这样过了许久他才醒来,一转脸看到了花束。整整十几分钟他的目光没有移动。后来他的目光又在询问:谁?你折来的吗?我摇头。谁呢?
这一大束鲜艳的月季,墨绿油亮的叶片,细腻晶莹、娇嫩滑润的瓣朵,还有等待的蕾。我好像第一次见到。面对这一大捧、这艳丽蓬勃,老想哭。它自己带着泪滴,在它的蕊里、在花瓣之间……
我的兄长已经衰弱得没有举手之力了。他在难挨的痛楚中只是紧闭双目。他拒绝发出呻『吟』。所有的医护人员都感到震惊。任何时候,只要剧痛一过,他就睁开眼。现在他可以注视这生的奇迹:一束鲜艳『逼』人的月季。
世上究竟有谁真正配得上这样一束绚丽?这是匿名者送来的。我的特别不幸与有幸的兄长啊。
第一场雪在猝不及防的时刻降临了。下了一夜。无声的雪一夜之间把整个世界覆盖住了,像我暗暗期待的一样。这一夜朱亚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息。
早晨,他微微睁了一下眼睛。上午,医护人员来过了,照常的检查、用『药』。下午,两点多钟时,他的精神似乎好起来。他的嘴唇嚅动不止,我赶紧移过身子,想倾听。不可能了,这是无法分辨的声音。我只能去看他的眼睛。他的目光落在旁边的书和本子上。那是写满了歌子的笔记本、陶明教授的着作。我取到手中,他似乎微笑了。后来他的眼睛又圆睁着急切地看我。我努力地想,想,我想到了平原。我在他的耳旁说:“我将尽一切力量,像老师那样……”他又似乎微笑了。
大约只是一个小时之后,我发觉他想用力把颈部抬起,而头颅却执拗地后仰。我问他,他不答,其实压根儿就听不见了。一种预感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头嗡嗡响。那一大束月季浓烈地释放出香气,一瞬间笼罩了病室。我跪在床头,把我的导师小心地托起。我想让他顺畅地呼吸……人瘦成了一把骨头,缩在怀中,这么轻软。
他用力呼吸。满室都是月季花的芬芳。我闲出的一只手不断抹去泪水……突然他的颈部又在耸动,头颅开始颤抖。接着是呕吐,嘴一张,吐出的全是月季花瓣那样的颜『色』。
我呼救起来……走廊里响起咚咚的奔跑声。五六个医护人员垂手站在床边,呆呆地、无可奈何地看着。
我不停地呼叫。我眼看着他的呼吸在微弱、止息。
月季花的香气越来越浓烈……
十一
如果没有这阻隔,没有这无形和有形的阻隔,真是不堪设想。缓解下来、停顿下来,徐徐地降落吧,心情、目光、睫『毛』,盛开又凋谢的花。到处都无法寻找无法打发的……那一些……如『露』珠悬起又蒸散。生命融化的秘密不过是这样。生命的隐秘不过是准备赠予另一个生命。对它而言,永远都有一个后来者的期待。期待的徒然和美丽。它的悲壮的美。
你那高傲的步态,曾有人用“母狮般的”形容过。度量时光和距离的迈动啊,让人记忆犹新。我几次想告诉你什么,至少也转述一个故事。这愿望都被你这奇异的步履给踏碎了。那含蓄深邃的目光『射』向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老者双眼立刻涌满泪水,不得不摘下眼镜一遍遍擦拭。
我面对生的奇迹必须敛息静气。我闭了眼睛,只用听觉捕捉那游动的、如大地呼吸般巨大而微小的气息。它在星月灿烂的午夜飞走,在黛蓝『色』的山尖停留了一瞬。它凝结在金丝绒一样的玫瑰和大丽花瓣上,又降落在春天平静的湖面。我伸出手,不敢奢望去触碰和挨近,而只是感受你飞翔中掠起的微风和暖流。我似乎感到了,暗暗收拾起这个激动。
我可以规避、逃亡,永远地消逝;但是谁也不能阻止我。我为你而保留了勇气,勇气又支持了我的生命。这是真切又虚幻的、不会死亡的重复。这是我在你的丛林中奔走的汗水。一丝丝擦拭,让我心殿上摆放的银器锃光瓦亮。这样需要一生,毫不倦怠,专心致志,任白发根根滋生。白发是银器的根须。第一根银发让我一阵兴奋,我呼喊着:快啊。
你的饲喂下我长得壮硕强劲。然后就是远行,是在通往高原的险路上攀登挣扎。我于是有一天看到了那个。在那儿微笑,星星闪烁,不再熄灭。我狂热痴『迷』地准备好了下半生,却忘记了自己的由来。就这样呆滞了末路,直到最后化为一块顽石、长成一棵黑褐『色』的树。这才记起你温柔的十指,长长的抚弄,你的饲喂。我瞪裂了目眦,心急如焚,却再无力移动半步。我成了高原一粒,西部的沙子,从此永世永生怀抱着不能报答的光荣。
真是对不起你,经历十二场死灭也不能赎回的背弃之罪。让我在心底喊一声吧。
当然你是听不到的。再让我长长地、轻轻地呼一句吧。这样止息着,缓解着,徐徐落地似的。
变成一粒蒲公英的种子,吮吸着飘飞的幸福。你的浓发是我的泥土,你今后要用目光的亮『色』照耀它萌发、茁长。你从来不懂得吝啬。你的慈悲难以察觉,在我看来却是无所不在。你的怜悯是宇宙间的大幅雨帘,垂挂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你的长臂柔软温情,揽住了多少崖边的孩子,亲吻他们圆圆的脑壳、红苹果似的脸庞。你是他们后来的、永久的母亲。
我一再地迟疑。在夜『色』消退的时候,你就会看到我。我已经在冰地上站了许久。我没有携带笛子,只在月光下徘徊。无声无息的沃野,无边无垠的夜『色』。一团团莹粉似的时光由东往西运行,掠过树林时挂满了尖梢,像丝绵和雪。我小心地躲闪,一次次弯腰低头,最后还是有几丝落在了我的头发上。于是我再也揩不掉了。
我的没有着落也没有来由的感念啊,它们一旦涌动起来就无可遏制。我是供奉、交还、叩拜而来的,我为此而跨越了河流、飞沙、焦土和麦地,身上衣衫破损,尘土蒙面。蚂蚁在昏睡时咬伤了我的脚踝,毒鸟在追赶中啄去了我的『毛』发。可是什么也不能阻止我、牵动我,我一直历尽艰难万险往前赶。脚上的裂痕越来越多,渗出的红汁又化为青紫『色』鸢尾花。你有一天能够从那曲折的、每年春天都要如期萌发的花棵上,寻到我的来踪。
只有这一次长奔,这一程,没有第二次了。风把我吹起来的那一刻,我就领悟了全部。梦的终止处,是我迈开双脚的起步处。我不敢说出那个字,它太致命。我是那个字的圣徒,有时也是另一个字的圣徒。它们是兄弟,是银币的两面,是星斗的夜显昼隐。请缄口不言,只一意追赶吧。有鸟雀在午夜一鸣,那是告诉你生灵相伴。多么可爱的小鸟,生命。
我来了,太阳升起来了。我迟了吗?
你一语不发,注视我。我看到了这灵魂的光束,它点亮了。这神圣的时光,千万要忍住、再忍住。这是终点上的光。
与这光相伴的,是那娇艳无比的鲜花。灵魂的光束扫到哪里,鲜花开遍哪里。这光束还给了我青春、欲念、力量和忠诚。我终于有勇气说出了那几个在心中压迫了一生的字,我说: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