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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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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那儿挪步时,我却转身走开了。

我倚在了一棵残了半边的老橡树上,它的另一边是一盏折了的路灯,风吹得它的罩子发出轻微的口哨声。这里刻满了不能忘掉的记忆。奇怪的是这抹不掉的一切不仅不是我的初恋,它甚至算不上一次真正的爱恋。究竟是什么给了我铭心刻骨的记忆?往事一幕幕闪过,我咬了咬牙关。此刻我突然明白了,我和她是同一片土地上走出来的两个孩子,其中的一个在炫目的诱『惑』下一路向东——橡树路的方向——一直地走下去了,结果也就『迷』失在那里;剩下的一个只是站在它的边缘,犹豫着,最终还是退却了——所以他直到现在还站在这儿,在想『迷』失了的另一个……

是的,那片童话似的老城区太诱『惑』人了,那儿不仅有风流鬼魂在游『荡』,那儿还有现代奢华,有刚刚抵达的舶来品,如大屏幕彩电和各种饮料,如录像机和黄带子,如摇滚唱片。我那时亲眼见这个城市的青年把喝空的可乐瓶子和咖啡罐当成最好的装饰品摆在桌上。是的,诱『惑』太大了,一切如同飓风袭来,无从招架。

于是,作为愤怒而有力的那场反击,于当年的九月打响了。

我注意到吕擎眼睛里充满血丝,好像长时间没有睡好。他这会儿刚从学校里回来,要回那个四合院。我们已经许多天没有见面了,阳子也找不到他——原来他已经在学校里待了好多天。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因为这个人是最不愿意按时去学校的。他肩上的那个大挎包就装了洗漱用品之类。这会儿他搓着焦困的眼睛告诉:已经半个月了,学校里正闹『乱』子呢,因为他的几个同事和师长、还有他喜欢的几个学生都卷进去了,所以他也就和他们在一起待了几天。

“什么事情?闹得厉害吗?”

吕擎往东南方向看着,那是那所大学的位置,“暂时被压下去了,不过只是权宜之计——学校和有关的人物怕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就妥协了。但一切都没那么简单,要做这个事情的人既然已经下了决心,也就不会轻易让步——不会向所谓闹事的老师让步,更不会向学生让步……”

一番话说得我糊糊涂涂,我再问,他只说是关于校园规划、校产和土地纠纷之类引起的,“这些事很复杂,许多年以前就有,反正你也听不懂,算了,我不跟你说了,咱们回家去吧。”

我们斜穿过橡树路。当走过有卫兵站岗的大院时,我马上又想到了庄周——这个人出走之后,我们也就不太可能光顾这个大院了。物是人非,真是令人伤感……一直走,当走过通向岳父家的那条稍窄一点的、两旁栽满了紫叶李的柏油路时,我们俩的脚步都放缓了。吕擎询问的目光看看我,我摇摇头。于是我们继续往前。

吕擎家的四合院一直是最能够吸引朋友的地方。这儿原来只有吕擎他们母子俩,如今又常常要来一个吴敏。

吴敏毕业后一直在中学当音乐教师,干得很卖力。她好像与吕擎是完全不同的人。吕擎懒散惯了,却找了个克己奉公的妻子。她这一点博得了婆母逄琳的极大好感。逄琳是南方人,一直把吴敏叫成“阿敏”,让人听了心里暖暖的。

逄琳个子略矮,瘦瘦的,纤弱白皙,生出了吕擎这样的瘦高个子真有点不可思议。老人几乎从不离开四合院,走起路来没有声息,整个小院总是静静的。来客按一下门铃,如果吕擎动作稍有迟缓,那就一定是逄琳前去开门。她七十多岁,身体很好,清瘦的脸庞上有一副黑框眼镜,那双眼睛透过镜片望过来,很快就能使人安静下来。老人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衣服一尘不染。她的工作室兼卧室也总是极其整洁,干净的书桌、椅子和书架;一排排红硬木家具都是老伴吕瓯留下的。整个屋子仍然使人想起很早以前的那个人。好像这儿至今仍是两个人在生活。书桌上方是吕瓯的照片,他们在相互注视,无声地交谈。

照片上的老人去世已几十年了。这许多年里逄琳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整理丈夫的遗着上。她像上班一样严格遵守作息时间,每天沏一杯清茶,然后便坐到红硬木写字台前。她能写一笔漂亮的正楷,如果不仔细辨认,很难与那个着名学者的字迹区分开来。

吕擎好像对自己的家世渊源毫不在意,很少对我谈到自己父母的事情。而在那所大学,在我们几个朋友眼中,吕擎却深深地烙着这个世家的徽记。他正浑然不觉地享受着特殊的荣耀。谁都知道吕瓯是最着名的翻译家、一个大学者,让当年他所在的那所大学也分享了一份永久的荣光。

这个四合院一度属于文管会,老人留下的那些书籍和器具都被如数封存。那时这儿的一切都被剥夺了,他们甚至没有立足之地。寒冷的冬天,一家人就睡在煤房里。后来那个煤房也被封了,他们只得寄身水房和厕所。

院子里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槐树。没人讲过那棵老槐树曾派过什么用场,它只是在每年秋天结出一串串黄『色』的种子。这么好的一棵槐树,吕擎却发誓要把它伐了——幸亏是逄琳及时阻止了他。我知道这其中的缘故:老槐树当年曾经捆过衰弱不堪的老人,那些年轻人用铁扣皮带抽他,有一下抽在眼上,那只眼睛的视力再也没有恢复……

吕擎谈到这些往事紧咬牙关:“父亲是个书生,他没有能力反击。”

我点头又摇头:“谁也没有能力反击……”

吕擎未置可否,沉『吟』道:“我一直想搬出这个院落,可是母亲不同意。我知道她在这里陪伴父亲,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虽然他不在了。在她看来,父亲正看着这里的人,特别是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父亲如果还在,一定会对我失望极了。其实我没有那么颓废,我可不是那种‘纨绔子弟’,我在想:一旦遇到父亲那样的事儿,我们怎么办?硬等着让人绑到老槐树上?我不干!我要反击!”

“这怎么会呢?谁会把你绑到这棵老槐树上?”我惊愕地瞪着他,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

吕擎伸手扶扶眼镜,“是的。你不相信,可是我信。所以我现在要做的是怎样防范,怎样对付那样的事情。母亲太乐观了,她像你一样,说那样的事情再也没有了——但愿如此。可是我们不能相信某一个或某几个人对我们的许诺……”

吕擎痛苦地咬咬牙关,低了一会儿头。

“可我坚信那样的时代过去了。”

“没有暴力了?”

我看着他。我知道他指刚刚过去几年的那个九月,那场突如其来的严厉惩罚。我答不上来。

“如果没有暴力,那么一定会有比暴力更可怕的东西……”

吕擎看着我,一脸沉重。

“你太悲观了,真的,事实上不必这样……”我不知该怎么劝他才好。

“不,其实我比你更积极——我起码有所准备。”

“你怎么准备了?”

“那你看看吧。”他伸手往一边指了指。我哭笑不得。

那儿有一个垂吊的大沙袋。其实我早就领教过了——有一天我进了院子,还没有推厢房的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惊讶得不敢迈步。当时逄琳看着我,微微点一下头,一脸的沉重——我一进院门就见她站在这儿,原来也在听这噼噼啪啪的声音。

我们一起站了有四五分钟,老人这才示意我到里边去。

吕擎赤『裸』着上身,后背、前胸、脸上,到处都滚动着豆大的汗珠。原来他在练拳!厢房的屋梁上吊下一个很大的沙袋,他戴了皮手套,一下一下击打那个沙袋,又用腿扫。整个屋里的陈设混『乱』、芜杂,让人看了既慌『乱』又莫名其妙。这儿既有书籍,文房四宝,还有各种各样的动植物标本;还有哑铃、拉力器、杠铃,眼下又垂挂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沙袋。

我知道吕擎酷爱体育运动,三级跳远和篮球等项目都不错。可是今天他拉出一副大练武功的架势,还是让我始料不及。一个小屋子搞得更加古里古怪了。

那天他见我进来,就抓起『毛』巾擦汗,“很有劲。你来几下怎么样?”

我谢绝了。

“很有劲。告诉你吧,有时候午觉睡起来,人会觉得怪没意思的,空『荡』『荡』。有那么一点日落西山、不知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感觉。这时候喝茶、喝咖啡、听音乐,干什么都没用。你会觉得人世间谁也帮不了你。只有一个办法,就这样,狠狠地击打一会儿沙袋。这一来人的那些臭『毛』病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不信你试试看,这法儿很灵。”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心里有点别扭。我不知在为吕擎还是为自己难过。

那天整个下午我们说的话都很少。有一会儿简直是相视无语。往常我们总是一见面就要讨论许多问题……这样待了一会儿,我不知怎么真的『摸』起了吕擎摘下的手套,开始往狠里击打那个沙袋。

一拳打上去,手掌木木的,但很解气。是的,真的有什么需要狠狠地揍。

吕擎笑了。他终于高兴起来,在旁边做起了教练:怎样出拳,腿怎样移动,“关键是步法要对。”

我不明白他从哪儿学来这一套。吕擎告诉我他读了很多这方面的书,还有一个最棒的师傅,这个人就是他们那个系里的学生:余泽。

我认识余泽,他是吕擎的常客,一个留长发的足球队员。这个人神情肃穆,除了热心体育活动之外,对其他一切都表现得特别淡漠。

“他不仅足球踢得棒,还会武术。他这个人可有两下子。”

我打了一会儿拳,身上汗淋淋的,果然舒畅痛快。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爽气过。

我们一边喝着茶,一边端量那个晃晃『荡』『荡』的沙袋。

我说:“除了这些,也该坐下来做点学问了。别让老人家太担心……”

“你是说——‘子承父业’?”

“那也不一定。但人总要有个‘事业’。”

“你的‘事业’呢?”

我支吾了几句,不知该怎样回答。一开始我想说,我将写出一部关于东部山区的地质学着作……终于没有说出口。我发现凡是没有做出的,提前预告总会有多多少少的尴尬。

吕擎说:“神灵造了人,然后就开始折腾他,折腾着玩。这有点像对待动物园里的动物似的。神灵折腾人有一个好办法,就是把他关在一个笼子里。这笼子可以有形也可以无形。无形的囚笼才更可怕呢。”

我听下去。我想听听这与击打沙袋有什么关系。

“无形的囚笼有时也包括所谓的‘事业’。人一旦走进了那个‘事业’,也就把自己入了笼。父亲就是这样。本来他应该是一个能跑能跳、能喊能叫的人,听说学生时期还当过竞走运动员,就这样一个,后来也给弄得气喘吁吁,走路都走不快了。他整天伏在桌上读啊写啊,还有没完没了的思考,自我折磨自我损坏。到后来那些『毛』头小子把他捆起来,他还弄不明白为什么。皮带抽下去,一下一个血印,他还是不懂。”

我忍不住说:“在那个环境里,你也不会有什么办法。你怎样对待暴力?一个知识分子在暴力面前又会怎样?手无寸铁……”

吕擎愤愤地拍打桌子:“坏就坏在这里!他是一个‘知识分子’——我是指父亲那样的知识分子!我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人?凭什么?为什么?你今天——你现在就回答我!”

我被他盯住。这目光刺得人疼。是的,当年的吕瓯爱一种东西爱得痴『迷』。这有点像爱一个女人。那是一种不可遏止的东西,那是心灵的渴念……

我还没有说话,吕擎就喊:“如果是我,才不做那样的‘知识分子’。有人知道这部分人没有力气挣扎,就为所欲为,还用一张发黄的破纸往门上一贴,把住了多半辈子的窝给封了。橡树路上的这个四合院也就成了活棺材。父亲在自己家里竟然没地方睡觉了,因为到处都贴了这些发黄的纸条。他为什么不跑不逃?土地这么宽阔,有山岭有平原有大河,他跑到哪儿不行?同一个学校,就有个叫许艮的教授,人家一抬腿就跑开了!压根儿不跟你玩这一套……”

我呆呆地望着他热汗涔涔的脸。是的,许艮,那是吕擎最钦佩的一个人。

“我的父亲不仅跑不动,而是想都没想过——因为他是那样乖,听话听了一辈子。还有,就是长期的书斋生活把筋骨弄坏了,心也弄木了。他太老实了。人要有野『性』,恶鬼怕三分。我老想问问母亲,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这辈子也像父亲一样伏在桌前?为什么?凭什么?世上道路千万条,我为什么非要走上这一条?”他长长叹气:“父亲这样的人多了,有着作,戴眼镜,文质彬彬的,好像就是标准的知识分子了。其实他们不过是一批概念化的人——”说到这儿他望望窗子,仿佛怕人听到似的,“告诉你吧,我把父亲的所有着作都翻了好几遍,那里面没有一点他自己对时政、对社会、对世界、对当下的人——所有这一切的见解!没有一点!平和极了,或者干脆说平庸极了!这简直什么都谈不到,说白了,他只是从模样上看是这样而已,也就是说,他只不过是看上去像……”

我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他。老天,他在否定一个着名的大学者,而且这个人是自己冤死的父亲!

“我从来不敢把这些话说给母亲,因为他是她心里的偶像,她为他活着。可是我要说句真话,说出心里的话,父亲不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可悲的是,就是这样一个有益无害的读书人,那些人也不容他活下来。那时候就是这样,只要看着模样儿像,比如眼镜脸『色』和眼神——主要是眼神,还得有一排着作,反正只要看上去像,都在扫除之列!而现在呢,不过是进了一步,似乎容许了这个‘模样’,于是大家都欢呼起来——母亲急于要我做的,就是让我也快些长成这么一副‘模样’,我不想,我最怕的就是长出那样的一副模样!她就为这个痛苦……”

吕擎无可奈何地晃晃头,嘴角那儿有一道执拗的竖纹。

对于吕擎在厢房里垂吊那个沙袋,吴敏的评语倒极为简单:“没什么,他只不过是想治治自己的神经衰弱。他常常失眠。”

“仅仅是那样吗?真的是那样吗?”我像是在问自己。

这个城市有多少人正经受着长夜的折磨。可怜的人,一个瘦高个子。当一个人剩下的惟一退路就是乞求睡眠和遗忘时,反而要更多地忍受失眠的折磨——一个人到了这般时刻,那又将逃向何方?

吕擎求助的只是一个笨模笨样的沙袋?

我只能注视着你。我既不能改变你,也无法变成你。人与人有时只能互相注视。我们各自拥有一个夜晚——都是长长的无眠之夜……可是我们无法彼此援助。

吴敏温柔过人,百依百顺,就像吕擎的影子。可即便是这样的追随,也无济于事吗?有了这份温柔,也不能驱赶和抵消那些苦涩的长夜吗?我不知道。

我曾经恭立一旁认真地听她弹了一曲。流畅,欢快。琴键在她手下犹如魔块的舞蹈。不过她懂得他人、懂得吕擎和这个四合院——这座活人和逝者的囚笼吗?她也许很快就会明白自己投入的是怎样一个世家,并渐渐顺从自己的命运。她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姑娘。

我这会儿告诉吕擎:吴敏说你击打沙袋只是为了“治治失眠”。

吕擎笑笑:“知我者莫过于吴敏。”然后又添一句,“的确如此……你看我身上的肌肉有了变化……”

他握起拳头让我看。看不出。我只是觉得他双眉之间的竖纹更深了,像悬下的一把长剑。

“我并不像母亲认为的那样,完全背离了父亲和他的……‘事业’。不是。我巴不得背叛得那样彻底,可惜做不到。我总想,我要能全部忘掉他就好了,真可惜……谁能够忘记自己的父亲?他给了我生命。他在那条路上耗尽了汗水,把血一滴滴洒完了,就是这样。他的儿子能把这一切全忘了?哪有那么容易!瞥都不瞥过去一眼吗?那真是太好了,可惜就是做不到。你知道我不能。实际上我一直在盯着那条路,直看得两眼发酸。那是一条奇怪的路,多少人挤在那儿,跌跌撞撞……这条路能把人变成一种奇怪的动物,他们都属于同一个家族。好像他们生来就是要长成那么一副模样,准备饱受屈辱,然后——死去。”

他的话让我身上一悚。我那会儿是咬紧了牙关才一声不吭的。最后我说:“然而,他们的劳动也是有价值的——甚至有巨大的价值,这个你能否认吗?”

吕擎脸『色』铁青盯着我:“所以我说‘有益无害’嘛。但这价值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么大,因为他们个个都差不多,也就是相互重复那一套,这怎么算得上强大?父亲他们从来既不可怕更不强大!”

我一时找不到辩白的词汇。后来我突然想起了许艮教授——他和吕擎在同一所学校——他曾说过这样的一句话:“……没有什么,我们只不过是一种被欺骗了的动物。”天哪,是的,我从心里承认许艮是个智慧的、天才的学者,可是他也曾说过那样的话,那是与吕擎类似的话。……我现在不知道自己所面对的吕瓯一族,究竟是辉煌伟大,还是黯淡渺小;我只觉得它令人惶『惑』,又无比神秘;我崇敬它而又可怜它——当我正这样想时,突然发觉自己试图站在这个特殊的家族之外:遥遥注视,目光里充满了怜悯和『迷』『惑』,当然,还是有无法泯灭的崇敬——为他们的劳动,为他们的艰辛,更有他们的不幸。

是的,人世间总有一部分人面对着一个极其辽阔又极其狭窄的世界。它辽阔得足以让人跋涉一生,双鬓斑白,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仍然『摸』不到边缘;它狭窄得甚至找不到一个立身之地,让人的一生都命定般地待在一个极其仄『逼』的空间,甚至不容他转身,不容他回望来路……

“谁也没有权利让我走进父亲一族,除非是我自己愿意;即便是我的母亲,她也没有这样的权利。”吕擎咬着牙关说。

“我想,你父亲,他老人家生前肯定希望你继承他的事业……”

吕擎摇头:“我惟一弄不明白的就是父亲。他去世前并没有留下遗言。我常常想的就是这个。我想如果来得及,那么我和父亲之间将有一场很重要的对话。说不定父亲会让我尽快地、远远地离开他呢;当然也有可能让我无怨无悔地接受他这一摊子。道理很简单,他生了我,我不过是他一截延长的生命,没办法,也只得挑起他遗下的这副担子,直到压断了脊梁骨……我有时就这样想来想去,矛盾重重。吴敏以为我神经衰弱,是有那么一点;但实际上我要想很多很多事情,我愿在夜深人静的时间去想。我想父亲和他的朋友,想他们那一代,还有你、我、阳子、余泽,最后又是桤林和阿莱,整个我们这下一代人的许许多多事情。我们这一代人好像奇怪到了极点:很不凑巧地生在了两个时代的接缝上。我们命中注定了要被挣扯、分裂,要在地上到处转圈儿,像丢了魂儿似的,四处寻找。这是肯定了。当然,有人会说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问题,可是我不相信,其他人面前也曾经堆积了这么多——我就是不相信……”

我一声不吭。我真想告诉吕擎自己那些没有尽头的夜晚。那时我只一个人默默地承受这一切、遭遇这一切。我的思绪也难以离开自己的父亲。我们两人的境况何其相似!

吕擎说下去:“我还常常想母亲。她是一个好母亲,她为父亲也为我『操』尽了心。不过也许她太好了,总忘不了让我走近她和父亲。我有时睡不着,真想在半夜去找母亲,把刚刚想好的一些话告诉她。我披上衣服,走出厢房。后来看到她窗前还亮着灯——她在工作,她一直想在有生之年把那些工作全部做完。我没法阻止她,更不愿在深夜里去打扰她。我在这样的夜晚多想告诉妈妈:够了,真的已经够了;父亲做的已经足够了,你和我真的不必再去重复这一切了——我看不出它有多少意义,看不出。我觉得我们这样太委屈了自己,太委屈了。我想提醒妈妈:父亲劳作一生,头发白了,眼睛花了,有时要戴上两副眼镜才能看清古籍上的小字……可这样的结果又是怎样,我们都知道。不敢想下去,可又不能不想。结果就是,最后他们把他关进厕所,连一口水也不给。爸爸实在渴坏了,伸出手,从没有玻璃的小窗口上喊:‘给我一碗水,一碗水。’那些家伙就弄一个石块放到他手里,再不就用皮带抽一下他的手。他赶紧把手缩回去。爸爸实在没有办法,就到冲洗马桶的水箱里喝一点脏水。就因为这样,爸爸给弄得腹泻,一次又一次病倒。他没有东西吃,看守就把吃剩的饭菜,干硬的馒头渣,从厕所的小窗投进去。父亲的牙给打落了,嚼不动干馒头渣,就用脏水泡着吃……”

吕擎述说这些时,我的头颅嗡嗡响,怎么也忍不住去想自己的父亲……那个从南山归来的、总是被一些持枪者解押的父亲。与吕擎的父亲一样,迎接他的也是没头没尾的苦役,是无数次的侮辱。他们把他押到台子上揪斗,有人嫌远处的人看不见,就让他站到叠起的两张桌子上。他刚站到上边,有人就猛一摇桌子,让他一头栽下来。有一次他跌断了两根肋骨,直到去世都没有长好。可是他仍然要被赶到田里劳动。除了肋骨的折磨,还有心口疼。他常常疼得在泥土上滚动,最后就这样滚动着死去……

我不知该怎样对吕擎讲述自己的父亲。奇怪的是跟吕擎相处这么久,我很少谈到父亲。我跟谁也不想谈,因为这是极其复杂的、难以评判难以追述、只让人浑身战栗的一段历史。我只能说,无论哪一条路上都有无声的、极其痛苦的垂死者。就是这样。这就是生活啊。

正谈着父亲时,吕擎有一次突然问:“听说你父亲曾经当过兵,那么说他有武器?”

“是的。”

“可我的父亲赤手空拳……”

“他手里有一支笔。”

“坏就坏在有人把这支笔看成了‘武器’。问题是,它真的是‘武器’吗?”吕擎从衣兜里抽出笔来,“它甚至没有一支雪茄粗,它本来是可以当武器的,那也很棒;只可惜许多手无寸铁的人用它聊以自慰……我知道没法跟妈妈讲明白。晚上我长时间站在窗下,看灯光映出来的影子。我真爱母亲,也可怜母亲。她满头白发了,再活十年、二十年?她剩下的时间有限,可她还在一笔一笔写正楷、蝇头小楷!妈妈真是虔诚啊。我还能说什么?我不知该怎样向妈妈解释——我想说我不是一个不孝之子,不是。也许我们这一代人天生就要背个‘不孝之子’的恶名。可是你知道,我们不是,绝对不是……”

我点点头:“真的不是。”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妈妈明白——‘他们’是一个大家族,他们当中包括她和父亲。这些夜晚我一直在想,因为我感到有一股天大的力量要把我推到父亲的路上去。就像我要继承这个四合院一样,父亲留下的全部都一定要让我继承,不管我愿意还是不愿意。这就是命运。我连连摆手,我要逃开。是的,我总有一天会从这儿逃开。我不愿继承,从形式到内容,什么都不愿继承。谁也没有权利把我按在一个我压根儿就不喜欢的地方。我害怕,我不喜欢,我只想重新开始——把身上的重负全部推掉。多么不公平啊,一个人还没出生,那些埋葬他的土已经堆得很高很高了,它们在那儿等着你——你一『露』头,成吨成吨的土就会压下来……你还没来得及申辩一句,就被埋掉了……我不愿那样,我要逃开!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这么简单,一年又一年长大,然后十岁、二十岁,一转眼三十岁、四十岁。人到了四十岁就该恐惧了,因为那是人生的一个大坎。过了四十,马上就要过五十,一个人还有什么可侥幸可骄傲的?一切都该从头好好划算了,一切都没有想象的那么漫长。时间一晃就会过去,就要来不及了。太阳如果有灵『性』,那么它看着我们这些忙忙碌碌的人也该怜惜、流泪!人活着就是这么一晃而过,可还要好好把它晃完。这可真不容易。因为人人身上的锁链都太多,有的锁链是自己亲手挂上去的,有的是别人,比如亲人和朋友;当然还有敌人!像抽打父亲的那些人,像瓷眼和乌头他们!我不知该对你怎么解释,我只能围绕要说的问题——我没法找一句更准确的话来概括使我痛苦使我不安的那些事情。那些事情就『逼』在眼前,它们越『逼』越近了……你看我打沙袋一定会笑,是的,真可笑。沙袋、体育活动、强力搏击,并不能赶走我害怕的那些东西。我只想痛痛快快来它几拳,我在打自己的那颗心,我在反击自己这颗软下来的心!狠狠地,一拳又一拳,一直打到深夜,打得精疲力竭,打得浑身发抖!我还幻想着,以为汗水能在某一天早上把身上那些可怕的什么冲掉,让我变得干脆利落一点……做不到。男人哪,再也没有比身边的女人更明白他的了,她们只是不说,笑眯眯的,瞪着一双大眼。可她们还是能够明白什么,她们能感觉,她们会知道。不过她们也明白:说得越多越糊涂,干脆就简单点讲:打沙袋是为了治神经衰弱!你看,她说得多好……”

吕擎的大手使劲按在我的肩膀上摇晃,“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和庄周那样,一走了之的……”

我无言以对。是的,此时此刻我并不怀疑。

我只有沉默……

《校园里》

吕擎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那个四合院里,就像一个玄人找到了自己的禅房。但我却知道他需要、他期待一种深刻的交流,他正以小小的孤独,去拒绝更大的孤独。所以他常常借故不去学校,来人找他,他就把自己反锁在厢房里。有一次学校来人了,母亲在门外说:“孩子开门吧,是重要会议的通知。”屋内没有了一点声音。许久之后,一张小纸条从门下伸出,上面写着:“我病了。”

而最近一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去学校,有时一连几夜宿在那里。我突然想到了他前几天说的那个“『乱』子”,意识到出了什么事情,就直接到学校找他去了。

系教研组没他的影子,他们说:“你到第三食堂西边那个路口去找他吧。”

我知道那是个热闹地方,因为那里有个大食堂,吃饭时许多师生都要经过那个路口。所以平常有小商贩到学校卖杂七杂八,摆摊子,都到那儿。路旁有一排宣传栏,上面总贴一些奇奇怪怪的广告,像晚会海报,招领或物品转让启事之类。我赶到时,正有一些人围看什么,最里边好像非常热闹。我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间发现了一个演讲的人:这人头发稍长,像吕擎一样瘦削。他已经讲了很久,乍一听『摸』不到头绪,可是所有的人都在为他欢呼,热烈地鼓掌。显而易见演讲者受到了极大鼓舞,当他等待掌声一停,立刻以更果决响亮的声音讲起来。他提到了污浊不堪的校领导层与某些商家的勾结、校外某些权势人物对一宗宗商业活动的染指……某人某事,可怕的前景,惊人的堕落……我稍稍能听出一点眉目的就是,这所大学的一个合作项目引起了巨大争议,这其中有校外的领导和商业集团的『插』手,又得到学校某决策者的支持,已经变得极为复杂。这时我才注意到,平时总是贴满了报纸之类的宣传栏已经全是类似于演讲的内容。栏上最醒目的是一篇呼吁书,由一批教师和学生发起,不太长,但措辞极为尖锐,下面则是一大串签名。我仔细看了签名,从这些不熟悉的名字中试图找到几个熟悉的人。果然,我从中找到了吕擎的名字,除此而外还有那位许艮教授;学生当中有余泽,特别让人吃惊的是还有所谓的“校花”莉莉……

这一次的规模显然相当可观。而且本来已经平息了,现在却又重新爆发了,其中必有深层动因。我注意到在那张主要的呼吁旁边,还有另一些质询和揭『露』类的文字,其中涉及了方方面面,内容更为具体和繁琐,例如既有学校食堂对学生伙食的克扣,又有院系职称评定和聘任中的黑幕……这时演讲者又换了一个人,但内容变得更尖锐,口气更激昂,听众的支持声浪更大。

我好不容易看到了在演讲者旁边的几个人中就有吕擎。他的目光没有放在演讲者身上,而是像在望向人群的空隙,像是从这儿望向远天。但演讲者的话音一落,他也随上大家鼓掌。我费力地往里挤,因为我想站在这儿喊他肯定是不得当的。挤了满头大汗,总算挤进去。他好像对我的出现稍稍吃惊,嘴里发出轻轻的一声“哦”,然后就设法和我一起往外移动。

我们站在离人群稍远一点的地方了。我喘息着,“嚯呀,原来是这么回事。你在参加这个呀,看来闹大了。”“闹大了,昨天学生上街了。”“我怎么没有听说?”“那是因为队伍刚拐出校外不远就被拦回来了。有关方面建议整个事件只能解决在校园之内,说一切都好商量。”吕擎回头望着,“所以这种辩论校方也就不能禁止了,一禁止,大家没有说话的地方,势必就要涌到街上去。有一句老话,就是‘让人说话,天塌不了’——话是这样讲,有的人最怕的还是让人说话。你听到第一个演讲的了吧,那人让我想到当年的林蕖,一个最棒的家伙……”

我不知能否对上号。我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看了呼吁书和宣传栏上的文字,还是不太明白。”

“你怎么会明白呢,这么复杂的一沓子事,就是专门的调查组也得干上几个月,你看看就能明白才怪呢。”他扳着我的肩膀往前走去,“咱们边走边说吧……怎么说呢,这其实是积累了多少年的怨气,借着一个事件全爆发出来了。起因是学校东南部的那片林子,就是邻近围墙的那一大片,被一个开发商看中了,他提出要和学校联合开发成一片临街商业区,与学校利益分成等等。这个计划太过分了!因为几年前,就是我们做学生的时候,我们也打过一场林地保卫战,我和林蕖都参加了——那时官商联手要割掉的只是现在的几分之一!可见那些人的心不仅没有死,胃口又比当年大出许多倍!我把这个信息告诉了林蕖,他电话上就气得大骂起来……所有的老师都反对,因为这片林子对一所大学来说太重要了,这是我们学校的肺,多少老师学生一早一晚在里面呼吸……交涉不成那个商家就找了橡树路上的人,那些人一『插』手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就这样,老师和学生就闹起来了,一闹还带出了更多的事,连几十年的老事也挖出来了。有些事情真是让人吃惊啊……”

我听着,在心里惊异的是吕擎对整个事件的参与热情之高,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我看过的那些宣传栏上的文字,其中有的质量并不高,用语偏激是一回事,个别观点从根上说就很难令人苟同。总之它们琐碎,呼号,与当年的大字报风格无异。我摇摇头:“我怀疑这种形式能解决问题。还有,宣传栏上的文字许多很肤浅,毫无深度……”

他站住了,看着我:“图书馆里有些精装书很有深度,你把它们抱出来摆在学校领导桌子上,能解决问题吗?”

“你这是抬杠。”

“不,是大实话。一个人面对的总是生活中的具体问题,他对这些具体问题的反应、他的态度和立场,正是一种‘深度’,是‘深度’的组成部分!我完全同意林蕖的这个看法,也就是从这个方面,这样考虑,才毫不犹豫地站在了一些教师和学生一边。”

我无话以答。我当然知道林蕖——他当年是高出吕擎一级的学生头儿;还有,这会儿我想到了比我们任何人似乎都有“深度”的一个老人,那就是许艮教授,他也签字了支持的……是的,也许是的。我说:“许艮教授,他现在好吗?”

“他嘛,还像过去一样……”

“我很想去看看他。”

“那就看看他吧。”

校区路旁仍然有不少人,他们似乎并不受整个事件的影响,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有的一边看书一边走,有的排队买东西。一溜溜的路旁橱窗里什么都有,站在后面的人竟然有学生模样的人。吕擎说:“我们这儿不同于过去了,因为早就开始开放搞活了,有的学生不光在校园内搞报摊,还开烧饼铺,赚一个学期的学费绰绰有余,有的还买了高档电器呢,毕业时嫌带上麻烦就降价处理了再走人……说起来你不信,有的学生凭借父亲的关系,一边上学一边搞起了大买卖呢!”

“一个学生会搞什么大买卖……”

“那你错了。有的不过才二十来岁,在倒卖汽车呢。在他们手里掌握的进口车有几百辆,兜里的便携电话一天二十四小时开着。”

我吸了一口凉气。可我不能不信。

“如今与你上大学的时候已经完全不同了。现在可真是搞活了,搞得五花八门。你如果晚饭以后等在大门口看吧,那时就会有一辆辆高级轿车停在那儿,那是发了财的大老板的车,在这儿等女大学生。他们单等最漂亮的女大学生出来,拉上她们就走——当然是这之前在舞会酒吧之类场所认识的,他们会赠给她们一个传呼机——从此双方就方便来往了。通常老板们到了半夜再把她们送回来,如果是周末,干脆通宵不归……”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你把自己的大学抹成这样黑,有人不会答应的。”我这样说,心里却阵阵发凉。因为我知道吕擎是一个严谨的人,他从不『乱』说。

“不是抹黑,是告诉你各种各样的事实——你如果围在那儿听演讲,就会激动得热血沸腾,你会觉得这些年轻人啊,他们真是勇敢,他们关心这么大的问题!他们常常把个人安危置之度外!你看一看,想一想,谁才能真正代表我们的学校?出了几个卖身的学生就让你觉得大势已去?其实那些衣冠楚楚的头面人物也在卖身——他们更没有廉耻,他们让有钱的商人牵着鼻子走,人家让他怎样他就怎样,这不是卖身吗!”

我心底不能不同意吕擎的话。是的,我刚才亲眼看到一个男同学在演讲,而旁边一个女生仰着脸,正眼含热泪看着他。说不定她会爱上他的。我自语道:“他真的很可爱……”

“谁?”

“唔,我在说……那些演讲的学生……”

吕擎回头看看我们离去的方向:“是的,很可爱。可惜他们当中有几个太能背书了——净是书上的词句。如果有女同学在旁边,他们就背得更起劲。没有办法,一种表演『性』,一种模仿和欲望,总是损害着这一类极有意义的行动……我这样说也许太过分、太苛刻了。女同学很纯洁,她们很容易爱上书中描写过的某一类人——她们爱的不是具体的人,而是一个‘概念’……”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想不出什么解决的办法,我们所有人都无法帮助那些热泪潸潸的姑娘……

话题再次回到觊觎那片林子的商家。吕擎说:“其实这些咬人的鳄鱼有的就是这个学校自己培养出来的,他们现在不是通常说的‘反哺’,倒是反咬来了,把母校当成了大肥肉,弱肉强食……”

“这么大的学校不是‘弱肉’吧?”

“如果学校的头儿和外边的强盗联合起来,再有橡树路的支持,学校肯定就变成‘弱肉’了!”

我无言以对。实际上任何地方任何事业,只要这其中的人背叛了它,它也就必定变成了“弱肉”,剩下的问题就是被强食的过程。这当然没有什么好说的。

吕擎叹道:“不能说所有搞了实业的、所有的所谓企业家都是品质恶劣的家伙,这样说不客观。比如有的同学毕业后把企业做得很大,他们一开始的立志就是要用强大的经济力量来启动一种事业,这是他们的理想,很单纯。他们当中有人给我们学校的几个学院很大支持,资助了一些项目,但他们与学校的关系非常淡薄。头儿对他们表面上客客气气,实际上不感兴趣。倒是对那些鬼头鬼脑的家伙奉若神明,私底下来往密切极了。我这样说一点都不夸张……”

“老师联合起来抵制呢?大学是他们的啊!”

“大学不是他们的,大学从来不是他们的。当然会有人抵制,你刚才也看到了嘛……问题是他们之间早就分化了。一部分人是你看到的,敢喊敢怒;另一部分人『乱』中做尽了坏事,而且毫不脸红。学问越差的人投机越有本事,折腾选题上项目,设法将国家大把的钱骗过来。这都是纳税人的血汗钱啊,就由他们胡『乱』挥霍。有的人连文法句子都写不通,竟然能成为重要文化工程的主持人!真正的学者从心里鄙视这个,他们只扎扎实实做学问,很少以五花八门的题目去弄钱,根本就鄙视所谓的‘工程’!这一来他们就成了院系里最不可理解的人、最让人讨厌的人……”

我望着他。我对学校的事情一无所知。

“因为这些人无一例外都很固执。固执也倒罢了,偏偏又是他们时不时地站出来说点什么。这就讨厌了。再说现在那些所谓的项目和高薪岗位是很诱『惑』人、很腐蚀人的,有些人本来还算很好的学者,最后也不得不弯腰低头去乞求,他们再也不能沉『迷』于自己的学问了。有人,像许艮教授他们,更是痛心疾首。他们不允许自己的任何弟子这样干。可是不听话的、暗地里干坏事的弟子太多了。现在没人喜欢固执己见的人。说来也很怪,如今许多专业和部门,偏偏是对这个专业有很深的歧视和误解,甚至是内心存有偏见甚至仇视的人,才来当这个专业的领导!这不是玩笑,这是真的,你要不信就可以一家一家数数看,这是事实。有人的确在仇视。我一直想的就是:究竟是什么人、为了什么,要蓄意蹂躏人类当中最宝贵的、最优秀的一些人物……”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我在想03所,想阿莱和桤林……

“你刚才问这次学校闹事的起因,这还要从我们系一个叫李贵字的学生说起。这人在校时要多差劲有多差劲,毕业前因为钻女厕所还受过处分。毕业后他办了个公司,一开始倒卖海鲜和煤炭,渐渐生意做到了海外,越做越大,现在变成了亿万富翁。就是他回过头来折磨学校,动不动就回来炫耀,与校内校外的头儿们打得火热,还当了我们这个名牌大学的名誉教授!他有一次见了我,拍着我的肩膀,亲热得不得了。他问我现在忙什么,如果累了,就出去清闲清闲。‘到时候我用直升机接你到海外度假去……’看看吧,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与橡树路上的人联手,要把母校这片存在了一百多年的林子毁掉!”

在我的印象里,许艮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古怪刻板的老人,是这座城市里最有名的教授,一直在不停地写:写一些谁也看不懂的混沌文字。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让我不得不强抑住深深的惊讶。原来他不像我想象中那么老,大概有六七十岁,花白头发,清瘦,稍高的个儿,嘴里永远含着一个焦黑的大烟斗。我想这只烟斗多少有点装饰意味。我叫他“许教授”时,他就不耐烦地挥动一下黑烟斗,大概想让我把后面两个字去掉。他这个人看上去哪儿都有点怪异,比如他的咳嗽在屋里响起时就像打雷一样,比如他的鼻子就像一种鸟喙。书房里到处都堆满了书,几个顶着天花板的大书架占据了主要空间,他只不过在这些大书架中开拓出一块很小的场地安放了书桌。他的话不多,所谈的大多数记不得了,只记住了一句:“我们只不过是一种被欺骗了的动物。”

这句话一直让我难忘。后来许久我都在琢磨这句话的意思。有一次我对吕擎说起了他,吕擎笑着说:“这是一个怪人,但愿你不要把他纳入自己的模式,他不是那样的人。我的意思是他要复杂得多,有趣得多。”我说:“那你说说看。”“真正有趣的人就难说了,只举个例子吧,我以前说过,混『乱』时候他和一拨人挨批,许多人给折磨得死去活来,他呢?寻个机会就跑了——这一跑就是十来年,逃进了深山老林,搞了个大姑娘,听说不光生下了孩子,还写了一部书……『乱』子过去了他又回来了,既有成就,又是个受害者,学校当然巴不得欢迎这样的人归来呢!你看,他在大多数人死去活来的日子里硬是一点苦没受,还容光焕发的,这在我们学校简直是独一份!”我笑了:“他没有老伴吗?”“怎么没有?还是个校花呢,她那时一直等着自己的男人!现在他们又在一起了。”“想不到,他真不像看上去那样。”“所以嘛,他这人复杂着呢、有趣着呢……”

我从那以后常常去找许艮。这个世界啊,原来有那么多令人入『迷』、让人感到新奇和慨叹的人和事。那一段我正在03所,受一位朋友的影响,开始入『迷』地阅读“斯宾诺莎”和孔子——这是我除了地质学最为身心投入的一件事情。我想听许艮谈谈这几个中外哲人。只是面对他,我有点难以启齿。这是一种很特别的感觉,一种在高深莫测的人物面前才有的情状:莫名的慌『乱』或羞怯。我在他面前总要回头张望——像是要找一个人求助,虽然旁边什么人也没有……

吕擎说他也好久没见老人了,“他现在基本不出门,只闷在家里,也不知什么时候在那张呼吁书上签了字。”

我们来到了一座老式砖楼门洞下。吕擎一边耸着挎包,一边敲门……每一次到这儿来,我都觉得光线太暗。吕擎也说,从未见他坐在一个锃明光亮的地方办公。因为他年轻时曾在一个阴暗的地下室里住过——就在那里他写出了自己的第一部重要的着作。他好像从那时起就变成了这样的一个动物:不愿到光线明亮的地方去,看到在强光下来来往往的人就头痛。他也不听节奏强烈的音乐,平时不停地抽烟,屋里总是烟雾缭绕。大概就因为这个,平时妻子和孩子都待在另一间屋里……

许教授让我和吕擎坐在一旁的竹椅上。

四周静得很,书上蒙了灰尘,桌上堆积着书籍、资料卡片,到处『乱』七八糟:断了腿的眼镜、秃『毛』笔、放大镜,还有干裂的一截徽墨……

教授个子高大,人就愈加显得清瘦;头发白了一多半,但仍然十分茂密。这张脸的轮廓、特别是那双眼睛,让人一看就知道这在当年会是非常英俊的一个人。如今他的腮肉有点松弛,不说话嘴角还要哆嗦,好像正在竭力地忍住什么。他神情不振,我想这是学校近来事件的影响吧。

我问许艮教授的身体,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讲什么。

吕擎说:“许教授,我们陪您到外面走走吧?”

他又摇头。

“您还在埋头做……”吕擎的语气很和缓,很低沉。看得出他在这位老人面前也有些拘谨。

好长时间没看到许教授出版着作了。当然这不可能是出版方的问题,因为即便在这个特殊时期,像许艮这样的人要出版着作也容易得很。我那里收藏了他所有的书,即便是发在一些杂志上的论文也要剪下来。不久前我还剪下一篇他谈论“黄老帛书”的文章。那篇文章让我反复研读,还记了“凡论必以阴阳明大义”一句。当时很想请教一下许老,后来一忙就耽搁了。在此之前我剪过他的《郭象的“独化论”》、《谈“蒙而忘迹”》、《嵇康与杨泉》、《慧远与竹道生》——他拿出那么大的篇幅谈竹道生、谈“鸠摩罗什门下”。这些名字在我这儿有些生僻。我和吕擎背后议论,吕擎说这在许艮那儿都是一些常常提到的人物,“许艮教授在评价竹道生的时候引了八个字:‘笼罩旧说,妙有渊旨’。好多人一直在谈论的‘佛『性』’,就是许艮教授提到的‘般若学’……”

许艮实际上是一位学贯中西的人物。第一次把斯宾诺莎介绍给吕擎的就是他。他还介绍过自己的“孔子”。如果只读其文未见其人,会以为许艮早就年逾古稀了。其实他这个人成名早,直到现在也不过才七十多岁。一般来说,一个总与古人打交道的人,脸上的皱纹就会来得更快,白发会早早笼上头颅。吕擎说以前的许艮是一个极健谈的人,而眼下却要默默地坐在那儿,一坐就是半天,吸他的烟斗。我发现老人的嘴唇有点紫,肯定是长期被烟火烧灼的结果。可是没人能劝他节制一点,谁也不能。

在这个人面前,我们都有些莫名的拘谨。

他有妻子儿子,可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人在过独居生活。有一次我亲眼见他在书房里给一件很旧的外套钉扣子。我曾问吕擎:他爱人为什么不来帮他?吕擎说她也要忙自己的事情——她对他照顾还算好的,在最困难的年月,也就是许艮跑开的日子,她总算等他回来——好多人至今都在谈论这件事,成为并不单纯的“美谈”。现在也许她太忙了,也许因为别的,反正她很少同教授的崇拜者坐到一块儿,这个房间很少出现她的影子。

许教授在用一个“热得快”烧水沏茶。他的茶太浓了,我试着喝过,又苦又涩。

坐在书房中,远处的喧闹一下退远,我们好像都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一个远逝的时代、一个遗忘的角落……我们在呼吸一种特异的气息。我有一个强烈的感觉,就是老人有很重的心事,但却不是因为学校近来的事件。

因为他不愿说话,我们只好坐在烟雾中喝茶。桌子一角有一大沓剪辑资料,我翻了翻觉得很怪——它们是关于“史前文明”方面的。他也信这个吗?这未免离开研究的题目太远。

许艮见我动那些东西,就把目光转过来,“你喜欢看就拿去吧,看过了再还我。”

我谢了他。

这次造访使人心情沉重。出门后我说了自己的判断,吕擎表示同意:“他心里肯定有事——不知什么事……”

《史前》

这些天我不是和吕擎待在他的小厢房里,就是一起去大学。校园里的事情已经进行得如火如荼,从各方面看师生一方都是胜利在望。校领导已经在同师生代表对话。

梅子还以为我在按时上班。其实去不去杂志社都可以,因为在那儿旷工与轮休很难区分,它们并没有一条明确的界线。马光与我不同,他总乐于上班,因为班上有阿环。这样杂志社里总也不会缺人。娄萌本来并不需要天天坐班,但最近却越来越靠在办公室里了。我想,这可能是因为马光的缘故。她甚至公开干涉马光与阿环待在那个套间里闲谈,说:“这样不行。”她已经有很长时间专注于这两个年轻人的事情了。

显而易见的是,娄萌对马光怀有特殊的好感。马光与其他编辑不同,敢于直言不讳地顶撞娄萌,还在背后叫娄萌的外号。而据说仅仅是半年前,马光在娄萌面前还是规规矩矩的,因为过于拘谨,两只手总是使劲垂着,像一只打败了的公鸡。

有一次马光戴着一顶奇怪的白『色』塑料凉帽上班,那帽顶足足有半尺高。娄萌在楼梯拐角遇到了,不知从哪来的火气,一抬手给他打掉了,说:“你装什么洋蒜!”

我不在编辑部他们或许会觉得更好。但我多少有些喜欢那个地方,因为那是一个宽松、荒唐和有趣的环境,越来越自然流畅。杂志社经常去一些少男少女,他们当中有不少穿着奇装异服,神态怪异,一进门就用那双滑溜溜的眼睛一个个瞄来瞄去。

梅子对考勤极为重视,只要我能按时出门,在她看来就是最好的状态了。岳父也很注意这一点,常常说:“你现在是一个领导了,可要起带头作用。”这句话刚开始还令我陌生,渐渐也就习惯了。这是在提醒我新的职务。这种提醒很好——有时梅子因为一些事情反驳我,我就当着岳父岳母的面板起脸:“这样对待领导还行?”岳父岳母不解地对视一眼。他们没什么幽默感。岳母对我认真劝导:“你在单位是领导,在家里可不算啊,她与你不是一个单位……”我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还有这种区别?”

我和吕擎待在他的小厢房里,一遍遍翻看许艮教授的剪报资料。这种有关“史前文明”的资料以前也见过,但并未在意。它们由许艮如此郑重地收在手边,并精心装订起来,也就变成了一本不可忽视的书。

许教授在他以为重要的资料开头部分用红笔重重地戳了几个记号。

▲古墓内的史前文明遗迹——距澳大利亚东海岸的新喀里多尼亚岛以南40英里处,有一个小岛叫“派恩”。岛上有400多座古墓,一『色』砂石组成,高达9英尺,直径达300英尺。三个古墓内各发现一根直立的水泥圆柱。用放『射』『性』同位素碳_(14)检测法测定,它们是公元前1095到公元前5120年间的东西。(是谁在人类发明水泥之前就已经使用了水泥?这些圆柱究竟有什么用处?为什么附近找不到任何相关的人类遗物?)

▲隧道之谜——在南美发现了一个秘密的隧道系统,这个秘密隧道的入口处由印第安人的一个部落把守,一直通向深深的地下。隧道内壁光洁平滑,顶部非常平坦,其中有几处厅洞,大若喷气客机停机库。在一处宽153米、长164米的大厅中,放着一张古怪的桌子和七把椅子。这些桌椅不知用何种材料制成,像石头,但又没有凉意;像塑料,却又坚硬如钢。

▲海底大道——在美国佛罗里达州、佐治亚州及南喀群岛一带的海底,人们发现了一条路面宽阔的平坦大道。潜水艇安上轮子以后,就可以像公共汽车一样在大道上行驶。

▲20亿年前的核反应堆——法国的科学家从非洲加蓬共和国奥克洛铀矿考察,发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核反应堆。它们由六个区域约500吨铀矿石组成。这个反应堆保存完整,结构合理,运转时间长达50万年之久。据考证,这座铀矿的成矿年代大约在20亿年之前。(而我们人类却只是在几十万年以前才开始使用火。是谁留下了这座核反应堆呢?)

▲2.5亿年前的脚印——1938年,美国肯塔基州柏里学院地质系主任柏洛滋博士宣布,他在石炭纪砂岩中发现十个类人动物的脚印。显微照片和红外线照片证明,这些脚印是人足压力自然造成的,而这些岩石已有2.5亿年的历史。还有人在美国圣路易斯密西西比河西岸岩石上发现过一对人类脚印,这块岩石约有2.7亿年的历史。

▲三叶虫上的足印——1968年6月,业余化石爱好者米斯特在美国犹他州羚羊泉发现了三叶虫化石。他说当他用地质锤轻轻敲开一块化石时,石片像书本一样打开。“我吃惊地发现,一片上面有一个人的脚印,中间踩着一个三叶虫,另一片上也显现着几乎完整无缺的脚印形状。”1968年7月,地质学家伯狄克博士亲往那个羚羊泉考察,又发现了一个小孩的脚印。1968年8月,盐湖城工程学校的一位教育工作者华特,又在含有三叶虫化石的同一块岩石中发现了两个穿鞋子的人类足迹。所有这些发现,经鉴定均无可怀疑,是对传统地质学的严重挑战。

▲矿石中的人造物——人们会制造工具仅有几十万年的历史,然而有人却从几千万年甚至几亿年前形成的矿石中发现了人工制造的东西。1844年,苏格兰特卫德河附近的矿工在地下8英尺的岩石中,发现藏有一条金线。1845年,英国布鲁斯特爵士报告,苏格兰京古迪采石场的石块中嵌了一枚铁钉。1851年,美国马萨诸塞州多契斯特镇进行爆破,从坚硬的石层中炸出了两块金属碎片:两块碎片合拢后,竟是一个钟形器皿,高12厘米、宽17厘米,是用某种金属制成,有点像锌,或者是锌与银的合金,表面铸刻着六朵花形图案,花蕊中镶有纯银,底部镌刻着藤蔓花环图纹,精美绝伦。1852年,苏格兰一处煤矿,在一大块煤炭中发现形状像钻头的一件铁器,而煤块表面无破损,也找不到任何钻孔。1885年,澳大利亚一处作坊的工人在砸煤时,发现煤中有一个闪闪发光的金属物,是一平行六面体,两面隆起,其余四面均有深槽,形状规则,使人无法否认这是一个人造体。1891年,伊利诺伊州摩里逊维尔镇的柯尔普太太,在敲碎煤块时,发现煤里有一条铁链,两端还分别嵌在两块煤中。1961年,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奥兰恰市洛亨斯宝石礼品店三位合伙人——兰尼、米克谢尔和麦西,在一个海拔4300英尺的山峰上找到一块化石。当他们锯开化石时,锯刃被坚硬的东西弄坏了。打开以后才发现,化石中包着一个晶洞,里面有一个像汽车火花塞一类的东西,中间是一个金属圆芯,外包一个陶瓷轴环,轴环外又有一个已变成化石的木刻六边形套管,套管外面是硬泥、碎石和贝壳碎片。(据地质学家估计,这块化石在50万年前就已经形成,而50万年前又何来汽车火花塞?)

▲超越时代的技术——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的托普卡比宫珍藏着一张奇特的古代地图。科学家惊讶地发现,这张古地图其实是一张空中鸟瞰图,同“阿波罗号”飞船所拍摄的地球照片相比,这张古地图就像是它的翻版。地图上美洲、非洲的变形轮廓线同阿波罗飞船拍摄的照片完全重合,尤其令人惊讶的是,古地图上还绘出了南极洲冰层覆盖下的复杂地貌,它同南极探险队在1952年用回声探测仪对冰下地形的探测图毫无二致!(是什么人在远古时代就已掌握了太空航摄技术?)

▲在埃及金字塔中,考古学家们从一具男童木乃伊的左胸中,发现了一颗人造心脏,而现代医学研制使用人工心脏才不过十余年历史。木乃伊的这颗人造心脏却在5000年前就已通过精密的外科手术安进了一个男孩的胸腔……

(接下去又是关于几座有名的古城——庞贝城的发掘记录——庞贝城下,科学家发现了核爆炸的遗迹;也就是说,在很久以前,这里发生过一次核灾难……)

显而易见,许艮在这些不解之谜面前陷入了深深的疑惧。他那支粗粗的红笔做下的记号越来越多。一切不解之谜只能有几种解释:如果不是外星人访问地球留下的痕迹,那就只能说,在现代人类文明出现之前,曾有过一届或数届史前文明。如果这不仅仅是一种假设的话,那么就可以推断:在地球诞生至今的几十亿年的历史中,地球上的生物经历过多次灭绝——生生死死,周而复始。如果不是因为地球气候的周期『性』变化,或者是地球磁场的周期『性』消失,不是因为太阳系运转到宇宙空间某个特定位置,地球出现了突兀灾变的话——生物灭绝的原因只能是一场核战争——高科技的积累与恶的积累找到了一个交会点,从而引发了致命的灾难……

在这个巨大的谜语前,留下的就是一个更为巨大的质询:接下去的人类应该做些什么?仍然是疯狂地积累财富和高科技吗?不知道……

吕擎说,他在与许艮教授的一次次交谈中,发现老人深深地绝望了,“老人谈到了艺术、哲学、历史,谈到了人心,谈到善与恶,谈到那个最后因为磨制镜片,两个肺叶吸饱了沉甸甸粉尘而死的天才——哲学家斯宾诺莎……老人说世上的一切都在积累,可是惟有通向人类心灵的那一切,要积累是那么困难!它在曲折迂回中完成,打碎;打碎,再完成;最后再打碎……而恶的积累却始终难以遏制,就像雨后灌木丛下冒出的毒菇……”

我在听吕擎的复述。

“许教授这样描述自己的职业——他说他以及他的同事们最关心的事物只是善的积累……我们谈到艺术,谈到美,谈到宗教——许艮教授认为它们都属于‘善的积累’。他认为科技的积累基本上是中『性』的,它介乎善与恶的积累之间。科技的积累就像财富的积累一样,会是有效的、自然而然地发生的,是人的一种本能和本『性』——许艮教授与我们考虑问题略有不同的是,他更重视结果,而不像我们这样专注于过程……”

我一直没有吭声。我在想,其实在许教授那里,结论是再清楚不过了:如果善的积累不能远远地超过恶的积累,那么科技的积累迟早要与恶的积累找到一个交会点,那就势必带来一场大毁灭——就是这种“必然”使许艮教授绝望……

这个话题似乎太沉重了。

“不过,后来的几次见面,他似乎不愿说这些了。正像你说的,他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我真的看见他在书籍间、在一沓报刊中找着什么。我问他找什么?他摇摇头,不做回答。反正他最近有些变,常常出神……”

吕擎叹息不停。

我把这沓资料挪到眼前。正翻动着,突然有几张完全不同的浅绿『色』的纸片从中掉了出来。我匆匆掠过几行手写的文字,马上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封长信,而且我立刻发现,写信人是个女的,这封信明显是写给许艮的。

字迹幼稚极了,错别字也很多。显而易见,他肯定是不知怎么把它夹在了这些材料里,自己却一时找不到了。我想大概这一下可以找到老人心神不宁的原因了。我没有吭声,只匆匆展读下去。

……没法从头说自己这些年是过了什么日子,反正你想得出来,我就不说。我不按你说的做出来,是太不争气的人了。怎么办,我又没有一点点的办法,还因为得活,只要活着就没有一点点办法……孩子也叫不回了,谁还有办法呀。我来这座庵是自愿的,也知道不是修行的人,不过就得在这里了。头发全白了剃了更好,望穿了眼也望不到,我对自己说了这话,一天天看日头,再不敢扳手指头数了……

我的目光在“这座庵”“修行的人”“孩子”几个关键字眼上停留着。如果不是过分诠释、不是误读的话,那么我眼前出现的图像是不会模糊也不会错的——一个苦苦等待的女人,她拉扯着一个或几个孩子(女儿或儿子),头发全白,却就是等不来孩子的父亲。她在绝望中剃度当了尼姑,却就是不能忘记那个人。

“那个人”呼之欲出。

我想起了吕擎的话——许艮在“文革”中潜入东北深山的风流韵事……我脑海中飞快将一些画面连接起来,在心里打了个愣怔。

“你看看吧。”我递给了吕擎。

吕擎很快掠了一遍,“嗯”了一声,“这就找到原因了。可怜的人——两个人都可怜。这就是那个年代、是他们收获的……这一下我们知道是什么在折磨老人了。”

“我们直接把它夹在资料当中交还他?这样不好,他一定明白我们看过了。可是我们怎么交给他呢?”

“这个,”吕擎琢磨着,“一定要还给他,不要让他再焦急地到处找了。还是让我想想办法吧。唉,可怜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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