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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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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难求》

“人生自有美妙机会,须臾不可游移,岂可恍惚彷徨哉!”王如一的门牙扣紧了下唇,凑近我,吐出了一串半文半白的话。这是一个机灵的、诡计多端的家伙,眼窝四周的一圈黑『色』绒『毛』不停地抽动着。

我望着他,不吭一声。

他一直在说东部沿海的某个城市,这会儿开始做总结:那是个富可敌国的地方,因为富裕之后的文化焦虑或自尊作怪,时下作出了一个大胆的举措,要与远在古代咸阳的几千年前的秦始皇牵线搭桥。“一言以蔽之,此乃跨越式发展思路也!”他具体解释:人家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几千年前秦始皇派人去大海寻找长生不老『药』的史实,都可以在自己的城市里一一得到印证。翻开《史记》,其中明明白白地记载:“齐人徐市(福)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福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剩下的关键问题即是:徐福是哪里人氏?船队又从何处入海?

“人家的答案是:就是这个城市的人!就从这里出航!交出一个答案不易,可证明这个答案更难。所以当务之急嘛,就是赶紧找到几个能干的专家……”

我在心里感叹:把一座城市与千古一帝挂上钩,不能不说是一件大事;再与那个神秘传奇嫁接到一块儿,也未免有点冒失。

“惟其如此,才要掷重金而买宝刀——何为宝刀?专家是也!”他激动了,挥动手掌。

令我稍稍疑『惑』的是,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重大机会,为什么他们夫妻还不赶紧介入?这正是他们的强项啊!这两人的怪异是出了名的:既忠贞执着,又离心离德;如胶似漆,却又彼此恨着;没人比他们更默契,就像一对比翼鸟;没人比他们更冷漠,相互琢磨起来会使用毒辣的心计。与这当中的任何一个合作都是极端危险的,因为他们全都变幻无常,行事没有规律,往往产生出犬牙交错的利益关系,让人不知所措。

“人家这一次需要的是秦汉史专家,特别是古航海专家、考古工作者。”他抿抿嘴,“不过也需要一定数量的文人墨客——最后总要把研究成果通俗化啊,让广大群众都知道。”他有些鼓的眼睛转动着,东瞟西看。我说:“那你们也可以参与啊!”他盯住我,左边的嘴角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发出了“哧”的一声。这是在表达一种轻蔑。

我于是琢磨起他的领域:供职社科院语言所,爱好几笔半文半白的文字,没有什么令人注目的学术成果;其妻子颇不简单,干过两年体工队员,据说是快球手,不知为什么转业当了档案员,大多数时间却在城里城外跑,偶尔随自己的男人做点什么,人极忙……她给人深刻印象的是那一头波浪翻滚的披肩发、一对美丽而愤怒的眼睛——惯于长时间盯着对方,常常引起他人的惧怕和误解。

这样的人在生活中不可或缺,他们有生气,有魄力,还有魅力。他们是生活中的激素,是声音,是刮个不停的风。如果突然没有了他们,时间仿佛会停滞下来。总之这对夫『妇』堪称天地间的绝配,谁都无法将其忽略;他们像是一对频频挥舞的雌雄宝剑,其共同特点就是精力极端充沛,有着顽童般的中年,任何时候都兴趣盎然;信息灵通,通常会提前一两天或一两个月,甚至是一两年得知一些消息,并根据实际情形和需要,加以利用。

最想不到的是这个机会竟会沾上我。当它荣幸地落在自己头上之后,我开始矛盾和踌躇了。这除了因为自己具备相当复杂和漫长的人生经历,懂得凡事要往不同的方向想一想之外,还因为这任务是由她交待下来的,这就不由得让我怔了一下——就在一年前,也是她把一个光荣事项交给了我:与他人合作,为一位权高位重的人写一部传记。谁知活儿接下来才发觉这事儿十分棘手,如今正进退两难,手捧刺猬呢。合作者是科学院的一位才子,这之前我们并不熟悉。她当时说:这才是真正的强强联合,想想看,一位科学家与一位编辑家(兼诗人)的结合,逻辑的缜密和诗意的文采都有了!也是活该,谁让我没事了就在纸上画一些长短句子呢。不过我那会儿犹豫中也多少有些兴奋,因为传主毕竟是令人肃然起敬的“大人物”,整个过程一定会像探险般地有趣和美妙,总之值得——谁知事情进行下去却糟透了,合作者撂了挑子,最后一切全停。联手的人叫纪及,是古航海史研究专家,界内颇有名气。这人尽管以前就听说过,可我第一眼见到他还是有些泄气:黑瘦黑瘦,皮肤干干的,不太说话,表达力十分贫瘠。这样的一个人如何交流呢?

那个麻烦还没有完呢,她又掷过来这个新任务,而且还是我们俩。

我不得不琢磨她的每一句话,以便理解得准确无误:东部某座城市经过反复研究,有了一个大的文化立项,要找一批重要的文化科学界人士论证和撰写有关着作。她强调:“你和纪及是领导反复权衡之后选出来的。”我马上说一句:“我算什么专家啊。”“不必谦虚了,你和纪及都是。专长互补,可以合作也可以分头工作——顺便说一句,那个项目你们也不要再拖了。”我想趁这机会将前一个项目推掉——只这样想,没有勇气说出。我“哎哎”应答着,反让对方误以为是谦卑地接受了,真是糟糕透顶。

我的这种犹豫不决、瞻前顾后的『性』格常常误事。我的确缺乏快刀斩『乱』麻处理问题的能力。不过如果换一种场合,情形或许会稍有不同。问题的症结当然是自己心里发痒,多少向往那个机会:和当年一样,想趁机出门多跑一跑。想想看,一个人总是关在屋里会多么懊丧,他们常要想法到处走走看看。另外就是,自己在拿不准的一些事情上,难免会有些犹豫——尤其是当着自己的领导,况且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领导——她当面交待一个事项时,总是让我难以拒绝。这是我的一个羞于启齿的缺点或『毛』病,它确是存在的。我当时一走神一恍惚,也就没能及时地表达出真实复杂的、更完整的一些想法。我常常因为羞怯而误事,这是真的。

她是我们的主编兼社长娄萌。在整座城市,大概没有一个像样的男人会忽视她:人到中年了,却似乎更加『迷』人了,庄重,含蓄而宽容……凡阅历深长的过来人都知道,美丽的容颜再加上这些『性』格因素,该有怎样的魅力。所以只要接触过她的人都对其历久难忘。而在她来说,要维持自己的某种尊严和日常所需的矜持,也的确是非常困难的。引诱太多,索取太多,应酬太多。她对付这一切可能也花费了不少精力,好在她可以借助自身的丰富经验,崇高地位,以及其他的一些复杂屑细的小窍门。这一切既保护了她,也使其陷入了难言的寂寞。我看得出,她很寂寞。

与之谈话是一种享受,这是我调到杂志社不久即有的一个体会。她能让对方在短时间内感受到一种温暖,一种信任,丝毫也不必提防和抵御,很快放松下来。总之让人有那种一见如故之慨。当然,她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虽然从年龄上讲和我差不多,可真的积累了人『性』方面的超人理解力,能够像一个长者一样,从心理而不是从职务上,居高临下地与我谈话。爱笑,微笑或开怀大笑。有一次她谈起我的合作者纪及,竟然问了一个做梦也想不到的问题:“这个青年有口臭吧?”我当时毫无准备,只得如实回答:“不知道,没有吧。”她若有所思地点头:“噢,没有就好。我看他瘦干干的,还有脸『色』,以为他有严重的胃病。”我说胃病倒是真的,其他么倒没什么。

我那时惊讶于她细致而奇异的思路,同时也注意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清新气息。她不是依靠香水等化妆品才这样,而仿佛是天生如此。这真不容易。

“你们去完成这个任务吧,有关领导决定了,我也推荐了。我相信你们俩以前磨合了一阵,合作起来一定愉快。再说那里离你的老家不远,你不是总爱往东跑吗?”

最后一条倒是真的。说实在的,这才是我不忍拒绝的真正原因。

深夜,一个人的时候,我想了许多。我甚至想:这个聪明的女人知道以前交给我们的是一件苦差事,这会儿大概有意要给我们一个补偿吧。真的,一想到可以有许多机会去东部走,心里立刻高兴起来。在东部,秦始皇差人带上三千童男童女寻找长生不老『药』的故事,许多人自小耳熟能详。这是一个有趣的传说——不管如何,凡是骗了帝王的故事总是美丽的。这个传说中的两个主人公,一个是目如鹰隼的秦王,那个因为统一中国而名垂千古的豪杰,另一个是骗人手段高超的方士徐福。想想看吧,究竟是何等机灵的、智慧超人一等的人物,才能在那个帝王的眼皮底下率领一帮人打造船只,囤积粮草,让对方为其准备上好的弓弩手、五谷百工、三千童男童女,然后瞅准一个顺风顺水的好天气一走了之?徐福大概找到了东海里远远不止三座“仙山”,载去了一船船的能工巧匠和美女美男,而后“止王不归”。这是一个引人想象的好故事,一个大骗子的故事。

我尽管到了好奇心渐渐减弱的年龄,也还是被这些传奇故事一次次吊起了胃口。东部城市离我的老家不远,我有时忍不住想:那个顽皮的、胆大包天的徐福,有没有可能就是我们的老乡?

我回家与梅子一说这事儿,她立刻高兴起来。她总是这样,只要听说领导吩咐了什么,第一个反应就是兴奋,就像占了一个大便宜似的。她一对圆圆的杏眼眨着,看着我,那神情形同精明实则傻气。我有时想,如果我们的人民个个像她一样,这个国家该是多么容易治理啊!很可惜,就有那么多“坏桩骡子”——这是东部人对不安分的、心眼较多的人的一种称呼——于是国家也就平添了许多麻烦。我私下里想起这一点常常既羞愧不安又毫无办法,因为我天生就是这样的人,这也是梅子一家人的共识。

纪及有一段时间不见了,这次一见发现他好像更加干瘦贫瘠了。才三十多岁,皮肤就这么干燥。我想,这个人需要爱情的滋养了。只是彼此交往尚浅,不宜就此深入交流而已。我想告诉他:本人在年轻的时候,因极度缺乏异『性』之爱,也曾经瘦得皮包骨头,头发焦干,两眼发涩。当然了,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爱情这味灵『药』一旦投上,结果不言自明——头发变得黑油油的,皮肤富有弹『性』且两眼放光,爱笑,一咧嘴就会『露』出晶莹闪亮的牙齿。我心里为纪及纳闷的是,这样一个高智商的人,所谓的才子,怎么就如此木讷呆笨、不通蹊跷?况且他自身的条件多么好啊,只是不会利用而已。有一次我在他那儿见到了一个叫王小雯的姑娘:身形小小的,玲珑可爱。我一下就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爱慕和渴望。瞧她无声地忙着,连被子都替他叠好了。她心中想着什么难以掩藏,特别是那双眼睛,水汽充盈黑白分明,如果不渴望男『性』的爱抚才怪呢。可是这边的纪及呢,黑瘦如故,一看就知道尚未从中得益。我心里替他着急,恨不能当场抓过他的手按在姑娘胸窝那儿。白搭,这种事儿是不能硬来的,那是别人帮不了的。

果不出所料。后来,当我们终于可以更多地交谈一些私事时,他承认与王小雯只是一种“朋友关系”,并叹息:“她多么可爱!”我立刻说:“那还等什么?”他摇摇头,不再说下去。我知道,对这种语言艰涩、话到舌尖留半句的人,也只有干着急。等着看吧,这种欲言又止、半吐半『露』的作风,会让你付出一些代价的。

这次进门,还没有好好说话,他已经忙了起来:从旁抱过一大叠资料书籍图表之类,还顺手拖过一个长长的卡片盒子。没有办法,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所谓的科学家、研究员,天生的严谨可爱再加上死脑筋。让我吃惊的是,这任务下达也不过才五六天吧,他是从哪里搞来这么多东西的?既然如此,我们接手的这个项目也就简单了。我从心里感谢他,也钦佩有关领导真是慧眼识人——这种事儿交给这样的人算是找对了。他说:“是这样,我以前在古航海研究中涉及过这方面的材料,这次就顺便凑集到一起了。以后还需要现场勘察,研读更多的资料。这件事难度很大,关于徐福东渡、为秦王寻找长生不老『药』和三仙山的记载并不多,更多的只是传说和掌故,那是不能采信的。”

我试图对这种呆僵气加以匡正:“可是人家的结论已经有了,我们要做的只不过是替人家论证一下、写出来而已。”

他的目光直『射』在我的脸上:“替谁论证?”

“当然是甲方了。”

他的脸上有一种难以察觉的冷笑,这笑容除非是长时间相处的熟人才能发现:“哪有什么甲方乙方。”

“怎么没有?那个东部城市就是甲方啊!”

“没有。要有,甲方也只能是历史本身。”他的脸『色』明显地严肃多了。

我问他什么意思?

“历史本身是怎样的,我们只能还它的真实。任何结论只能产生在论证之后,如果反过来——那就荒谬了!”

“可是……”我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他的话听起来也许没错,只不过我想反驳,这可能也是一种习惯——可他还没等我开口就直接说出了更要命的话题:

“目前至少有三五个地方都坚持说徐福是他们那儿的人,说自己那儿才是真正的启航地!”

“还有这事儿?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如今这是怎么了,都一下子『迷』上徐福了!大概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都想长生不老……”

纪及一点笑容都没有,像过去一样,这人轻易不愿流『露』自己的幽默感:“这其实还是一个利益问题。把一个历史名人炒热,就会有利于一个地方的投资,还有文化和旅游收益。这都是很现实的。况且今天要做的题目很大——牵扯到秦始皇的三次东巡、一个大航海家徐福!现在无论是日本还是韩国,都有徐福登陆遗址,更不要说大量传说和研究组织了。我们国家在这方面的研究才刚刚开始。”他接上说到了日本的和歌山县、新宫市、熊野,韩国的济州岛……

“啊,这真是太好了!这一下研究起来就容易多了。最怕的就是海市蜃楼,没踪没影的事儿,到头来一切都是幻觉。”

纪及瞥我一眼,第一次有了笑容:“还幸亏有这种幻觉呢!当年的徐福他们一伙方士就是在东海一带看到了海市,才想象那是虚无缥缈处藏了仙山,上面住了仙人,仙人有长生不老『药』——这情景强烈吸引了秦始皇,才有了后来的三次东巡、派遣徐福和征集三千童男童女的事。”他说着把一张标有古航道的海图摊在桌上:

“看到了吧,这里,还有这一带,是经常出现海市蜃楼的地方。半岛东部海角上是最频繁出现的地区,近十年已经发生了四起——实际上可能更多,只是目击了四次……”

那个海角可是我的出生地啊!我伸手度量着海图,想找出那个地区离另一个城市的距离。

纪及说:“不用算了,它离我们要论证的那个城市六百二十公里。”

“那么我敢说我们老家——那个海角,才更有可能是徐福的出生地,也更有可能成为船队出海口!”

纪及摇头:“不,不能看图说话,更不能假设。没有比这种想象再糟糕的事情了。想象不能代替论据……”他抚『摸』着蔚蓝的海图上那一片苍茫,苍茫中一颗颗小小的岛屿。哪几颗才是真正的“三仙山”呢?

我盼望与纪及的东部之行早日到来。可他太沉得住气了,这方面我一年前就领教过。他认为在出发之前还有大量的功课要做,并给我布置了许多作业,如跑图书馆,去大学,将所能找到的资料分为古今两个部分,分为正史野史传说文人杜撰……这样一直分下去,并建立了索引。老天,单是这项工作对我来说起码也需要好几年的时间,让我手心里出汗。我只寄希望于他——你如果撒手不管,我干脆就别干了,再说领导分配工作时明明白白说这是一种“互补”嘛。纪及城府很深,当我发现其实他早就有了一个索引之后,着实大吃一惊:他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积累和搜寻这么多,简直令人叹为观止!他在一些重要的典籍篇目上都一一作了标记,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符号。在《史记》的条目下分别有《秦始皇本纪》《封禅书》《淮南衡山列传》;《汉书》《后汉书》下有《郊祀志》《伍被传》《东夷列传》《倭传》;其他条目有《义楚六贴》《海东诸国记》《皇明世法录》《刘氏鸿书》《秦汉史》《神皇正统考》《历代征倭文献考》《同文通考》《孝灵通鉴》《徐福碑》《风土记》《宽文杂记》《日本书记》《太平广记》《广异记》《十洲记》《异称日本传》《日本史》《三齐记》《齐乘》……计有上百种之多!我惊异之余忍不住说:“既然你都搜备齐了,还让我来做啊?”

纪及看着我,那目光好似在说:“这有什么?这只是九牛一『毛』呢!”

他大概在想前一段,即我们一起搞那本传记的情形——我们一起被传主接见后的第二天,我一口气跑了几家图书馆,回头就拟出了传记提纲。这事是草率了一些,今天想起来还要脸红。没有办法,学者就是学者,他们好像一个人待在某个角落里,目无旁顾地啃着一块骨头——啃啊啃啊,一用力,终于咬穿了坚硬的骨膜。我摇摇头:“这些书全看完了再去东部?”

“起码要看一些。然后边走边看。出土文物很重要,那非到现场不行……”

这个话题让我高兴。我以前去东部海角那些城市,不知多少次进出那些博物馆。我对这些的浓厚兴趣与做过地质工作有关,勘察与实证,这在我正是本行。我想知道的是这次所要翻阅研究的典籍、一些文字资料到底有多少?虽然他开列的书目不会是全部,但其主要部分肯定都包含在其中了吧?谁知我这样一问,纪及立刻摆手:“不不,刚刚开始,这只是最方便检索的,那些偏僻一点的就要付出更大的劳动了……”

我长时间看着铺在桌上的蓝『色』海图。这张图直观可爱,我宁可看着这张图做一篇灿烂文章。我似乎看出了一点什么,接着即有一点失望:从委托我们做这个项目的那个东部城市到日本列岛或韩国济州岛,只隔开了一片不大的蓝『色』海域,那距离比我老家的海角要近得多……我心中有一个私念在拱动,就是希望徐福当年的启航港不在别处,而就在我出生的那个海角。我咕哝说:“不错,从这儿出海水路最近……”

纪及喃喃:“也许。不过要从公元前两三百年的现实去思考,而不是看图说话。徐福这次远航比西方的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整整早了一千七百多年……以当年的航海条件和技术来看,要横渡这片海域太困难了——比如晚了许多年的唐代鉴真和尚,他最早几次从这儿东渡都失败了……”

“那么从那个海角出发不是更远吗?”

他的手指从辽东半岛附近的几个岛屿开始,一直指点下来:“这是一条通向日本外岛的海岛链,徐福的船队可以沿这里走走停停,一路补充给养、规避风浪……从古航海的角度判断,也是一条可能的通路。”

我兴奋地看着他。

纪及的脸『色』又板结了:“一切都得从头开始。比如人物祖籍,试航,集结地和造船场,它与那个海角纠缠不清的关系……要否定一个假设,就要付出十倍的努力。”

这真是无趣。如果说让我找一个自己最讨厌的工作,那就是与人打笔墨官司。那种事儿无聊极了。

从纪及处回到杂志社,马上被娄萌喊住了,她把我引到一个内间,端量着说:“怎么不太精神啊?工作顺利吗?”

“不太顺利。”

“一开始就不顺利?”

“如果我是那个城市的头儿,决不会花费人力物力去寻找一个古代的大骗子……”

娄萌“哟”一声:“他可是伟大的航海先驱啊!有关领导十分重视,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意义……有关部门投入了多大一笔资金,可见决心是很大的!你们一定要做好啊!”

“这很难。那些海岛像砂粒一样撒在大海里,谁知哪一个才是‘三仙山’?再说如果引起没完没了的争执,也是很无聊的……”

她的胸脯一耸一耸,显然有些生气。我注意到她今天的粉脂搽多了,脖子上有一层银霜。香气四溢。她怜惜的目光注视着我,放低了声音:

“你们可能不知道,许多人——那些学者,一听到消息就自告奋勇跑去了,对方出手阔绰嘛。他们只待了十天八天,就写出了长篇大论,说这很容易论证嘛,徐福当年就是从这里启航的,百分之百……”

“那就让他们做好了。”

“那不成。领导也知道那样不成。不过你们可要抓紧时间啊,不要再像上一次……”

《五千年的汤》

这是东部的一座中型城市,几年不见已变得令人咋舌:大路高楼,霓虹灯玻璃幕墙,等等。似曾相识。与我们所居住的那座大城市相比,这儿是蓝天绿水,沙滩洁白。我们那儿烟尘多,干燥,树也长不旺。没办法,大有大的难处。人一到了东部海滨中小城市就快活得要死,心想人的一生不待在这儿可真是亏透了,这真是一辈子所犯的最大最不可饶恕的错误。可如果逗留日久,稍稍深入一下内部,一眼看到小街小巷里那些黑乎乎的小房子、破烂不堪的路面,还有蹲在门前晒太阳的老少,各种按摩屋和发廊,嗡嗡震耳的高分贝音箱,又恨不得赶紧逃离。如果再到城郊乡村看一看,随着离城越来越远,破败的陋巷会越来越多。大房小房参差不齐,最小的房子超出人的想象,可一家三代都挤在里面。许多房子里甚至没有几件木头家具,红薯和芋头之类就晾在屋内,细粮装在泥做的囤子里。一眼望去,这样的乡村在田野上无边无际。

华丽的海滨城市与颓陋的乡村离得太近。高大的楼房与低矮的市民小屋离得太近。这使人觉得在此择居仍然不安:生活在巨大的差异中毕竟不妙。而我们的那座大城市虽然也有这样的问题,但因为规模浩瀚,空气浓浊,一睁眼也望不了多远,加上街巷过于繁琐,人们已经无暇厘清了。海边中小城市可不行,这儿太透明太敞亮,一眼看上去什么都清清楚楚,所谓的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这马上会使人心生疑窦,疑心有人将四周一大片土地上的钱全搜刮到这里,在显眼处盖了几条光鲜的大街而已。

纪及因为以前来过不止一次,所以并无多少惊讶。以前我们接受的那个立传项目,恰好传主的老家就在这一地区,属于这个城市管辖的一个乡村。他的那几次东部之行糟透了,以至于情绪从未有过的恶劣。结果我们那次合作就停下了。而这一次可能有所不同,有我和他一起呢。他自己嘛,要独自办成什么事儿也许很难,因为他太刻板,太认死理,再加上长了一副天生的愁相……我笑着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会儿我们坐在一辆豪华车中,飞驰在去市政大楼的路上。春末了,蓉花树星星点点开放了。这种花只要一开就香气扑鼻,望一望它火红的、小灯盏一样的花束,闻闻那种气味,无论谁都会高兴。往前望去,大路如此宽敞,车辆一点都不拥挤,看看天空,则是瓦蓝一片。车速在市内竟可以开到每小时一百五十公里,风驰电掣,真爽,还有某种权威感。我闭着眼睛,偶尔睁开瞥瞥纪及:这家伙木木的,青中泛紫的脸上像落了一片阴云。你到现在都不高兴,那么这辈子高兴的几率就寥寥无几了。没办法,好人哪,不过『性』格决定命运。

来接我们的是一位副秘书长,叫唐再加。我听了这个名字就觉得实在太甜了。可是他不苟言笑,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持重,矜持有余。这通常是权高位重的人常有的一种气质。整个从住地到市府的路上他几乎没有与我们说上几句话,无非是一见面说明是某领导派他来接我们,要与我们会谈和宴请之类。

一座大楼突兀地出现了。老天,它大得像一座山,雄伟地踞于城市东郊。多么大的广场,广场正北是高耸的主楼,两侧是副建筑。主楼基础高大得超乎想象,不知由多少层台阶托起,让人想起布达拉宫或某个国家的总统府——不,就我狭小的视野而言,还从没有看到如此赫然的隆大建筑——它与周围的一切没有任何联系和呼应,独自傲立。再看四周,只有一些矮小的树木,有堆积的假山。特别显眼的是精雕细刻的花岗岩围栏,栏内是耸立的晶亮的不锈钢旗杆。这片广场一『色』由绛红花岗岩铺成,所以阳光下灼灼一片,寸草不生。车子往层层台阶那儿开去时,唐副秘书长嘴巴一努,司机立刻打一下方向盘。原来车子可以直接旋到台阶上。正门前有笔挺的警卫站岗,他们一齐敬礼。

从这座大楼映入眼帘的那一刻就得不断忍住心中的惊讶,进入大门之后因为目不暇接,再加上四周全是炫人眼目的饰物,让人视觉上极难适应。我的眼睛直盯在前头领路的唐的后脑,那里有一个没被头发盖住的秃旋儿,像一个靶心。偶尔瞥了一眼纪及,心里佩服起来:他永远是同一个表情。电梯到了,这儿也有警卫人员。打敬礼。十八楼。厚厚的红地毯一直延伸往前,一眼望不到头。一直盯住靶心,担心脱靶再也找不到路径。这座大楼啊,愁死活人,『迷』宫中的『迷』宫,如果有哪个盗贼胆敢闯进来,那他算是倒了霉——他连出逃之路都找不到。副秘书长在拨电话:“哦,徐福厅?知道了。”我没有听错,小声凑在纪及耳边说:“听到了?人家徐福在这儿有一个专门的厅!”他无动于衷。

一扇雕花大门,上方门楣赫然刻了三个大字:徐福厅。艳丽的长袍小姐打开大门,嚯咦,即便是大白天,几百平米的大厅内还是华灯齐明,一大束直径足有两米的鲜花簇团,两个头发梳得溜光锃亮的男人——不,一角还有两个不太起眼的角『色』恭立。两个男人站起的同时,我发现唐的两眼『射』出光束,一脸甜笑。“我们书记,我们部长……”“哦,欢迎!欢迎!”两个男人只说话,两脚一动不动,微微伸着手。我们走过去,两人与我们一一握手。闪光灯不停。“这是最好的古航海专家!最好的写作家!”唐再加说。纪及不吭一声,但我忍不住,还是说:“我不是什么写作家,只是一名编辑。”“唔,媒体的,”其中的部长接过了话头,“你们可是上级领导亲自派来的啊,我们表示热烈欢迎!”

会谈开始了。刚开始书记突然问了一句题外话:“两位专家住在哪里?”副秘书长回答:“宾馆,嬴政宾舍。”书记歪头看一眼身旁的部长:“还是应该让专家住到更有特点的地方嘛,明天是不是挪到徐福温泉去?嗯?”

部长拍手:“太对了,一点不错啊,应该住到那里……”

新住处是以前某县的温泉疗养院,一年前经过修缮改造,更名为徐福温泉。而更早人们只称呼这里为“千年汤”,现在也还是这样叫——据说关于这个温泉的记载已经有五千年了,自古美名远扬,直到今天还是周围几百里具有神奇治疗作用的一处汤。当地人把温泉叫做“汤”,沿用了古老的称谓。听说以前只是一幢幢简陋的石屋,凿出的池子上搭个大棚子就成了。如果是夏秋天,『露』天池子也很多。县里接手经营时还朴素得很,不过是将石屋扩大了而已。这座不大的小山上还有几处温泉,有的因为水量太少没有多少利用价值,所以也就多年没人理睬。当市里重新开发这个疗养院时,除了将原有的温泉重点利用之外,对全部山头上的所有泉眼都勘察一清,连同整个小山一起规划,请来南北最有名的设计者,依照山势和原有景物重新调整布局,最终形成了囊括整个山头的极复杂极阔大的一片景区。这片景区目前占地至少三千余亩,内有小湖和石林、园艺区等。区内五星级宾馆两处,所有洗浴间全部引入了天然温泉。

“他们可能就是按想象中的‘三仙山’的样子建成的吧?”我看着来来往往的少男少女,问纪及。身边全是十八九二十来岁的服务员,一『色』标致,像一个模子里塑出来似的。

纪及未吱一声,只顾跟上引导者往前走。

我想他以前可能来过,问了问,他摇摇头。唐副秘书长把我们领到一个沙盘室,这里有手持木杆头戴耳麦的女解说员。沙盘浓缩了整个景区,栩栩如生。“欢迎领导光临举世闻名的徐福温泉!首先让我为各位领导汇报温泉的……这是一座具有五千年历史的优质天然温泉,是我国东部驰名中外的疗养胜地。两千多年前,秦始皇东巡时,曾两次在此下榻并洗浴——您一会儿可以现场看到‘秦王汤’;秦王派遣伟大的航海家徐福为其寻找长生不老『药』,船队出海时,为了一路得到神的护佑,徐福亲率三千童男童女和五谷百工、弓弩手入温泉沐浴。为了纪念这位伟大的航海家,后来人就将这里取名‘徐福温泉’。”唐副秘书长一直陪在旁边,我这时忍不住对他说:“徐福率人入温泉是可能的,率‘五谷’,那是种子啊,水一泡不是要发霉吗?”唐鼻子里“嗡”了一声,不知是什么意思。

离开沙盘时,我发现纪及脸上轻松了,就问他:“五千年前的情景,他们怎么知道?”纪及点头:“人嘛,只要没心没肺,怎么说都可以。”

我们每个人给安排了一间。这有点浪费,提出合住一间可以了,唐笑着:“不成不成,两个男的哪能合住一间?咱按国际惯例。”我们只好接受下来。这儿的条件超一流,除了房间设施高档舒适,还有为不同客人准备的各种服务卡:持不同的卡去不同的地方消费,这在整个温泉区就像代金券一样。这些卡花花绿绿,一开始看不明白,而小姐们拿到手里马上说得清清楚楚,什么按摩的玩老虎机的特别保健洗浴的看表演的……

纪及对姓唐的提出要尽快展开工作,首先要看的是市里标出的有关徐福景点,比如起航港遗址、徐福秦王会见地、古造船场;最重要的是看博物馆,看发掘地和出土文物。唐说一切都准备好了,有供你们使用的专车,这几天由部里一位副部长陪同你们——纪及连说“不用不用”,唐说这不可以啊,主要首长不能陪你们,这已经是没有办法的事了——他太忙了——其他领导是一定要陪的,没有人跟上不行啊!不方便啊!当纪及说今天下午就要下山时,唐立刻摇头:“先不急嘛,下山慌什么?先休息透了再说!你们在这山上转几天最好了,因为这里就是最重要的一个徐福景点啊!秦始皇来过,徐福在这里举行过仪式,洗浴斋戒……”

因为这个温泉离市区只有三十华里,所以唐和其他陪同的人经常来来往往。我发现他们夜间并不离去——有时明明开车回市里了,可一大早又会出现,原来他们是赶回来过夜的。后来我才知道,唐作为分管行政接待的副秘书长忙得不可开交,要不断陪一拨拨客人来这里,有时一个晚上要陪五六拨客人用餐。哪里的客人都有,京沪,海南岛,东洋西洋;四五个大鼻子女人在景区内来来往往非常惹眼,原以为是客人,经人介绍才知道她们也是这里的工作人员。“你们如果夜里去歌厅,就会碰上她们。”服务员说。原来她们是唱歌的,是景区专门雇用的。“全市就这里有外国歌手,原来市区还有两个,她们嫌收入少,最后也到这里来了。”服务员是一个小伙子,平时闷声不响,后来熟悉了,领班的不在跟前就与我们搭讪,快言快语。他剃了板寸头,穿了深蓝『色』小立领制服,戴白手套,闭上嘴巴像一个严厉的保镖。他与我们说话时,腰上的对讲机里咕咕哝哝,他并不接答;有时候却要抓起来回应,用语极为简练:“明白。”“是。”“好,一定。”我们发现他与其他服务员不一样,从穿戴到气质风貌都有不同,最后才知道这是景区内一小部分“特勤”——为特殊的区域和客人所备,并随时听从特勤部的调度。他们这部分人职责复杂多样,为重点客人出门提供日常警卫,临时接受其他任务;最特别的一项工作就是应某些特殊客人的要求,做专门陪护。类似的特勤全区大约有二十几个,男女各占一半。有一次走廊里过来一个气宇轩昂的女子,个头在一米七五左右,目不斜视,迈着猫步,到不远处的一个客房跟前按铃。门开了,出来一个花白胡子老头,咕咕哝哝将其领入。老头是亚裔外籍人士。“女特勤。”服务员小声介绍。

陪同我们的副部长让服务员来请我们,说你们的夜生活太单调了,不听歌,不看演出,也不洗特『色』温泉,今天破破例吧——洗个“徐福汤”!我看看纪及,他点点头。

我们被一个小伙子领到了一个长廊里,廊上有许多指示牌,上面标有去某个景点或会所的路径。原来长廊连接着一个个通路和入口,只要进入这个通路,跨入的就是完全不同的境地。在缀满了假紫藤花的木架下,一溜儿站了两排发髻高挽的姑娘,她们见了来客一齐鞠躬问安。我看了一眼纪及,见他脸『色』木着往前,牙关紧咬。前边是一道木格推拉门,人刚走到近前它就自动开启,一缕淡淡的白气飘出;前边又是一道相同的推拉门,这道门由一个穿木屐的小伙子拉开。一个五十多平米的水池出现在眼前,白气,浓浓的硫磺味。到处是咯噔咯噔的木屐声,但浓浓的水汽掩去了他们的身影。小伙子帮我们宽衣,准备洗浴用品。我和纪及下到水中。先在浅浅的池边坐一会儿,适应一下水温。微弱的灯光下,我想看一下纪及赤『裸』的身体——我一直担心他过于瘦弱的身体——这时忍不住,就伸手按了按他凸起的肋骨。他不客气地把我的手拨开了。

我们滑入池子,开始向中间移动。这片水面只有我们两个人。四周静极了,啪嗒啪嗒的滴水声十分清晰。我闭上眼睛时,想到了小时候的河水。不过那时的水是凉的,如果是深秋,水是很凉的。我们一群顽皮的孩子直到深秋还要到河里海里洗澡,边洗边捉鱼和蟹子。四周又响起木屐声,这声音越来越大、越细密。我睁大了眼睛:天啊,灯光好像在一瞬间明亮了许多,就像变戏法似的,池子四面站了一溜儿少女,她们只穿了微不足道的衣服……我的心怦怦跳了几下,那些少女就从水池四面一齐入水。最后一眼记得:她们入水的姿势漂亮极了。

我和纪及毫不犹豫地从池中出来。

穿木屐的小伙子试图过来阻拦我们:“这,二位先生,这个池子就是这样,徐福和三千童男童女一起沐浴……”

纪及严厉地说:“对不起,我们不是徐福。”

我不得不说,我们来到了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博物馆。纪及因为以前来过,所以他在文物展品面前停留的时间短一点,而我却一直挪不开步子。我知道这样看下去,即便有双倍的时间也看不完,这里还需要以后从长计议。首先引起我好奇的是一件青铜器:鬲。这是一件罕见的甑鬲合体,内无箅,通体素面,口沿外有褶,沿下还有两道细细的凸形纹。鬲部为三袋足,实足尖并外撇。这应该是岳石时期遗物,属公元前1800年至1300年。以此推论,这里进入青铜器时代距今已有三千多年的历史。从介绍上看,城市辖区方圆七百公里的范围内,青铜文化遗址即有六十余处,其中仅一个古城遗址就出土文物四百五十余件,包括鼎、鬲、簋、盘、尊等,还有编钟、兵、车马器等。

我注意到陆续来到博物馆的外地人似乎还有不少,而且其中有人边看边嘀咕,竟让我听到了“秦始皇”和“徐福”等字眼:在我们十几步远的地方,走着一簇人,他们众星捧月似的拥着一位白须老人。他有点面熟,但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老人拄着拐杖,步履迟缓,眼睛却极其灵活,东看西看,偶尔盯一下陈列品。显然他对这一切都了然在胸,这时伸出拐杖指着前边的出土弓弩说:“这就是当年秦始皇东巡『射』杀大鲛鱼所用!”旁边所有人都高声“啊”起来,一齐围上了那张弓弩。

一伙人围上去时,有一个小伙子向我走来,原来是前几天熟悉的部里工作人员。他说:“巧了,蓝老也来了,他在这里和你们会师了!”我听了心里一怔,马上记起这是一所大学的着名秦汉史专家,以前在电视上见过。小伙子急匆匆把我拉到蓝老面前,老人眯着眼微笑,“哦哦”两声,只说:“后生可畏啊,后生可畏啊!”可我敢肯定地说,他根本就没在意我是谁、来这儿干什么,更没在意我的职业。小伙子又反身喊来纪及,为他介绍蓝老。我发现纪及马上肃穆起来,两手紧紧握住了老人的手。小伙子介绍纪及:“这是我们最有名的古航海专家!”蓝老接上说:“哦哦,好,好好!古航海……好!”老人眯着眼,微笑。可是我同样敢说,他根本就没弄清面前的人是谁、具体在做什么,只是随口应和罢了。这个老头的应酬功夫绝了。寒暄之后老人点点头,即随上一伙人往前走了。纪及站在原地看着,似乎意犹未尽。那张弓弩前仍然有人围着,他们还不愿离去,说:“原来这就是秦始皇东巡用过的弓弩啊!原来这就是啊……”

我和纪及也站在了弓弩前。我重复了一遍蓝老对这张弓弩的判定,问:“他的根据是什么?”纪及说:“不知道。”

从博物馆出来,正好一群人簇拥着蓝老他们离馆。陪同我和纪及的小伙子说:“蓝老他们也要去徐福出生地考古发掘现场,咱们正巧同路,一起吧?”纪及说:“太好了。”

这时我们才发现馆前停了好几辆车:一辆警车,一辆面包车,其余是轿车。当人们把蓝老搀到面包车上时,那辆警车才徐徐开动,后面即跟上轿车和面包车,最后还是轿车。我们的车子就尾随了这个小小的车队。由于有警车开道,市区内大小路口都飞快通过,一会儿就驶向了西北郊。据介绍徐福故里离市区二十五华里,它是一个近海村庄,有三百余户,离海岸大约六华里。一路上陪同人员都在介绍情况:这个村子现在不大,历史上却是伟大啊!这儿差不多是当时的文化中心之一,不,就是文化中心!想想看吧,有大方士徐福在这儿,天下崇拜者还不要全跑了来啊!我听着忍不住问:“跑来干什么?”“干什么?”小伙子惊讶极了,盯着我,“学,学啊……”“学怎样骗秦始皇吗?”小伙子点头又摇头:“也不全是学这些,他们还要学徐福的学问——他的学问当时全国最大哩……”

我发现我们这样一问一答时,一旁的纪及只看着窗外,就像没有听到一样。路旁闪过的村子全都一样:矮小,灰『色』或棕『色』,紧紧伏在广袤的田野上。杨树的绿正变得深沉,它们挺拔向上,像在守护宁静的村庄。麦地美极了,暮春的麦地和稀稀的杨树简直是绝配。狗简单地吠叫几声,目送大路上的车队。一两只喜鹊立在树上,尾巴有节奏地翘动。偶尔有嘶叫的警车赶超我们,陪同的小伙子就向我们解释:“这是执行任务的,可能又有首长来了。”

一个村子旁边早有一群人在等待。车队停下,许多人从车上跳下。最后下来的才是蓝老,他的白胡子在春末的田野上十分醒目,我的眼睛可以毫不费力地跟踪他。我发现无论有多少人围拥他,无论对方多么热情,老人只是同一个声音同一个节奏,说:“好啊,好啊,高兴啊,真好啊!”我和纪及接着被介绍给迎候的人,原来他们是当地镇『政府』负责人,外加几个当地考古人员。由人引导,我们一起来到了一个被绳子围起的大坑前。我注意到这坑是新掘不久的,它修葺得好极了,铲痕像刀切豆腐一样齐整,这使剖面上的每一点变化都显『露』无遗。粗略看去,长方形的坑沟共分两大层,五小层,最上面第一大层厚约四十厘米,分为耕土和近代两小层;下面为第二大层,厚约两米,依次分为上中下三层——解说员手持扬声器出现了,她解释说最上层为西汉地层,曾出土大量西汉文物;中层为战国层,可由出土的战国时期陶片和豆盘等为证;最下层为春秋地层,发现过一些春秋晚期陶片。

“这是一个相当大的村镇——或干脆说就是一座小城!为什么?因为你们可以发现城墙就在这里,是夯土墙,城南北有好几百米呢!”陪同的小伙子捺不住『性』子,直接对我们说起来。纪及不吱一声,只是看,后来又掏出本子记录。“你们看,秦始皇当年能不能来这儿呢?”小伙子直直地盯住我,又看纪及。

我如实回答:“这怎么知道?”

“他要找徐福办事嘛,他也就不能有那么大的架子啦!”

我顺着小伙子的思路想了想,点点头:“这也可能。”

“这太可能了!想想看,秦始皇还要去海上『射』大鲛鱼呢,他『射』完了,还不顺路就溜达过来了?”

我看着小伙子:“你说的也是,反正是顺路的事儿,费不了多少工夫。”

因为人群又开始移动,我们的交谈也就中断了。

整个人流以蓝老为中心,我总是发现那撮白『色』的胡须在人群中间飘动。由于人们把他包裹了,我和纪及要凑近一些往往很难。最后终于让陪同的小伙子看不下去,他几次拨开人群,把我们塞到中心去。这使我们有机会就近观察和倾听蓝老。老人一直笑眯眯的,提着拐杖往前慢慢挪动,偶尔抬头遥望一下。他走着走着站住了,一手拤腰,一手扬拐,在半空里画了个半圆说:

“不错,徐福当年——他就在这一带活动啊!”

人群吐出了一口长气。我身旁的小伙子赶紧掏出一个小本子,飞快地记下了老人的话。

蓝老的拐杖落下时碰到了一个瓦块,这使他低下头认真地看起来,直看了许久。老人皱皱眉头,倏又展开,用拐杖乒乒乓乓敲着地上的砖瓦碎块,敲得节奏分明,并随着这节奏说道:“秦砖一汉瓦、秦砖—汉瓦!”

人们相互看看,随即伏下身,一捡到砖瓦碎块就赶紧塞到了兜里。

我和纪及很快发现,几乎所有的遗址地点都离我们的下榻地较远,工作起来极不方便,而且这里也太奢华。于是我们对唐副秘书长提出离开这儿,到市里去住。唐连连摇头说:“这不成,这怎么成呢。远些怕什么,咱反正有车。”最后我们还是坚持,他就说:“那也好,不过得跟领导汇报了才成,二位等等吧。”这种从未有过的重视和礼遇让人难以习惯,并引起深深的愧疚和不安。纪及的话很少,但我心里明白他再也待不下去了,正为这种生活而极端厌恶自己。除了刚住到温泉第一个夜晚的宴请,再就是分别由部里或其他什么人陪餐,三两个人坐到一个华丽的单间里,每餐都有丰盛的菜肴和酒水。我和纪及后来不顾陪餐人有多么热情,只取一点饭菜在自己碟里,抓紧时间吃完算完,结果惹得主人很尴尬很不高兴。我们把各种各样的服务卡片都堆在一边。夜里,总有上门服务的电话打到房间里,说是特勤部的,问我们是否需要特别服务?纪及开始冷冷拒绝,后来干脆骂了一句“无耻”,对方却甜甜地回答:“不客气,谢谢!”

我说:“咱们简直像来到了一个虚拟世界,让人觉得这里整个都是一种杜撰出来的生活。”

纪及脸红到脖子,吭吭着憋出一句:“一种末日感。”

我们终于等来了回答,说有关领导批准了,同意我们搬到市里宾馆住。于是我们立刻收拾东西。纪及只用了十几分钟就把简单的行李提到门口,站在那儿等我一起离开。可这时一个陪员过来了,说:“哟,不能这样急的,不能的,那要过了今晚才走——晚上有部长宴请你们二位呢!”我还没有开口,纪及马上拒绝道:“不,我们马上就走。”对方却不由分说抓起地上的东西:“不不,等等,还有其他重要客人呢——新来这里的客人知道你们二位在这儿,特意赶来看你们哩,部长就一起宴请了……”

我和纪及愣了一下,问新来的客人是谁?

“我也不太清楚,听说也是科学院的,是一位专家和夫人……”

我脑海中立刻闪过一个名字,脱口而出:“王如一!”

纪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没有再阻止那个小伙子搬动自己的行李。我似乎听到了他内心里在骂:妈的见鬼,早不来晚不来!

真的,这太出乎意料了。我无论如何想不到王如一夫『妇』也会跑到这里来——他们是最早获得这个文化立项消息的人,却一直没有参与进来。但我一直认为他们夫『妇』决不会袖手旁观,这一下终于得到了证实:瞧,他们还是出现了。不过我实在想不明白这两口子将分担什么角『色』,为自己派个什么用场。我还能想起王如一第一次说起这事时的兴奋表情,想起他说“机会呀”三个字的模样——当时因为特别的神往,左嘴角颤抖着翘起来……

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我和纪及什么也做不下去,只好回到房间里静静地坐着。王如一是他的同事,两人虽然不在同一个所里,但肯定十分熟悉。不过他一直很少提到这个人。而我却在近两年时间里与这个人多有接触,原因就是他经常去我们杂志社,并且和娄萌也混熟了。据我们社里的主力编辑马光说,他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就为了密切与娄萌的关系,因为她的丈夫是院长嘛。马光讨厌一切以不择手段攀附娄萌的人,就像她的一个近身侍卫。马光长得壮实,胸肌发达且『毛』发浓重,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多『毛』青年。有好几次,他看王如一的眼神让对方感到了畏惧,为此心里暗暗高兴。

纪及说:“我们吃过饭立刻就搬走,再晚也走。”我当然同意。

结果这一天我们直等了很久。像一切大人物出场总是慢吞吞的一样,王如一夫『妇』『露』面的时候已经是灯火齐明了,而且由一大群人跟着,那个部长一直伴在他们夫『妇』左右。从过去我就有个发现,即这一对夫『妇』无论出现在哪里,差不多总能成为中心——他们在人群中非常出眼。当然,这除了因为王如一个子较高,头顶上那一绺稀黄的头发和一双圆圆的鱼眼格外引人注目之外,伴在身边的夫人桑子也是原因之一。我说过,这是一个不凡的女人,一头波浪滚动的披肩发,开阔的额头,大嘴一张像骒马,『露』出一口整齐而坚实的牙齿;她的个子比自己男人矮不了多少,双腿极长,笑声朗朗,热情高得出奇。这会儿桑子第一个看到了我,大嘴立刻绷成了一条线,伸出剑指朝我一指,好像发出了一声“咄!”我不由得心上一紧。

王如一像见到几年未曾谋面的老友一样,夸张地拥抱了我和纪及。他声音细小然而十分肯定地对一旁的陪员说:“这两个,天才也!”

桑子一手挽住王如一,一手挽住了我,大声嚷叫说:“哎呀我就是佩服你们贵市呀,怎么这么快就能搞起一个群英会?你们到底用了什么办法,一家伙把这么多顶尖人物全拢在了这里?听说前天蓝老也来了?”旁边一个人点头回应,她马上说,“老先生是首屈一指的人物啊!虽然是个好『色』的人——光说不练,不过是『摸』『摸』索索,哈哈……”大家都笑了。

因为时间不早了,部长提议直接去宴会厅。这个厅在小山包的最高点,是亭阁式样,大门口悬一块匾额:不老堂。王如一仰脸看了看说:“嚯,又是与徐福有关!瞧这就是工作力度,有这样精神,其他地方还想与咱们抢徐福?下辈子吧!”

落座后,部长似乎是接上刚才王如一的话头说道:“在这里向各位专家通报个事情吧,我市徐福研究会重新调整扩大了领导班子,会长二把手兼任,我和副市长以及蓝老等学者任副会长,”他伸手指指唐副秘书长,“他任研究会的常务秘书长,是为我们提钱袋子的!”唐马上站起来鞠躬,后脑的那个像靶心似的秃斑正冲着我颤动。

一溜儿火红衣衫的盛装少女在一旁服务,这马上让人感到了宴会的隆重。果然,新奇的菜肴层出不穷,酒水在一边叠成了山。王如一喊声大酒量小,他的夫人桑子倒像是一开始就醉了,乜斜着眼倚在唐再加身上,咕哝说:“糖再加?那就是小甜甜了……小甜甜!小甜甜!”唐试图离开一点,她就更紧地倚上去。王如一说:“你不要在乎,她一喝酒就这样。”

王如一不停地宣讲他的宏图大业:“我们要么不干,要干,就得把对手打个落花流水!我这些个日子把所有争抢徐福的地方都跑了个遍,情况算是『摸』透了,一言以蔽之:差矣!我今天对你们书记说了,这种事嘛,要争起来是没个完的,我一路上想出了一个锦囊妙计,就是……”他说着瞥一眼纪及和我,“你们猜猜!”

我当然猜不出。纪及则像没有听见,只低头看着自己的碟子。

“猜不出吧?”王如一仰起脖子,“就是编一部《徐福词典》!从今以后,但凡有关徐福之疑问,统统来查这部词典即是!这词典就由我来主编,她嘛,做我的副手……”

“什么时候开始?”唐再加如梦初醒,大声问。

“小甜甜,人家早就开始了哦……”

王如一站起来:“我想把它贡献出来,你们市里要不要啊?”

唐再加跳起来:“当然了!当然了!”

部长笑了:“今天书记说了嘛,你编的词典,可是我们最重要的项目啊!”

“这岂是一般之词典!怎么对你们说呢?简而言之,就是本人将使用全新之文风,全新之格调!吾欲在词典界掀起一场革命、刮起一阵旋风也!”王如一的眼睛突然像野猫一样睁大,不无凶狠地瞄着四周。

桑子竖起一根手指:“这话说得可一点都不算大!”

大家正在议论的时候,突然王如一没有了声音,他眯起眼睛,一手按在额上。桑子指着他对大家说:“别管他,一个月了,老这样,肯定又是‘得一词条’——小姐你快拿纸来,他怕忘,一想起来就得赶紧记下……”

《夫妻》

在许多专家频繁来往于东部城市的日子里,王如一夫『妇』不太『露』面,偶尔出现一次也很快消失;待大多数人离开的时候,他们反而要常住下来。桑子这样界定他们的行为:“鹰是独飞的,而鸡是成群的。”

他们在整个学界是出了名的行动诡秘的人,不一定什么时候就去了某个地方、发起某个事项,比如招集几个学者教授合作一个选题、编纂一部什么志书;近年来他们热衷于到基层地市,与党政人士交朋友,为他们出一些“文化战略方面的大主意”。有人认为王如一主要是受老婆的影响才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这个女人智力超群,呼风唤雨,是强人中的强人。不过也有人断言,说王如一如果从根上说就不算一个好的学者的话,那么这个女人会把他身上仅存的一点点做学问的素质和耐『性』连锅端了。两人都争强好胜,互不相让,吵吵闹闹,有时打得惊天动地。王如一曾说:“桑子除非我来对付,这世上没一个人能治住她也。”桑子则说:“王如一的小命就握在我的手心里。”他们争吵过于频繁,有时搅得四邻不安。有一天半夜邻居听到了女人的大声呼救,不得已破门而入,进门却发现桑子半『裸』着上身,脚上穿了高筒皮靴,正一脚踏在王如一的背上,一手揪紧了他头上仅有的一绺枯发,满脸凶气。

他们没有孩子,只要有人提到这个问题,桑子就说:“他有那个本事?他有那个本事就不是他了!”而王如一说这完全是因为妻子讨厌孩子所致:“她喜欢当一辈子大姑娘,跳一辈子独杆舞。她是天底下最自私之女人,根本不想为我传宗接代,夫复何言!”桑子对极少数的闺中密友、所谓的知己倾诉衷肠,而这些知己先后把一些话随意散播出去,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别人的一点好奇心。桑子说她最早的时候有个极可笑的见解,即女人一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找个好男人,一旦在此有了闪失,那就一切皆休,万事全毁,这辈子打着滚也别想爬起来。可是后来才知道这全是屁见解,人生啊,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男人好了固然可贵,不妨拿他当个东西;坏了,糟了,也大有好处,那正好可以大大方方地过一辈子上好的日子!至于什么才是“上好的日子”,她一句都没说。这是她的秘招、精华、全部幸福之源。她说最早的时候自己是少不更事的黄花少女,腿长胆大脾气冲,一心瞄着的就是怎样找一个像模像样的女婿,常常半夜里呼叫未来的夫婿,就像春天的猫一样。那时她是一个快球手,白天打球,晚上聊天,找一些高干子女的乐子——看内部电影去,到一些朋友的小客厅喝咖啡和洋酒。就在那样的场所,她一家伙上了当、看错了人!为什么?就因为王如一出现了。“这小子一出场可不是后来的模样,那还是蛮唬人的,穿了浅棕『色』仿鹿皮小袄,衣领上还钉了一张假狐狸皮。个子挺高,头发密得像鸡绒,颜『色』黑得像锅底。他脸皮煞白,两眼像一双铁扣子死死地盯人,直到最后把人锁住!咱那时年轻没经多少事儿,哪受得住这个,一来二去也就被他耍了!咱打球时他就去观阵,站在那儿,一溜小黑胡须翘着,恶狠狠的。反正我从根上不以为他是个孬种,至少是个大风大浪里能和我一块儿驾船的那种角『色』。后来正式结了婚,才慢慢现了原形,还是俗话说得好:咬人的狗不『露』齿,这家伙总归是个糠货。”

桑子大约在结婚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背叛了男人。这是她直言不讳的事儿,“咱干吗要为一个孬货守着身子?再说猫有猫道蛇有蛇道,好说好商量,买卖不成仁义在。”她许多时间都独来独往,陪首长出差,就任某个业余球队指导,有一段甚至当过国外化妆品的传销头儿,直到被取缔为止;这样混到四十来岁,有人说是野『性』渐少,也有人说是夫『妇』经历了多年磨合的缘故,反正是可以双双来去了。但二人吵架仍是常事,据说有一次在某个县城的欢迎宴会上打起来了,王如一把什么摔在妻子脸上,当场给她额头留下一道小口;一次两人半夜在宾馆闹翻了,桑子用床头的水果刀扎中了男人。这毕竟都是传说,谁也没见。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他们以独特的风格持家理财,比如说经济上各自独立:各有一本账,相互可以大大方方借钱,但一定要按期交还。他们一起下酒馆都是各付一半。两人说到钱的问题,有时相互拆台,有时又替对方打掩护。桑子背后挖苦王如一:“他像黑瞎子一样忙了半辈子,其实也没赚下几个子儿,到现在还是穷光蛋一个。”“他也算有几个钱了,不过那也不是好来的,无非坑蒙拐骗所得。”而王如一说到妻子的钱,总是『露』出羡慕的神『色』:“啧啧,这小娘儿们干别的不行,弄钱?神手也!”“她如今也是一个富婆了,不过像所有剥削阶级一样,开始变得心狠手辣了。”

有人分析他们两人近年来形影不离的真正原因还是钱:合作可以收获更多,这好比野物捕猎,两只狼围追堵截总比单打独斗好。或许也因为这种合作的需要,两人在背后不再像过去那样恶言恶语了,而且还能顺便美言几句。桑子说男人:“他这个人从三十多岁就『性』无能了——更年轻时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你们大可不必担心他『乱』搞『妇』女,他好别的,惟独做不了这事儿。”“他不爱钱,爱官,我想当他攒足了钱时,也许会为自己买一个官回来。”“他不是见钱眼开的那种人,该他拿的少一分不行;不该他拿的,多一分不要!”他说自己的妻子:“这女人是个热情人儿,只要她看上的,会让你幸福得死去活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再则又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抑或柏拉图——你围着她打转可以,你想把她干了,那比登天还难……”“她如今不爱钱了,因为她已经富得流油了,还在乎那仨瓜俩枣?除非是有什么急用。”“在『性』的方面她是宽容的、开通的,她鼓励我趁年轻多搞几个,还亲自帮我找过三两个女人,我记得一个眼白上还有黄斑……怎么说呢?这可不是考验我,而是来真格的。我呢,说你算了吧,咱谁不知道谁呀:非其不愿,实不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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