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子第一面见到唐再加就说:“姓唐的,你得躲着我点了!”
唐副秘书长不解地看着她:“为什么?”
“因为你让我瞄上了!咱明人不说暗话,惹得我火气上来,会一口吞了你……”
唐再加镇定着自己,对王如一说:“你夫人可真能、真能开玩笑啊!”
王如一下巴用力点了一下,清着嗓子说:“也不能说是玩笑。有时,常常,她是说到做到的!”
二
“说到底,我们不过是一对政治夫妻。”王如一这样对唐再加解释。他于晚饭后设法躲开桑子,和唐副秘书长在一个酒吧的角落里坐下。一句话让对方更加费解,令他惶『惑』地看着这个阴影里的男人。唐再加发现王如一因为饮酒过度,脸『色』有些发青,连眼窝都紫了。这个人的目光从紫眼窝里『射』出,怪吓人的。这些年里他因为工作的缘故,什么样的人物没有接待过啊,可以说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但惟独对这夫『妇』心里没底。当然,眼下因为事业的需要,市里各位领导都重视这两个人,他是绝对不能得罪他们的。“我这样说你可能不解了,”王如一咂一口酒,“你如果细想一想也就会明白个一二。她这些年里上上下下接触的大人物比我多十倍,女人嘛。那些高官也屁颠屁颠跟上她,她高兴了能把腿架在他们肩膀上喝酒。你想想看,我敢得罪她?我能保住眼下的这个位置,也是她网开一面……”
唐再加咂嘴,摇头:“您的位置……如果更高一些呢?”
“哎,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有她在我身边,我即便在这个位置上,在院里、在市里许多部门,说话都是有分量的!这个位置看起来不起眼,实际上很有分量,这你慢慢就会感觉到的。还有,就是她并不想把我推到一个更高的位置上去,尽管这在她来说十分容易。为什么?就因为她不放心我,她要拿捏住我——这才是问题的根本所在!你看,从政治上来看,即便是夫『妇』之间也不行,也要勾心斗角。这是我们之间的实情,要不是因为喝了酒,要不是因为咱俩一见如故说话投机,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跟你说这些的呀,毕竟是夫妻之间的秘密嘛……”
唐再加长时间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人,心里问:我们真的好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不过才认识几个月啊!他吸着凉气,好像觉得长时间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棘手的判断。
“算了,不谈这些丧气的话也罢。我们谈点工作方面的事情吧。昨天你们领导说起了让我担任研究会理事的事,我想了一下,还是不得不谢绝。为什么呢?就因为做人不能奉献在后,索取在前;不能一有机会就沽名钓誉。我决定了,咱什么名头都不挂,只兢兢业业工作,其他一概不计。当然了,待《徐福词典》编撰成功那天,你们可得好好请我们两口子喝上一场。”
“这怎么成呢,这就不是喝一场的问题了,而是……”唐再加左右看看,“这是我们付出多少都应该、都值得的……”
王如一紧紧咬住牙关:“哎,那也用不了付出多少……她,桑子,你们一个子儿也不用付她!她既不需要,也不喜欢,因为她早就是一个富婆了。你做梦也想不到她有多少钱。这些年,不瞒你说,她的财富有一多半是靠残酷剥削自己的男人获得的……”
唐再加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是真的!因为所有学术成果她都是挂个空名,摘现成的桃子!尽管她自学成才也做了不少努力,见解不俗,可说到底还是一个体工队员嘛,能有多大能耐?项目一到手,只好我一个人埋头苦干了,没日没夜的,就这样几十年下来,身体生生被掏空了——你看我的头发!你看我这身子骨!你……”王如一低下头,仅有的一绺枯发从秃额上甩了下来。
唐再加发现对方的眼睛湿润了。没有办法,多愁善感的知识分子。唐再加叹了一声,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
“说到底,我们两个人现在是既团结又斗争,一种脆弱的统一战线。好日子都在刚结婚的那些年过完了,剩下的日子就是熬、就是斗。这娘儿们的心眼多得使不完,咱男人全不是她的对手。我说过了,我斗不过她,更不敢得罪她,最后还得依靠她。如果她想坏我的事,顺手在伤口上撒把盐,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了。她想让哪个男人飞黄腾达、让哪个男人倒霉,小嘴儿一撇拉就行,那是拾草打兔子捎带着的事儿……”
唐再加听着听着汗水流下来了。他口吃一样紧紧盯住对面的人问:“你说我,我该怎么对待她呢?我怕自己不得要领,在接待过程中好心反而办了错、错事。”
王如一第一次放声大笑起来:“这么着,你依着她就是,她这人其实也有单纯的一面,就是喜欢听好话,你得顺着『毛』儿捋她。不过该躲开的时候也不要迟疑,别不小心让她一脚踩住……哼哼!”他阴险地看着唐再加,让其出了一身冷汗。
后来的一段时间,无论唐再加说什么,王如一都没有热情了。他盯着桌面出神,然后又跟服务员索纸要笔,这使对方明白这家伙的灵感来了:“得一词条。”他低头急写一阵,唐再加取到手里瞥一眼,不无惊疑:“文言?”“当然!”
唐再加离开酒吧时若有所失,在回廊和假山那儿转了一会儿,不知该去哪里。一个女特勤为他捧来一杯冷饮,想陪陪他,被他一挥手驱走了。他在一个石桌边坐了片刻,手拄昏沉沉的脑袋出神。他在想刚才王如一那家伙的一番话有多少是醉言、多少是吹牛?对这些喝长流水吃百家饭的人物,他内心里总是十分警觉。不过这是一对从未遇到过的夫『妇』,他们给人新鲜感,给人刺激,也让人有一种忍不住的冒险冲动。正这时,一个小伙子走了过来,对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赶紧站起来。
在一间客房门口,他一下下敲着。大约过了十几分钟,门才打开。站在门口的是桑子,刚刚洗浴结束,穿了浴衣,湿乎乎的头发像千层饼一样盘在头顶。“进来吧地方首长。”她不冷不热,目光蒙眬。“哦,打扰了,我待一会儿再来?”他在门口犹豫着。“哧!”她嘴里发出这样一声,身子一闪。他赶紧进门。
屋子里有一股煮地瓜的气味。唐再加小时候吃了不少煮地瓜,对这种气味熟悉得很。他不喜欢这种气味,嗓子有些堵。床上是女人用的一些杂『乱』物件,解下的『乳』罩之类。他眼看着她在对面坐下,刚坐定就伸手去床头柜里『摸』东西吃——她咯吱咯吱嚼,他终于明白嚼的是咸菜条,吃了一惊。“我嘴里没味儿,一到晚上就这样,喏,你喝水吧。”她一边嚼一边说。
唐再加不知她叫他来干什么,等着她开口。
她嚼过了咸菜,又喝了一大口水,这才说:“我看见你和我那口子去酒吧了。他对你说了什么?”
“随便扯工作的事情,扯词典。”
“该不是嚼我的舌头吧?”
他笑了:“哪能呢,你们是两口子……”
“哼,我可告诉你,没有比我再了解他的了。他这个人业务上有一套,不过品德不行——简单点说吧,就是爱算计人,心狠手辣。你怎么提防他都不多余——除了业务,他的话,你一句都不能信……”
“我……我们……”
“你一句都不能信他!”
三
那个晚上的简短对话使唐再加一直不忘,许久想起来还有些害怕。当时他看着她因为洗浴而变得发红的左眼角,觉得这人真像一个女巫。她的腕子上戴了一串廉价的红珊瑚手链、木头珠子、细银丝镯之类,又着手往耳垂上弄一个亮闪闪的大环子。如果不是为了接待他,那就说明她正在仔细打扮,以开始自己的夜生活。是的,徐福温泉可玩的地方不少,这儿为客人提供的服务项目多得不可胜数,你有多少钱都花得出去。对男女客人都是一样,老虎机不分『性』别;惟独对『性』别敏感的是其他一些场所,如特勤部那些俏眉俊眼的小伙子姑娘们,他们会根据不同情况提供迥然不同的服务。桑子一边打扮一边与他说话,这使他明白不该久待,就早早退了出来。
后来的日子就是跑一些现场和景点,这和陪其他专家之类的没什么两样,唐再加很少亲自出面,总是让部里或办公室的年轻人去做。而夫『妇』两人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只要一见他的面就亲热得不得了,他们总是嚷着:“忙什么啊?晚上请您喝一杯吧?”他就和他们握手寒暄,连连说“我请你们”,其实到了时候大半不会真的应酬,除非是他们找来。他不止一次见到夫『妇』二人晚饭后手挽手在假山旁、在小山包底下的小径上散步,亲亲热热的样子。在他的经验里,这些所谓的徐福专家与一般人不同之处,就是婚后老大年纪了还能像小伙子姑娘一样,一有工夫就亲热起来。好家伙,有一次他接待了大学里几个六十来岁的学者,他们都是来研究徐福的,住在下边的市里宾馆开一个为期三天的论证会,其中的一个中年女人与另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发生了罕见的恋情。老头子哭了,在分别的酒宴上明白无误地吻了女人,而女人也信誓旦旦地当众说了许多。奇怪的是那一次周围的人都为他们鼓掌,这使他觉得十分费解。好像一切都因为徐福,这个艺高人胆大的古代方士有特殊的传染力,不管是什么朝代的人,哪怕时隔一千多年了,只要一沾他的边准要改变『性』情,有时简直是面目全非。他甚至觉得自己自从担任了这个研究会的秘书长,思想比过去要冲动得多,心猿意马的时候可真不少。他为此时时警告自己,但有时还是觉得没什么用。一切都是命啊,谁让自己干了这样的工作呢。
桑子对唐再加说起自己男人的辛苦:“他一连几天几夜没有好好睡觉了,就因为『迷』上了这本狗日的词典!你快去看看他吧,他不吃不睡,眼屎糊成了疙瘩,饿了就啃一块饼干,渴了对上自来水龙头一顿猛喝。几天几夜门也不出,灵感上来一阵狂写,词条积下了一大摞。这样不出一个月,非出人命不可……”
唐再加赶到王如一的房间看了,觉得她并未夸张。原来他们夫『妇』早就分开居住,据他们说这是他的惟一要求,也是多年的习惯——“我们高级知识分子都是这样。”王如一说。当时唐再加记得还问过他:“可蓝老怎么还和老伴住在一起啊?”王如一说:“那不一样,蓝老到了‘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的年纪了,当然要相互长着眼『色』。再说情况复杂,有的夫妻七老八十了还搂着脖儿睡,有的刚四十多一点就像见面点头的邻居一样……”这会儿独居一间的王如一果然狼狈,脸『色』发灰,无精打采,见了他哈欠连连,嘴里咕哝,“得一词条……”他劝对方注意营养、工作也不是一天干的,等等。对方只不正经搭言,动不动就说:“得一词条”,然后躬下身子一阵猛写。
他翻了翻那些半文半白的词条,不甚了了。从屋子出来,他找到桑子说:“真想不到,原来你们是这样工作的啊!”
桑子哼一声:“你当怎么?我们两口子个个都是拼命三郎,到了关键时候我也一样。算了,这种事反正你也听不懂。我估『摸』他是厌烦了目前这种胶着状况,不愿听到徐福研究方面的任何争执,想早一天把词典搞出来,早一天盖棺定论。你想想老唐,一大本印得金光闪闪的一拃厚的大词典往那儿一放,谁还敢说三道四啊?”
“这比纪及他们两人的着作呢?”
“哧,这怎么能比呢!你可真是糊涂啊!你这会儿倒『乱』比起来,老王听了肯定不会答应的……”
“不过是咱俩之间私下说说,我问问你,自己心里也好有个数……”唐再加态度亲昵起来。
桑子伸手弹了一下他的脑瓜:“这么说还差不多。告诉你啊小甜甜,你可是研究会里负责提钱兜子的人,到时候可不能亏了这哥们儿!”
“一定不会。怎么会呢。”
桑子看着那个房间,像自语一样:“这家伙尽管不是个东西,但咱们还是要论功行赏,要对得起他的劳动!”
“那自然了,那是自然了——这个你就放心好了。”
在王如一埋头编撰词典的日子里,桑子要单独行动了。她一口气开了一张长长的单子,上面写了需要亲自深入考察的地方。唐再加拿到手里看了半天,有许多不明白:这其中至少有一半与徐福研究无关啊。她说:“我和别人不一样,我要把徐福放在整个齐文化里边考察,我是要研究齐国的事儿。我听人说齐国可不得了,一些古遗址非看不可——理解了当年的齐国,那么回头再看徐福,那就是小菜一碟了!”唐再加“哦哦”着。她又说:“到下边去你得亲自陪我,别扔一个『毛』头小伙子就打发了我。”唐再加说:“我还巴不能呢,就怕工作脱不开身,官身不自由啊!”
他们一起到市郊很远的地方去了一两次。有一次唐再加自己驾车拉上她去了其他城市管辖的地界,走走停停,见店住店,按时歇脚,虽然辛苦一点,也别有兴致。桑子说:“这样好极了,咱们多自由!咱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唐再加哭丧着脸,没有说出口的一句话就是:“咱们可什么都没干哪!”
夜里在陌生的旅店宿下,实在没什么娱乐,两人就待在一个房间里聊天,看电视。唐再加说:“你家老王怎么也不会相信,咱们心里只有工作,一路上连句闲篇儿都不扯。”她说:“他当然相信。他还不了解我吗?不过,你以前好像说过,徐福是喜好女『色』的那种人?”
唐再加目光『迷』蒙看着她:“我说过吗?就算我说过吧……”
“妈的,只要沾上他老人家的边,保不准就得捣鼓那事儿……”
他今夜发现她高高耸起的双『乳』大得吓人。他试图把手搁到上边。他觉得她急剧起伏的胸脯正在发出热情的召唤。他心上一横,按住了她赤『裸』的胳膊。一股烫烫的热流从她的胸窝那儿喷涌而出。他的泪水差点流出来——正这会儿她说话了,打着哈欠,声音懒洋洋的:“同志们在一块儿亲热一下原本也没什么,但不能过线;你就抓紧时间『摸』索一会儿吧,待会儿咱们还要看电视呢。”
四
从外地考察归来,唐再加专门去看了王如一,发现这个人已经连续半个多月没刮脸了,胡子茂长,反衬着一个『毛』发稀薄的头顶,很陌生的样子。“这家伙比实际年龄起码要大十来岁,真是邋遢极了!”他心里咕哝着,对这副模样大不以为然。房间里到处是随意丢下的纸头和其他垃圾,需要换洗的衣服就丢在床下。王如一看着来人,像不认识一样,蹲在地上,两手各按住一些纸片。“这都是词条吗?”唐再加问。王如一点头:“我准备只用一年多就把它编好。老婆回来了,有了这个帮手就更快了。等词条搜集完,剩下的事情就是编索引——我计划采用拼音、部首笔画、四角号码三种索引方法。天,夫复何言……”
唐再加对索引一事颇有兴趣,问:“‘四角号码’是什么?”
“国粹啊,咱中华独有的查字方法——一查一个老准。”
唐再加让其举个例子看。王如一写了几个字,标上数字,比画讲解,唐再加只明白了一点点。再问,对方突然不吱声了,斜眼看着他。
“你怎么了王教授?”
王如一笑了。
“你笑什么?”
他招一下手让其凑近了,对在耳朵上问了一句。唐再加马上脸红了。“你不用不好意思,我不忌讳这事儿——你跟她一路……上手了没有?总共几次?”
唐再加嚷道:“什么啊,哪有的事儿啊!我和你夫人不过是工作关系,到现在清清白白的……”
王如一有些生气地盯住他,许久才叹一口气说:“那个娘儿们不好对付啊!”接下去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躺在床上不再起来。
唐再加缓过神来,开始指责说:“你这样不好,太颓废了啊!我作为一个搞接待的人,对你这种作风是极其反感的……”
王如一不吭声。这样待了一会儿,他就伸着手冲对方喊了一声。唐再加不明白,打个愣怔。王如一又喊。“你到底想干什么?”王如一说:“借我俩钱花花吧!”“你什么意思?”王如一从床上跳下来:
“我身上的几个钱都让老虎机吞了。我这人没别的爱好,编词典累了就去那里转悠。输干净了……”
唐再加愤愤地从兜里掏出几张票子扔下:“一点钱无所谓,问题是怎么走账……”
在走廊里,唐再加把一个四十多岁的女领班叫住了,责问她为什么让客人的房间脏成这样?女领班诉苦:“没办法,住了个怪人,大白天一丝不挂在屋里『乱』走,进不去人的。”他又问这一段时间客人还有什么其他表现?女领班说:“好赌,老虎机、轮盘和扑克牌,什么都玩,赢的时候不多……”
唐再加把王如一的这些情况告诉了桑子,希望她能与之谈一次:“我从来没接待过这样的客人。当然了,他对我们是有贡献的,但也总得多少注意一下形象吧!”桑子笑了,说:“你们平时接触的人还是一般化了一点,对真正高级的人士缺乏深入了解。他一门心思全扎在词典上了,没有别的发泄口,才会这样。他没有拿你们当外人才会这样。在家里,他如果专心干一样事,比这还要糟哩!离卫生间三五步他都不愿进去,就直接把屎拉在一个盆里——说起来你们一定不信!要不是我特别理解这样的人,有一百个也离了婚!所以说嘛,人和人不一样,每个人都有他的爱好,这得相处长了『摸』准脾『性』才行——到时候你就离不开他了。”唐再加惊得嘴巴都合不上,后来就笑了。桑子又说,“我又不依靠他干别的,只让他干好自己的专业。他又不干涉我,甚至支持我做任何事情——天底下哪找这样的男人去?”唐再加终于听明白了一点,连连点头。
桑子夜里邀请他们两个一起喝酒,酒后又去一处温泉洗浴。他们把所有服务人员全都赶走,只留下池边的茶和果品之类。桑子在水中问王如一:“你多久没洗澡了?”王如一答:“打你俩走了就没洗过。”“那你今夜就好好洗洗吧!”她朝唐再加使个眼『色』,两人就动手扒他的衣服,全扒下来了。王如一听任他们摆布,偶尔叹气。“这家伙看上去瘦,其实胖嘟嘟的,你看看你看看!”唐再加在水中搓弄他,借着水的浮力把他拨来拨去。桑子一会儿也把衣服全脱了,唐再加却穿了一条小短裤。桑子说:“快揪了去吧,成什么体统!”对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也全脱了。
桑子还在水里洗着,两个男人到池边喝茶吃点心了。他们议论水中的女人,酒全醒了。唐再加说:“干我这一行的什么没见过?她是真正的女中豪杰。”王如一点头:“也是个直率人儿,有话都说在明处——是不是这样?”唐再加点头:“是的。”又待了一会儿,唐再加说:“我想起了徐福他老人家。”王如一下巴压紧在胸部:“我也一样。”唐再加又说:“我得下水了,你多吃些点心。”说着后退几步,做一个仰泳的动作,一下躺进了池中。
水中的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一声不响。一缕缕雾气绕在四周。唐再加用极细小的声音说:“如果再有轮月亮就好了。”桑子拍拍他的头:“别吱声。”“如果月亮当头,再有一片沙滩……”桑子加大力气拍他的头:“别吱声。”
池边的人下来了。唐想挣脱,桑子就紧紧抱住了他,还在他耳垂上亲了一下。池边的人拨着水走到近前,费力地透过雾气看着他们,说:“咱就是洗一夜,都不会烦……”唐再加嗓子颤颤地应道:“是的。”桑子轻轻拍他的头,小声呵斥:“别吱声。”
王如一背过身子往一旁走去,水晃晃响着。他嘴里咕哝:“我想起了徐福他老人家……”
《得一词条·徐村》
徐村一词,盖源于秦代方士徐福求仙一干事迹也。公元前210年、208年、205年,齐国人徐福率船队三次出海,以求长生不老之『药』、寻找三处仙山。前两次失而复得,皆有所获,秘不示人,心计多多。后一次志在必得,孤注一掷,这才快刀斩『乱』麻,大功告成耳。
话需从头说来,溯源辨踪。徐福即徐村人氏,该村计四百三十二户,今存三百一十一户。徐姓人丁十之八九为族上传人,杂『毛』稀少;属古代东海边夷,齐地人杰。至于北纬东经何等度数,还待专家前来测定。传说徐福排行老大,实则排行老二,不久家谱即可出世,一查便知端底。徐老二嘴阔头方,扎一纶巾,自十八岁起留起胡须两撇。老大为渔人首领,为富不仁,人缘颇差。少年徐福曾跟上兄长出海数次,初通水『性』,对海流颇有研究。自十三岁起进入私塾,遍读诗书,学得蒙人伎俩,为日后与秦王斗争奠定智力基础。徐村靠近海洋,海市幻影频频出现,影影绰绰宛若大海深处之皮影戏剧,引逗全村老少欢呼雀跃。说是海中仙人现身,住在别样世界,长生不老,一天到晚美事不断,吃喝玩乐如同皇帝。
说到秦始皇帝,村中贤达心生一计,云海中既出仙山,此事不可谓不大,理当快快禀报才是:说不定大王一个高兴,赐下田园房产、美女爵位。都说此事可行,只可惜咸阳远在西天,膻气未闻,咱东海人投递消息,苦泪风程,值也不值?众人纷纷嘀咕,徐福却已抱定主意。所以说大贵之人必有恒勇,一切机缘皆由天定,也活该他日后发迹,赫赫然光宗耀祖。话说阳春三月,南风吹拂,徐村之卓越青年姓徐名福者,携饼提囊,手指西荒,大步而去。连走七七四十九天,一路过大繁华之都临淄,进曲阜,去洛阳,一脚踏进黄土地界。但见街上黎民,人人面貌苍黑;却听市井喧声,个个声音高亢。于是乎入了蛮地,投了他国。那时节秦之为都,实为不得已而为之,人不开化,没有商业,丝绸少见,粗皮糙面,西风酷寒。哪比得上咱齐地膏壤千里,鱼米之乡,女人面如桃花,男人臂文青龙,一个个面红耳赤,皆是结婚生育之良伴!话说徐老二壮志在胸,不事挑剔,见店即投,夜间热水烫脚以舒老茧,白日频递名帖寻求上达,一心面见大王。
始皇本名嬴政,虎狼面貌。我村徐福苦等三月,一俟宣诏,不畏强暴,抖擞向前。先是一个弯弓,施了大礼。原来徐村地处沿海,民风豪迈,自古多有慷慨悲歌之士,更有若干美俊少年。徐福是年一十八岁,筷子穿髻,眼角上挑,一双大眼黑白分明,令皇帝一见欣然。再加上该青年巧言令『色』,细说千里迢迢来自东海,里籍徐村,紧邻浩淼,仙人频出,光芒万丈!当年始皇虽非古稀之人,无奈统一中国『操』心忒狠,酒『色』无度,所食之物无非羊肉泡馍,不得一粒海中珍馔,营养稀薄,眼见得气息奄奄。他听得徐福一番描画,求仙心切,恨不得即刻东行,直抵徐村。始皇吸溜口水,将东海面貌人口诸事一一探问,并让人记上绫子。该绫子悬于大庭之上,上书两个斗大篆字:徐村。
徐村先后历经颇多,福祸相倚。徐福出海三次,止王不归,种种变故,险象环生。封建帝王诛杀猛烈,灭九族而屠三牲,血流遍野,呜呼哀哉!话说我村徐福,英明果断,料事如神,藏大秘于四野八乡,布人脉于齐城内外!早在先前,徐村百姓个个改了门庭,换了祖宗,乔装打扮要饭说书,打工糊口串街走巷。一霎时哪里还有徐姓一村,只说是大海淹了龙王庙,老天爷灭了徐家香,从此不再有徐村一说,屋去人空,荒草没冢。公元1492年哥伦布氏发现美洲大陆,世人呼奇,实则比徐氏晚了一千七百余年矣!再越四百,即公元1892年许,方有徐姓人氏一个个浮出水面,散淡之人个个抖擞精神,人人重归故里,念先人之惊天伟业,竖村碑于通衢大道!故今日之徐村实乃古代之徐村也,二址合一,严丝合缝!若继往开来做纵横观,该村乃我市下属乡镇之明珠,如日中天,恰逢盛世,地方官员,清正廉洁,团结一心,奔向小康。有诗为证: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何曾费工夫;借得徐福东渡志,盛世奋起展宏图。
《分与合》
一
几个月下来,纪及对手头的工作似乎有了信心。一切都仿佛是机缘巧合,浑然天成:上次因为那部传记在东部采访奔波,再加上长期研究古航海史的勘察和资料积累,更有多年来一直想撰写却无法最终完成的着作——这回都在心底得到了一次综合和归纳,思绪逐步理清,渐渐到了瓜熟蒂落的地步。这使他非常兴奋。我问曾经要写的是怎样一部论着,它与我们正在接受的项目关系密切吗?他说当然,严格讲它们在本质上是一回事。“这本书困扰了我多年,常常进行不下去,主要不是资料贫乏和技术问题,而是缺少一种心劲——一股进入内心的力量……”他的话虽然让我多少有些费解,但仍然还是高兴。因为我看到他舒了一口气,像是一块石头终于落地的样子。
我知道可以着手完成眼下的任务了——而那个人的传记我们早就搁下了,尽管还没有向领导正式提报,没有利利落落将这个大麻烦推掉,但心里已经把它卸载了。我迟迟没有把这个决定说出的原因,主要是因为涉及到一个权势人物,多少有点担心。我几次想告诉娄萌,那事儿我们干不了,但几次都没有说出口。纪及说那个人的所谓传记是一场闹剧。“而今什么都可以立项,花纳税人的钱为这样一个人物立传,真是荒唐之至!”他这样说,那是因为他了解到许多关于传主的事迹。我说:“可是我们现在着手的项目就不同了,它值得咱们好好干一场。”纪及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不易察觉的笑容。但他没说什么。
我们先后去了三次东部城市,后两次几乎没有进城,只在郊区的一些古遗址勘察。其实东部沿海以及古运河的所有码头、航道,在纪及那儿都是了如指掌。他这次与我同行,不同的只是换了一个视角,是从一个更具体的历史事件加以审视而已。从东部城市离开之后,我们又跑了更多的地方,包括我老家的那个海角。令我惊异的是,海角的地方官员也开始谈论徐福的事情。纪及认为我们的活动范围其实应该进一步扩大,绝不能局限于东部沿海和半岛地区。他认为整个历史事件属于古航海史的一个组成部分,或一个引人注目的部分,绝不应孤立起来看。“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当然是一个长期研究的对象,而不是一时的任务。”
纪及这样认真严肃地对待徐福东渡,我相信娄萌听了会非常高兴的。
因为频频出城,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娄萌了。她现在是直接与我联系、并通过我把相关意见转达给纪及。而纪及所在单位的上司很少关心这个事,更高的领导不是别人,正是娄萌的丈夫。无论从哪方面讲,她关切此事都合乎情理。多么热情的人啊,她的热情,当然还有她的美丽与可爱,使她常常涉猎一些与自己的身份不太相符的重大领域。比如她经常接触的都是全城最有权威的领导,一般来说,那些已经不太年轻的人有什么话总乐于找她说说,在闲聊的同时,难免会有一些公事交她去办。本来杂志社这一摊子就够繁重的了,但她尚有余力参与更多的事情。有一次她甚至因为给一位丧偶的老领导张罗续弦,整整奔波了两年多,其中成败参半,直到那位老人突然死去才算作罢。所以我一直认为,正因为她过于古道热肠了,这才给我招来一些额外的工作,甚至把我当成了手中的一张牌,在她熟悉的那些场合甩来甩去的,好像我这人没事干一样,或者像她一样爱掺和一些老人的事儿。其实我也人到中年了,精力尚可,只是家庭事业诸方面都忙得不可开交。我和纪及都不再是一戳『乱』蹦的『毛』头小伙子了,除了本职工作,除了真正有意义的一些事情,一般来说都懒得去干。总之我们也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年龄。所以我一直怀疑是她主动提出让我们为某人写传记——而那个人当然高兴了——她会大包大揽,像男人一样拍胸脯。仗义的美女当然人人喜欢,苦只苦了我和纪及。
娄萌说到纪及的独身就兴味大增,这又一次显出了她的热心肠。说实话,她的这个特征利害兼备,用对了地方也是蛮好的。她如果能让纪及幸福活泼起来,出入成双成对,就会彻底改变这个朋友的一生。朋友之间,如果对方在个人生活上别别扭扭,另一个人在情绪上就会受到影响。我敢说纪及有时面向窗户出神的那一刻,十有八九在想王小雯的事情。这个女孩近来往这儿跑得更频,有一次我进门发现她在这里,两只眼睛好像刚刚哭过。她不像过去一样早早离去,而是一直待在另一间屋里,直到我找一个借口走开。娄萌问起纪及交友方面的进展,我就说到了王小雯,她马上说:“噢,那不成。”接着就不谈了。她说这个纪及学问不错,人也诚实——“你听我说,只要是瘦干干的青年,一般都诚实。”她不知怎么得出这样一个奇怪的结论,而且言之凿凿,“我第一次见他就有这个印象。当时只想,这个人哪,可能胃病太重了——哪个闺女跟了他,至少需要几年的时间才能帮他调理好。身体对于家庭幸福是很重要的。一个男人老在身边哼哼呀呀,那日子是没有多少过头的。”
她这样说时就在我身边踱步,不时地抬头看我一眼,好像也在观察我的身体似的。她比我只大一岁多点,但在生理知识范畴却成为不容争执的权威。其实男女上下级之间鲜有这方面的交谈,而她一谈到婚姻疾病人体健康之类就格外起劲。在办公室,她没人的时候谈到纪及,给我深刻印象的是那种好奇心。她打听他工作前的一些事情,家庭状况,求学诸事,特别是——处了多少对象?我大半摇头,因为我实在不甚了了。她叹息:“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的才十几岁就急着结对子,见了异『性』两眼冒火;有的像阴阳人似的,对异『性』基本没感觉——我不知道这种迟钝的人在事业上会有多大发展。”我听出她在影『射』纪及,就说:“他在事业上可不迟钝。他不过是结婚晚了一点。再说以前谈没谈过我们也不知道……”娄萌拍起了手:“这就对了,人是不可貌取的,‘文革’期间揭『露』了一个木讷的老头,一个书呆子,你猜他怎么?”“怎么?”“有两个私生子呢!”
二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知道了娄萌有一个未婚的女儿,叫于甜,已经往三十上数了。这使我明白了娄萌对纪及过分关心的原因。那一天我正在办公室,一个穿了大花裙子的姑娘从窗外一闪,还没等我看清模样就进来了:“宁叔叔,我找我妈。”我不认识她,经自我介绍才弄明白是娄萌的女儿。娄萌不在,于甜就坐了一会儿。我发现这姑娘腼腆朴实,留了短发,长脸儿,一对眼睛黑漆漆的。她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这双眼睛。不过她绝不是那种妩媚漂亮型的,皮肤有些粗糙,尽管搽了较多的化妆品,也还是给人这种感觉。她显然不太善于与人交谈,坐在那儿话语极少,眼睛始终盯着母亲的办公桌,好像只有这个视野范围才是她应该看的。
娄萌说起女儿立刻眉开眼笑:“你见她了吧?多好的孩子!就是太害羞了,一说话脸红到脖子。这孩子的心软得像棉花一样,『性』格好得啊,啧啧。她比我的脾气好多了,从来不知道发火,就像一只小羊儿……”她边说边端量我,“男的没有不喜欢她的,可她从不会开玩笑,小模样太严肃了,这就把一般的小伙子吓跑了——其实她心里不是这样的……”我问:“于甜喜欢哪种类型的青年?”“当然是事业型的。年龄偏大一点不要紧——她比一般女孩子成熟多了,阅历长一些的对她也许更好。你说是这样吧?”
谈到我和纪及的东部之行、我们的工作进度,娄萌十分欣慰。她认为这事儿一经纪及这样的书呆子抓到手上,那就算有了着落。“你们快些把东西拿出来吧,有的老领导等着看呢。”我说:“可能要分别撰写,因为我们的思路完全不同,消化资料、实地考察时可以在一起,一块儿讨论相互启发,但完成的书稿可能是各自独立的。他写的是一部严谨的学术着作,我呢,怎样写还没想好。”她拍手:“那更好啊,那叫‘一鱼两吃’。这一下东部那个城市该高兴了,他们花了一份钱,却买了两份货!”
我没有说什么。我心里想的是,我们的工作未必会让那个城市高兴。这时我想得更多的是那个未能完成的艰巨任务:传记!我鼓了鼓勇气,这次终于脱口而出:“娄主编,这一来,上一项任务就得推掉了……”
娄萌的下巴歪了一下,像没有听懂。
我又重复一遍。
娄萌马上摇头:“这怎么可以呢!我没有跟你们说,霍老一直问呢——是他直接过问的——如果你们早一些拒绝还好,这个项目就交给别人了,现在已经晚了,来不及了!”
“拒绝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她的口气突然变得生硬起来,脸上一点笑容都没了。霍老就是传主,关于他的各种资料一度弄得我们头昏眼花;再看看他那副模样吧,像个老太太。我和纪及现在对这个人的心情,只两个字便可概括:“厌烦。”我于是咕哝:“厌烦……”
娄萌没有在意,只顾顺着刚才的思路往下说:“你们不知道啊,让你们去完成徐福这个项目,还是霍老推荐的呢!为什么?就因为他自己本人就是一个徐福『迷』!他器重你们;还有,就是你们为传记的事辛苦了这么久,也该补偿一下了——这就是领导艺术啊……你们该心里有数。”
我稍稍吃惊了。霍老?我几乎是喊了一声:“补偿?他补偿我们?”
“当然。那个城市掀起了徐福研究热,全市都把你们当成贵宾款待,以后还会有更大的一笔资助款,这些都与霍老有关。”
我突然明白她这之前说到的“一份钱”是什么意思了。可是对于我,特别是对于纪及,这不仅是多余的,还有一种羞辱感。我们不需要——真正需要的是王如一之流,而且他们夫『妇』正在尽情享受呢。
我不愿再谈下去了,只想早些离开,去纪及那儿。我要走,她立刻问一句:“去哪儿?找纪及吗?以后你去他那儿可以领上于甜,让他们认识一下。这孩子对有才华的人特别佩服,她早就知道他,想当面请教呢。”
离开前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了一句:“向你推荐一个人或两个人——王如一,他们夫『妇』最适合为霍老做传记,而且也一定会非常高兴接手。”
娄萌语气冷冷的:“那还用说。可惜这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这还要看能不能入霍老的法眼呢!”
三
纪及全面展开了工作。他的各种资料摊在了桌上,整个人变得更加不苟言笑。他的小宿舍只有一室一厅,外加一个厨房一个小贮物室。那厨房是兼做餐厅的,而小贮物室只有五六个平方,黑漆漆的,里面却放了一张小桌,扯了盏白炽灯,做了他的工作间。我亲眼见王小雯来时,在宽敞的厅里帮他整理材料,而他却闷在那个小间里写东西。他在那儿工作一会儿,里面就全是一种烧东西的气味——这不是我的错觉,而是真的,有一次王小雯也这样说。我于是联想到了一个事实:人在极为剧烈动脑的时候,其实就是一种燃烧。
一大沓稿纸早就写满了,而且从颜『色』上看新旧交杂。显然,这就是他长时间未能完成的那部古航海着作,一件消耗了他多年心血的工作。现在他要从头开始了。我翻动着,一时不能深入进去。一股烧焦什么的气味。他说:“让我们开始吧!我把拟好的提纲给你看看,谈谈你的意见——也想早些看到你的详细计划。”我明白,在这个时候,这种状况之下,我们不可能联合撰写同一部书稿了——这不仅因为他开始的实际上是长期以来正在进行的工作,主要的是他严谨而深邃的思想让人一时难以企及。我们的交谈,特别是一路上的交谈很多,但这还不能是看成统一思想的过程。我们几乎都认为:无论是真正意义上的学术还是艺术,严格讲都是一种个人化的独创,它不可能由一种合力完成。于是我们的分与合,不是某种方法的改变,而是对这种劳动本质的维护。他说:“我们将写出不同的文字,它们二者相互不可替代。围绕同一个历史事件,或从描述的角度,或从学术的角度——殊途同归,最后抵达同一个目标,这将是多么有意义的事情啊!这会是两个平行文本……”
“平行文本!”我重复着,心里一阵冲动。我现在特别想知道的,就是他以前流『露』过的一句话:“一股进入内心的力量。”——到底意味着什么?我想过,也有过自己的答案,但还不能确定。如果围绕这次徐福东渡考察给予了新的思维,那它又是什么?是的,我们面对的是所谓的千古一帝,是一段大历史大传奇,惊心动魄!但这个故事『裸』『露』在外边的,只是一个方士如何骗人并最终得逞的闹剧——为一个惧怕死亡的帝王寻找长生不老『药』,骗得五谷百工和三千童男童女,浩浩『荡』『荡』一去不归的故事。徐福又究竟是何等人物?
我不相信。我尤其不相信这仅仅是一场闹剧。
果然,我发现纪及的提纲中有几个红『色』的词语,每个后面都画了个大大的问号。
稷下学派——焚书坑儒——琅琊台屠杀——东部思琳城——徐福东渡……
我心里有一扇门渐渐得以敞开。
纪及问我:“最后时刻,徐福船上装了什么?”
我不解地看着他:“史书上记载了嘛,五谷百工,弓弩手,三千童男童女。”
“你认为最重要的是什么?”
我思虑着,说:“可能是三千童男童女吧。不知道,应该说都同等重要。”
“我一开始也这样想,后来才多少明白,徐福船上装的主要是‘种子’——其他一切,所有的一切努力,包括花言巧语,都是为了掩盖这个惊人的事实,为了运送‘种子’……”
我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一些种子就这样重要?那些‘五谷’?它会让徐福费尽心机,冒死和秦王周旋?”
“是的。因为这是一些思想的种子,经过焚书坑儒,再经过琅琊台的大屠杀,所剩无几了,需要赶紧抢救。”
我默不做声。我明白了,如果说纪及以前的古航海着作具备了学术上的缜密,如海流滩涂季风岛屿等等复杂资料的周备,那么这一次则有了情感和思想的灵魂——有没有灵魂当然是大不一样的,没有,必是一具徒有其形的躯体而已。我说:“我很快就开始结构这个‘平行文本’,但愿它不至于太差。我担心,它配不上这种文本……”
纪及鼓励说:“我们尽力做就好,倾尽全力就好。”
话题回到霍老的传记、那个城市与这个权势人物的关系,特别是“补偿”说——纪及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不易察觉的冷笑:“他把这个肥缺白白送给我们,可我们又不领情,最后他会很尴尬——很恼火的。”
我又说到于甜,说娄萌对女儿的一腔赞美、她希望让女儿认识你等等。纪及说其实他和于甜是见过面的,大约是一年前,在一个座谈会上。“她很内秀,不太说话。我们没有说话。她在『性』格等许多方面与母亲完全不一样。我还记得她那天……”
他的脸有点红,或者是我的错觉。反正他说到于甜时并非无动于衷。“那么我领她来吗?”“不,”他摇头,“等我和王小雯结束的时候。”“准备结束吗?”纪及低下头:“我也不知道……”
我离开时,纪及送了我很远,而这在过去是从未有过的。看得出他心里很不平静。分手时他突然问:“你知道有个叫‘蓝『毛』’的人吧?这个人是一个司机。”
我觉得这名字耳熟。想起来了,他是那个人——霍老的司机嘛!那一次霍老约我们谈话,我们还一起见过这个人嘛。我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
“没什么。小雯提到了他。有几次她很晚了才到这里来,都是有人开车送的,我想那个人就是他……”
我吸了一口凉气。因为我这时想到——好像是娄萌或杂志社的马光说过,这蓝『毛』是一个『淫』棍,还不指名说有些领导本来是威信很高的,可惜身边的人常常起到极坏的作用,这对领导的形象极为不利……
纪及长时间望着星空,语气淡淡地说:“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和小雯的事情这么久没有定下来,不是因为我,而是她拿不定主意——她在犹豫,我只好等着,就是这样。”
我真的没有想到。我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再次肯定地点点头。
四
“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女孩子,老宁,这是真的。我没有对你说过这些,因为这是我和她的私密。可我心里这会儿堆积得盛不下了,还是要说出来。在这个城市里我没有一个人说说……在很远的那个山区,我有一个老母亲,她天天盼我把媳『妇』领回去,都盼白了头发。妈妈说什么也不来城里跟我住,我知道她在那里有自己的牵挂……算了,以后再跟你说妈妈的事情。我现在的问题是与小雯既不能合,又不能分。她也像我一样,离不开。”纪及叹气,磕牙。
我有些不以为然:“或者分开,或者走到一起,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干脆点说,你们这几年算是同居吗?”
“绝对没有!我们没有那样,真的,这几年就是这样过去的。她对我太好了,为我做饭洗衣服,还抄稿子和资料卡片……不过她从来没在这儿过夜。我们有几次只差一点就走到那一步了,都在最后时刻逃避开了——她非常害怕……”
“我想大概你们,特别是你,在这种事儿上是个书呆子。我听了觉得有点可笑。”
纪及抚『摸』着自己的胸部,很痛苦的样子:“随你怎么说吧,老兄,我也像你一样不明白。小雯对我不是一个爱字就能说得清的,她几乎可以为我做一切,但就是不能嫁给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她的父母不同意,问她,她赶紧否认。她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弟弟,都是从南部山区来到这座城市的。父母年纪大了,弟弟在一个机关工作。有好几次我提出和她一起去看她的家人,她都拒绝了。我怀疑这里面有什么事,我是指那个叫蓝『毛』的人,这人挡在中间……”
“那你该直接问她。她不会否认认识这个人吧?”
“不否认。她说是弟弟先认识他的,那个人在他们家玩,遇到她外出就顺路拉上她——可后来我听到了关于她和那个司机的议论了,因为两个人去过商场等许多地方,人们都看到了。蓝『毛』个子很高很壮,小雯很小,他们在一起很显眼,见过的人都认不错的。我直接谈了这事儿,希望她能诚实。她就哭了,哭得厉害,最后擦擦眼泪告诉我:她与那个人绝对没有暧昧关系,这绝对是一种误解……”
“你相信她的话吗?”
“我当然相信。”
“为什么?”
“因为我必须相信她。”
是的,这其实是一种无懈可击的逻辑。我不知该怎样安慰这个朋友。一个与女友密切相处了一年多的男子,快要四十岁的男子,还是真正的童男子。这是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奇珍异宝。他与小雯的这种关系还是让我费解。我想问的是:你除了对她的信任之外,还需要做些什么?
“昨天,就是你走后,我和她一口气谈到了半夜。最后我们约定:她将在一个星期的时间内把一切都考虑好,然后就把最后决定告诉我。”
纪及吐出了长长一口气。
“是啊,早就该这样了。这种可笑的捉『迷』藏并不好玩。”我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还想说:如果是我,事情一定简单得多。
我离开纪及的时候已是中午时分,因为离大学的一个朋友很近,我正好要去他那儿取一些资料,就在大学食堂吃了饭。这是一个叫吕擎的副教授,我们全家的挚友,与纪及也熟悉。这天我一直在想那对奇怪的恋人。我们谈到近来的东部之行,徐福东渡以及纪及的着作——吕擎以前读过他大学校刊上发表的文章,对其佩服得不得了。我差一点就说出了小雯的事情,最后好不容易忍住了。到了下午两点半——这个时间分毫不差——梅子突然把电话打到了学校!原来她到处找我,这已经是第十个电话了。她在电话上说:“你快去纪及那儿——不,你直接到医院去吧……”我的头嗡地一响,第一个反应是纪及大病突发住院了,他让人通知我,是因为我在这个城市里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病了吗?”“不,可能不是。电话里他也说不清楚,你快些去吧……”
我匆匆赶往那个医院。
在医院病房二楼走廊上,一个熟悉的身影闪了一下:蓝『毛』。我未及耽搁,赶紧找到了护士,向她打听起来。我凭直感觉得蓝『毛』的出现一定与纪及有关。护士不知道纪及,但最后还是说出了正在抢救一个人,是个姑娘——“王小雯?”我大声问了一句,护士点头:“吃了一大瓶安眠『药』……”
在一个单间病房里,纪及守在一个姑娘床边。是的,一个蜷起的小姑娘,小极了。她刚从急救室转移到这儿。纪及的脸贴放在姑娘的手上,埋着头,并没有发现来人。我没有打扰他,只看着床上的人。王小雯闭着眼睛,夹出了一溜长长的眼睫『毛』。她呼吸均匀,鼻翼一动一动。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绝境,才促使她横下如此残酷的决心?
我愣在那儿,一时呼吸都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