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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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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及说下去:“我明明知道自己属于那里,明明知道她和我一样,可就是不能返回大山了。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围起自己的篱笆,那中间也没有我的一座小屋,小屋里也不会有小雯。那个晚上我在想:我要不要立刻冲到楼上,不顾一切地擂开那扇门,然后清清楚楚告诉她和她一家,说出一辈子都不再更改的决定:和她厮守一辈子、永远不放弃永远不改变?我抬头看着月亮,觉得这就是她的脸。可让我丧气的是,我再重复一遍,得到的还是那些回答。我看着月亮,觉得她的一双眼正盯得我害怕。这会儿我更肯定地对自己说:无论怎么她都是干净的、清洁的,她是任何人都不能污损的,她是最宝贵、天生就宝贵的啊,这样的人,只有我们大山里才有……”

我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疼惜一个人。是的,『迷』恋和命运,它们才是人世间真正费解之物。我的朋友正陷入一座『迷』宫,爱的『迷』宫。我一直想问他脸上的伤,可又不忍打断他的忘情诉说。

“妈妈以前看过她的照片,看了又看,摩挲着说:‘多好的闺女啊,我敢说满村里也找不出这么俊的闺女。看这大眼,是怎么长出来的啊!’我听着难过极了,附和几声就回屋里去了。我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把她领到妈妈身边,她就像水中的月亮一样。她爱我,这是一点都不能怀疑的事实。你知道我一夜夜睡不着,那是认识她以后才患上的『毛』病。睡不着,只想一个人。无论是在妈妈山里的小屋还是城里,只要一想到她受的伤害,我就痛,就睡不着……”

我终于打断他的话:“你还没有告诉我,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他低下头缓缓摇动:“没什么……这不算什么了,现在我已经完全不怕,也不在乎了,”他伸手按一下鼻子,可能那里在隐隐发疼,“那天晚上——其实已经是第二天黎明了——我一个人往回走。大街上没有人,交通车也没了。就是有,这时候我也不会乘车,只想走一走。路过一个公园门口,老远看见两个人在那儿喝酒抽烟。当时我没想别的,只见其中的一个奇怪地向我举手打招呼——后来觉得不对劲,一回头才发现身后还有人!原来他一直在跟踪我,与前面几个可能是一伙的,这时他猛地往前蹿了一大步喊:‘拦住这小子,这小子是个流氓,他刚刚作案来着……’他一喊那两个人就扔了东西凑过来。我这才明白,这几个人今晚早就盯上我了!我往一旁跑,可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根本不让我脱身……他们一边打一边骂,说要我把这个教训记一个月、一年——如果再有第二次,就让我记一辈子……”

我马上想到了蓝『毛』和狸子一伙。“这真是太卑鄙太下作了!我敢说一切都是他们——还是那几个人!”

纪及这时想的全是王小雯,好像并不关心谁打了他,眼睛直僵僵的:“我会一直等着她。我会等下去……”

我请他到家里去过周末,他说这样子还是别让梅子看见吧。他指指旁边的冰箱:“里面什么都有,你回去吧。”

他太固执了。我最后只有离开。

城区街道呈现一片灰黄『色』,这是整座城市永恒的『色』调。走在大街上,我在想小雯的一家——这一家人只因为一只小鸟才摆脱了大山:他们生活在这里幸福吗?他们害怕回到大山,比任何人都怕;因为只有他们才更知道那里意味着什么。对他们来说,挣脱大山就是一切,有时甚至可以为此付出可怕的代价……当然,也有许多人在怀念大山,可怀念并不等于一生与大山厮守。王小雯是谁?纪及是谁?我突然意识到:这两个人十几岁之后才见过苹果,都是大山里的孩子。而在北方,所有的水果中,再没有比苹果更普通更常见的了……就是这样两个孩子,他们在城里相遇了。

“你打了‘唤狗机’没有?”狸子斜躺在车后座上,极不耐烦。蓝『毛』把白手套摘下扔了,再一次要了传呼。这样只等了四五分钟传呼机就响了,上面闪出一行字:“我十分钟到。”蓝『毛』说:“行了,这小东西还算听话。”

在等人的这一会儿,狸子吃了不少干鱼片、喝了几听啤酒,一边发着牢『骚』:“这小妞儿可没让咱少『操』心。老板到底是『迷』了哪股子窍,非要缠磨这样的物件?满城里好东西多了去了。”蓝『毛』吸一大口烟,盯着车窗外,“口味不同嘛。也是,甜『迷』『迷』往跟前扎的人多了,老板都待搭不理的。如今女人想得开了,前几天一个模特儿领队对我说,要不要?纯一米八以上!”“你准备给老板挑选呀?”“哪里,老板的事儿咱不能问,我说过嘛,老板口味不同,他看上的都是‘怪人’,什么小不点儿,什么骡子;再看肖妮娜吧,多高的颧骨,这会克男人啊!”“人家老板身体强着呢,可能有些养生的绝招儿。”“那当然,采阴补阳嘛。骡子给他推拿,还造了些丸子,听说在玩徐福那一套,想长生不老。”“还有那好事儿?那你怎么不搞来几丸?”“我『操』,咱倒是吞下几丸,半夜里直打挺儿,火烧火燎的,想一头扎进冰窟窿。咱的道行太浅,吃不得丸子。”“也是,听人说了,人和人不一样哩,有的人就是不受补,一补死得更快。”“死得更快。有人也想学老板搞采阴补阳那一套,结果哩,刚补了不到半年就死了。”狸子拍手大笑。

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前边的十字路口,蓝『毛』咕哝:“妈的瞎转悠什么,一看就是日得轻了!还不快些上车……”他烦躁地拍打方向盘,按喇叭。“别按了,她哪能听得见!”蓝『毛』只管按。那个身形小巧的女子离得近了,一眼看清了这辆车子,马上加快了步子,到了跟前一拉车门就上了车。车子嚓一下开走。

狸子问蓝『毛』:“师级(司机)干部,咱今天要干什么呀?”蓝『毛』眼睛不离前方,甩甩头:“你问王小姐吧,人家说了算。”狸子细声细气转向她:“王小姐,你今儿个想到哪里去?”对方不吱声。“说吧,老板有令,不能让你闲得慌,要拉出去转转,我哥儿俩让你高兴哩!”蓝『毛』接上:“就这样,还有人不知天高地厚,一摘下嚼链就想尥蹶子哩——王小姐,问你呢,咱三个去哪儿转转?”王小雯终于搭腔了:“你们愿去哪就去哪吧。”狸子说:“你不能总依我哥儿俩,我们愿喝花酒,你又不喝。”王小雯再不吱声。

车子东拐西拐,进了一个刚能跑开车子的小巷。一直往前,大约又是一百多米,往左拐入开阔的街道,这儿最出眼的就是一座五层高的红楼,大白天张灯结彩,上面是一溜儿金字:欢宴楼。车子停下,门口立刻迎出一位三十左右的女子,狸子咕哝一句:“当家的来了。”

“哎哟二位掌柜,一个星期不见了吧?我昨个还想哩,人家也许有了更好的地方呢,嫌咱这儿菜不好酒也孬……”

“哪里的菜能比得上你这儿?哧!”蓝『毛』摘下手套一扔,直着往里走去。

女人过来挽住他的胳膊,又回头朝狸子笑。狸子指一指王小雯。女人回头盯了一眼,对狸子挤眼。

进了大堂,一溜儿二十几个穿了长袍、戴了胸牌号码的高个女子一齐鞠躬问好。蓝『毛』等人理也不理,直奔二楼。女人跟在他们后边,小步碎跑,咕咕哝哝,把他们引进了最里边一间大屋。这是一个大套间,内有餐厅和卫生间,还有两个卧室。“有什么稀罕物件吗?”蓝『毛』一坐下就跷着二郎腿,吸着烟问。女当家说:“也真是来巧了,前天才从南方来了三个,说起话来软绵绵的,一听耳根就化了……”蓝『毛』看看狸子,狸子拍手,又看王小雯,说:“依我看,离吃饭时间还早,先给三位拾掇拾掇?”女当家一边为蓝『毛』脱下外衣一边说:“得拾掇啊!不拾掇怎么行!”说着对一边站立的小姐吩咐:“这边有两位先生、一位小姐,让他们过来吧。”

进来两女一男。两位女子让蓝『毛』和狸子斜躺在长沙发上,然后就从头到脚按了起来。一个油头粉面的小伙子对小雯说:“请吧。”就把她往一张沙发上引。小雯往后缩了一下。女当家的说:“都得按都得按。”蓝『毛』抬头瞥一眼小雯,鼻子里发出粗粗一声:“嗯?”小雯不再吭气,坐到了沙发上。小伙子的手真有力气,每按一下她都要叫一声。蓝『毛』对他喊:“你就不会轻省些?”小伙子有些冤:“掌柜的,这已经是最轻的手法了,她不习惯……”

午宴丰盛异常。除了他们三位客人,再就是两个陪酒——她们就是女当家说到的两个南方女子,中等个子,说话果然软软的,鼻音稍重。蓝『毛』问:“感冒了吧?”女子摇头。“那就是干过火了。”蓝『毛』面『色』严肃,接上又说了句吓人的粗话,王小雯身上一抖。两个南方女子立刻笑着:“领导真是幽默啊!”狸子也学蓝『毛』说了一句粗话,女子照样夸了一句。酒很快喝多了,两个姑娘花样百出,一会儿是“一口闷”,一会儿是“交杯酒”,对方不喝她们就说“亲亲脑壳”,接着“叭”一声亲过了,他们也就喝下。狸子先一步醉了,想扳过小雯亲一下,被眼疾手快的蓝『毛』一个巴掌打去:“这事也就是我见了吧,让老板知道,你这只手都得剁了去!”这一耳刮让狸子的酒醒了一半,搓着脸:“我刚才是看花了眼,还以为旁边坐的是小姐呢!”那两个南方小姐立刻为他解围说:“掌柜的你来缠磨咱,咱还巴不得呢!你对咱愿怎么就怎么,你能来这里就是瞧得起咱了!”蓝『毛』说:“这倒是大实话!”

整个吃饭期间小雯几乎没动筷子,更没喝一口酒。小姐惊讶了,嚷:“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不高兴啊?”蓝『毛』斜着小雯说:“这是俺老板的小老婆,如今不听话了,今天送给你们当家的调教调教。”说着一指小雯:“她俩今后就是你老师了,要听话;不过俗话说得好,‘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小雯听了,吓得心口怦怦跳。她想找机会跑开,却又不敢站起来。

宴会结束已经到了下午两点。蓝『毛』和狸子醉得厉害,女当家的进来看了看,与两个小姐对对眼,问他们:“还能行吗?”蓝『毛』和狸子说:“怎么不行,咱行。”“咱怎么都行。”女当家的说:“也别逞强了,还是喝点醒酒汤吧。”说着一摆手,两个小姐下去了,一会儿一人捧着一个陶罐上来。她们把浓浓的中『药』煎剂似的东西倒了两盅,不管两人怎么厌恶,还是给他们灌了下去。狸子一脸苦相,擦着嘴骂女当家的:“你这个日不死的东西,我怎么得罪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啊!”蓝『毛』也骂。女当家的捂着嘴笑,对两个南方小姐说:“到现在了还逞能,这回见识了吧?”小姐点头。

王小雯见两个男人『迷』糊打盹,就站了起来。可是女当家一眼看到了,问她要干什么?她说要去卫生间。“不用出门,咱这屋里就有两个卫生间,你就是解再大的溲,咱这里都伺候得了你!”小雯没有办法,只好坐下了。女当家的立刻笑眯眯地问:“你怎么不拉屎了?”小雯不再理她。整个屋里都是呛人的酒气,两个男人打着盹,两个南方小姐就一人拿一方湿巾为他们揩着额头和手。这样过去了一个小时,蓝『毛』醒来,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又推一把狸子说:“啊呀真有一场好睡呀,头也不胀了,酒也没了!你说咱这女当家的有本事不?快些攒钱吧,谁先攒够了数儿,谁就把她领回去当小老婆!这娘儿们保准真金不怕火炼!”女当家的刮一下他的鼻子:“再叫你胡吣!赶紧进里屋正经睡吧,睡一觉该干什么干什么,明天上班也有精神!”说着朝一旁的两个小姐使个眼『色』,她们立即一人搀起一个,拖拖拉拉往不同的卧室走去,一进门就咕咚一声把门关了。只一会儿,两个卧室里就传出了不堪入耳的声音。女当家的出去了一会儿又进来,笑着对王小雯说:“吃饱了?”小雯点点头,又一次提出到外面去透透气。女当家的说:“第一回来吧?常了就习惯了,咱这里就这样儿,今天生意还不算最好的呢!”说着看看紧紧关闭的两个里间,小声问:

“他们来时跟你说明白了没有?”

“说什么?”

女当家的抄起手,“是这么着,他们这回是送你来工作的,你今个就不用走了。”

“啊?工作?我有工作啊!我在机关上当秘书……”

“知道,他们回头就给你去机关销号儿,从今以后你就是咱这里的工作人员了。”

“我不!我不干这样的工作……天哪,你在开玩笑吧?”

“咱一天到晚忙成这样,哪有心思开玩笑!你整天机关长机关短的,可也不能瞧不起咱第三产业呀!咱这儿在整个餐饮业都是数得着的,从效益到待遇方面——比如说接客吧,小姐提成比哪里都高!我们就是要让工作人员得到实惠!”

王小雯站起来:“让我走吧,我还有事呢!”

“那不成,你是他俩送来的,他们不发话我可不敢放人。再说了,今儿个下午你还得试着接客呢!”

“你敢『逼』我,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间屋里……”一句话出口,泪水糊了满脸。她大叫着去擂那两个卧室的门。女当家的赶紧上前拉住了她,规劝说:“别闹了,等他们出来再说吧,咱俩说不着!”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两个卧室的门一前一后打开,几个人懒懒散散的。蓝『毛』出门就盯了王小雯一眼。女当家的对他说:“可好了,咱刚给她说了工作的事儿,她就闹开了,说要撞墙。这样的咱可管不了,咱使唤不起啊!”蓝『毛』拤着腰,一声不吭。王小雯身子打抖,站起又坐下。蓝『毛』死盯着她,突然喊了一句:

“你就是撞了墙,你们全家还有你,也得从城里销号儿!”

王小雯一下伏在了沙发上。

蓝『毛』做个手势。女当家的马上取了步话机,咕哝了几句。两个长络腮胡子的大汉闯了进来,一进来就吵吵嚷嚷的:“咱等了这么久,就没有接客的!这是哪门子店……”女当家的安慰道:“别介别介,这不有了嘛!人家刚来呀,再说不管怎么说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蓝『毛』捂着嘴笑。

两个大汉上前就拉王小雯,王小雯大哭,一边叫着蓝『毛』一边挣扎。蓝『毛』抽出一支烟吸起来。王小雯又叫狸子,狸子把脸转到一边。两个大汉硬是把她架到一间卧室里,却并不关门。蓝『毛』和狸子、女当家的都跟了进去。两个大汉不顾王小雯的挣扎和嘶叫,将她按在了床上。其中的一个退后一步端详,说:“哼,小家雀似的!”王小雯咬在了大汉的胳膊上,大汉挣开说:“不疼不疼,咱早就防了这一招!”王小雯把头扭向一边喊:“我一准撞死在这间店里,我不会活着出门的……”两个大汉还是按着她,一边看女当家的。这会儿蓝『毛』终于摆了摆手,大声说:

“停了吧,我看也怪可怜的,就到这里吧!你们几个出去吧,我跟她有话说……”

屋里再无声音。几个人先后退出去了,连狸子也不例外。

王小雯满脸披散着抓『乱』的头发,泪水哗哗流淌。

蓝『毛』说:“别哭了,这都是你自找的!本来已经决定了,要把你送到这个店里,明天就给你去机关上销号儿。这事老板也同意了,他没有办法,他是流着泪点头的!这世上有谁比他对你好?你这辈子就是浑身上下烧成灰卖了,能报答老板的大恩吗?老板就是喜欢你——真是邪了门了,小家雀一样有个什么好——可老板就是喜欢你!这就没法儿了!今儿个看你哭呀叫的,咱也心软了。你好歹也算老板的人哪,我思前想后,再给你一次改正的机会吧,不过得问你几句,你得给我照实了说!”

王小雯止住了泪水,点点头。

“那我问你,你把老板的一些事儿告诉了姓纪的没有?”

“我,我不记得了……就是讲了,也不是成心的……”

“哼,你讲了!老板有些事只你知道!你是叛徒加破鞋!”

“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和他到现在都没有那种事儿……”

蓝『毛』咬着下唇:“少干不了!你这个小糟烂货……咱今天既往不咎了!我只问你最后一句——能不能和姓纪的割断联系?能不能?”

“我,我能……”

“你发誓!发誓!”

“我……发誓……”

《得一词条·桑岛》

自研究徐福东渡事件蔚然成学,桑岛即屡屡为人提起。该岛所在何方?杂说纷至沓来,研者多有究问,吾则不敢妄言,弃青灯而实勘,而今如实相告:栾河入海口正前方海域耳!看官作如是观,可知本典所载词条,皆有根源,绝非随行就市,图小利而害大义。岛址既在他乡,却又能如此记录,盖因尊重史实,不得涂改也哉!

自古以来,着绸衣且风度翩翩者,多来自东方之夷人,号称东莱。东莱者,海角人氏也,喜好炼铁熬盐,养马植桑。这些人等,面目颇怪,眼凹鼻隆,几似洋人,却有些小小能为。俗话说他山之石可以攻错,既有佳事咱家为何不学?于是乎先人徐福八方打听,以寻良亩,种桑养蚕,图谋后用。想必是先人眼光高阔,计划大业,准备一旦寻到海外仙岛,长期居之,也要民众穿这上等的衣服。

咱家徐福从徐村出发,自备干粮,沿海边走走停停,腥风满怀,牵念国事。全国人口也众,何人能有徐福心事之多。所想净是大事,即如何欺骗始皇,可见诸项多有麻烦,万万不敢疏忽。咱徐福礼贤下士,为人低调,即所谓低调进取之人氏。看官会想,堂堂徐福远走他乡,身边为何不带一二秘书?难道业务如此繁忙,偏要事事独自料理?正是也哉。先人徐福是伟人内瓤,常人『毛』皮,看去平易近人,和蔼可亲,故一路常有若干少女顾盼。徐福则大步流星,要务在身,且原本不善厮磨,于是乎不消三天二日,过成山入芝罘,再去栾河。

话说栾河之口,其貌不扬,虽不宜作出海之港,却有对面海岛遥遥相望!徐福拤腰立岸,海风吹拂鬓发,宛若蓄留背头之长官,额顶开阔,双目炯炯。再看他腰挎宝剑,鞘上镶铜,远近观看闪烁有光。大英雄面对海岛高喝一声好也!你道怎地?原来海岛近在咫尺,离码头仅五里水路,中间碧水『荡』漾,无涌无浪。再看码头之上,百船待发,帆影翩翩,群鸥环绕。自码头至小岛只需片刻,甚是便捷。先人暗自思忖,喜上心头,即刻喊过船家,登岛亲勘。

先人此番登岛,活该顺应天意。原来岛上布满野桑,葱茏茂密;渔村古巷,海草屋顶,青石砌墙,煞是可爱。男人出海,村姑耕田,更有养蚕巧手,开坊巢丝。咱先人三顾茅庐,不耻下问,一问到底。岛民一时口耳相传,皆说南边来一美男,身挎宝剑,声音朗朗,甚有威仪。且说这岛上风俗不似内陆,村民常年食鱼,夹杂粗粮菠韭,迎风喊话,『性』格豪放,男丁个个勇武,女子人人浪漫。好女子火热心肠,心愫忒好,在在淳良,与男子过往毫无扭捏气、小家子气、骄娇二气,真可谓襟怀坦『荡』,松弛放达,视如亲人,不分彼此。再说自家男人常年出海,遇风浪更是连月不归,或有海难一去不回,故女子往往一人持家,自强不息,从不畏惧。

简单点说,徐福徘徊海岛时节,确实有些上好日月。受惠于众女,得益于钗裙,成事全在女流。就此应了一句俗语:咱自己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呢?故依靠群众之原理,两千年前已确存无疑。徐福考察野桑,料理蚕宝,改良土壤,苦研园艺,扩大耕作,一时岛上景象大变,颇似桑蚕之盛地,而非渔业之乐土。男女老少,女子居多,跟随徐福,乐此不疲。岛上人民自古男子少而女流众,今日更是浓妆艳抹,笑语连连。辛苦劳动,必有犒赏;闲暇易得,欢乐难求。咱徐福于大月亮天点起篝火,舞之蹈之,与民同乐!该场景少不得美酒佳酿,三杯下肚即胡言『乱』语,手足无措,界限不清,好在岛民宽大为怀,未予深究。个别人投怀送抱,先人难拒,明晨醒来,自责甚重。

故从长计议,还需携来家小。所谓家小,无非卞姜。咱先人徐福择吉日良辰,派船遣只,接来家眷,从此同居茅寮。一时间满岛争睹卞姜芳容,街坊邻里议论纷纷,都说夫人难配先生,而且相差万里;惟有海上归来之壮士大肆赞美,谓卞姜乃天仙下凡,愧愧然不敢多观。他们夜不能寐,起坐饮酒,携酒奔寮,言说海上奇闻怪见。徐福爱听风浪故事,海市幻影,大鱼消息,每每放言直至天明。卞姜则夫唱『妇』随,煮酒备茶,稍稍憔悴也在情理之中。总之岛上三月,春阳灿烂,人心不古,浪漫异常。与此同时桑事大进,丝绸绚丽,只待五月,裁衣上身。从此岛上『色』彩斑斓,风和日暖,长袖吹拂,飘飘若仙,气死宫嫱佳丽。

究历史之因由,该岛实为徐福植桑基地无疑。如今岛上遍地野槐,桑枝少见,有人故质疑再三。其实呆头不必呆脑,大可活络无妨,试想徐福率船队出逃之时,正是秦兵咬牙切齿之日,所有关乎先人旧址,在在必毁。想必是张牙舞爪,狼吞虎咽,恨不得一举掘尽岛上桑枝而后快。由此推论,如今哪还有桑林茂密之情景也哉?

吾曾私下三勘该岛,届时携内人同往。内人非同一般,每每有惊人语,谓之:何必苦寻大海渺处之仙岛也?此岛即有一比!人居此岛,衣食无忧,男子犹有艳福!内人腿长目美,浓发滚滚,日常过往皆为高阶名流,乃见过大世面之人,其感叹必定非同凡响。但愿今日之桑岛,管理者博古通今,以史为鉴,保护环境,不污不染,再上层楼!在下每言及此,总难掩拳拳之心,即建议该地能否不远千里前去徐村,延揽人才,以继先人之伟业,再展故地之华裳?在此斗胆献言,不胜唏嘘,咄!

《蘑菇厅》

“进了蘑菇厅,好似履薄冰,屁话尽管说,真言不敢听;若是惊了驾,挥手马下扔,轻者使家法,重者锅里烹;更有小物件,玩赏分外灵,厅内有我师,欣欣三人行。”骡子起草了一首五言诗,由霍老亲自润饰,这才稍稍满意。骡子左看右看,又在“小物件”后面加了一个注:“即王小雯”,却被霍老划掉了。她远近端详,说:“老孩儿到底是大诗人啊,瞧不过是三戳两戳,就成了名篇!”她劝对方赶紧将这首诗写成书法,装裱后即可挂上厅堂;霍老『揉』着手腕说:“不成不成,今天心上『毛』躁,中气不足,怕写不好的。”“那又是怎么回事?吃个丸子不成?”“不成,弄不好还得吃欢喜丸哩!”骡子嘴里发出一声“哧”,捏捏他的鼻子,去里间做什锦长寿汤了。

霍老戴上眼镜,开始看一份文件,直看得眉『毛』一抖一抖。他的紫碎花绸子睡衣带子松脱了,『露』出了胖胖的腹肉。“砰!”他拍了一下桌子。骡子听到声音赶紧跑出来。他仍旧一声不响看那沓纸,头也不抬,骡子就离开了。只一会儿,他又“砰”地拍了一下桌子,骡子又跑进来。他翻过一页,眉『毛』动了动,伸手蘸一点口水,再翻一页。骡子再次退开。后来又有三次拍打桌子的声音,骡子不再理睬。汤汁做好了,她小心翼翼捧了来,站在旁边,直等他放下了那沓纸,才搅动汤钵凑近。她先舀一勺自己喝了,第二勺才送到他的嘴边。霍老肥厚的嘴唇咂了咂,咽下去,发出满意的一声:“嗯。”

“你就像一只老兔儿那样可爱,”她抚『摸』着他散散的白发,又为他系上睡衣,“咱俩说了多少次,这会儿不能看那些文件的,不能看;可今儿个你又犯规了。你说该怎么罚呢?”

霍老小口饮着膏汤,最后将剩下的一点一饮而尽,大声说:“该罚!”

“那就躺下吧!”

他像害怕似的,歪头瞥了瞥,挪到大床跟前,噗一下伏在了那儿。骡子按住了他,一只脚麻利地踏上去,然后砰砰打了起来。他大声求饶、呻『吟』,她就像没有听见。骡子低头看着他袒『露』的背肉,发现他屏气时,那双大眼的眼球都快瞪出来了。她伸出钢钩似的手指狠劲儿揪住了他的皮肉,一拉、一扭,背上立刻呈现一个个紫『色』的印痕。他像待宰的猪一样号叫,不停地挣扎,试图爬起来。然而骡子只管踏紧,后来索『性』骑了上去。这回他的身子给牢牢地固定在床上,于是就用力昂起脖子,想一拱身子把她掀翻。可骡子早就看出了对方的企图,下力按住,两手虎口卡住了他的颈部。

他一动不动,一点声音都没有。她伸出手指在他鼻孔那儿试了试,感到了均匀的呼吸,这才放心。大约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他出其不意地反抗了两次,都被她奋力制住了。于是下边的人大声叹息,呼呼喘气,双手作揖告饶。骡子这才松开了他。

霍老一脸的汗水,唉声叹气,爬起说:“不服不行,到底是上了年纪啊,年纪不饶人哩。”

“那还敢不敢国事家事搅在一块儿了?”

“是啊,你瞧我就是这『毛』病,一急就忘了。我说过,咱们要执法如山啊!也怨身边这些蟊贼,这些日子忒猖狂!唉,现在也不比过去了,工作委实难干哩!以唯物的观点来看,事物都是变化着的,这真是一点不假……”

骡子忍不住『插』话:“如果用对立统一的方法对付他们呢?”

“那是自然的了!目前还处于敌强我弱的相持阶段,如果不是用辩证的方法,我这辈子早就完了,死还不知道怎么死的哩……”

骡子咬着嘴唇,扫一下波浪滚滚的长发:“也许如今‘内因’——这方面出了问题?”

霍老马上转脸看着她,眼珠一动不动。这样盯了一会儿,眼眶里似乎有泪水在旋转。他无声地扳过她的脸。她柔顺地任他扳来扳去。他声音低低地说:“骡子啊,知我者莫过于你啊!是的,正是‘内因’,正是‘内因’!这才是我常常感到无能为力的原因——大约五十年了,我们还从来没有陷入这样的艰难之境!我这样说,你总该明白了吧?”

“我多少明白了一点儿,然而我斗胆问一句:难道连吕南老也无能为力吗?”

霍老站起来缓缓走动,微微摇头:“不,还不能这样说哩;所以我现在没有别的指望,只在心里祷告——让老天爷保佑吕南老身体康健,硬硬朗朗的吧,这就是大家的福啊。可惜啊,多少年来,他只知拼命工作,平时连一点养生和娱乐都没有——他不像我们,不知道下下棋唱唱戏,没有这档子娱乐;几次送他不老丹——那是咱最贵气的丹丸啊——他接到手里看看,啪一下扔到了纸篓里……他嘛,全凭钢铁一样的意志啊!水泼不进针『插』不进哪!不瞒你说,有一次会议结束了,我想让他放松放松,试着领去一个小姐给他按巴按巴、捶捶背什么的,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呀,你猜怎么着?他火气大得差点把我给吃了……得了,这方面他是不入门道的。”

骡子搓手,极度惋惜:“要知道这对老年人是愈发重要的啊!老年人没了女人,就好比花木没了水……”

“谁说不是呢!不过我们在这方面一点都帮不上忙。好在他现在还有一点点健身方法。”

“什么方法?”她好奇地凑近了。

“唔,干梳头、做『操』、快步走,还有,捏耳朵垂儿……”

骡子笑了:“那是多么古老、多么笨的方法啊!”

“谁说不是嘛!所以我那次尽管冒了些风险,惹着了他,也还是值得的。我常这样想:再多上几次,改变一下‘外因’,也许会让他有些变化的。人人都在变嘛……”

“啊哈,啊哈!”骡子笑了,“霍老,我倒不是对您不忠——事情反正说说总也说不坏的——如果有我在他身边,保准只花上半月二十天的工夫,就能让他的脑子活络起来,也让他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

霍老低头看她周身上下,厌恶地翘起了嘴角,不再说话。

蓝『毛』的车上坐了霍老和骡子。蓝『毛』目光不敢斜视,除了偶尔看看倒车镜,一直盯着前方。霍老大仰着坐在后边,骡子几次试图去牵他的手,都被他甩开了。“霍老,咱今天去哪儿?”“唔,随便随便,不过是出来颠一颠。”骡子像是说给蓝『毛』听,又像是说给霍老:“这都是因为从战争年代过来的关系,隔一段时间非得坐车颠一颠不可,要不就吃饭不香睡觉不甜。”霍老说:“唔!”蓝『毛』不再吭声,稍稍提了车速。车子一出了柏油路段,拐上一条破损的水泥路,立刻颠了起来。霍老嘴里发出满意的“嗯嗯”声,骡子却夸张地往他身上拥,拥一次捏他一下。霍老厌烦地离开一点。“咱这是去哪里?”骡子问。蓝『毛』不吭声。骡子又问霍老,他闭着眼答:“我怎么知道,权在师级(司机)干部手里。”

车子拐了很长一段,复又驶上柏油路,然后进了一条窄街。这期间霍老一直闭着眼。在一个不大的铁门前,蓝『毛』回头看了看,见霍老一直在睡,就自己做主停了车,朝骡子努了努嘴巴。骡子于是搀起『迷』『迷』瞪瞪的霍老下车。直到迈下车门的一刻,霍老的眼睛还半睁半闭的。他进那个铁门时抬头看了一眼,嘴里发出“哼”的一声。骡子一直搀着他。进门即有一个油头粉面的女老板迎上来,一见他们就拍手:“啊呀真是贵客啊!这是领了老爷子来了啊!”蓝『毛』摆摆手:“别胡咧咧了,快找好手给俺老板拾掇拾掇!”女人应一声小步颠着走开。接着过来几个小姐和先生,女搀男男搀女,分别把客人领到一个个包间里去了。

这是一个按摩室。霍老被一个小姐扶进一间屋里时,眼睛还是半睁的。小姐开始动作起来,刚刚触到他的大腿,他一下睁大了眼睛,大声喊道:“这是什么地方?”还没容大惊失『色』的小姐回口,他就喊:“来人哪!”女主人迅速跑了进来,接着是蓝『毛』和骡子。霍老紧了紧不知什么时候松垮下来的裤带,怒气冲冲指着蓝『毛』:“这是什么地方?快走快走!”

蓝『毛』一点不敢耽搁,扶一下霍老,又连声向女老板道歉,朝骡子使个眼『色』,赶紧出来了。

直到上了车,霍老都怒气未消。他脸『色』红红的,眼睛睁一下闭一下,再不理人。骡子打破了沉闷,责备蓝『毛』:“首长可不去那种地方!首长今儿个心情还算好的呢,首长一旦火了,说不定一个电话就把他们取缔了!”蓝『毛』放了个屁。骡子赶紧摇开车窗。

车子重新拐上了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再拐上一条土路。眼看车子就快驶出了城区,骡子看看霍老,见他闭上了眼睛。“这是哪儿呀?”她问。蓝『毛』小声回她:“这是贱嘴婆。”骡子哼哼笑,说:“活该挨训。”车子再往前,骡子终于认出这是去动物园的路。她高兴了。蓝『毛』在车子离目的地很远就给管理人员打了电话。骡子很高兴。她最想看的是狗熊,想着它一接住饼干就打敬礼的样子,兴奋得磕起了牙。

有几个人在园门口欢迎他们三个。这时由骡子搀着霍老走近了欢迎的工作人员,对方一迭声地问候,热情烤人。霍老却仍旧『迷』糊着,眼睛半睁,只是满脸堆笑,点头说:“啊啊,啊啊,谢谢,谢谢……”人家过来握手,霍老就一齐抓住伸来的几只手,捏着拍着,只不停步,一直往前。

这儿所有人都知道霍老的嗜好,他来园里别的不看,顶多是远远瞥上几眼;他来这里主要是看一头老野猪。所以管理人员早就在通往野猪馆的那条路上等了。野猪馆建得很偏,再加上来园里的游客主要集中在熊猫河马大象等几个馆舍,所以这里的游客很少。但管理人员还是将寥寥几人拦在了较远处,只等着霍老这几个人走近。霍老走得太慢了,骡子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个小脚老太太,不仅是步态,连脸庞和发型也无一不像。

老野猪蜷在栏舍深处不愿出来,管理人员就扔吃的给它,想把它引出来。可它就是不动。蓝『毛』说:“像人一样,一老了就懒,坏心眼忒多。”霍老瞥他一眼。野猪总不出来,霍老就指了指旁边的一堆土块。管理人员立刻心领神会,抓起土块石块就往栏舍里抛,有几下击中了,它终于懒洋洋地出来了。

“嚯咦!”蓝『毛』喊起来。骡子也被它的模样吸引了。这头野猪可真是够大够老的了,瞧那『毛』皮秃一块少一块的,颜『色』不一,说不上是灰的还是棕的;那张脸真是沧桑啊,眼睛又小又深;最惊人的是两个大獠牙,弯弯伸出,左边的一个还残缺了小半截。骡子瞥瞥一旁的霍老,马上被惊呆了:老孩儿正紧盯着那头老野猪,头往前探出一截,像只老龟,脖子上满是深皱。她有些怜惜:他真的老了。不过她仍然能从他孩子般的眼神里,看出一种非同常人的好奇和急躁。他身上有一种无以名状的东西,就是这些让她时不时地惊讶。瞧他这会儿身子都快贴到了栏杆上,还嫌离得远了呢,又往前挪动了一下,最后真的挨到了隔离栏上,管理人员不得不小心地伸手挡住。他一会儿站一会儿蹲,换着角度瞟着,最后管理人员就搬来一个马扎让他坐了。这一下霍老看得更专注也更从容了,好像再也不准备离开似的。

骡子和蓝『毛』先是侍立一旁,后来实在没了兴趣和耐心。可是这会儿再看霍老,他正冲着那头老野猪笑呢;过了一会儿,他又对老野猪做出各种表情:木着脸,像是生气的样子;怒目相视,一副威吓的模样。这时那头老野猪也在看他,直挺挺站着,再也不是懒洋洋的了;它往铁栏边凑了凑,又扬起鼻子对准霍老,像是嗅和看……最后老野猪贴着铁栏来回走,一连走了几个来回,眼睛不时瞟一下栏外的霍老。

时间不早了,眼看中午就要到了。管理人员已经在和蓝『毛』商量午餐招待的事,蓝『毛』未置可否。

霍老终于歪头看看太阳,站了起来。

蓝『毛』和骡子吐了一口长气。蓝『毛』说:“老板,人家要宴请您呢。”霍老的眼睛又瞥一眼老野猪,说:“它大概口渴了,”说着转头对管理人员说,“它想喝水了。”管理人员连连点头。蓝『毛』再次重复园方要宴请的意思,霍老这才大声说:

“唔,不成。谢谢,不成。”

他伸展一下身体,『揉』眼,与园方人员一一握手,极其满足地咂咂嘴:“感谢啊,今天过得不错,感谢啊!”

告别动物园时,园方一再恳求霍老为这里题个字,霍老没办法,说:“那就题一个吧!”人家准备了笔墨,他马上在大张宣纸上写了三个大字——“蘑菇厅”。骡子急了:“这,这怎么行?您弄错了吧?”霍老这才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一拍脑袋:“弄错了弄错了!”他咬住嘴唇想了想,重新写下四个字——“大野猪馆”。

给动物园题字的那个场景一直留在骡子脑海中。她在内心里深深惊讶:他真的老了。可是根据以往捕捉的类似举止,却往往是来自某种怪癖和任『性』,或干脆就是幽默——是的,这家伙有趣极了,又曲折又单纯,又凶狠又善良,老得土埋半截了,又时不时表现出超人的活力。她暗中甚至多次有过这样的疑『惑』,即只要那些不老丸还在,他是永远不会死的。是啊,这座城市里,她所接触的生活中,如果有朝一日没了霍老,那可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那样日子就将别扭极了,就像汤里没盐一样。每逢这家伙洗了『药』澡躺在大床上,翻着白眼一动不动,她就想:这家伙赖皮着呢,这家伙如果没人理,高兴了自己就能这样赖上半天。瞧他年纪一大把,头发胡子一把灰白,胖得没了形儿,腰不是腰腿不是腿的,可是一旦发起火来,大眼一瞪赛武松。他常年不吃西『药』,『迷』恋推拿针灸、拔罐和中草『药』——而这其中最主要的是气功和丹丸、民间弄来的修身之术。这一档子在咱骡子这儿全是老现成!想当年她陪他千里迢迢去岛子上,沿传说中徐福走过的地方没时没日地转悠,曾有过多少难忘的记忆啊!他甚至跟老道学一指禅、学空腹吐纳法,闲下来就和她没完没了地做男女双修功,一边做还要一遍遍背那些拗口的口诀!这让她烦腻极了,后来才知道这是两相厮守的基础,而且还真的能够日久生情。骡子偶尔想起前些年对他的应付,这会儿还要觉得后悔和内疚呢。

那时候她不过是将其与类似人物等量齐观,背后取了个外号,叫他“老不死的”,再不就叫“破皮袄”,意思是天冷了不妨穿穿,天一暖随手也就扔了。就是从治病推拿上也看得出,那时他一哼呀,说妈呀不舒服了,快拾掇拾掇吧,她就一脚蹬在他的脊背上,哧哧啦啦来几下,让他大喊大叫一通算完。再不就从针灸小皮袋里抽出小针,噌噌给他捅上去,用指甲刮着针杆,听他喊着:“啊呀麻呀,麻呀……”两人也洗过“鸳鸯浴”,看着自己高爽的身子和一个老胖多皱的家伙挨在一起,真得用力忍住恶心才行,那时她在心里告诫自己:“凡事都要吃得苦中苦啊!”她只是应付,叫他首长或老板,揪揪他的耳朵……如今看,凭霍老这种智慧脑瓜,他那会儿什么都知道,肯定是洞察秋毫心如明镜!原来他一直在忍耐和宽容罢了!

骡子为自己前些年的表现深感愧疚。她知道自己如今真的心疼他了。考察是不是真心有一个方法,就是闭上眼睛想一个情景:霍老死了——自己面对这个情景高兴还是不高兴?这一下才发现,自己内心深处马上泛起了一种郁闷,最后差点儿哭出来!于是她明白了,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霍老!既然如此,那么一切也就重新开始吧,那就把这场老少恋好好进行下去吧!当然,大活人也不能净绑在一棵树上吊死,骡子还要走南闯北结交形形『色』『色』的朋友呢!不过无论是谁,他们都取代不了霍老啊,无论是哪个地方,都不能取代蘑菇厅啊——二楼的火门一关,这就是他们两人的天地了。

霍老伏在床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她就蹑手蹑脚走过去,给他搭了块『毛』巾。她后来一时兴起,在等他醒来这段时间,就从旁边的抽屉里找出了一根软尺。她细细地量着他的身体,嘴里咕哝着:“腿,七十二公分;胳膊,五十七公分;肩宽,五十八公分;胸厚,二十六公分……”这些数据都记在了一张纸上。霍老醒来了,搓着眼睛问:“你捣弄什么?”骡子一手提着皮尺,笑『吟』『吟』地把一张纸递上去。霍老只看了一眼就愤愤地扔在地上:“你怎么能记这个?你记了些什么……胆大妄为!”

骡子害怕了。她发现霍老脖子都涨红了。她想说:“我不过是随手量了一下,并无恶意……”但没敢张口。在她的经验里,对方如果处于盛怒之中,辩解的效果只会适得其反。

霍老大口呼吸,直待了很长时间才算平息下来。他瞥她一眼,哼了一声。这是解禁的信号。她于是上前给他倒茶。霍老想起什么,问:“你的‘丹房’盖得怎样了?”

“回霍老,地下室已经完工,正做地上一层呢。”

“嗯,也还快。”他端着茶踱着方步,“记住,‘丹房’里最大的一间也要取名‘蘑菇厅’——知道什么意思吗?”

骡子敲敲自己的脑瓜:“嗯,我琢磨是纪念吧!”

霍老笑了:“聪明,也算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

“那是当然的了,那当然了!老孩儿心里想了什么,我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儿……”

霍老坐在了蘑菇『色』的地毯上,扳着自己的脚问:“那我问你,我这会儿又想什么了?”

骡子磕着牙:“嗯,嗯,我想嘛,你是要吃欢喜丸呢!”

“不对。再猜。”

“那就是,”她抿抿嘴,四下里睃着,“想叫小物件来一次?”

霍老频频点头,然后一声不吭。

“那好办,就给蓝『毛』打‘唤狗机’吧!”

“你打吧,打吧……今儿个咱仨要一起吃顿晚饭。我实在是想小物件哩……哎呀,想人的滋味真不好受,不好受哇!”

骡子端量他:“老孩儿是越来越慈祥了,心里总挂记这个那个。得了,我这就打‘唤狗机’了。”说着抓起电话。

打了传呼之后就是等人。这一段时间两人都有点沉不住气了,于是又下了一会儿棋,猜了几条谜语。骡子下棋时与之有过一阵冲突——起因是她转身拿杯子时他偷偷挪子儿,这就使她很快丢了一个车。她据理力争,他却坚称绝无此事。这令她怨气难出,以至于哭了:“这算什么啊!本来你就占有优势,还要暗中作假,这真是、真是——‘为富不仁’哪!”“我打扑克你说我偷牌,下棋你又说我挪子儿,我看咱俩是没法玩了!”“你就是偷牌,那次是我亲手抓住的,你也不止一次承认,今天又要赖账!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啊!”

猜谜语时霍老让了她几分。但其中有几条是他临时杜撰的黄『色』谜语,她怎么也猜不着,所以还是他赢了。“什么都得你赢、你赢,这哪里还有一点长者风度啊……”她咕哝不止,直到有人轻轻敲门。

“小物件来了。”骡子一下站起。

“咱今天有诗呢!”骡子扯着王小雯的手走到写大字的桌边,给她看那首诗,“诗里的‘小物件’就是指你,明白了吧?”

王小雯一声不吭。骡子给她倒了一杯茶,她却趁对方不注意倒掉了——有一次骡子端来一杯饮料,暗中却使上了双倍的欢喜丸。

“好妹妹呀,有人天天想你呀,一天不见就抠心挖胆的……哎呀,小物件又瘦了,不过小胸脯还是肉嘟嘟的。让大姐抱抱你,来……”骡子抱住她拍打着,一边瞥着霍老。霍老每逢这时总是不快。可她就是不松手,直到小雯用力挣脱出来。

霍老坐在大太师椅上,一手有节奏地拍打着扶手,像戏文中那样拉着长腔问:“来的是哪一个呀?”

小雯小步走上去:“回禀老爷,在下王小雯……”

“嗯,”霍老品一口茶,“小女子家住哪里、何方人氏?”

王小雯只得按京剧腔回道:“在下来自大山,是山里人氏……”

霍老不再问了,招招手让她过去。王小雯心里咚咚跳,不知接下去他还要怎样。

霍老依旧拖着长腔,稍稍提高了声音:“骡子,你为这小女子换了上好的衣服。”

骡子上前施一个礼:“老爷,她这一身衣服也就不错了,怎么还要……”

“休得多嘴!”

“是啦,老爷!”骡子退下了。只一会儿,骡子就取来了一沓戏装,拣出一件给小雯穿上。这是一身北国胡人兵丁的装束,有风沙披和狐狸尾。她自己和霍老则分别穿上了驸马和公主的戏服。

霍老示意,骡子就端来一个瓷碟,里面是油彩。她凑近了给小雯描脸,小雯一动不动,生怕描花了。

像往常一样,霍老和骡子并不描脸,只穿了戏装。他们今天依旧要唱最喜欢最熟练的一段:《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他们让化装成“番兵”的小雯站立一旁:像过去那样小心翼翼,认真而木然,一动不动。与过去不同的是,她今天觉得骡子真的是驸马,而霍老实在就是一个公主——虽然太老了一点。如果闭上眼睛只听嗓门,那就尤其像:骡子还是那种老生腔,粗咧咧的而且干脆有力;霍老的假嗓则分外细嫩委婉,咬词比骡子还要清晰。

“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十五载到今日才吐真言……”

“非是我这几日里愁眉不展,有一桩心腹事不敢明言。”

……

“你到后宫巧改扮,盗来令箭爷好出关。”

“一见公主盗令箭,不由本宫喜心间。站立宫门叫小番——”

王小雯赶紧上前一步。

“备爷千里马扣连环,爷好过关!”

骡子今天唱到“叫小番”三字高音时,无比响亮且格外辽阔,简直像紫铜管里吹出的一般,震得整个蘑菇厅嗡嗡作响。小雯看她身躯高大,向自己伸出颤抖不已的右手,双目圆睁,一边喊叫一边踏进一步,不由得浑身哆嗦了一下……

小雯惊得合不拢嘴,连连后退,内心里却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认同这句唱词,觉得自己正是一个被呼来遣去的“小番”——而他们,真的是威风赫赫的“公主”和“驸马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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