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告》
一
这片庸碌喧嚣而又死寂沉沉的平原,何处倾听那一声尖厉的呼号?没有,无声无息……夜晚,我一个人待在园艺场招待所里,常常连灯也不开,只沉浸在无边的安静和墨『色』之中。我的两耳在寻索海『潮』的涌动。无风之夜的海『潮』神秘动人,它细碎无边和悄然传递的内力让人滋生出一种肃穆敬畏的心情。这是长夜巨人的低『吟』,是无数次溶解和消化的结果。
然而在大海之侧,在这里,却是可怕的遗忘,是沉睡和淡漠。
人的死亡真的是一次远行、一次告别吗?可是他再也不会归来,更没有重逢。思念的丝网把人罩住,把人的心瓣勒出血珠。我想念一个个遥远而又切近的人,思念亲人与故友,思念像风一样吹拂的、无名无姓的善良的逝者。一个又一个,他们的灵魂在平原和山地,在视界内外无边无际地飘动……仅仅是不久前,你的笑容还宛如春阳一样灿烂。
我在窗前呆立,像盼着一个归期,一次相逢……死寂无声的平原,无声无息的巨人之躯还在长眠,隐隐的鼾声笼罩了真正的黑夜。
清晨,我仍旧伏上窗前,想看着巨人之躯怎样醒来,看他一丝一丝地苏醒。
那一线晖光中的微风,是黎明前轻轻的鼻息。
从窗前到那片茂密的果林,有一条洁净的沙土路。霞光正把路旁的杨树等距投影在路面上,像一把竖琴。我正注视着它,突然梦幻一般,琴弦上有什么跳动起来,是一个小小的身影:这身影在弦上攀援,于是竖琴发出了声音。
那是一个孩子向这儿走来。一个女孩,走得很慢,像是在犹豫什么:额头低垂,看上去心事重重。后来,当她离得越来越近时,仿佛才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然后昂起头大步走了过来。
这时候我才看出,这个小姑娘正是唐小岷。阳光下,她微鼓的额头亮闪闪的,还有霞光下不停眨动的、重瓣蜀葵花似的长睫。这真的是一对鹿眼啊。我想喊一声,又忍住了。我一直看着她走近,看着她仰头注视这边,鼻翼在轻轻活动……
进屋后,她的胸脯起伏不停,一刻也不再耽搁地从衣兜里掏出了厚厚一沓纸。“叔叔,您看看吧叔叔……”
纸页上,有的字迹已经模糊。我的目光在纸面上划过,很快明白这是一份长长的控告书。它显然由孩子们写成,字体稚气然而笔画有力,每个字都写得挺拔端庄。它写了骆明事件的前前后后,末尾处是一排长长的签名。
我一口气看了两遍。尽管它控告的对象不够集中和明确,举证也有些模糊,却能字字拨动人心。霞光落在纸上,它染成了一片橘红『色』。我一遍遍看着。小岷好像等不及了,口气有些急促:
“叔叔,我们要再抄一次。我们已经添了好多内容,还是说不清楚。我们想找老师看看,出出主意,可有人吓得躲躲闪闪。肖潇老师看了,她说应该拿给您看看。叔叔,我们不知道这信该寄给谁,怎么改……大家在一块儿只是争,争来争去还是没有结果。叔叔,您给我们出个主意吧……”
她那双花鹿一样的眼睛盯着我,微微叹气。这是一声微小的、若有若无的叹息。我不知该怎样感谢来自孩子们、来自肖潇的一片信任。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小岷抽泣起来。
“叔叔,肖潇老师说不能流泪,说要流也流在心里,不能让那些人看到……我恨他们,恨医院,恨那个脏地方,恨那些狠心的人。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说:我们一辈子也不到那个医院去了,生了病、疼死,也不到那里去……我们要告发他们,检举他们见死不救……”
小岷或许就是这封信的起草者,因为信中的语气与她这会儿的诉说十分相似。她说起草时好几个同学在一块儿,大家一边商量一边写,又经过一遍遍修改。这些天谁都无心上课,因为时下要做的事情比一切都重要。骆明死得太惨了,大家从震惊和哀伤中醒过神来,就再也不想去学校了——是的,在一个见死不救的地方,功课学得再好又有什么意义?
这是孩子们、也是许多人固执然而未曾清晰表达过的一种看法,是人们从骆明的遭遇中得出的结论。这种认识对于一些十几岁的人来说有些过于残酷了,可事实就是如此。
“有个老师看了我们写的材料,说你们可不能这样——到底要告发谁,总得有个准确的目标。‘你们控告的是谁?直接责任人是谁?’我们说就是要告发医院、医院的领导,还有医生。我们特别要告发那个女医生,我什么时候都能认出她来:一对大眼睛,有点儿胖,是一个长得好看的坏人!那天正好是她值班,所以我们要告发她——老师说这叫‘渎职罪’……骆明多健康啊,他是百米田径赛全校冠军……全班最有希望考重点高中的人……”
小岷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哭得说不出话来。显而易见,这封控告信之所以写得太长,原因就是因为罗列细节太多;为了证明事件的严重,表述过于翔实,文中记录了许多数字:两点钟从学校出发、到医院是下午三点一刻;老师怎样说,院方怎样说,进手术室的时间、等候的时间……当然,所有数字都非常重要;问题是这差不多已经有了一万多字,实在太长了。
“叔叔,我们一定会赢——您说呢?”
我点点头。我这会儿在想廖若。
小岷的目光转向了窗外:“我们还要写上其他见证人。那一天急症室里是两个大夫,他们的领导就是那个戴口罩的男大夫,胖胖的,不知道名字……我看见值班女大夫每件事都要请示他……到最后骆明的病都没有确诊,他是死在手术室门口的。廖若把他抱在了怀里,廖若是最重要的证人。可是现在廖若已经吓坏了……我们直到今天才明白:原来医院是这样的地方,这儿太可怕了……”
二
最让唐小岷伤心的是为这封信征求签名的过程。
她说:几乎所有的同学都签名了。大家争着签。就连包学忠也签了。骆明父母可怜极了,他们只有这一个孩子,他死得真惨!同学们轮番安慰他们,说了那么多话……
“该让老师签名了。和我们一起去医院的女老师签了名。廖若多么重要啊。可是我们到了廖若门口又折回来。我们想一块儿去找廖若,把信读给他听,可还是害怕,没掏出来。他病得太重了。从他家出来,有人说能不能代他签?都说不能,说这样无效……怡刚把信又改了一遍。他写得太长,这么多页,领导一烦就会扔到一边去的。短一点儿,再短一点儿,缩成两页最好。两页怎么行?起码要把事情说明白,然后……怡刚去问老师——可他们不但不帮我们,还阻止我们。如果这封信是老师和同学合写的多好啊!”
“我们还是去找了班主任。我们平时都喜欢他,都知道他一直难过。他仔细看了材料,然后就起身去关门。他是怕别人知道我们来这里找过。他看完了就一动不动盯我们,一个一个盯。我说老师怎么了?他又看关上的门,把材料翻过来放在桌上,说:‘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了。’我们说还要修改才能寄走……他问:‘往哪寄?’我们说往上边。他立刻‘哼’了一声……我们都愣住了。我求他了:老师,您好好看一下这份材料,如果同意就签个字,如果觉得不行就修改……老师的眼睛瞪圆了。‘难道我们错了吗?老师!老师……’”
“老师就是不说话,只把那份材料放在桌子上。直到最后,他没签字也没说一句话,走开了。他到底怕什么?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一声?我当时和怡刚站了一会儿,只得把材料取回来……”
“我们再也不找老师了。让同学签名吧。签了十几个。接上有更多的同学签名——正签着老校长来了。他走到跟前伸出手来。我们都不知道校长的意思。他的样子很严厉,一直伸着手。我们害怕了。他说:‘给我。’我们只得把材料给他。他看一遍,摘下老花镜又戴上,不停地叹气。‘怎么了校长?’他摇头说:‘同学们,我们不能得罪那个医院啊,更不能得罪卫生部门。我们是个小小的学校,怎么能……’他手指点着桌子,下边的话没说明白。怡刚急了,问:‘为什么就不能?’‘因为所有老师的公费医疗都要他们管,还要看病;为这个事咱们扳不倒人家,还要得罪了人家。那就全糟了。同学们,让我们慢慢做做工作看,先不要采取这种极端措施——这样对骆明家长、对学校,都不好……’”
“老校长说话时两眼一直没离那沓纸。他的眼里有一点火星,一会儿就熄了。他捏纸的手抖起来,一直抖。我们忘不了老校长的话、他的眼神、他发抖的手……公费医疗、治病,我们明白,也许大家也会生骆明一样的病,也会痛得满地滚,那怎么办啊?不敢想……可大家眼下还没病,还好好的——为什么不敢?骆明都埋到土里去了!天哪,我们哭着跑开了……”
“幸亏我们提前找了许多同学签名,后来再找那些没签的同学,他们都不敢了——已经签名的同学有的想反悔,那也晚了。多么坏啊,原来有人在暗地里阻止同学签名,找家长威胁……肖潇老师从头到尾都在帮我们,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她说到了您,说您是骆明全家的老朋友老邻居——‘去找他吧,他会帮你们……’”
“叔叔,我就来了。”
三
我坐在那儿,看着面前泣哭的孩子,看她哭红了的美丽的鹿眼。我想起了另一双极为相似的眼睛,想起了菲菲。
……
亲爱的孩子,再不要流那么多的眼泪,再也不要……因为没有人害怕眼泪。哪里也不需要它。它已经多得汇成了海洋:你们蘸一下试试就知道,海水和泪水是同一种味道。孩子,再不要泣哭了,也不要乞求。请相信自己的力量,这个世界最终难以忽视你们的声音。再说我们已经没有时间泣哭。
我该说些什么?我该怎样表达此刻的心情?
就让我讲一个故事吧,一个短短的故事。
这个故事许多人都知道,从来没人怀疑它的真实『性』。我在遥远的异地也听过这个故事,可见它流传得既广且远,许多人都把这个故事记在了心底……
从前——但不是很久的从前,这儿曾出现过一个歌手。他携着一把琴走遍了山冈平原。这个歌手不是一般的歌手,唱出的也不是一般的歌。他不是逢年过节为官人和富人嗲声嗲气唱颂歌的那一类,那样的歌手连粪土都不如。他的歌声是将人的心声汇合了水声和风声,再集合起河水、森林和山谷的声音,从此就变成雄浑宽阔的一条大河,所以他就有了海浪一般的摧枯拉朽的力量。他的歌又像一只柔软的手掌,能让人抬起头来,不再泣哭。久而久之,人们已经无法离开这样的歌唱,就像每天都离不开食物一样。那些贫穷无告的人『迷』恋他,跟着他,后来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有人跟随他,和他一起歌唱。
他唱出的声音能够直接钻到人的心里,所以才有一种无可比拟的神奇力量。他走到哪里,只要一张口,就一定会牵动许多人。看看吧,他身边总是人山人海。在夜间,他们点起篝火歌唱,唱啊唱啊,奇怪的是嗓子永远也不会沙哑,目光亮得就像闪电。篝火照得通天明亮,有时人们通宵不睡,随着他一起用歌声迎来黎明。他怎么歌唱?他歌唱时总要挥起胳膊,长头发被风吹得像火焰在燎动;他的手臂向一边摆动,所有的人都向一边摆动;他的两手一抬,篝火四周的手掌就呼一下伸出,举成了一片森林。
这个歌手终于让一些恶魔害怕了。一天黄昏,篝火刚刚点起来,恶魔们就派去大批持枪携刀的人。他们先是藏了武器潜在人群中,然后慢慢向篝火旁靠拢。夜已经深了,这正好是一个大声歌唱的时刻,歌手放开喉咙,一场人如痴如醉。刽子手渐渐『逼』近了,突然就亮出枪械,喝令:立即停止,闭上你的嘴巴。
歌手就像没有听见,继续弹琴,引吭高歌。
刽子手就把他的琴夺下来,在膝盖上噼啪一声截成两半。
都以为这一下歌手该停止歌唱了,因为没有这把琴歌手就难以开口,这琴从来都是他的命根子,跟随他走遍了万水千山,他已经与之不能须臾分离。
刽子手有的站成一圈包围了歌手,有的阻挡着人群。
可是站在大火旁的歌手仍旧啊啊大唱——没有琴了,他就高举两手,两臂伸向天空,疯狂地一边挥舞一边歌唱。
汹涌的人流也跟上他,也像他一样挥动胳膊。
刽子手扭住他,把他的两只手砍去。血立刻湿透了衣袖、染红了胸膛。这时他依旧挥动两只光光的胳膊,继续高歌。
歌声像滚烫的热流一样不停奔涌。人群的吼唱汇成雷鸣,震得大地发抖。刽子手被强劲的声浪淹没了,击『荡』得肝胆俱裂,有的倒地而死,有的被拥上前来的人群踩死。
他仍旧还在唱、唱,一直到流尽最后的一滴血……
后来……后来……
后来所有洒过血的地方都开放了一种野花,它们红得像火。到了深秋,花谢了,又结出一种红『色』的果壳。风起了,它们在风中发出尖厉的嘶鸣和嚎叫,整夜整夜都是它的呼号——人们说这就是他,是那个歌手在弹琴唱歌……
这就是那个故事,它告诉我们:只要灵魂的歌声永不停歇,魔鬼就会在歌唱中丧魂落魄,直到灭亡……
“那个歌手——那个被砍去了双臂的歌手,他来过我们这儿吗?”
“来过。他就是我们这儿的人。只要是有人迹的地方,他和他的歌声都到达了,穿越了,并且留下了自己的足迹——这足迹永远都看得见。”
“真的?”
“真的。你和伙伴们一定去过那座海蚀崖,还记得春天和夏天的情景吗?那时候你如果站在山崖上,从山的慢坡往东看,整片整片的绿草间都开满了紫红『色』的花;它们先是一点一点,像小火苗儿,而后越来越密,直到整片草原都点着了——这种花颜『色』浓烈,红得像火……孩子,这就是那个歌手走过的地方,是他的血……”
《一毫米》
一
我不知道何时离开平原,因为我不知道这是跋涉的归宿还仅仅是一处驿站。我只知道这是昨天的家,我的出生地。夜晚,半夜醒来,常常有一阵难忍的、从心底泛上来的凉意,使我久久枯坐。我望向四周——这时一切熟悉的声气、一切生命的声响都构成了一种安慰。这时除了无边的夜『色』,什么都没有。原来我只是独身一人……这条路由何开始,还要蜿蜒到何方,真是不得而知。
一连几天蜷在住所。在这样的时刻,我会反反复复展读随身携来的、还有刚刚在旅途上记下的字迹。我翻弄着它们,想着这些年来在旅途上不断结识和告别的那些朋友、那些当下的“智识者”、那一场场无头无尾的争执和讨论、那些在记忆里业已变得陈旧的聚会,心头常常会滋生出一种绝望感。有一段时间我曾奇怪地发现,我已经猝不及防地走入了中年的宽容:我于沉静中忍受,进而默许,犹豫不决,销蚀着自己的勇气。看上去好像在做人生的检视和度量,在思维的十字路口上徘徊揣测——好像是一种引而不发,其实最真实的情形是,生命的那种内在张力、锋刃,已经在悄悄地折损。
在这种多少有些可怕的宽容中,我不能不一遍遍地怀念自己的往昔,记住那些青春的勇气。我从来以为,一个人如果在三十五岁以前就走入了机智和乖巧,那差不多也就完了,那对一个人的灵魂来说简直就是死路一条;可是四十岁以后呢?那就会是半条死路吗?今夜我不能回答。
我在如此的寂寞中沉入的是深深的回想,回想一路上的喧嚣……匆匆过客们几乎都在无一例外和一无所知地嚷个不停。他们的尖音和冷嘲,令人厌恶的聪慧,是这个时代最浮浅最廉价的东西。
我面对的却是近在眼前的不幸,是无以疗救的哀伤。因此,我觉得种种嚷叫都变成了人世间最为冷酷的嘈杂。我同时也为自己长达二十余年的自我烦恼和莫名的徘徊、更有时断时续的呻『吟』而羞愧。
我的声音——它们之中好像缺少了一点什么——是什么?在彻底弄明白这一切之前,我将尽可能地收声敛口。因为除此之外已别无他法。此刻,在这徘徊与焦愤的时刻,我正审视着自己的浅俗和平庸:起码没有像这片平原一样涓聚着缄默和自尊。这片给了我生命的土地啊,你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我只有永远地匍匐和依偎。
我那一丝呻『吟』,应该尽快止息。
今夜,我不能销磨的记忆里倏然跳出一个名字。然而我不能说出。我之所以不能说出他(她)的名字,完全是因为一种深爱和禁忌。一些故事堆积如山,它们像秋天的落叶一样在大地上自然堆积,卷裹了各种虫卵和病菌,覆盖了清新的泥土。在这个时刻,也许是为了遗忘,为了沉浸和寻找,也为了挨磨,我有时竟能长达几个小时地回想他(她)。我像个搜索渣食的动物一样,在令人疲惫和沮丧的开掘中,任白发从乌丝中悄然探『露』,一双眼睛也被无始无终的刺痛弄得愈加浑浊……我好不容易才离开了那座燃烧的、日夜旋动的城市,试图从熟悉得发馊的面孔间、从繁琐得悲惨的聚会里走出。回忆我从那所地质学院毕业、到地质所再到杂志社,我几乎只为了抵达一个梦想而不停地奔波。从地质学院的假期勘察开始,我就很少离开这套精心置备的行头:大大的背囊,地质锤指南针各种图表,以及无数野外生活的器具。我不会长居于喧嚣的街区——长长的逃路没有尽头,从城区到郊野,从平原到山区,不停地走,走,走遍太阳灼伤的大地,走遍夜『色』深渍的大地。我的不可遏制的长『吟』的欲望在推启喉咙,可又生怕轻薄的认识蜇疼了自己。我真的要像挚友所告诫的那样:你啊,请三缄其口。
可这海浪一般涌起的感念和愤激啊,又让我如何阻止……
茫茫大地,渺渺视野,我越来越明白爱与恨是同一片叶子,是绕过它的齿缘铺开的两面。对不起,又想起了那些可爱的先生。我仍然无法相信他们廉价的微笑——正像我无法相信中年的宽容一样。因为我总是看到,那些微笑常常经不起一点推敲。我想展示的只不过是一片自然的叶子,有人却对它充满了恐惧。
原来它们是同一片叶子,只被浅浅的齿缘隔开。
毁灭这爱的,应该招致诅咒,因为它就是罪恶本身。怜悯和宽容是有的,但他们仍然不是直接的流血者,不是挣扎者,而大抵是一些清客和看客。
他们没有揪心的痛苦,没有一个亲生骨肉刚刚死去。
他们没有权利倡言这“爱”;况且他们之中混藏了一些劣迹斑斑的骗子。他们口口声声的“爱”,并不能保证自己在未来的一天不受追究。
我想起那些令人心冷的聚会。我只想请朋友睁大自己的眼睛,看看平原上这鲜浓的血;我只想请他们稍稍地回顾,以警惕自己的遗忘……人哪,没有一个不是行走在悲惨的长旅中。多么可怕的遗忘和冷漠,它将使人丢失明天。他们害怕记忆,也害怕睁开眼睛。可是我的小果园里的伙伴、那个脸颊像红苹果一样的孩子呢?如今,我又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手指被割伤,鲜血一滴滴渗下……
它像玫瑰花瓣一样颜『色』我惊骇地看见一道脉管在阳光和黑夜里爬升夜的叶子悄悄生长肥厚的叠瓣积压山峦之巅脆弱的角质膜呈现暗紫『色』荒原之心被小心地包裹那汩汩流动之声宛如月晖它铺展成一层静宁的薄片它滴落下来的一瞬谁也听不到金属之声我地下的滔滔河流啊我不为人知的痛苦的脉管它痉挛的时刻大地就会抖动它在无边无际的母体上渗流在早晨和暮『色』中彰示这最美丽最致命的颜『色』……
二
老骆夫『妇』让我吃过饭再走。简单的一餐:玉米饼、咸菜条、花生糊糊,还有蒸梨和蒸苹果。他们在饭桌旁没有说一句话,只在昏黄的灯影下咀嚼。屋子里悬了极小的一个灯泡,这儿的光线实在是太暗了。这种光『色』就像我们此刻的心情。它让我想起记忆中的小茅屋里的油灯,还有眼前的小木桌、菜饭,连同这屋里的气味,都像我们当年的家。我发现自己待在这种光『色』里时间久了,会越发难过。我们都没有提到孩子。我只想在今夜更多地陪他们一会儿。
走出小果园,登上了北边的沙岭。夜风平缓得就像无浪无涌的河湾。这个夜晚让人格外孤单。这样的时刻,我在这条小路四周徘徊,看着已经变得稀疏的林子。小动物们消逝了,隐匿了,无声无息。我站在沙岭上很快发现,昨天的全部都罗列在这个夜晚:沙岭,小果园,弯曲的小路,还有前面朦胧的灯光——那是爱恨交织的园艺场子弟小学……今夜,那里的风琴声没有撒在风声里。我站在一株野椿树下,感受着秋天的凉意。
我在小路旁待了一会儿,然后走向了那片朦胧的灯光,那里是园艺场子弟小学。
我进门时,肖潇正站在窗前,像在等一个人。她看了我一眼,目光十分平静。屋内,桌上的清水瓶里是一束焦干的花,四周是一些垂落的叶子和苞片。她擦拭桌子,小心地把苞片拢在一起,并不拭去。这个夜晚她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衣服,领口那儿有一条纱巾,白得像鹅羽。这灯光昏黄的小屋里,只有寥寥星晖掺进来。
我想看清她的目光。我稍稍坐近一点,看到了夜『色』一样的眸子。
“……我不知道还能在这儿工作多久。可我想在这儿待下去。我将坚持到最后一刻……我很少这样鄙视一些人。”
一番话有点突兀。我惊讶地望着她。
她苦笑一下:“教育局长又一次找我谈了,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我在回来的路上想过——也许一切就该如此,不这样反倒不正常了。关键是我自己怎么做……真的,现在就看我自己了。是这样,那个局长一开始吞吞吐吐,我说你就不用绕圈子了,有话干脆直说吧。他这才说:好好,那我就全说了吧!他说自己是受一个‘人物’之托来做说客的——说服我到一个公司里去受聘。他的话刚停我就想到了那个夏令营,知道是那个公司姓苏的老总。他说人家看上了你,点名道姓说要聘用你。”
“我忍住心里的厌恶问他:你怎么看这件事呢?”
“‘这还用问吗?我当然赞成。我非常赞成。人家愿意出那样的高薪,选人可以说是百里挑一,对你来说也是难得的一个机会,你应该抓住这个机会。’”
“‘那你为什么不抓住这个机会?’”
“‘瞧你说的,我是男的嘛,再说年纪也大了。人家要女的,还要年轻——就要你,知道吗?这点还不明白?你该明白嘛!’”
“‘你的亲戚当中没有女的吗?还有,你的女儿多大了?她们是不是可以抓住这样的机会呢?这个机会我愿意让给她们。’”
“局长听了这番话不但没有一点恼怒,反而感激地瞪大了眼睛,说:‘这可是我亲耳听说的,要不她们也不会相信的。唉,可惜她们当中没有合适的人——我女儿还小;她要早生几年就好了……得了,咱不谈这个了,谈也没用。直说吧,你应该去,你知道我可是一片好意哎,嗯,全是好意。人家口刁得很,一般人他才看不上眼呢!’”
“我尽可能平静地问这位局长——‘你认为我在这儿的工作合不合格?’他叹了一声说:‘唉,这本是两搭子事嘛,你的工作都说好嘛,这已经不必我来评价了!’”
“我听了终于忍不住了,当时提高了声音。在过去我是不敢这样跟领导说话的。我说:‘那好啊,你是一个教育局长,却动员一个称职的老师离开学校,目的只不过是为了讨好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你可以这样做,但你别想指望其他人都像你一样,因为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喜欢自己的工作,他们不想变卖自己——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
“他的脸变了『色』,好长时间没有愣过神来。后来他可能琢磨起我刚才的话,想到我刚刚还把这个机会让给他的女儿,就嗷嗷叫了起来。他伸手指着我:‘好好,你!你!你真是狂妄到了极点,你谁都敢污蔑,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长了副脸壳子吗?你这样水平的,全市教育系统有的是!你别烧包,我今天也这样告诉你,嗯!嗯!’”
“我听了一点没激动,差不多都要笑出来了。我说那好吧,那就从全市教育系统去找吧,就不必在这儿跟我磨牙了,惹您生气真是过意不去。他说你也不用巧嘴滑舌的,你是什么意思我全能听出来,你才吃了多少年的咸盐豆子……”
“他跳起来又坐下,后来发现自己有点失态,而我却在旁边不温不火的,立刻就有些后悔了。不过他一时还平静不下来,脸『色』一直紫着。我说我要走了,局长再没什么事了吧?他说不行不行,你不能就这么走……我知道他回去交不了差——当时他一定是在公司面前拍了胸脯。我于是十分快意。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他不说话,我也不说。他叹气,我就冷笑。呆了许久,他才长长叹了一声,说你呀,你主要的缺点就是太年轻了!我想这句话也太幽默了,只可惜他自己并没认识到这一点。我听下去,很想知道自己的这条‘主要缺点’会造成什么后果。”
“他说:‘你太年轻了,考虑问题只是从眼前、从局部;你知道现在的事情有多复杂,这可不是你这样的年纪所能预料的啊!你以为公司是一般的地方吗?他们想做的事儿,老实说根本用不着求我们——我是说,‘得耳’和苏老总他们真正想做的事儿,在我们这儿还没有做不成的——这是真话啊!我们教育局在他们眼里算个什么?他们为这事找到我,不过是想给我一个面子罢了,人家其实完全可以直接去找市里领导……’”
“我知道这里面有威胁的意思,就打断他的话说:‘我宁可失业,也不会到他那里,这点你尽可放心好了。他们该知道,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见了有钱有势的人都那么恭顺、那么下贱!’”
“他开始吼叫:‘我下贱?这是你说的吗?你敢承认这是你刚才说的吗?’”
“‘是啊,就是我说的嘛。有人不仅下贱,而且胆小,是一群胆小鬼……’”
“‘说我胆小?那我怕谁?我难道怕你、怕你们不成?’”
“我告诉他:你们心里有鬼,所以你们实际上谁都怕;你们特别害怕孩子的眼睛!……”
三
这个夜晚肖潇非常激动。自我们认识以来,这些天来大概是她最冲动的日子。原来她在许多时刻也是不能忍耐的,这是十分少见的——即便是那个夏令营的可怕遭遇,也没有使她这样。
她告诉我,就在“小苹果孩”出事前不久,另一件事曾深深地震动了她。这之后她一直不敢去想,但还是做了许多噩梦。她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去恨那个传递消息的人。
那也是关于一个孩子的故事,一个美丽的女孩的故事。
她说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今天面对这个教育局长,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个孩子……
一切还得从那个夏令营说起。
从那个岛上回来之后,她的情绪糟到了极点。学校不久之后召集的假末学习班她称病未去,而这之前是从未有过的。海岛之行让她第一次有机会深入到生活的另一面,不期而遇地与那个公司之类打起了交道。一切比预料的还要糟糕十倍。这一回让她感到了深深的惊讶。令她痛苦的是,从夏令营归来,一些同去海岛的女员工兴奋得差点没哭出来。
“多么好啊,哎呀人家公司对咱真叫好啊,吃住全包了,财大气粗,就是大方。啧啧,啧!”
她们的嚷叫响在校园里,弄到最后所有没去夏令营的家长都有些后悔了。有人问起肖潇,肖潇回答:“糟透了!”“怎么了?”“要多糟就有多糟!”对方愣住了,说:“天哪,这听谁的才是呢!”肖潇说:“听我的,因为我是领队,我更了解全部情况。”
那些通过夏令营与学校几位不道德的女人建立了联系的公司人士,常常把车开到学校门口。有一天校门口停了一辆“林肯”轿车,下来的人就是公司公关部的一个主任,姓潘,他开口就说要找肖潇——肖潇问有什么事?他说公司要搞一个大型酒会,她作为贵宾被邀请了。肖潇冷着脸说:“谢谢,可惜我今天要为一个孩子辅导功课。”
就在同一个秋天的学术会议上,肖潇与另一个人不期而遇了。
会议在市里的一个宾馆举行,整个会议要开三天。空余时间她总是一人独处,因为她喜欢如此。
一天晚上她正在房间里读书,突然有人轻轻敲门。她以为是会上的朋友,开门后却愣住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在门口站着,有些腼腆。她还没有叫出声来,一颗心先自怦怦跳了。这是那个市长——这个人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给她写下了许多热烈的情书。她至今还没有回一个字。
“我不知是否可以进去……”
“请吧。”
他的脚跨入门槛的一瞬间,她的一颗心才安定下来。倒是对方有些慌促了。她为他倒水、端桌上仅有的两枚桃子。他这次来访多少使她有点吃惊——同样让她吃惊的还有那些锲而不舍的书信、那股劲头。作为一市之长,他无论如何不能说有多松闲,但他真的为她花了不少时间。她原以为对方不过是那种轻薄之徒,是又一次情场即兴而已,虽然那些信件还称得上情真意切。她没有回,压根就不想回。她对这一类人不是敬而远之,而是厌而远之。她为对方感到难堪和羞愧。虽然“他们”也并非全都一样,但她没有理由对这一类人抱有什么希望。她认为自己不会错的。
从那些信中她了解到他是一个“情感生活不太幸福的人”——是的,这些人无一例外地都“不幸福”,而且都不愿离婚——最后这一条他却是稍稍不同了,离了婚,并且已经独身好多年了。他说自己把所有的精力和热情都献给了眼前的事业——这座可爱的城市……她虽然看不出这座城市有多么“可爱”,但还是产生了一点点同情。
眼下这个人就坐在对面。他已经四十七岁了,他说自己的所有黑发都是染成的。虽然面『色』很好,但眼角那儿有了几道深深的皱纹。尽管他总是极力掩饰,一种笨重的气息还是从一举一动中流『露』出来。
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说道:“我知道,我的这个做法有些过于勇敢——过于冒失了。我知道这不会有理想的效果,甚至会引起对方的反感。既然明白这些,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坦率地说,就是太焦躁,觉得时间紧迫,已经有些来不及了!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虽然我也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为什么就‘来不及了’?”
“因为我认识你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在一个会上,那也不是第一面;有一次你到书店去——我记得非常清楚,是两年前的一个下午,春天,你穿了一件风衣;同行的有我认识的一个女同志,我问了她……就这样知道了你。从那天起就没能把你忘掉——这有点像是老一套了,但这是真的。在你看来可能我是过于莽撞了,可我倒是鼓了不知多少勇气呢!”
肖潇的脸有些发烫,声音低下来:“为什么就‘来不及了’呢?”
他口吃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常态,“怎么说呢,是这样……有一天我照镜子——我这个人总是在情绪糟透了的时候才照镜子!我发现自己真是太苍老了,时间过得比我想象的要快多了。时间这么快就滑过去了,可我都做了些什么啊!年轻时候那些抱负啊,它们不仅没能实现,而且还有点南辕北辙。我不敢回想刚刚毕业时的心气,看看吧,我每天都做了些什么!我觉得青春花得太不值了。那天晚上我沮丧透顶,想让一切都重新开始。我该过自己的生活了——这种情绪是早就有过的,它常常在脑子里闪动,可惜闪过也就闪过了。只不过近来发生的一些事让我坐卧不安了。它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只害怕引起波动,所以有些事一直没有公开……”
四
“你大概不会去注意刑事案件,因为太多了。有一些案子在报上公布了,说得很简单。群众并不知道它的恶劣程度,因为那样就会成为众人瞩目的大事,到最后如何处理都成问题。你当然不会注意,因为这一类案件几乎每月都要发生——可这一次不同了,受害者是我几个月前认识的一个孩子!”
“那是我陪一个外地参观团到市郊,那儿有一个搞得不错的村子——比买了海岛的那个村子差一点,不过也改成了集团公司,内辖好多企业,总产值位列全市前十。一般来参观的上级领导都要去那里看一看。公司领导在接待方面也积累了许多经验,总是做得非常得体,这也让市里放心。参观团如果比较重要,在接待方面就要好好下一番功夫——这也是一大难题,没有不打怵接待的,每天都要忙于送往迎来,几乎做不了多少工作。有人说这就是我们的工作,说得让人心疼。时间就耗在这上面,一路陪着人家,说一些根本就不想说的话。重要人物下来了,你还得事先做好各种安排,计划周密,每一步都要想好,不出纰漏。这种痛苦是身在事外的人体味不到的。”
“接待领导都有个苦恼,就是规格越来越高。现在都看电视,外地甚至外国有些做法,只要从电视上看了,都想学着做。享受摆谱、奢华这一类,往往是一学就会的。比如说接待中的警车开道,就是这些年才普遍实行的,刚开始是专门接待很高的首长,如今只要是上边的头头脑脑来了都要这样。警车一叫,群众就骂。可是被接待的人高兴。你不这样做,那么其他市区会这样做!警车开道这一类事还算小,要学的永远也学不完,比如列队欢迎、献花……这一套也全来了。这都是跟电视上学的。”
“那个孩子就是那一次参观时认识的。因为小女孩长得特别漂亮、特别讨人喜爱,所以几次向来宾献花的都是她。小姑娘刚刚十三岁,穿一条花裙子,特别让人难忘的是那双眼睛,又黑又亮像小鹿,睫『毛』一闪一闪的。因为我们见面有三次了,所以她总对我笑。我知道她叫‘小蕾’,是跟着打工的父亲从南边很远的地方来的,正上小学。”
“我一闭眼睛还能想起小蕾可爱的模样,闪动的大眼,高高举起手臂敬礼、献花,胸前的红领巾在风中飘着……有一天正开市长办公会,听全市治安情况的汇报,我被一个罕见的恶『性』案件惊呆了!汇报人说有一个外地的流氓在某个公司的宾馆强『奸』了一名幼女,而且是当众做的,事后想用一大笔钱堵住那个女孩父母的嘴,可是那个女孩告发了他,他又用一笔钱买通了在场的两个人,硬是想不了了之,还威胁女孩的父母,说如果再告就要如何如何。宾馆经理也做女孩家的工作,说要花高薪特聘女孩为他们的“少年形象大使”,给的钱高得吓人,只在业余时间和欢迎高级客人时才来工作,并不影响她上学……孩子的父母哭着答应了,可是小女孩还是告发……我忍着,好长时间说不出话。也许我最后不该多问那么一句——天啊,这一问知道被害的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小蕾!我长时间仰在沙发上,眼前一片模糊……”
“当时离案发时间已经有一个星期了。我难过到了极点。我再不敢想那个孩子。为什么就偏偏是她呢……我身上的每一个关节都疼,知道这是极度悲愤造成的。好不容易忍住了,我站起来,说马上——马上去看小蕾。”
“那天我只抱住孩子。她什么话也不说,过去的活泼全不见了。小蕾长时间紧闭双眼,她不愿看我一眼。这使我总是看到她那长长的睫『毛』。”
“多么可怕啊,我整天忙忙碌碌。我的眼皮底下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就是个罪人。我平时并不是一个麻木不仁的人,也知道一些事情的症结何在,知道那些旅游区走得有多远,可惜还是缺乏勇气。我明白这些公司不是那么容易碰的。但那时我在心里下了个决心:从今以后,我就是要豁上去碰一碰!我的力量和我的岗位也许微不足道,可是这些都不能妨碍我。我也许没有多么高远的理想,可是这一毫米的理想总还该有吧!”
“这就是那一会儿的誓言。我一遍又一遍默念:你现在是这个城市的市长,你准备好了,你听着,你不准改变刚才的主意和决心。”
“回到办公室我马上找来公检法司的主要领导,又约来分管的领导,一个不准缺席;我说立刻派驻强有力的人员到那个旅游区,斩断伸向孩子的脏手!困难再大也要侦破,争取早结案,宣判、公布……我布置全市的治安工作,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加大力度,让全市群众、特别是那些弱小无依的普通百姓能安安定定过日子,穷和富倒是次要的……会散了,只有法院的头儿不走,我问还有什么问题,他吞吞吐吐。我厉声责问,他才说了一句:‘这个案子,怎么办更好?’我一听头皮发奓,大声问:‘你说呢?’他不语。我想说这个罪犯不抓不判,那你们法院今后还有法开张吗?这么多孩子在旅游区频频出事,历史上都没发生过,你查一查档案、查一查市志吧!”
“他走了。我想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因为他什么也没说。谁知后来的事实证明不是我想得太多,而是太少,一切远比我预料的还要可怕十倍、可耻十倍!那案子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结。原来那个案犯跟一个重要人物有瓜葛,他们是亲戚。有人对这个案子已经早早打了招呼。我对有关负责人说:这个人如果不抓,我这个市长就不干了!有一个副市长私下里笑,说:你干不干还不是小事一桩嘛。”
“他说得很对,虽然很恶毒。我知道在全市范围内找几十几百个市长是太容易了,谁都能干,我被选中也许从根上讲就是一个误会呢。我是一个博士生,这在很长时间内也成了一些人嘲笑的依据,只要是他们不高兴的事情,他们张嘴就说:书生还是不行!我知道一些粗鲁胆大的家伙都爬上来了,因为这一类人没什么『操』守,更没什么廉耻,在一定的时期内、范围内,当然他们的机会更多一些。我要工作,就少不了与这一类人打交道。这样久了,我发现自己也要设法变得粗鲁起来,有时还要像他们一样满口脏话、不讲道理才行,因为不这样就会被人耻笑,甚至寸步难行,一句话,会被当成外人、书生。”
“这些不必说了,反正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我不能习惯的只是眼下这个案子。我无法忘掉那个孩子黑亮黑亮的大眼睛。夜里因为难过,连续失眠。关于那个旅游区那个公司的黑幕我常有耳闻,有人说他们为一些客人专门准备了男孩女孩,毁了他们一生……我想这次将全力搏上一回,因为我实在忍不下去了。我说过,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这比我刚毕业、比我从政之初的远大理想差了十万八千里,它只剩下了一毫米——如果连这一毫米都守不住,我就完了!”
五
“一场纠缠就这么开始了。其实它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胜负。一个市长在纵横交错的关系网上真是微不足道。想想看,我多可怜,连一个孩子的公道都主持不了。相反我如果要干点坏事,那倒容易得多,这点我毫不怀疑。我差不多放弃了许多重要工作,专心于这个案件,这是被『逼』无奈。我有什么选择?所有副手都在盯着我。我憋足了一股劲,那一段时间简直不知疲倦。”
“两个月的时间一闪就过去了。我最后还是疲惫了。我不信有谁面临过与我相同的这一摊子事。阻力大到难以想象,它们简直来自一万个方面。有人组织了大得吓人的所谓律师班子,罩上了一张无形的网,你看吧!这个案子就这样一拖再拖,我知道再拖上几个月几年都有可能。而我的箭却要一直撑在弦上,无法『射』出去,直到这根弦给撑断。而他们就在旁边等着,等着它断掉。”
“最后我不得不去想想了:人这一辈子到底能干点什么、干成点什么?直想得心里发疼。我突然发现自己为了一些根本没法实现的东西奔波了半生!我把什么都搭上了,青春,爱情,一切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都完了……是时候了,我从今以后该做一点力所能及的、有意义的事情了。我不是说正在做的没有意义,不是;我是说那些远远超出了我的能力、根本无法实现的事情,也就等于没有意义。我说过,我要做的并没有多么了不起,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这只是最起码的公道,是一毫米的理想——可是,我尽了全力,然而非常不幸,我没有做到……”
“你会问为什么,我再告诉你一次:太难了,这几乎不可能。不光那个恶棍是某个大人物的亲戚,只说公司本身,后面也有无数只大手在支撑它。我,还有随便哪个市里的领导,都不可能动摇和改变他们一点点……”
“既然这样,我就要从头计划一下了。我要好好看看,看自己心里到底有些什么,我最需要的又是什么。我发现自己正被一种爱折磨得坐立不安,我已经没法摆脱了,这是真的……我相信有了爱就会有自己的生活,这才是真正的生活。我的生命差一点就给全部浪费了,我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我会万分珍惜未来,万分珍惜给予我爱的那个人,因为这等于是她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这样说简直像是在祈求,实际上真的是,只不过自尊心不允许我承认罢了……肖潇,你听到了,全听到了吗?”
“这就是我的全部想法了,我今天对你全说出来了。这些无法在信上说得清楚,所以……肖潇!”
“……”
“你能回答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