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故事》
一
唐小岷最终把控告信交给了我。它几经修改,如今已变得简洁有力,并且有三分之二的同学在信的末尾签上了名字。在那个座谈会之后,有人费尽心机,采取了各种手段加以阻挠,与家长和老师谈话,又分别找同学逐一劝止,总之以各种办法施加压力和影响。唐小岷和几个同学不得不与之周旋:表面上答应放弃,说:“我们不告了,因为我们知道最后怎样都没用。”实际上却一刻不停地抓紧去做。这是一场力量相差悬殊的对峙,胜者却是孩子们。整个过程令人感动,让人不由得从心里钦佩起少年的心智和少年的勇敢……她把这沓纸放到我手上,然后就在旁边喘吁吁地看着我。
我和朋友一定要设法送抵这一信件。冷静地想一下,这次成功的希望也许只有百分之一,但我们却绝不会放弃。
我在一个空白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唐小岷感激地看着我。
我在心里说:可爱的孩子,我们这一代做得太少了——在将来,我们或许被称为软弱的一代。我一遍遍抚『摸』着这份带有密密麻麻签名的信件,心中充满感慨:老天爷做了一次多么奇特的安排,我和死去的骆明,还有眼前的小岷,都从同一个校门踏出,而今又走进了同一个故事。时过而境未迁,世界变得如此千奇百怪,但这里却奇迹般地保留了原来的一切,它们还如数存留:园艺场子弟小学,女教师,连同她身旁那个闪动着一双鹿眼的女孩……
门外传来一阵风琴声,它在风中时强时弱,引着我和小岷一起走到外面去。
我们一直走着,直走到学校门前才站住。琴声更为清晰,简直是迎面扑来,一遍遍诉说着那个哀婉的故事。好长时间我们都忘记了说话,一直站在那儿,一直到琴声停止。她凝视着远处,当我再次问起什么时,她才转过脸庞。我问她的爸爸妈妈——他们对整个事件的态度,对签名活动反对还是支持?小岷的回答出乎我的预料:“妈妈支持,爸爸反对。”
说过之后再也不吭声了。她像现在这样眉头紧锁,我还很少看到。她往前走去,但没有进入校门,而是从它的侧面往前走去。走了一会儿她又站下,回头看着我,好像在问:我们还要继续往前吗?
这是灌木丛中的那条小路,我们很快就要登上沙岗了;再往前走就是那片小果园了。她站在了一棵野椿树下,迟疑着。
这还是当年的那棵野椿树吗?它看上去一如当年,枝叶茂盛。几十年过去了,它还是一头乌发。人和树不能比,风霜失掉了野椿树的叶子,还可以再生;风霜洗白了人的头发,却难以再次转黑。我看着乌油油的野椿树,把紫红的叶梗捧在手里。我又嗅到了浓烈刺鼻的气息。
我们在小果园的篱笆旁站了一会儿,最终不想打扰泥屋的主人。
前边是一片茂密的灌木。当轻轻拨开灌木枝条,脑海里马上回旋起当年那惊魂动魄的一幕:护园人日夜守在屋顶上向北张望,手里是一杆黑『色』的枪;最后终于开枪了——枪声震撼着整整一片原野,我在枪声里急急奔跑,一直随着那两个枪手跑进了这片灌木林中——天哪,他们打中了荒原中惟一的一只花鹿……我至今记得它身上的花纹,它渗出的血,它那美丽的、一点一点失去光辉的眼睛。我就是从那时起才记住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我们的原野上再也没了自己的花鹿。从此,我失去了自己的鹿眼。这是我一生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
小岷在一棵核桃树下站住了。树下是一片光洁的沙土,上面正茂盛地生长着几蓬金盏草。树上刚刚结了青果。以前的灌木丛中,各种各样的果子太多了,不到成熟的时候谁也不去动它们——可惜现在只要结出一枚果子,无论多么生涩都有人把它摘掉。眼下这棵野核桃树上的果实只有橡实那么大,可也大半被人弄走了。人哪,就是这样贪婪可怕,竟然要攫取青涩的果子……
在散发着清香气的核桃树下,唐小岷蹲下了。她低头寻找着什么。树下有一些脚印,小小的模糊的脚印……她再也不想往前走了,头差不多要垂到了沙土上。我想把她的心绪引向别处,问:最近回家了吗?我知道她的家在市里,离这儿还有二十多公里。她说没有。她父亲是市直机关的一位处长,母亲是这儿的园艺师,两地都有宿舍。父亲和爷爷『奶』『奶』住在一块儿,要照顾老人的生活,所以只能到这儿来过一个周末。我问她愿跟父亲进城,还是一直待在母亲身边?
“当然是母亲这儿。可有时候我想爷爷,我要回去看爷爷啊。”
我问母亲为什么不调到市里——这是很多人都求之不得的事情啊。
小岷说母亲不想放弃园艺工作,因为她就是学这个专业的,从毕业到现在一直都在这儿工作。“妈妈讲过我出生那一天的事,说她那一天正要乘车往市里去,车子跑了没有多远她就觉得难受极了,只好再返回。结果妈妈就在果园里生下了我。妈妈说那时候这儿的医疗条件很差,她直到今天想起来还有点后怕呢。那天父亲知道了赶回来时,我早生下来了。妈妈说我比一般的孩子要早生好多天。”
我又问起了爷爷。她摇头:“爷爷『奶』『奶』和母亲合不来。”
这很可惜。原来是这样。我明白,如果爸爸离不开爷爷『奶』『奶』,那么这一家人就无法在城里团聚了。好在爸爸妈妈情深意笃,还算是一个和睦的家庭。小岷一讲到自己的爷爷就来了兴致,再也不愿停口:爷爷是一个老军人,十六岁就参加了队伍,枪打得好,还不到二十岁就成了一个骑兵连长。“我爷爷那时啊,骑在一匹大白马上,挎着大刀长枪……”
腥风血雨的岁月过去了,它留给后一代的竟是如此美好的想象:英勇,帅气,传奇和浪漫……“小时候爷爷给我讲了很多战斗故事,还给我扎上一条武装带,把我打扮成一个女兵,教我打敬礼,正步走。真好玩,我老要笑,爷爷就说:不准笑。我立刻不笑了。他让我收腹挺胸……”唐小岷说到这儿脸有点红:“在城里,许多人都怕爷爷呢。”
我问老人退休以前做什么?
“爷爷退休以前是个大官。”
“哦——他现在回家休息了,人们还怕他吗?”
“还怕。走在大街上,认识他的老远就打招呼,亲亲热热的,可我知道他们心里还是怕他。不过我爷爷可好呢。他现在没事了就去钓鱼,有一次钓了一条那么长的大红鲤鱼,它离了水跳得啊。我说把它养起来吧,爷爷说好,把它养起来。可是摘下鱼钩,血从嘴里流出来……爷爷一整天都不好受,他不钓鱼了。他说我们今天不钓鱼了,就在水库边上走走吧。我们玩起来。风从水上吹过来,爷爷的白头发吹『乱』了,他站那儿拤着腰,望着远处说:‘小岷,你看见水库那边那个山岬了吧?’我说看到了。爷爷大概想起了往事,眼里蒙了一层泪。我不吭声了。我知道爷爷一会儿就会开口说话的,他时不时就要讲起过去,有时讲着讲着就要停住。我问爷爷怎么了啊?他偏偏不说。我常看到他的眼睛望着远处,一声不吭——他眼里真的有一层泪呢。”
“人老了就这样。”
“是啊,不过为什么?”
“因为他会想自己这一辈子……”
“可能是想起了伤心事儿吧!”
“爷爷觉得你这个年纪该听一些轻松的故事……”
唐小岷低下头:“可直到今天妈妈还给我讲幼儿园里的故事。在园艺场,叔叔阿姨整天给我讲的也是这些。什么时代了啊!其实我们什么都懂——我们知道的,也许比他们还要多!我们看到的经历的,他们想都想不到……在爷爷跟前才能听到打仗那些事儿,可惜只听了一半,下一半他就不讲了。多急人啊,我从来听不到结尾。”
是啊,结尾可能是整个故事中最沉重的部分……
二
小岷用力抿着嘴角,像在下一个决心,后来抬起头说:“叔叔,我想告诉你一些事儿——这是我们家的秘密。”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说:“我有两个『奶』『奶』……说出来你肯定不信,因为连爸爸妈妈都不知道这事儿,只有我和爷爷两个人知道——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我吓了一跳:这似乎太离谱儿了,她有两个『奶』『奶』,父亲和母亲怎么会不知道呢?
“开始的时候我不明白爷爷为什么这样。他钓鱼,钓到最好的鱼,就让我在水边待一会儿,然后一个人提着鱼,翻过一座小山,到水库那边的村子里去了。我问爷爷把鱼送到哪了?他说卖掉了。我才不信。一次爷爷提着鱼走了,我就尾随在后面。我一会儿钻在灌木丛里,一会儿伏下身子往前爬,就像一只猫。爷爷的脚步越来越快,我差不多都要追不上了。你想想,他当过侦察员、当过骑兵呢,他很容易就会发现我的。可是他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了,反正那一回真的被我骗了。这样跟踪了爷爷两次,他都不知道。我看见他进了那个小村子,从东边进去,绕过几个胡同就在一个小屋前停住了。他拍门了。我在大草垛后边看。一会儿一个白发老婆婆出来了,年纪很大,满脸都是皱纹,看上去人挺和善的。爷爷一声不吭。老婆婆转过身,爷爷就跟进去了。又待了一会儿爷爷才出来。我趴在草垛后面,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他比来时走得慢多了。爷爷先一步站在水库边上,他到处张望,找我。我从一片灌木丛中突然跳出来说:我跟爷爷捉『迷』藏了……”
“后来我又跟爷爷钓鱼,爷爷一边把鱼饵放进水里一边说:‘小岷,我被人盯梢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爷爷就笑着把我抱起来,用胡茬扎我的脸,说:‘孩子,你都知道了。’这样说时,热辣辣的泪就滴下来了。我不知该说什么。待了一会儿,他说小岷我们走吧,一块儿去看看她吧……他牵着我,一路上告诉:那个人是你的『奶』『奶』。我说我不是有『奶』『奶』吗?他说:‘我说的是你原来的『奶』『奶』。’后来我好不容易才弄明白:我那天看到的老婆婆是爷爷进城以前的老伴,是另一个『奶』『奶』。”
“路上爷爷讲了很多,他从来没有这么多话。原来爷爷打仗时住在一个大户家里。那个大户人家怕爷爷他们,又不得不笑脸相迎好好接待。在混『乱』年头,爷爷说他们的队伍也保护了这一家人。不过快解放时这一家人还是逃了,可惜半路上又被抓回来,最后死得很惨。爷爷说他们这一家人其实是有功的,不能和别的大户人家同等对待。那时没人听爷爷的话。爷爷只得小心着点儿,因为爷爷偷偷和这一家的小姐好上了,她就是我现在看到的老婆婆。爷爷不顾别人的反对,硬是和她结了婚。爷爷说,结了婚,她就留在村子里,他还要跟上队伍。有时队伍路过这儿,爷爷就回来住上一两天。爷爷最爱她。后来爷爷就进城了。爷爷说,‘不知是什么妖怪在心里闹开了。我变了心,把你原来的『奶』『奶』休了。你『奶』『奶』也说,我不能再拖累你了,你走吧。’就这样,爷爷一个人进了城。后来爷爷又和机关上的一个人结婚了,她就是我现在的『奶』『奶』……”
我没有『插』一句话,怕打断她的叙说。原来这个鼓鼓的脑瓜里装了这么多东西。当她停下来时,我还是期待着她讲完。她终于说下去:“爷爷领着我去看『奶』『奶』了。那个小屋我一点儿也不生疏,拐过那个大草垛,爷爷就拍门了。又是那个老婆婆开门。爷爷说,叫『奶』『奶』,叫『奶』『奶』。我小声喊了一句‘『奶』『奶』’,老婆婆的泪水就哗哗流下来了。她一下抱住了我,说:‘这是我的孙女,我的孙女……’那天,『奶』『奶』要做饭给我吃,让爷爷留下,可爷爷连连摆手说不行。我知道他怕城里的『奶』『奶』追问。他从来不在外面过夜,不在外面吃饭。可老『奶』『奶』非要让我和爷爷留下吃一顿饭不可。她说:‘我早一点做饭,这就做,你们吃了马上走。’爷爷还是摇头。老『奶』『奶』肚子疼似的伏在了柜子上——那个破柜子啊,破得要命,柜门上没有拉手,抽屉上拴了花花绿绿的破布条。爷爷掏出一些钱塞给她,老『奶』『奶』怎么也不要。爷爷生气了她还是不要。爷爷硬塞给她,她只得把它收起。后来她从炕上『摸』出了一个纸匣儿,当着爷爷的面把它打开说:‘你看,你过去给我的也没花。我不会花,因为我用不着钱。’爷爷哭了。我看见爷爷擦鼻子。老『奶』『奶』说:‘我打谱把这个纸匣装在一个坛子里,埋在院里的枣树下面,你不要忘了日后让孩子把它找出来。’这些话我都听见了……”
我的心被戳得发疼。我看着唐小岷。
“那一天她拉开柜子,从里面找啊找啊,找出了几个小贝壳,几颗红枣,都给我掖到了衣兜里。她亲我,说我是她的孙女。‘你能记住路吗?’她问我。我说记住了。‘记住路就常来,你自己来啊!’回去时,老人送我们很远,就那么直盯盯地望着我,望着爷爷。爷爷一点不敢回头,领着我走开了。在路上,爷爷一再叮嘱我:这事谁也不能讲啊,我的好孙女。我当然不会讲的,我知道这是爷爷的秘密——我们两人的秘密。”
三
我问小岷是否喜欢城里的『奶』『奶』?因为我很想知道她与两个『奶』『奶』在情感上的区别。小岷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大家都说我长得不像妈妈,更像『奶』『奶』——城里的『奶』『奶』。”
我想她的『奶』『奶』当年一定很漂亮。因为在所有类似的故事中都是如此——这算个什么故事?爱情的故事?遗弃和背叛的故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这样的故事中,后来出现的女『性』往往既年轻又漂亮,而且——严厉。
“我的两个『奶』『奶』多么不一样啊!城里的『奶』『奶』长得一点也不老,五十多岁了,看上去就像四十岁。”
从这种年龄差异中,可以知道唐小岷的爷爷当年娶了个多么年轻的女人。一个久经风雨的军人也仍然抵挡不住青春的诱『惑』,他在这种诱『惑』下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发生了可怕的背叛——这些都不是眼前的孩子所能够理解的。
“你没有姑姑、伯伯和叔叔吗?”
她嗫嚅起来:“城里的『奶』『奶』就生了爸爸一个,原来的『奶』『奶』没生孩子……”唐小岷眉头紧锁:“老『奶』『奶』年纪大了,她一个人住在小屋里,如果生病了、摔倒了怎么办?我老要这样想,想得头都疼了。有一次我问爷爷,爷爷不吭声,脸『色』铁青。我说快把她接到家里吧,爷爷脸『色』更难看了。她孤零零一个人,怎么办啊?后来又一次钓鱼,我听到爷爷不停地叹气。怎么了爷爷?爷爷就说了,他说不知多少次商量过城里的『奶』『奶』,把小屋里的老人接回来吧,城里的『奶』『奶』就吵。她说:‘你把村里那个人接过来的一天,也是我从这个家里走开的一天。’”
“她走开?那她去哪里?”
“大概回老『奶』『奶』家。老『奶』『奶』在很远的那个大城市里。我没见到她,不过『奶』『奶』常常提到她。我知道老『奶』『奶』是个很厉害的人,连爷爷也怕她。爷爷有一次一边钓鱼一边说,他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情,就做了这一件,结果这就使他一辈子不得安宁。他说孩子,你爷爷为什么整天跑步锻炼身体、钓鱼?就是为了死在你乡下『奶』『奶』的后边。爷爷说如果他死早了,那会闭不上眼的,‘那是个孤寡老太婆啊,她的全家差不多都在混『乱』年头给我们这边杀了,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我不能让一个孤寡老太婆留在世上,我不放心!’那一天我抱着爷爷哭了,爷爷也哭了。我们一块儿哭了好久。爷爷为什么老得这么快,我今天才明白了。他那边的人杀了老婆婆的一家,他后来又扔下了她,这让他难过。我觉得爷爷真是一个可怜的人。本来,我准备把我们在控告信上签名的事告诉爷爷,因为谁都怕爷爷——我们只要告诉了他,他就会帮我们。可是我可怜他,不敢让他再生气再难过,爷爷已经活得太苦了。那一天在水库边我向他发誓:我长大了一定服侍小屋里的『奶』『奶』,她就是我的亲『奶』『奶』。我一定不离开她,一生都不离开。爷爷一听又哭了,搂住我亲了又亲……”
“从那儿以后,我一个人常去看老『奶』『奶』了,在她那儿过夜,有时她一整夜都搂着我。她身上有一股干草味儿。大概就为了搂抱我,她每天都要洗澡。她的衣服很破,可是很干净。她说好孩子,我死也值了,想不到能有你这么一个好孩子疼我。我说『奶』『奶』,我本来就是你的孩子。有一天我还把廖若和骆明领去玩了。我怕老人孤独。我们带了很多罐头。就这样我们在那儿过了一个周末,都一块儿喊她『奶』『奶』。再后来,再后来就发生了那个事儿……我很久没去『奶』『奶』那儿了,前几天又去了,『奶』『奶』一连问了几遍:骆明哪去了?我说他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转学了吗?’我说是啊。她说这个孩子要走也不来告别一声。我说他走得很急很远: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我瞒过了『奶』『奶』。叔叔,我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她哭起来。我现在无法安慰这个孩子。
小岷哭得越来越厉害,抽泣着:“不是,叔叔,我想说,我想说的是……”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赶紧垂下眼睫。
直过了好久,我都能感到她的身体在抽搐。我很难受,因为我在想其他的一些事情。我的思绪常要莫名其妙地转到那一天——我在场医那儿听到的可怕故事:一群不幸的孩子与“超级酒吧”、与一些魔窟的故事……但我不敢发问。我当然不能想象她也会落入那样的魔窟,但我至少可以想到这个时代的恶魔,它的全部伎俩,想到她和那一群伙伴,以及所有的被劫掠者……后来她总算擦干了眼泪,说:“叔叔,我刚才只告诉了你一个秘密,没有告诉你更可怕的事情——这件事城里的『奶』『奶』肯定知道,爸爸妈妈也可能知道;可他们都在瞒着我。这是我一点一点从爷爷嘴里抠出来的,我真害怕,真害怕……”
四
“那一天我和骆明廖若一块儿到乡下『奶』『奶』那儿,和『奶』『奶』一起出去采野菜。采野菜时『奶』『奶』告诉我们很多爷爷的故事,说那时候他最喜欢吃野菜——她出去采来,做好了等他回来……这一天,我们大家一块儿帮『奶』『奶』做,洗菜切菜;『奶』『奶』的手太巧了,她把各种野菜包成水饺,凉拌、热炒,做成了很丰盛的一大桌呢。大家正高高兴兴吃饭,突然外面有人使劲儿敲门,到后来是砸门了。”
“那是个男人,他一边敲一边喊,喊了些什么谁都听不清。我转脸去看『奶』『奶』,发现『奶』『奶』的脸『色』突然变了,起身就要去开门。廖若跑在前边,从门缝里看了一眼,慌慌地拦住『奶』『奶』说:‘不要开不要开,那是个疯子。’这一下我们都知道了,他就是那个天天在村子四周胡窜的人,不停地喊‘发大水’的人;这疯子又脏又臭,怪吓人的,我们平时见了就跑,跑开一段再往他身上投泥巴;有时他还和我们对骂……这会儿我们都一齐阻拦『奶』『奶』开门,可她就像没听见似的,只顾往门前走。我急得大声喊起来:‘『奶』『奶』你千万不要过去,他是个疯子,他会打人的!’”
“我当时真不知『奶』『奶』是怎么了,她不顾一切地把我们扒拉开,差不多是扑到门上的,一下就把门闩拉开了。我们那会儿全愣了,傻了,赶紧护在老『奶』『奶』身上。接下去发生的事儿怪极了:那个疯子平时多凶啊,这时一见了『奶』『奶』立刻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呆望着,只会傻笑;这样笑了一会儿,突然把头拱到了『奶』『奶』胸前。我们想『奶』『奶』一定会害怕,他会把她掀倒,谁知根本不是这样——她抱住了他的头,伸手梳理他的头发、拍打着:‘孩儿,好孩儿,饿了吧?家里来,快来。’她扯着他的手领到屋里,从我们摆好的盘碗里夹了很多菜,‘孩子,可怜的孩子,坐下吃吧,吃吧,再不你就带走……’疯子高兴得直流口水。他用一块塑料布兜起东西,喊着跳到院子里,摇摇晃晃,一边从纸包里掏出东西吃,一边在院里打转。老『奶』『奶』坐在那儿流眼泪。我们都赶疯子:讨了东西你还不走,还赖在这里,你快走吧,再不走打你了!疯子挠挠头发,一边喊叫着一边往外跑了。他又喊‘发大水了’,我们赶紧把门关上。”
“谁知这一下『奶』『奶』再也不吃饭了。她盯着关上的门,叫着:‘孩儿!孩儿!’我们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不该把那个疯子赶走吗?但我们都知道:是我们惹得『奶』『奶』不高兴了。她真的很难过……”
“我还从没见『奶』『奶』这样难过。我又害怕又纳闷,不知怎么才好。这事过去了好几天,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就去问爷爷。爷爷听了一声不吭,头垂着。我发现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什么也不愿讲,两眼盯着地上。我明白遇到怪事了,这里面肯定有什么事儿——真的会有什么事情。我在心里猜了很多、假设了很多。”
“可惜我猜得都不对。所以后来当爷爷讲出那个秘密的时候,我还是给吓住了……叔叔,你想不到,你肯定想不到这会是一个多么大的秘密……”
她在说这些时,鼻尖上、额头上,到处渗出了汗粒。我安慰她,让她慢些讲。她大口地吸气……“你还记得吗?我好像说过,爷爷告诉,小村里的老『奶』『奶』以前生过一个儿子。他说这个儿子眼睛大大的,又漂亮又聪明,爱说爱笑。后来就因为爷爷和老『奶』『奶』分开了,他就变得再也不愿说话。老『奶』『奶』因为出身大户人家,村里就不断找她的麻烦。他们把她拉走,让她到集市上游街。最吃紧的日子里,连爷爷都不敢袒护她,两人要见面都不成,爷爷至多是等到半夜才敢转到那儿,远远看一眼小屋的灯火。不这样他就睡不着。小屋里的那个男孩,也就是我的伯父,一点点长大,也一点点呆傻了。他是被那些时不时冲到家里的背枪人给吓坏的……”
“后来风声松了一点,爷爷不顾城里『奶』『奶』的阻拦,把伯父送到了林泉精神病院。他在林泉里过了几年又跳墙逃走了。有人想逮住他重新关起来,爷爷不让。叔叔,我也往他身上投过泥块、骂过他……我不知道这个人原来就是我的伯父!叔叔,我不敢跟『奶』『奶』讲,也不敢告诉爸爸,不敢告诉骆明。骆明直到死也不知道那个疯子是谁。从那时起,我只要见到疯伯父一次,就要心惊肉跳好多天。我又害怕又难过,真想扑过去搂住他,叫他一声伯父。可我不敢。我连走近他一步都不敢。我怕他傻笑。他一看见我就『乱』喊,吐出长长的舌头……我真怕他。”
“从那以后见了『奶』『奶』,我再也不敢问疯子的事了。不光这样,我每次去那个小屋都提心吊胆,因为生怕在那儿遇到伯父——不知怎么,他后来再也没有让我在那儿遇到。他像是故意躲开了似的……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老想哭。有一天我鼓起勇气去了小屋,再也忍不住了。我扑在『奶』『奶』怀里……她一边亲我一边说:‘孩子,你知道我不能跟你爷爷回去,不能离开这儿。别说他家里那个女人不要我,就是要,我也不能回。我在这里有个拖累呀,有个拖累。’我知道她说的‘拖累’是什么,她要在这里等那个疯伯父!我知道,伯父疯了,他再也认不得别的家,这个世界上只有这间小屋才是他的家。『奶』『奶』说他的脑子坏了,如今只能记住这个老窝儿,因为他是在这儿生的,所以他无论走多远都能『摸』到回家的路……”
“我不知该怎么办。我要瞒着这么多人,这么多事。我不能告诉妈妈和爸爸,也不能告诉城里的『奶』『奶』——我还要躲着疯伯父,还要把骆明的死瞒住爷爷,瞒住乡下的『奶』『奶』。她常常对我说:你该把那个小苹果孩领到我们家里,多么好的一个孩儿呀,他长得真好看,他是谁家的娃娃?她问个不停。幸亏她没有追问他为什么转学?他的家在小果园里,为什么要到外地读书?我在心里编了许多谎话,想告诉她:他到很远很远的一个亲戚那儿去了,他住在了大海的另一边。我不会说谎,真怕『奶』『奶』再问下去就要『露』馅儿。我也怕和同学一块儿走在大街上时,遇到我的疯伯父……那时我不知该怎么办,如果我压根就不知道这些会多好啊。过去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时我活得多高兴……叔叔,我到底怎么办?怎么办啊?”
我扯住孩子一双稚嫩的手,不知如何回答。
她多么小,可是从很早起,她就携着这样的沉重往前走。这是谁也无法更改的一个事实。我今天才明白为什么有时候她的一双眼睛那么沉郁。这扇通向心灵的窗户啊,一旦敞开就再也无法关闭。我们已经没有办法把她重新变成一张白纸。如果没有那样的一个爷爷,也就不会有现在的小姑娘。她的两个『奶』『奶』、她的园艺师母亲、她在市里工作的爸爸——一种多么偶然多么奇妙的组合,造就了眼下的唐小岷。一般而言,她要承受这一切——随着时间的积累,最终会让其变得不堪忍受。所以,像她一样,今天常常令我变得矛盾重重顾虑重重:既害怕遗忘、诅咒遗忘,又害怕像山峦一样堆积的记忆……
“叔叔,我有时真想逃到一个岛上——你肯定听说过那个岛了,就是那个仙岛!那儿一个人也没有,我真想去那儿……”
我惊讶地看着小岷。
“我想去那个岛,想一个人……”
我摇头又点头。我在想那个仙岛。是的,那是当地人人皆知的传说,传说中真的有那么一个岛,它是逃匿之岛流放之岛,也是幸福之岛……
《族长与海神》
一
可能所有的孩子都一样,个个拥有自己的想象和怀念之地。它们可能仅仅是一种梦想,所以才如此美丽。它们可能永远都停留在传说之中,也可能在某个时刻被不经意地掀开了一角,让人得以窥见真实——这才是一个致命的时刻,这个时刻也许会影响人的一生,影响他的出发和归属。具体到我自己,我的梦幻和想象,则必须从第一次去看大海说起。
那是一个暮『色』刚刚围拢的时辰,我和外祖母站在风平浪静的海边。我觉得夜『色』是直接从大海里生出来的,这就打破了以前关于黑夜来临的某些固定的看法:我总以为夜晚是从天上降临的,就像一张缓缓撒开的大网那样,把天和地罩住了。大海开始变得黑乌乌的,它原有的墨绿『色』只有凭记忆才能寻觅到一丝一缕。我『迷』茫地看着这片大水。能够站在这儿可真是不容易啊,因为我跟外祖母在林子里采蘑菇,采了快一天了;我一整天都在恳求她:去看大海吧,去吧。外祖母不吭声,那是因为她不同意。在当地,小孩子第一次看海是非常值得讨论的事情。因为几乎毫无例外的是,只要他们看过了第一眼,就再也不会忘记,就会无时无刻地惦念它,一有机会就会往海边上跑。而大海在大人眼里是非常危险的地方。这一天我一直跟在外祖母身边,差不多都要绝望了。天快黑了,外祖母擦一把汗站直了,然后往前走去。我一阵沮丧,原以为她要领我回家了。想不到她一直向北,走出丛林,一眼看到了开阔的天空——天哪,我看到的是与天空连接一起的大水,一片汪洋……
我差点哭出来,原来这就是大海啊。
天『色』太晚了,这会儿我们没有看到一条船。我用力地往大海深处张望,想把它望穿。海鸥和其他水鸟飞来飞去,它们叫得并不起劲;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突然看到了一座隆起,它的上部已被水雾遮去。天黑前太阳把仅有的一道光束投『射』出来——这刺眼的光束奇怪地横成一条,像长剑一样刺向水中的那片凸起,立刻把它照成了金『色』;但也只是几分钟的时间,这道光束就消逝了,然后一切都重新溶解在茫茫大水之中……
外祖母说:那是一个岛。
“上面有人吗?”
她说有的,不过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只有一个人登上了那座岛……
“那儿离这里多远?”
“它比看上去要远得多,渔民不停地划上好几天船也到不了——因为围着那岛的是一条暗流,船刚一挨近就得被卷翻,所以自古以来也没有几个人真的上去过。有的渔民在海上遇了难,船掀翻了,人也被浪打昏了,醒过来一看,见自己躺在了岛上。那是海神把他们搭救了。渔民们平时要自己上岛可就难上难了……”
这就是外祖母第一次领我看海。
那时候父亲还没有从南山回来,小茅屋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我现在怀念那些日子,主要就是怀念与外祖母在一起的时光,她给我讲的故事。我已经不记得她和妈妈给我讲了多少故事,其中最为可怕的,就是关于旱魃的传说。平原上的人都知道有这个妖怪,知道他一手造成的那场没有尽头的灾难——与之连在一起的还有雨神,那是她不停寻找鲛儿的悲凄故事……那些漫长的夜晚啊,外祖母的故事成了我最好的干粮。
每个人都在慢慢长大。少年与成年的不同之处太多了,其中一个最大的不同,就是成人不再热衷于那些令人入『迷』的、千曲百折的传奇了;也没有人把听故事和讲故事当成重要的事情——而在少年的记忆里,真的渴望一天到晚讲,讲个不停,他们无法离开自己的故事,离开了就像得了一场大病一样。那些夜晚哪,那些不知困倦也不知饥饿的夜晚哪,真的一去不再复返了。
一个平原少年就是被各种各样的故事养大的……
外祖母没有去过那个岛,可是她讲了那个岛上的故事。
岛上最早的时候没有人烟:全是各种各样的动物,是它们的世界,它们也从来不知道人是什么模样的。一开始它们见了人觉得实在有趣,像喜欢一切新来的生灵那样好奇——在它们眼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是平等的,所以也并不觉得人有什么特别。小沙雉鸟长得很小,可是狮子却很大;人的个子挺高,长颈鹿却比人还要高得多。在它们眼里,所有的生命外形怎样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其他方面。它们很注意的是对方的眼睛,总是盯着亮晶晶的眸子看个不休。它们能从眼睛里看出一切。
岛上长满了各种树木和鲜花,泉水清亮甘甜,是真正的仙境。传说中这岛上的所有动物都是长生不老的,因为这儿有长生泉——只有居住在岛上的生灵才能找到这泉。
外祖母说这岛上第一次有了人的日子,简直是个天大的节令啊,百兽都高兴得撒欢,又唱又跳。岛上树木更绿,花儿也更艳了。它们第一次见到的人是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儿,那个漂亮啊,圆脑壳红脸蛋,头发黑得流油,眼睛亮得像泉。它们围住他看个不休,说:原来这就是人哪,以前只听说了,还从来没见呢。人真好啊。它们问他从哪里来?为什么流落到大海中央的这个岛上?小男孩张开了嘴巴,『露』出了又白又小的牙齿。它们赶紧给他长生泉喝。他喝了,感激地看着四周的生灵。野鸡用火红的冠子一下一下抚弄他的头发;鸽子轻轻地吻他;小熊发现了他后背上有一处擦伤,就给他涂了绿『色』的草『药』。他的泪水流个不停。生灵们说:看哪,人和我们不同,人会哭呢。大概他受了太多的委屈吧。你讲讲吧,讲讲吧,人从头讲讲吧……
二
老鹰在天上飞,飞到了云彩那么高,往下一看,地上有黑鸦鸦的一大片,就是平原上最大的村子了。它曲折的街巷,又粗又高的老树,都证明了这个村子有长长的历史。谁也不记得这个村子存在了多少年,千千八百年?不,那得问老族长。他的鼻子一哼,谁都得老老实实听着。
千年老村从来都是老族长说了算。他中等个子,大圆脸,身子比石碾还粗,肚子像一口铁锅。他手里端了金子做的水烟袋,穿了绸缎衣裳;身边什么时候也不缺使唤人儿,一声吆喝,点心盒子上来了,茶水上来了;还要为他捶背挠痒、理眼眉的——老族长有个嗜好,没事了要理眼眉。结果他的眼眉越来越粗,两眼黑洞洞吓人。这眼盯谁一下,谁就得浑身筛糠。
老族长一共娶了六房老婆,死了三个,剩下的三个也快了。因为老族长命『性』大,一般人靠近了,身上的火气就被他慢慢吸了去。有个通晓八卦的阴阳先生来看过,暗地评议说,那些为老族长捶背挠痒的、搀着他走路的,都被他吸走了火气。话是这样讲,可还要有人小心地陪伴他,好话哄着他。不这样不行啊,因为谁都明白,人这一辈子少活几天不要紧,半死不活就可怕了。老族长折腾起人来花样多着呢,而且从不自己动手,只要鼻子哼一声,有人就会替他做得利利索索。族长的威气盛,村子里无论有什么难事,只要经了族长,一切也就结了。有一年本族人从外边娶来个俊俏媳『妇』,结果惹下许多麻烦。因为新媳『妇』见多识广,根本不把公婆放在眼里;男人用族长吓她,她一时发狂就说了句粗话。这话很快传到了族长耳朵里,族长鼻子哼了一声。旁边的人立刻慌了,小心翼翼问族长怎么办。族长说:我不知道!四周的人更慌了,于是连夜商量。按族规,“欺爹欺娘的后人”要剥个浑身精光,然后用细韧的藤条抽个仔细;改过的留下,不服的用麻袋装了抛海。新派媳『妇』当然不服,她被脱光了衣服还发蛮力,结果被人按个铁定,暴打之后直接扔进了海里。
那个新派媳『妇』实在俊俏,所以她的死在村子里引起了不少波动。年纪大的啧啧不停,说这一下断了俊苗!年纪轻的就说:怎么能这么心狠呢!事后很久他们才收声敛口,有的还改口说:别以为自己长得俊就无法无天了,自古俊人多了,谁也别想欺天欺祖!
村子里有两个老实人,他们五十岁才生了一个男娃。这男娃简直像个女孩儿,眼睫『毛』扑扑闪,谁见了都喜欢。老两口疼爱得没有办法,一天到晚守着他。他们给孩子取名“金娃”。金娃长到五六岁上,嘴角和眉头都增添了一丝威气,这使他既有女娃之美,又有男儿之刚,简直是一个从未出现的美少年。村里人都说他是全村一宝。金娃长到了十二岁已是美名远扬,连外村人都不惜跑远路来看他一眼。金娃不光是长得俊美,而且聪明过人,勇力超群:有一回与几个同伴在林中采果,忽然一条大蟒蹿出,一口咬住了一个同伴。那些大孩子都吓得撒腿跑开,金娃却一个人跟那毒蟒搏斗起来,一直斗到太阳落山,最后带着一身血水、背着获救的同伴一瘸一拐走回村里。
老族长听说了,咕哝说:那我得去看看了。两个老实人知道后欢喜得哭了,说:天哪,怎么能让他老人家跑腿,这娃儿该自己送给老人家看看!可是来传话的人说:那不中,在家里等吧!就这样,一家人没敢挪窝等了五天,老族长还是没有来。第六天半上午时分,一伙儿人簇拥着老族长来了。其实老族长也不过才六十岁,因为辈分高,全村人都把他看成了老人,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老迈,从十年前的穿戴和言谈举止都很像个老人了。老族长的年纪比这老两口还要少上几岁,可是谁都忘记了这一点,就连老两口自己也一口一个“您老人家”,还上前搀扶他。老族长拄着拐杖,手捋胡须,嘴里发出吭吭哧哧的声音。与别人不同的是,他的裤脚扎了宽幅腿带子,胸前还系了一个玉坠儿。
“那孩儿呢?”老族长话音还没落地,老两口就慌不迭地叫着金娃。金娃从人空里挤出来,怯生生地看了老族长一眼,马上低了头说一句:“老爷爷……”“哈哈哈哈!”老族长大笑:真是个好娃儿——好娃儿啊。说着上前一步,伸手『摸』孩子的头发、后脑,又捏孩子的肩头、胳膊、周身上下;最后他还把金娃的嘴巴拨开,看了看他的牙齿。老族长说一句:“真是不孬。”金娃妈的泪水哗地流了下来。老族长头使劲往后仰去,说:记住啊,这孩子不孬!
老族长走了。一家人乐坏了。
第三天上,老族长身边的人传过一个话来,说老人相中了这娃儿,留你们这儿不放心,要收到自己身边养活着。老两口又喜又忧:这娃儿一时离了都心疼,若是好多天离开了,那还了得?想是这样想,他们心里都清清楚楚:孩子是走定了。村里人个个咂嘴:人家怎么生了这么大福分的娃儿呀!谁知金娃听说后立刻摇头说:“不去不去,俺要上学堂哩!”老两口拍打膝盖:“俺娃儿傻不傻呀,老爷爷要了你,你这辈子也就成了,什么还没有哩!”金娃只说:“俺不,俺要上学堂哩!”
老两口一遍遍嚷:“金娃呀金娃,老爷爷只要张了口的,哪有更改之理!你就打谱这辈子去伺候老爷爷吧!”
三
族长让人给金娃家送来一大笸箩面,一个猪头,五尺土布,然后给金娃洗了身子,换上崭新的衣服。孩子离家那一刻,老两口哇一声哭出来。领人的不高兴了,松了孩子的手。老两口赶紧赔不是。
从此以后金娃就是族长的人了。都说老族长这辈子没有可心的后人,这一下有了。其实老族长有个儿子,如今大了,跟上人去东北做买卖。他是被老族长打跑的——一年上老族长坐在炕上吸烟,听见隔壁有人哭,一伸头看见了什么,提起棍子就把儿子一顿暴打。就这样,遍体鳞伤的儿子被人领到了东北,一去不归。老族长端量着金娃,对四周的人说:可惜辈分不对,要不我就收下做了儿子。
金娃一直跟在老族长身后,走哪儿跟哪儿,一离开半步老族长就嚷:我娃!这时金娃就得跑上去,让他把手牵了。老族长坐在大树下,金娃就给他理眼眉,理上半个时辰再捏弄脚指头。老族长闭着眼,呼呼睡过去了;一醒来就把金娃揽到怀里,伸手抚『摸』他的身子,说我娃全身的皮儿就像绸缎。
夜间老族长怕冷,要搂着金娃入睡,金娃要翻个身都难了。冬天金娃身上火热,老族长搂得更紧。天刚黑老族长就要上炕,一觉醒来才是半夜。下半夜老族长满是精神,坐起来抽烟,吸得烟杆嗞嗞响。这余下的一截时光主要是逗弄金娃了。金娃下半夜是最困的时辰,老要打瞌睡,老族长就一遍遍扳他的下颌,挠他,又把他放平,蹲在炕上看他赤『裸』的身子,正过来看反过去看,百看不厌。老族长亲他的时候,他被烟臭味儿熏哭了,哀求说:老爷爷你饶了我吧!老族长就发狠地按住他说:不饶!不饶!
老族长夜夜与孩子耍弄,精神头儿越来越大,两只眼火红锃亮,胡子都翘起来了。他让孩子爬上脊背踩,又让孩子枕着他的肚子睡觉;一鼓一鼓的肚皮耸得孩子睡不着,他就大笑……金娃千央万求才被应允回家一次,爹妈见了亲不够。有时他哭着躲闪,爹妈问好娃儿这是咋了?金娃脱了上衣,爹妈一看都流了泪:孩子周身上下都是牙印。他们捂着嘴喊:这个老不死的畜生啊,这个心比蛇蝎还毒的人哪,他怎么能咬这孩子?金娃说这不是咬——他亲我,一用劲儿就这样了。他说再也不回了,死也不回了。老两口儿哭着规劝:好娃儿说得多轻巧啊,你和爹妈都在人家手里攥着哩。金娃一声声哭,爹妈吓得捂了他的嘴,一遍遍哄他。
金娃一离去,老族长就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水烟也顾不得吸了。四周的人想帮他,刚一挨近就被呵斥:滚一边去,死不净的杀材!四周的人都吓坏了,说天哪,老族长这是咋了?几天过去,好不容易金娃回来了,老族长像个年轻人那样一蹦老高,迎上去一顿好搂。金娃满眼都是畏惧,只是紧咬牙关。天还亮着,老族长就房门关严,爬到炕上,说好孩儿快快为我捏弄起来。金娃又看到这红黑『色』的鼓鼓皮肉了,又嗅到这刺鼻的膻气了。
老族长的夜晚有多么长,只有金娃知道。他好不容易才熬过了上半夜,还有更加可怕的下半夜。下半夜老族长养足了精神,虎气生生地把小金娃耍来弄去,让其一刻也不得安生。他把金娃细长的双腿挽起、伸开,又揪紧脚腕拉成一字。有时他坐在金娃身上,压得金娃险些绝气。老族长的『臀』部让人想起柳木水斗,坐在金娃身上,让金娃净想死和逃两个字。
“老爷爷,俺不敢了,俺害怕了……”金娃终于发出了哀声。老族长翻着又厚又宽的眼皮说:你是我娃,你又怕个什么……这天风大得像要掀倒屋子,趁着下半夜还没有到来,金娃装着解溲出了屋门,然后攀出了院墙。他赤身『裸』体,没有一根布丝,到了外面才想起找块蓖麻叶子遮身。他原想跑回家去,又怕爹妈把他送回。他在自家土屋后面哭了一会儿,就往南跑了。天亮前他跑出了二十里,想起爹妈,心里一疼,又回来了。他只想趴在屋后的麻地里看他们一眼再跑——这一跑还不知猴年马月才回呢。谁知这可不是个好念头,他在麻地里迎来了早晨,也迎来了危难——还没等看到爹妈,老族长的人就围上了他们家的房子。金娃明白了凶险,拔腿就往外蹿。麻地里的鸟儿惊得满天飞,他像风一样快。可是他还想看爹妈一眼,在村头再也跑不动了。前边是呜呜响的河水,过了河就是他乡。他坐在河边一动不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了动静——老族长的人撒开在野地里,像合一面大网那样把他一下围起,捉紧。那些人对他说:这回你可死定了吧?
金娃一声没哭。他觉得哭够了,不想再哭了。
他昂着头站到老族长跟前。老族长瞥瞥他,哭了。老族长哭着一拍桌子,几个大汉就把他绑起,拉到一间黑屋里去了。那黑屋离老族长的屋子只有一道窄墙,里面噼噼啪啪的声音一响,老族长就喊:“啊呀,这不是人遭的罪啊,这哪是人遭的罪啊!”老族长的声音传到黑屋里,那些家伙下手更狠,边打边骂粗话。
金娃一天被打昏了三次。最后一次醒来时,被人抬到了老族长屋里。老族长嚎了一天,已经有气无力,只能躺在炕上侧脸看着重伤的金娃。金娃看着屋门。老族长说:上个足环吧!
四
金娃被拴在老族长的屋里。足环的链子很长,所以金娃可以在屋内随处走动,还可以爬上炕去。可是夜间金娃宁可蜷在地上,也不靠近老族长。老族长的确变得虚弱了,躺着吸烟,躺着交谈。金娃不说话,也不吃饭。老族长有些慌,跳下炕来,将一钵汤递到金娃跟前说:喝下!金娃摇头。喝下!金娃又摇头。老族长哇哇大哭,坐在地上,两手抱脚嚎哭。许多人都听到了哭声,围过来看。金娃害怕了。他不怕别的,只怕听到老族长哇哇的哭声。他总是觉得这哭声会带来更大的灾难。他一声不吭地捧起汤钵,咕咕地喝下了。老族长这才爬到炕上安睡。
一连多少天都有人来为金娃医伤。老族长问那个乡间医生:能不能落下疤痕?医生说保不准会有。老族长暴怒:有一个疤痕,我就让人在你身上烙一下。乡间医生吓得面如土『色』。第十八天上医生为金娃拆下『药』布,果然没留下一个疤痕。老族长大喜,让人给了乡间医生一大包银子。
半夜里老族长问金娃:我待你这般好——我一辈子也没待人这么好——你怎么还要跑哩?金娃不吭声。老族长搂住他一阵大哭,说我这辈子什么福没享过,还差什么?什么也不要了,只要你哩,求求娃儿莫要再跑了,啊好?金娃点点头,说我不跑了,我一准不跑了;不过你得给我解了足环。老族长问:你真能不跑?金娃又点头。老族长说好也,来人唉!
从除去足环的一天,院落四周的汉子增了许多。他们扛着大刀片子、土枪和棍棒,还提着铁链子。老族长在屋里从不让金娃穿衣服,出门时却要让他穿得厚厚实实。在外面,远远近近有不少人跟着,其中总有一个手里提着那副卸下的足环。
夏天来了,金娃说要去海里洗澡。老族长想了想,说那就去河里吧。一大群人跟着去河里了。老族长和金娃一块儿跳下河去,一下河就嚷,说多么滑溜的水呀。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见金娃一个猛子扎得没了影子。一群人全下了河,会水的不会水的一齐喊叫,有的淹个半死才蹿上岸来。金娃的水『性』全村第一,这猛子一扎就抵了河对岸,爬上岸,又风一阵火一阵地往前跑了。他不知哪是边哪是沿,只顾一顿疯跑。
金娃昼伏夜行,一跑跑了七七四十九天,歇了脚一问,才知道是南国地界。这里人生地不熟,吃物也怪异,口音十句有八句听不明白。他想着爹妈打工,挣一口吃一口,扳着手指算老族长的年纪,决心等他死了的一天再返回故乡。这样熬着,好不容易才过了一年。金娃到底是年轻,有一天做了个梦,梦见老族长死了,爬起来哭了一场,接着抬腿就往回跑。回去的路比来时还要长,他跑了八八六十四天,这才望见了村子。金娃跪下就哭,有人见他哭得伤心,就问:谁家俊娃,这么呼天号地哩?金娃抹抹眼泪,开口就问那个老族长可是死了。听的人吓得四下里看看,见四周没人,这才压低声音说:啊呀你咋敢这么说话!老族长活得正硬朗哩……金娃蔫了。他怔了半天,最后咬咬牙,决定回家看上一眼——只一眼!
他在庄稼地里挨到了天黑,这才小心地往村里磨蹭。『摸』到滚滚发烫的小泥屋了,金娃哭着敲门。黑洞洞的屋子好不容易才传出一点响动,妈妈隔着门缝问:谁呀?金娃的应答像蚊子,可是妈妈听得真,一把拉开了门,把儿子抱在怀里……这一夜全家都没睡,也没敢大声说话。爹妈让他天亮前离开:那个老族长这回要是逮到你,就不会像上回那么便宜了。天快亮了,该分别了。
金娃在灰蒙蒙的光『色』中跑出了村子,只在周围转悠。村子有着强大的磁『性』,吸住了他,让他再也难以走远。有一天他正在闲遛,突然有一个头上包黑布的家伙靠近了,还没等他明白过来,又有两个人从一旁夹住了他。很快,他被拴上了足环——他一眼认出还是当年的那个环子。他哀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老族长正坐在大院当中等他呢,人比当年老了十岁。他死死盯住金娃,头往前用力探着。金娃说:杀了我吧。老族长说:偏不!
从此以后金娃给套上了两个足环,每一动就发出哗啦啦的响声。金娃想可怜的爹妈呀,他们还不知道我又被逮回哩。这会儿他想的是:今生只要跑出,就死也不回了!可是他知道,再次逃走的希望只有米粒那么大了。不过要真有这样的机会——老天爷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就不会活着回来。
他想啊想啊,想只有一次的那个机会。老族长只要不在身边,他就琢磨这两个足环。每个足环都有拇指粗,是铁匠锻出来的;再看链子,每个环扣上都有小小的缝隙。他觉得自己的全部希望都在这链子上了。他差不多每天都要伸拉这链子,一有机会就在屋内的粗石上磨。老族长夜间搂抱他的热情有增无减,只不过一碰到发凉的铁环就骂。金娃趁机说:老爷爷,你就除去这倒霉的环子吧,我再也不跑了。老族长哼一声:别想吧,我倒琢磨咱俩都拴上环子哩。
大约又过了一年多,金娃看到了出头之日。那个铁链眼看系不住他了。可是他还要等屋子四周人手稀少的时候,一个月黑头。这样的时刻终于还是来了。
老族长上半夜睡得死沉,金娃用冰凉的铁链往他身上触,他就往后缩。等老族长一离了身,金娃就小心地弄开了链子,『摸』下炕来,『摸』出屋门。星光下,金娃又赤条条地撒开了丫子。这一回往北,一直往北,他盯紧了那颗星星,星星下面是大海。满村的狗都咬,汪汪的叫声弄出一片火把——金娃终于明白那是老族长的人追上来了。他发疯一样地跑,跑,死也不停。他一直盯着那颗星星。
老族长的人越聚越多。村里人都知道出了大事,全拥出来。火把往前追,渐渐围成了一个半圆。金娃被火把给『逼』到一个临海的悬崖上——四下都是绝路!
火把越『逼』越近,就离金娃几十米了。老族长站在一大簇火把下,瞪着贼亮的双眼喊:我娃,快回心转意吧,今个家来,我一不打你,二不骂你。你反正也跑不了啦,跳下崖去还不是一死……老族长说着说着哭起来,手下人早在暗影里往前『摸』了。这一切金娃都看在眼里。
最后的时辰到了。他大喊了一声爹妈,跳下了十丈悬崖……
五
惨惨的金娃啊,他这一跳断了多少人的念,全村人大嚎一声说:老天,金子做的好娃这一下没了!族长瘫在了地上,一帮子使唤人七手八脚把他抬回了。
金娃爹妈哭坏了眼,后来做了一个梦。他们从来相信梦境。
金娃跳下十丈深崖,照理说必死无疑。可是这娃儿太好了,好得人间容不下,神仙舍不得。他这一跳惊动了海神,一个年纪和金娃差不多的小海神水光光地跃到了崖下,一个翻身把金娃接住了。小海神驮着金娃就去了一个岛上。
他们一上了岛,众生灵就把他们围上了。生灵们都熟悉小海神,可是从没见过金娃,一齐问:这是什么物件呀?小海神说:不得了啦,这是个人。生灵们说:俺可是第一遭见到人,以前只是听说过——想不到人长得这么好看,比长颈鹿大哥也不差多少。
金娃与众生灵玩得愉快,只是想念爹妈。雄鹰说:这个嘛好办,我替你望望去。它这么说一转身飞了。不到半个钟点,雄鹰回来了,说:你爹妈都过得挺好,你就放心吧。众生灵为他端来了长生泉,为他拿来了果子。它们在一起议论,说人这种物件长得确乎好看。
小海神偶尔来找金娃玩,他来的时候就是整个海岛的盛大节日。大伙一块儿唱歌,金娃第一次知道自己有如此好的一副歌喉,他的歌声赢得了众生灵的惊叹。百灵说:真是想不到。鸽子说:我只会咕咕。鹦鹉说:以后谁也不要赞扬我了。只有跳舞的时候,仙鹤才『露』了一手。金娃看傻了眼,问仙鹤是怎么学的。仙鹤说:我是跟波浪学的。八哥表演了口技,乌龟表演了忍术,啄木鸟表演了敲梆子的技巧。最后都看着小海神。小羊说:海神哥的身子多么光滑呀,我从来没见过比他更光滑的身体了,就让我们『摸』『摸』他吧,这就顶了他的表演了,好不好?众生灵一块儿去抚『摸』小海神的身体,感受着那种特别的细腻和润滑……
这一天刮起了飓风。滔天大浪一直涌动了三天三夜。
雄鹰从外面飞回来说:不好了,海上有许多船都沉了,上面掉下了一些物件——我敢说也是人——他们的模样跟金娃大致差不多,咱们快些去救吧!众生灵一起钻入了滔天大浪之中,只半天的工夫就救起了十多个人。这些不幸的人一到岛上,众生灵就为他们端来吃食和水。他们冻得瑟瑟发抖,众生灵就为他们点起一堆大火。遇救的人吃饱了喝足了,从惊吓中缓过神来,立刻问金娃:你怎么和一些畜类混在一起?金娃还没来得及从头回答,他们就扭住了一只鸽子……接下的几天内他们宰杀了一头羊、三只野鸡和五头小鹿……可怜的生灵们都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遭了毒手的。众生灵大声质问金娃:你们人怎么能这样凶狠?
金娃为自己的同类感到羞愧,可又无处诉说。众生灵逃离了他,逃离了所有的人;而他更耻于与那些人为伍。一个茫夜,他一个人跳进了大海中……他游着,筋疲力尽的时候,小海神再次赶来救他。小海神问:我把你送回岛上吧?金娃摇头:不,我没脸再见它们。小海神又问:那你要返回人间吗?金娃摇头:不,我更不敢和他们在一起。
小海神可怜这个金娃,只好一直伴着他往前,直到永远……
《挽救》
一
时间一天天流逝,廖若开始让人失去耐心。即便是肖潇也有些沮丧了——这在她来说倒是极少有的情形。过去我们所有人都以为孩子的病情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得到缓解,以至最终痊愈。现在看这个希望变得渺茫了。肖潇说廖萦卫和妍子已经绝望了。
我害怕见到那对不幸的人,可又不忍回避。我知道他们在这个时刻更需要朋友……在不太长的这段时间里,两个人变化很大:十分疲惫,眼中布满血丝,像是突然衰老了几岁。他们一见面就紧紧抓住我的手,嘴巴活动着,并没有多少话。
廖萦卫声音沙哑:“小岷来了,她来了。”他说廖若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控制力,一夜一夜不睡,在屋里到处走;一会儿伏到床前,一会儿又坐到地板上。他把自己以前画的画,还有那些游乐场的彩『色』券扬了一地,又一张一张捡起来,然后再重新扬掉。这些天来他没有好好睡过一次。
妍子说:“你看多怪,过去他休息不好就无精打采的,现在精神头倒越来越足,两眼亮得让人害怕……”
唐小岷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来,眉头蹙着。她身后,廖若的屋里传来砰砰叭叭的响声,显然是他一个人在闹。小岷向我示意什么,我点点头,把那扇门推开了……廖若头发蓬『乱』,消瘦异常,两眼真的很亮,但仍旧黑白分明——他这时看到了我,目光马上凝住了,嘴唇微微活动,但不说话。直到把我盯得有点疼了,他才满意地一笑。我不知怎么口吃起来,问了一句:
“廖若,你……”
“你是小苹果孩的邻居!”
他冷冷的口气让我惊讶。我说:“是的,我……”
廖若冷笑着补上一句:“你们是骗人的!”
唐小岷走过来,眼睛里汪着泪水:“廖若,你不应该对叔叔这样……”
廖若的眼睛一转向小岷立刻变得柔和起来。他看着她,拍拍床,大概是请小岷坐在那儿。她像是犹豫着。廖若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目光里显然蕴含了很多话。他们相互注视,不发一声。
我和廖萦卫夫『妇』一块儿退出屋子时,两个孩子竟没有发现。
妍子一离开就哭了。廖萦卫拍打着安慰她……我一直寻找能够宽慰他们的话,说:“一切都会过去的,让我们耐心一些吧,他会一点点平静下来……”
廖萦卫摇头:“不会了,已经过了这么久,越来越躁。我担心这样下去真的要去林泉了。这些天我一直想找你商量,跟肖潇也说过,想让你们帮着拿个主意——眼下该不该下决心把他送到林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