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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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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主任蓝珂》

那天的座谈会上,最终是廖若的呼喊把一切都打『乱』了。那是多么可怕的声音!我最为担心的是,当时会有人把这呼号当成真的。如果那样,整个事件将进一步复杂化……幸亏那一对可怜的人——廖萦卫和妍子及时赶来了,他们只比自己的孩子晚了三五分钟。我一眼就看出两个人进门后正倾尽全力镇定自己,只想快些把儿子从会场弄走,甚至都不敢抬头、不敢环顾左右。他们在用力掩饰心中的恐惧。那一刻我真为他们难受,可一时又不知该怎么帮他们。

会议在一片惊愕和混『乱』中收场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在座谈会上发言,屋子里就『乱』了起来。整个会议期间,我的心一直被愤懑、惊惧和各种各样难以言说的东西给淤塞了……坐在那儿,脸上涨疼,两手汗津津的。当廖若突然出现的一瞬,我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一个少年此刻会出现在这里,发出自己猝不及防的吼叫、指斥和声明。

这就是发生在眼皮底下的事情。我不知我们的承受力是否够用?这简直是一场可怖的遭逢:人与时代、人与故事、人与周围的一切……我究竟该怎样打发这一个又一个失眠的夜晚。我无法不去想那个叫小蕾的女孩,无法不去想那个『乱』哄哄的座谈会,更无法不去想我置身的这个故园。

肖潇的叙说中有什么暗暗击中了我,虽然她当时毫无察觉。这种击打的力量不仅来自故事本身——还有其他,比如其中的一个关节、一句话,都会引起我敏感的联想和思忖。就是这些,在我的心灵深处被重重地拨动了一下……我甚至不太敢往深里去想。我特别难忘的是她在叙说中重复过的那句话——一个男人的“退而求其次”!

联系这句话前后衔接的意思,让人觉得真是包含了无尽的内容。是啊,人生的退却,特别是中年的退却,会比什么都可怕。中年正该是好好回顾和总结的时刻,因为不这样就没有了重新开始的时间。中年往往是全部人生行为的一次最重要的结点,一个集合的高地。中年是希望和绝望的分水岭。从她的叙说中,我第一次明白肖潇那平静的外表所遮掩的,竟是如此热烈动人的心肠。显而易见,她对那个市长由钦敬到失望的全部过程纠集了自己的多少热望和痛苦。我担心,也害怕;因为我想她对我也会有类似的失望——不,这不是“失望”,这严格讲来仅仅是一种痛苦:女人面对男人所产生的痛苦……我明白,我遇到了肖潇,正可以领略一个如此完美的生命——这种完美从很早以前就绝非停留在想象中,而是一种真实的存在,一个具体的、从内容到形式的全面呈现……那一刻,我的心里充溢着一脉温暖的溪流,还掺杂着一个男人难言的羞愧。也许我对关于她的一切都有点太过敏感了,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对待她,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莽撞和折伤。

我在想这些年里自己有过多少裹足不前和犹豫,有过多少曲折的思索和猜度;我的行程仅仅是以故地为中心画出的一个椭圆形轨迹,却没有迎着一个方向勇往直前,没有形成一道切线。我大概从童年开始就被一种东西缠住了,盘桓在心中的是无尽的焦思和自谴。我就像肖潇深感失望的那个男人一样,心底也曾泛起过一句铮铮有声的誓言。可惜的是,就连这一点也如同那个男人:时届中年,却没有勇气让那誓言一直在生命中回『荡』,更没有变成行动……

从座谈会上归来,小苹果孩骆明的影子总在眼前闪动,还有他的微笑。我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那是一种平静的、委婉的祈求:叔叔,你回来了,可是你能为我做点什么吗?

我想起了前不久自己为唐小岷讲过的那个歌手的故事。那位泣血的歌手啊!如今平原上再也没有这样的歌手了,更没有海啸般的怒吼了,我仅仅是一个遥望者和转述者。我有些羞愧地发现,在那个座谈会上,我作为老骆一家人依赖和嘱托的邻居和朋友,竟然一言未发……

因为座谈会上带来的许多疑问,后来的几天我把许多时间都用在那个场医那儿了。我想进一步弄清骆明发病前后的每一个细节,想尽可能多地了解情况。令我有些失望和出乎意料的是,这人不仅是一个庸医,而且还是一个超级电子『迷』。在我的经验中,对电子这一类的『迷』恋有时相当于一种传染『性』疾病,它甚至是无可疗救的。我还记得在那个城市,一个电脑专家朋友曾给我带来了怎样的烦恼。我现在不得不用另一种眼光去端量这位场医了。我发现他对声光电子这一类的『迷』恋比我城里的那个朋友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个人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把自己的本职工作抛到了脑后,几乎每天深夜都在捣弄这一类东西。他生活在一个虚拟的世界中,而他所置身的这个园艺场却成了一片陌生的布景。他几乎知道所有最先进的电子设备的讯息和奥妙,有自己的一伙奇奇怪怪的朋友。他积攒的各种录像片和其他影像资料不可胜数,有许多东西已经堆成了一摊繁琐不堪的贮藏品。有一些“宝贝”他是不愿示人的,有一些奇妙的收藏据说只有他才拥有。我找到他的时候,发现他由于长期缺乏睡眠,脸『色』已经泛出青紫,并在眼睛四周弥漫着一种暧昧的神气。他几乎不再对眼前的现实问题感兴趣,而总是以各种信息绝对拥有者的身份与别人对话。关于另一个世界里的稀奇古怪的知识,他自以为抖抖手指缝隙就能落下一大堆。

我把那天座谈会的情景给他复述了一遍,他听了一个劲摇头。那天他是第一个给骆明看病的人,而且及时打了急救针。他说事后曾与那个医院里的一个朋友讨论过,对方是个科主任,也是因为同一种业余爱好才彼此结成朋友的——两人之间可以无话不谈。他们都认为骆明患的可能是肠道血管栓塞。场医说从发病到最后这段时间,从病情发展的速度上看应该是这样的病。他不赞成肠胃穿孔的判断,因为那样延续的时间将会更长一些。他不停地骂那所医院,说那个鬼地方简直没有办法,谁都没有办法,那里才是真正的“不治之症”。“我们就这事儿相互讨论过多次,我还拿过去一些资料。洋玩艺儿他也能读得懂。我什么资料都对他敞开……”

那次谈话不久,那个科主任就到场里来了一次。场医提前一天通知了我,并给我们做了介绍。主任叫蓝珂,四十六七岁,南方人。提到供职的地方,他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我们这个医院,没意西(思)啦。”

蓝珂的一双眼睛显得十分灵活,讲话时,常常去瞟场医的爱人。而她显然对这一切早已习惯了,坐在一边,脸『色』很红,有些厌烦地噘着嘴巴……

从交谈中得知,他当年从一所医学院毕业分配到这里,再也没有动过,如今已经是这所医院的元老。他精瘦,满脸细皱,皮肤却出奇地白嫩。说到骆明,我问:“你们医院经常发生类似的事故吗?”

他哼一声:“类似的事故倒不多,但死人的事是常有的。说起来你都不信,有一次我们给一个病人做了手术,手术后几周了病人还不断喊痛,喊得厉害,引流管老撤不掉。后来拍了片子才真相大白,你猜怎么?肚子里撇下了一把手术器械……”

尽管类似的报道我也看过,但因为它就发生在眼前的这所医院里,还是让人有点吃惊。

蓝珂说:“你不信,谁又能信?这也不是破天荒第一次——报上说其他地方也有过同样的怪事。医疗部门在内部把我们做了通报。可通报又怎样?院长照样还是院长,主任照样还是主任,只不过做手术的医生当月奖金扣掉了,给了一个无所谓的处分。”蓝珂叹息:

“我们外地人在这儿过日子可不容易呀!这个城市讲起来和农村也差不多,靠的是家族势力,你如果是一个外人,不机灵一点简直就没法儿生活。除非你是长了三头六臂的主儿,除非你是没心没肺的人……”

我提到了那天的座谈会——我特别指出那几个局长当中就有外地人。

蓝珂笑了。他说刚才讲的不太明白,他所说的“外人”以及“家族势力”和农村的又有不同:这里的“家族”大半没有血缘关系,可是必须有另一种连结方式,那才更可怕呢。他说一个部门或一个行当、或它们之间,所有这些人都要分成一个个利益团伙,一个人如果没有入伙,那么他就是一个“外人”,一旦遇到事情麻烦就大了。

我不愿把话题扯远,只说:“为了一笔押金就死了一个人,你们医生的心也太硬了。医院是专门治病救人的地方,这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人到了最后,就为了让你们这些穿白衣服的伸出手来拉一把,可是你们竟能背着手不管不问……”

蓝珂那双圆圆的眼睛像盯着一个不认识的人那样看我,看了一会儿长叹一声说:“真是不在一个行当,不知一个行当的难处啊。我要是站在外边,也会像你一样讲话……他们不知道我们这里给弄成了什么!经济上层层包干,『药』房,值班医生,护士,手术室,每个科室都搞起了承包。我告诉你,有时人的狠心肠硬是『逼』出来的。好事谁都想做,可就是做不起呀。”

“‘好事做不起’——这个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蓝珂一笑:“你听不明白,因为你是另一个星球上的人。”

我没理会他的嘲笑,听下去。

“举个例子吧,前些年我们科里来了一个病号,是个姑娘,一来就捂着身子,说疼得要死。后来给她做了个心电图,原来是心脏病,反『射』在那儿……这就要抢救。她称自己是过路的大学生,一口普通话。她没有任何亲属在跟前,当然谈不上什么押金了,住院手续都是我一手给办的,因为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她住了半个多月,跟我们科里的人都成了好朋友。大家蛮喜欢她的。后来她差不多好了,有一天到对面门诊楼去做化验,而且是穿着病号服出去的,所以谁都没想别的。可是想不到她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原来她把随身带的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揣在了口袋里,跳上市内公交车就直奔车站,买了一张坐票就跑掉了。后来我们才弄明白,她根本就不是大学生,学生证也是假的。她的住院费治疗费加起来上万元,我们科算是哑巴吃黄连……所有人不光是奖金没了,工资也扣了大半,还受了通报批评。那个院长你见过,别看笑眯眯的像个老太太,心比石头还硬,绝对不跟你讲情面。到我们科里治病的人,三分之二是市民和郊区农民,很多人都来自几十里外的农村,你跟他们必须认真,按规定办事,因为稍有不慎就会栽进去。他们很会捉弄人的……”

“农民捉弄医院?”

“那还用讲。不过他们有的也实在是太穷了,治不起病也拿不起『药』。有很多病人应该马上住院,可就是因为住不起,结果只能回家躺在炕上熬。有的刚刚五六十岁,得了病家里人也不让送医院,说这么大年纪了还送医院干什么?‘熟透的瓜儿了’。就这样让他在炕上躺着继续‘熟’。这儿的农村,只要不是害急症死亡的,在自己家炕上躺着去世的人,我敢说百分之九十都是非正常死亡。”

蓝珂说到这里低下了头。

我想到了早年生活过的那个山区,不得不同意他的话。是的,那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是在自己家里迎接死亡的。有的只是患了很常见的病,只是因为穷,没有钱住院,就在自己屋里迎接了死亡。

“那些农民到科里治病时,都从腰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解呀解呀,最后才解出一卷钱,数一数,都是一些面值很小的纸币,一共不足几十元,够什么用?现在的『药』多贵呀,别说吃『药』了,就是几天床位费他们也拿不起;要动手术,病人一上了手术台就要大把花钱,那是不客气的。医院里又没有这笔救济金,只得一视同仁。别说农民,所有效益不好的工厂企业,连工资都发不出,哪有钱给工人治病?那些来自机关和事业单位的,『药』单子可以拿回去报销;享受医疗保健的、特别是特保病人要住干部病房,走廊里铺着地毯。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只要住进来,医院里就觉得脸上有光,就得好好服务,冷啊热的,惟恐不周。不光是这样,他们出院时一口气可以开走几千元几万元的『药』品。现实就是这么大的差别,你不承认行吗?同是企业或事业部门,那种差距简直就是天上地下。就在我们这种垃圾满地的穷地方,那些垄断经营的单位、一些大权在握的行政执法部门却是牛气冲天。一个区税务局一年的接待费用就可以高达七八百万,同级的一些文化事业单位呢?他们连买信笺的钱都不舍得!一些刚毕业的银行小职员工资加补贴就能拿到每月两三万元,一个小小的区供电局的头头年收入可以达到三四十万。再看看一般的知识分子吧,他们辛苦了一辈子,评上了正高职称的月工资也不过才两千多元,更不要说工人和普通老百姓了。你看看税务局和财政局这一类部门的办公和居住条件,然后再比比我们医院——不,你干脆比比一般的市民和企事业单位吧,他们住的屋子能进得去人吗?我前几天刚去了一位解放前就大名鼎鼎的老专家那儿,他的小屋又黑又臭让人进门就得掩鼻子。所以嘛,不要再说起码的正义和良知了,也不要说什么人类起码的价值观了,别提什么‘礼义廉耻’,这里只承认拳头。谁要说我们这儿是个文明地方,说下大天来我也不信!所以说你既然明白这个,知道自己身处野蛮之地,就得准备随时用野蛮的办法去应付事情思考事情,不然的话就是死路一条——而且直到死了也没人同情你……”

他一席话说得我周身发冷。我无言以对,而且完全能够明白、能够理解。蓝珂的样子显得十分沮丧,长时间咬牙和摇头。后来他抬头望着我:

“你刚才说的医院里出现的种种问题,都是自然而然的一些事情。医院里如果没有这些问题就不正常了。看看我们这儿的一些规章制度吧。你想想,我们医院买进大批『药』品,总要把它卖掉。卖掉的『药』越多获得的利润越大,所以我们当然乐于给那些享受保健的人大把开『药』。后来虽然公费医疗实行包干,但不包括享受保健的人,所以我们就往他们身上堆『药』。还有就是,负责进『药』的人吃大把的回扣,这都是很平常的……”

我沉『吟』不语。但我仍然有些愤愤不平:“农民没有钱,可也不能见死不救吧?因为我们做医生的总还有点同情心,有起码的人道主义……”

“是啊,有人说坏就坏在这个同情心、这个主义上。我们这些人都是从正经学校出来的,无论如何都是些软心肠,绝不像别人想的那么硬。我相信那些接手骆明的人也像我一样,我太能理解他们了。所以说如果因为这个给他们处分,连我都要替他们喊冤。”

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直直地看着他。他叹气,拳头在手心里砸,吵架似的嚷着:

“没有办法啊,你如果是干这一行的就会明白。现在的穷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你怎么办?那些人到我们这里看病,只拿出很少的钱,有时一分也没有。你明明知道得赶紧手术、打针,不然的话就有生命危险;可你同时也知道,你做的这一切到头来都没人付账,你这是在让自己的科里亏空,月底把工资扣掉或者弄个倒贴;你等于把自己那少得可怜的一点点钱往无底洞里扔、天天扔。病人呢?他们这会儿就那样了,死活不怕,瞪着一双眼看你,你救还是不救?他不停地叫,大口大口喘,憋得上不来气,脸都紫了,你救不救?你得救,你不能犹豫,咬着牙去干吧。最后怎么办?不交钱不让出院吗?那他就住下去,占着床位,耗着医院里的油水。最后反正还是拿不出钱来,你又有什么办法?天天上门去要?他就是没钱。所以说一些制度就是这样形成的,医院不得不作出一个硬『性』规定:任何科室接待病人,不管是病房还是门诊,必须先交押金;因未收押金而招致重大经济损失的,由各科室自己负责——具体下来,还是要找当班的医生。你想想,我们这些做具体工作的多么难,一方面是良心谴责,是道德压力,另一方面又是经济制裁!一层管一层,把人活活卡死!说起来让人笑话,前些年我们医院四周的其他部门都盖起了宿舍大楼,可我们这些中高级职称的医生护士以前住了什么,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不瞒你讲,我们现在这个院长不学无术,长得像个癞蛤蟆,可组织上考察时让我投票,我还要投他一票呢。他业务不行,可抓经济是把好手。他能用各种办法赚钱,再干上两三年,我们医院就成了气候……”

蓝珂的脖子上布满青筋,一双眼睛凹得厉害。他粗粗的食指与瘦小的巴掌显得有点不成比例,当一下下有力地敲打桌子时,我却从他的眉宇间看出了绝望的神情。

“过去我们医院只有两辆破卡车、两辆破吉普、一辆老掉牙的上海轿车。现在我们买了‘奔驰’车,还有奥迪高级轿车、两辆进口面包车。那天座谈会院长就坐了‘奔驰’……”

他的嘴角收进去,目光变得越来越沉,可是我觉得他绝望的神情也加重了。

“我们的下一个目标——院长开大会讲了,就是造两幢大楼。这需要八千多万,我们现在已经筹集了三千多万,再有不久就可以搞第一座了。房子还没盖,所有的缺房户都开始掰着手指算了,把住房补贴条件划算来划算去,谁住几楼、谁能分到什么房子、科主任什么房子、中级职称高级职称……有人算来算去就哭了。为什么?你想想,一个人在医院里熬了多半辈子,像我这么大年纪,眼看五十的人了,才熬了个中级职称,连一套最差的房子也分不到,不哭鼻子又怎么。我们又没钱自己盖私房,没任何别的门路;在院内,我们只是搞业务的,比不得人家搞行政的……”

“搞行政的要比专业人员优先吗?”

蓝珂用奇怪的眼神盯住我:“这是最起码的常识了,无论在大学还是其他单位,搞行政的总要占便宜嘛。一个行政科长的房子要比一个副高职称管用得多。现在离那座楼盖起来还有好长时间,有人就开始哭了,你想什么时候才能哭出个头绪来。这种苦别人不知道,这是因为医院的大墙太高了……”

“你们苦,可我认为最苦的还不是你们。你说得太过了。”我这时候想的是老骆,想起了在平原和山区看到的那些终日劳碌的人。

他一拍桌子:“当然啦,医生之间的差距也是天上地下;再说你总不能拿我们去比那些乞丐。”

“也用不着比乞丐,比一般的工人市民,还有,比比那些连看病都没有钱的农民呢?”

蓝珂叫起来:“一般市民比我们好!现在他们做什么都行,摆摊,再不就停薪留职。那一留一停了不得呀!我们就不行了……”

“那一般农民呢?”

“一般农民,一般农民也很不均衡,富的很富,穷的很穷。当然啦,大多数还是比较困难——我们医院最头痛的就是接待农村病人了。”

“比比他们你们又怎样?”

“也很难讲……”

“起码你们的日常生活、衣食住行比他们要好得多……”

“你可不能笼统讲衣食住行——住,我们就不如他们,他们都有自己的小房子,最破也是个小泥屋小茅屋,还有个小院子。我们呢?讲起来你信吗?我们医院前几年还有一家三代七口人同住一间半小房子的,晚上睡觉要拉布帘子,搭床!可是有的阔得让人不敢想……”

还没容我搭话,蓝珂又嚷:“我的一个同事是从国外回来的,为让他这个所谓的‘海归’来这儿,待遇高得不得了,报上电视上宣传得山响,可他来了以后捞钱的办法比谁都多。也就是两年多的时间吧,在郊区盖了五百多平米的楼,还买了宝马轿车——夸张吧?一点儿也不夸张!有一天他叫我们去做客,我们去了,可是不敢往里走……”

“有狗吗?”

“是阔气得让你不敢往里踏脚!那个大门楼,大得能直接开进小汽车;小院子搞了草坪,拐出一条小路,这里一个假山,那里一片花丛,养鱼池,荷花池。屋门口那儿还有两个白狮子猫在闹呢,你走到门口,要等它们在脚下滚够了才敢迈步。到处是拖鞋,你只好自觉点儿,换上拖鞋吧,因为人家屋里是纯『毛』地毯。那块蓝地毯——我一辈子就想有那么一块蓝地毯,那种蓝『色』看得人眼馋,是那种油滋滋的蓝。真他妈的,我一辈子也挣不来那么一块地毯……”

蓝珂说到这里像喝了酒一样,脸『色』彤红,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用力地搂住我:“那块蓝地毯你没见,见了一准馋得睡不着觉。我的脚在这块蓝地毯上磨来磨去,结果落下了一个『毛』病,就是老要馋它。我得想办法弄这么一块,想了很久没法儿,只好这么干馋。我老要责备自己:咱干吗到他家去做客?落下一个馋病!我爱人也唉声叹气,看来那一次她落下的病根也不浅。人家有楼又有车,主要是有那么好的一块蓝……唉!那天饭后他又让我们到楼上参观书房。好家伙,楼上铺了橡木地板,亮得耀眼。那又是一块红地毯了,不过说老实话,我不喜欢红地毯,我只馋楼下那块,蓝得流油的那块……”

我听到这里倒觉得可笑了。可我一点笑不出。我只是听他继续说下去。

“最气人的是他楼上还布置了一个书房,那儿有整整三大架子书,书架都是红木的。那些书,我敢说有名的老教授都没有,全是精装大套,一排一排。有一套全集六十多本,他能看吗?这家伙从来不看人文名着,我一看就明白这是显阔:这个人纯粹是个实用主义者。人家是阔到了这个份上,你说对不对?”

我没有回答。他偏偏又问一句:“你说对不对?”我仍旧没吭声。这会儿我想到了肖潇,想到了城里的朋友。他们太想拥有几架好书,拥有自己的一个图书室了,可是没有。他们既没有放图书的空间,也没有买图书的金钱。他们只有如饥似渴地读书,读书……我有些沮丧,也有些心不在焉。我想起了他刚才的话,就说:

“院长该是专业上的顶尖级人物才对,可是……”

一说到院长蓝珂就有点泄气,口气立刻软下来了:“过去的院长没说的,会好几国语言,名牌大学毕业的。他是个老书呆子,没当院长我们都崇拜得了不得,当了院长让人恨得牙根儿痒——你能不恨?医院寒酸,他自己也寒酸,我们这些当医生的都跟着寒酸,走起路来腰也得弓。他什么本事都没有,遇事怕三分,就知道客客气气。没办法,太老实了,一天到晚光知道捧着他的专业书;在管理上,规章制度严得不能再严。可你总得有饭吃有衣穿有房子住呀,连裤子都快穿不上了你还严个屁!那家伙平时从来不发火,可有一次我们手术室配『药』没按程序来,他就像个狮子一样,差点没把人吃了。你想这都是哪个年头了,他还来这一套……亏了一股脑儿把他赶下台,一切才开始好转……”

“新院长什么学历?”

“没什么学历,是原来街道上的一个赤脚医生。那时讲一根银针一把草,他会采『药』,还会下针。有一次一针给人家扎在肺上,造成了胸膜穿孔气胸,让人家住了一个多月的院。就是这么个人,脑子活络,上上下下走得通,连郊区农村的关系都搞得不错……现在的市郊也不是过去的农村了——都改成了什么公司、总公司和集团;只要一说哪个公司的老总来了,院长的胡子就翘起来了。老总和老总也不一样,像‘得耳’手下的苏老总,比市里的头儿还要阔气……”

我打断他的话:“那个‘得耳’是个大名人,他成了传奇人物,提起来都夸呢。”

“那倒是。‘得耳’是个慈善家,大好人,这没说的。我说的是他手下的苏老总,眼下管理公司的是他,他那派头你没见,见了会吓一跳!反正一般人想跟他们攀还攀不上呢,要不是他们时不时地要得个病,我们还凑不上呢。现在的院长跟那些什么集团、总公司的经理董事长个个关系深得不得了。不这样又怎么办?人家是医院的大爷!他们高兴了,一个赞助就够医院经营一年半载。说起来你不信,现在有些经理董事长都有了自己专门的保健医生……”

我愣怔怔地看着他。

“想当这样的保健医生还得正经有些资格呢,光医术高明也是白搭。我们医院里有几个长得特别漂亮的女大夫,每月都到院长的几个朋友那儿去,看看病,检查检查;当然,业务上最好的尖子也要按时去。说白了他们也愿去,到了那里人家吃住拿全包了,来去高级轿车接送。那是没说的。你想想,让我去我也愿去呀……”

“朋友说你的业务很棒的。”

“这是句公道话。可我不是漂亮女医生,也棒不到哪里去!”

他做个鬼脸,搓搓手:“反正现在整个儿就是这么个情况,谁也没有办法;谁不服,就来动动看,谁也拧不转。这架机器就是这样,到处锈得叮当响,除非用钱当润滑油来抹一抹,它才能转上几转……”

蓝珂和我熟了之后,就经常来场招待所玩,有时和场医一起,有时自己来。他觉得有了聊天的地方,似乎有一种特别的愉快。几天后,他执意要请我和场医夫『妇』到他家去。我正在犹豫的时候,场医就说:“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那天蓝珂早早就回家等我们了。他见来客只有我和场医两个,惊讶中大失所望,咕哝说:“这真是……”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是想让场医的夫人一同来的。

他这套房子确实太窄了一点儿,是二楼的一间半,与邻居同用一个厨房。厨房大概只有三平米,转不开身。这天蓝珂特意跟邻居说明自己有客人,请邻居晚一点做饭。

蓝珂有点炫耀地对我解释,说他的新居正在装修,不久就要搬过去了——即便眼前这样的房子,在科主任这一级中也是好的,因为他们只有一个孩子,这样他们夫『妇』俩不仅可以拥有完整的一间屋子,而且屋角上还可以摆个写字台,晚上搞搞自己的业务。孩子晚上就住在那个半间——它到了白天又可兼做会客室。我们这会儿就在这个半间里,坐的双人沙发拉开来就是一张小床。一台大彩电在这儿显得很出眼。蓝珂打开电视,正演一部外国动画片。

蓝珂爱人叫“慧”,有四十多岁,长得比蓝珂漂亮,蓝珂叫她“辣子”,因为是四川人。慧其实随和得很,总是笑着。她告诉眼下正在街道的一个菜场上班。蓝珂说这一下我们家吃菜方便了,仅这一项,每年就省下几千元。爱人不好意思地笑笑:“主要是生活方便;当初我费了好大劲儿才从学校出来——就这样丢了自己的专业,被蓝珂打发到菜场去了。我们家可以天天吃上新鲜蔬菜了。”

原来慧以前是一位小学教师。

“那你舍得下教学工作吗?”

“舍得。在我们学校,大家还羡慕我呢,那些年不少人让我帮忙转行。当时小学教师比起菜场会计,收入还有其他方面,都差得多了。”

“那你习惯吗?”

“刚开始有点别扭,后来就习惯了。现在学校好多了,不过让我重新回学校去我还打憷呢。”

蓝珂笑起来。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笑。

正说着有人敲门,慧去开门。

进来的是一位四十上下的女人,长得非常出眼。她一进到这间屋里,好像屋内的光线立刻亮了许多。我发现慧一见了来人,脸上的笑立刻敛起,但很快又变得更为热情:“噢,是你来了呀,请坐请坐——蓝珂!蓝珂!”

她回身喊着。蓝珂正在厨房里,这时赶紧跑出来。他一见来人就说:“严大夫!严大夫!”接着给我们介绍,“这是我们的严菲医师。”

严菲和我握手,有些矜持。但她一转向场医就开起了玩笑。原来他们早就很熟了。蓝珂向慧强调说:“她是客人的朋友,今天非要她来陪才好,她不来可不行!”

叫“辣子”的慧点点头:“欢迎欢迎,那好啊,那好啊。”说完就到厨房去了。

严菲医师坐在那儿,很快与场医扯起闲话来。她说话间不时看我一眼,惟恐冷落了我。她的目光友善而温和。我对这个女大夫印象蛮好。

蓝珂在那边高声说了一句,我以为是请人帮忙,就赶紧到厨房去——原来他和爱人正在说话,见了我立刻压低声音,一齐抬头笑笑。“辣子”对我说:

“你们今天有了陪客的,可要多喝几杯啊。”

我点点头,退了出来。

女大夫显得很年轻,特别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完全不像一个年近四十的人。她的目光总让人感到有点奇怪。我稍稍注意了一下她怎样跟场医谈话,发现她一边说话一边潇洒地做着手势,逻辑清楚,讲得又快又干脆——“根本用不着!”“也就那样了!”“那样就很好,总而言之”等等。我很快知道这个严菲医师是个活跃人物,因为她谈话中动不动就说“我可以跟院长讲”,再不就说:“那一天跟院长讲过了,没什么了不起的!”口气似乎很大。

蓝珂一会儿甩着手从厨房出来,目光久久不离严菲。他后来指着她对我说:

“人家进步可就快多了,一下就把正高职称拿到手了,可你看人家多年轻……”

严菲一笑:“你在我们眼里都是蓝老师呢,是‘上级大夫’!”

他们相互间打着哈哈。“辣子”出来了,一迈进客厅就对蓝珂说一句:“饭都烧煳了!”

蓝珂赶紧走了。“辣子”慧对严菲笑笑,对我们笑笑,然后到一边去了。

这时严菲医师大概担心我受冷落,就把身子转了过来。当她的目光正对着我时,我觉得好像有什么把我一下击中了……

《女医师》

就从那个时刻开始,我觉得她身上有什么难以摆脱的东西沾上了自己——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反正是整个晚上都在左右我。我尽可能不去注意她,可是后来渐渐发现自己竟然难以做到。我避免和她说太多的话,有时故意寻找另一种话题,谈一些很沉重的事情来抵御心头的不安。是的,是一种深深的不安,它整个地把我笼罩了。我心里完全明白,这绝不是什么突然遭遇的美艳之类,不是那种惊讶或『迷』『惑』,而是连自己都搞不明白的一种心绪——相当陌生和不安感……总之这一天严菲医师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使我很久以后都在想着她当时的微笑。

她的言谈举止——不,是她的目光,好像触动了我心底的什么……

回来的路上,我和场医走在一起,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把话题扯到她的身上。场医一边听一边笑。我从他的眼神里察觉了什么。我问他笑什么。他说:

“没有人不对她着『迷』的……”

我很窘。我说:“不是那个意思。”

“就算不是吧。不过我知道你喜欢她——男人没有不喜欢她的,连我也一样。不过我总是告诫自己: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啊,你小子得注意了,你小子可千万不要让自己陷进去,了不得呢……”

“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漂亮女人谁不喜欢?”

我们长时间都不再吭声了。是的,严菲医师很漂亮,这是每个人都不会有异议的。我在吃饭那段时间里观察过,她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多了,整个人充满活力。显然她是个十分注意修饰自己的人,头发做得很讲究,服装是上等质料做成的,而且有第一流的做工;她的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会让人感到不得体,而且洁净到一尘不染。最令人难忘的还是那双眼睛——这双眼睛只要注视你一下,你就再也没法忘记。当它向我瞥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慌『乱』,内心里产生了难以抵御的激动和不安……

那时,一种似曾相识的、隐隐的什么,在心底浮现……

场医的目光盯住一个地方,这目光变得越来越生硬。这样停了一会儿他突然说:“讲起来,骆明的死还首先要她来负责呢!”

我站在了原地。

他鼻子哼一声:“她就是那个值班女大夫。你别看她人长得漂亮,笑得也甜,心比石头还硬……”

我的心怦怦跳:“是她?真是想不到,想不到……”

场医搓搓手:“当然啦,要负责任的还有那个院长,还有其他一些人;但无论如何她是值班大夫啊。那天在急诊室,主要的处理意见还要她来定。”

我长时间没有说话。

他又冷笑:“那个院长,哼,他们都是一伙的。说不定他们还有一手呢。”

“不可能吧?我见过,那个院长多腻歪人!”

“是啊,这个年头,腻歪人的家伙往往更占便宜——他们总是能找到最好的东西……”一丝邪笑出现在他的脸上。我听不下去。他大概怕我还不够明白,继续说下去:“那个家伙刚开始对她想也不敢想,后来就不一样了,当了院长嘛,办法就多了,车,房子,钱;还有,她的高级职称是怎么来的?当然是院长一手办的。你没听蓝珂话中有话吗?她什么都来得容易,现在已经住上了四室两厅的房子。在过去那要一个老科主任才分得着,现在她一个主任医师就住上了。在医院里要评个主任医师是很难的,要知道她的业务太一般了。”

尽管他说得活灵活现,我还是有点儿怀疑。我不信刚刚认识的这位漂亮女『性』会是这样。尽管我知道生活中有些东西的发生发展并不依据我们的惯常逻辑……我摇摇头。但我什么也没说。

医生嘴角上的嘲弄更加明显了:“你想想,如果他们之间没有那种勾当,那个家伙才不会舍上那么大的本钱呢,那是诱饵。你不了解那个人,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这样的人只有看准了一条大鱼才舍得下饵。严菲在医院里可算一条大鱼了——她打十几岁就出了大名……”

“你是说她名声不好……”

“刚开始还说不上不好,只是长得漂亮,你知道女人太漂亮了就招眼;再到后来传说就多了。我是从那所医院里出来的,我们共事有好几年,她比我晚到两三年。她刚来医院时十分出眼,有人就说看吧,她早晚是落到‘癞蛤蟆’嘴里的肉……”

我知道“癞蛤蟆”指院长。我对此人仍然感到费解:“他凭什么当上了院长?就靠会经营吗?”

“也不光是会经营。他主要靠妹夫。那个人也在本院,是内科大夫,看起来平平常常的,不过是个科主任,叫韩立。这人过去只是一个普通大夫。可他早些时候给一个人看过病,那人当时只是一个车间主任。他们私交不错。几年过去了,人家现在成了副市长,韩立的腰杆儿就硬起来了,利用那个人的关系,差不多跟市里的头面人物都有了来往。韩立不是一般的人,这个你认识了他以后才会理解——这个鬼世界啊,真是奇怪极了,就有那么多弄不懂的人和事。有人是些魔鬼啊,你们谁也拿他们没有办法,他们真是魔鬼呢!真的,韩立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的办法比一般的人至少要多上一千倍。奇怪的是这个人生来就不知道累,这就可怕了。你想想这样的一个人会有多大的力量。一般的人有了他这样的条件也会做点什么,不过搞不成他这样大。也就是几年工夫吧,他把势力范围从卫生界扩大到了工商企业界、政界,和一些个体企业家的关系特别深,比如和‘得耳’、苏老总他们。当然主要还是政界。如今他的名声大得不得了,就拿专业方面来说吧,无论谁得了什么病,只要韩立去看了,病人和家属也就放心了。他们会说:‘连韩大夫都看过了,你还要怎样?’”

“韩立的医术真的比一般大夫高明吗?”

“也不见得,主要是名声大。他现在是人大代表,这样那样的头衔一大堆。现在人家已经把公房闲置了,在郊区盖了一座小楼,占地七八亩。那才叫阔气。我没见,医院里好多人都去过。有一次开职称评定会,会上有轿车来接,他看了车不满意,立刻辞退了。他自己有车,那天可能车子不在。他抓起电话就喊来一辆豪华轿车,可能是辆‘林肯’吧。人家就是这么气派。”

我听下去。我发现他在说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没有了一点激愤。

“他在好多私人企业里都有股份,不过这只是明面上拿的钱,暗地里还有名堂,像各种赞助什么的,反正他要搞钱很容易。他说他要不清廉,十座八座楼也盖得起来。这话说得倒也实在。大概这个人毕竟还是个当医生的,办起事来总算有点谱儿、有点节制。”

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我打断他的话:“难道有关部门不管吗?”

“也查,不过越查人家腰杆越硬。也有不少人暗里检举、告发。那都没用。因为韩立不光建楼,无论干什么,都是各种手续齐备,没有半点儿纰漏。再说又是一个响当当的专家,谁能拿他怎么办?这样久了,所有看他不顺眼的,想找他麻烦的,先是自己泄了气。就是这样。还有院长,我说过,刚开始这个人在院里地位低下,长了一脸疙瘩,真像个癞蛤蟆,有谁瞧得起他呀。后来就靠了这位妹夫,他也爬上去了。当然这家伙也有自己的一套,比如说懂经营……”

我的眼前总有一双不能消失的眸子。她一直在盯住我。

夜间,我刚刚合眼,就觉得唐小岷的一双小手在轻轻摇动我:“叔叔!叔叔……”好不容易睡着了,又看到小苹果孩和小岷并肩站在床前,他们在一齐注视我……我猛地翻身,一颗心怦怦跳。再也无法睡去了,整整一夜拥被而坐。我只盼白天快些来临。身上的骨节都有点疼,有时烦得要击打床板……在这样难眠的夜晚,真有点万念俱灰的感觉。

一连多少天都在失眠,场医为我开了大剂量的安眠『药』,仍然无济于事。我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这使肖潇吓了一跳。她问我这些天怎么了。我摇摇头。她没有再问下去。

我倒很想认识一下那个神通广大的韩立,想看一下这个人到底是一副什么模样;我还想接触一下严菲,想从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证实一个判断……我不知怎样才能稍稍地安睡。以前无论怎么烦躁忧心,只要踏上这片平原,就会有一场酣畅的睡眠。我知道,当自己在这片平原上都不能安睡,那我的一生再也不能安宁……

失眠的早晨,大把大把的冷水也洗不去满脸憔悴,心情糟透了。我走在果园里,听着远处传来的嘈杂,那十分熟悉的村庄的声音,马上想到了廖若。我不知道他们一家三口现在怎样了?回到屋里,脑子依然『乱』糟糟的,什么也做不下去。

这个上午我正踌躇,刚要出去,突然听到有人在轻轻敲门。

打开门,站在面前的人让我稍稍吃了一惊:严菲医师。她会到这里来,而且是主动来访,这无论如何让我想不到。她站在门外,因为没有像那天一样戴着白帽子,所以『露』出了一头秀丽的黑发。

“宁先生,很抱歉打扰您……”她的样子有些犹豫,好像这时主人只要『露』出一点不快之『色』,她随时都可以离去。

我赶紧请她进屋。

她一边往里走一边解释:今天来园艺场医务室找那个朋友,他不在,就顺便到这里坐一会儿——她说那一天很高兴与我相识,只是回想起来有些歉意——她说他们这个行当的人坐到一块儿话就多起来,会不知不觉冷落了其他客人,请我不要介意。

我说没什么,你们根本就没有冷落我。我这样说,心里想的是:这个人的内心真是细腻周到,生活中这样的人是从来不会吃亏的。她坐下后,我给她倒了一杯白水。当她轻轻呷水的时候我才察觉到,我们之间原来并没有多少话可说;可奇怪的是我们虽然都僵持着,却谁也不想马上分手……她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四下端量着。这时,那种异样的感觉又出现了——那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感觉。这种感觉在蓝珂家也出现过……尽管我的场医朋友说面前这个人对骆明的死是负有责任的,但我已经自觉不自觉地将她当成了受害者而非害人者,已经稍稍地宽恕了她。她身上有一种我非常熟悉的什么,这一点此刻让我清晰地感到了,却又一时说不出……

我好像嗅到了屋内有一种熟悉的香气——桃子的气味儿,那种红『色』的、上面有一丝丝金『色』条纹的水蜜桃的气味。我想起生长在沙岗两侧的那些矮小的、叶片绿得像翠玉一样的桃树。穿过那些桃树就是那条弯弯的小路了……少年哪,你为什么要在灌木丛中的这条小路上徘徊?你为什么要采那么多红的、紫的、蓝的野花?你把这些花儿抱在怀里,你要献给谁呢?我长时间凝视着窗外,好像真的看到了一个在原野上久久徘徊的少年……我闭上了眼睛。大朵大朵的粉『色』苹果花像雪片一样垂落下来……一个姑娘在微笑,她长了鼓鼓的额头,站在高原上,那目光正穿过千里万里望过来。

“严医师……”

“您叫我严菲好了。”

我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我终于问道:“那天就是你做值班医生吗?”

好像对这声询问全无预料,她的脸『色』立刻冷了。

我还是问下去:“我很想了解一下那天的情况。”

她没有吱声,低下了头。停了一会儿她抬起眼睛,像是下了一个决心:“是的。在蓝珂家那一天,我就想跟你说——因为我知道你关心这件事,知道你与孩子一家是老邻居,你们有特殊的关系……可是那一天我不愿使大家扫兴,最后也没有谈。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简单谈一谈事情的经过,也许我的解释会使您满意,也许不能……”

我点点头。我想这会儿最应该来听听的就是老骆夫『妇』。她还在沉默,于是我就试着提出:有时间该一块儿去见见死者家属。她听了立刻摆手:

“不不,我只想对你一个人做出解释;而你以后有时间可以对他们说的——你完全能够影响他们、影响许多人。也许只有你才能够帮我一点什么……”

我立刻明白了她来这儿的目的。她肯定是害怕有人告发她,追究她的责任——这有点像那个座谈会,像会上一部分人所要努力达到的目的一样。我心里发出了冷笑。我想你当然潇洒漂亮,也聪慧过人,不过你可别打错了算盘,别想让我和我的朋友就范。我才不会帮你呢。你大概很快就会失望的。我抬起眼睛:

“是吗?我有那么大的力量吗?我能阻止同学们告发医院、告发你们这些渎职的人吗?”

严菲笑了:“你也不必把告发我们的事情看得那么严重。事实上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说,孩子们背后有人——他们可不是孩子,他们如果真愿意那样做,就去做好了,丝毫伤害不到我们,医院还是医院,医生还是医生。说实话,我们这些人已经干腻了,早就想离开这儿,我们随便去哪里做点什么也比现在要好。宁先生,你真以为这个年头穿白大褂有多舒服吗?”

“那是另一回事。我讲的是一个人不能失职、不能犯罪。”

“我犯罪了吗?”

我没有回答。我在考虑一个更合适的字眼。其实我已经在心里认定她犯罪了,并且不可饶恕。

……

在我沉默的时候,严菲却微笑着站起。她伸手梳理了一下头发,只一瞬间,那对目光又变得无比温和了。她又像刚进门时那样望着我,目光里好像充满了某种期待。

“你这名字怪有趣的,知道吗?这个名字我很久很久以前就默念过许多次……”她像悄悄自语,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简直像亲切的耳语:

“我知道你好多过去的故事……”

我一下站起来:“你是当地人?”

“不,不是,我离这儿很远——不过我真的了解你很多故事。”

我坐下,不由自主地端量起她。

“你是一个很孤独的人,从小就这样;你常常一个人在灌木丛中的小路上走来走去,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

她说这些话时,一直在盯着我的眼睛。我的心怦怦跳,不得不把目光转开。

“我说得不对吗?”

我的心跳在加重,但不愿回答。我觉得她像变一种魔法儿。

“那时候你经常和一个小姑娘在一起——其实你们是在偷偷约会,你们从很早就开始了,是真正的早恋。两个人后来难解难分,发誓要永远在一起。你们到河湾和海上去,一块儿游泳、玩。你们还一块儿待在林子里,一待就是很久。你们俩好得像亲兄妹。在海边上,一个吵吵闹闹的夜晚,你们躲在一张旧船帆下,直到外面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再后来你不得不离开她了;你走了——走前发誓总有一天要回来把她接走……那个小姑娘等啊等啊,一个劲儿傻等。她哪里知道你一个人跑到了南山,再也不会回来领她了……”

我回头望着她,两眼越睁越大。直到这时我才读懂了她的目光!天哪,我终于明白了从见到她的那一刻就一直令我不安、让我深深悸动的到底是什么了……她长了一双鹿眼!我的喉咙热辣辣的,一句呼喊哽在了那儿,又被我强咽回去。我忍住了。我像是发出了一声自语:

“菲菲……”

她的身子向前一倾,又挺住了。她“啊啊”两声,双眼溢满泪水。

我想极力平静自己,但很难。我开始说话了,可是我发现自己明显地变得口吃:

“想不到你仍然这么……漂亮,成了一个……医师!真想不到,我不敢想……因为我想不到,想不到你会、会变成这样……”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说了些什么,眼前一片『迷』蒙。

“而我……早就知道你回来了。从知道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得安生了。我差不多没有一个晚上安安稳稳睡过,再也休息不好。我一直在想怎么去见你、见不见你。我差不多已经决定不让你知道当年的菲菲在哪里,可是没有做到。那天在蓝珂家,我完全可以不去呀,可是我做不到。我临时决定了,慌得连隔离衣都没脱就去了。我把一切都藏得严严实实,相信你什么也没有发现……可是回来我后悔了,因为我一见你就更难忘掉——过去的、眼前的,一下子都涌到了眼前。我太苦了,我最难的是有一个问题没有想好,就是要不要告诉你:当年的菲菲还活着,她如今在干什么、成了什么人。要不要告诉你?我想一辈子也不见你的,可是现在不行了,我推翻了过去的决定——不这样做,我就吃不好睡不宁,整夜整夜失眠。我会把自己毁掉的,这一点也不夸张。那天见了你,觉得你还像当年,而我也有点像——这个发现真是让我吓了一跳,因为过去我连想也不敢这么想!我发现自己一走到了你跟前,又变成当年的我了……我想,哪怕我今天再怎样,也要有勇气让你看看我,我要亲口告诉你:‘这就是昨天的菲菲!’……我要告诉你,我想告诉你……”

严菲哭出了声音。她的肩头耸动得很厉害。她伏在了桌上,好像一场长长的泣哭才刚刚开始……

可是我的心底有一种执拗的声音渐渐出现了,这声音开始阻止我,阻止我去安慰她……不知不觉间,我的两手攥成了拳头。展开双拳,满掌流动的都是汗水。我告诉自己:眼前是另一个人,她与昨天的那个菲菲已毫无关系。那个仙女一样的菲菲啊!我找了你多久,盼了你多久,你和我的音乐老师一样,在梦想中一直陪伴我远行。我们像是一起在大山里奔走,我永远忘不了你的微笑,你那急促的喘息,你那无所不在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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