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书轩hbcjlp.com

繁体版 简体版
聚书轩 > 耽美小说 > 你在高原 > 第48章

第48章(2 / 2)

 推荐阅读: 在你的世界安度余生 开局就有系统 赠你一袭婚纱 你给的圈套和毒药 带着微信购物坐江山 快穿:宿主有点不正常 斗破之异火情缘 非魂 新水浒之心 全职厨师
最新网址:hbcjlp.com

我早就认为不能再犹豫了,这时脱口就说:“不能再拖延了,不能了……”

想不到妍子一听就哭出来:“林泉……不能,不能啊……”

廖萦卫没有理会妻子的哭泣,紧锁眉头回应我:“这事儿听听都让人害怕……以前有病人往林泉送,是用绳子绑起来的,一不小心他就会挣脱。所有精神病人都有个预感,知道家里人要送他们去那里,在路上没有一个不逃的,一旦逃了,再让他回来就难了……”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廖萦卫吸着凉气,看看妍子,压低声音对我说:“你不知道,那天廖若闯进会议室惹出大事来了……会后不久就有人来了。他们连得病的孩子也不放过,盘问起来没完没了,追问所有的细节——第二天廖若的病就加重了……”

“那些人……他们简直没有一点同情心!”妍子擦着眼睛。

“他们是办案人员,没有办法,都是被指派来的。他们让我和妍子好好配合。妍子哀求说:‘廖若的精神已经不正常了,你们不要再折腾他了,人都这样了,他说的话怎么能当真啊。’办案人员没好气地推搡,根本不听……”

我终于明白廖若的病情为何加重了,这意味着往伤口上撒盐。那天的座谈会我一直在场:只要稍微有点头脑的人就会明白,这完全是一个孩子在特殊时期的一种胡言『乱』语……

廖萦卫长叹:“也难怪那些人相信他,廖若有时前言不搭后语,有时脑子倒非常清楚。那些人问来问去,他先是问一声答一声,到后来自己把故事编得天衣无缝——谁听了都会觉得合情合理,没有一点破绽,就像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一样!这可怎么办啊!他不知道这样编故事会毁了自己,这太可怕了!他不光是往自己身上引火,还牵扯到包家。那就更麻烦了……包学忠一年里也上不了几天学,谁也招惹不起他那一帮狐朋狗友。这回要出大『乱』子了。包家的人已经几次上门闹了,说如果廖若再要血口喷人,他们就来把我们这个窝给砸了!”

廖萦卫指指窗户。这时我才发现窗户上的玻璃已经被打破了一些。

“包学忠一边骂一边抛石头。连村里那个疯子也学包学忠,往我们窗户上扔东西,他们闹得凶啊……”廖萦卫握着我的手,越握越紧。

妍子说:“包家这样欺负人,是因为有公司的人撑腰……”

廖萦卫听妻子提到那公司就有些紧张,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停了一会儿他问:“你可能不知道‘得耳’吧?”

“听说过。”

“他是包家所在那个村的头儿,‘得耳’是他的小名,现在是董事长了。这是个大善人,他以前当过兽医,后来开肉联厂针织厂什么的,发了起来。如今‘得耳’的公司是最大的。不过这两年都是他的亲戚‘苏老总’管事——这个人很坏,是个恶霸。从前公司都向我们学校捐钱。‘得耳’听说出了骆明的事,马上要向死者家属捐一大笔钱,可开过座谈会以后,那个姓苏的让人告诉学校,说‘下辈子吧’!”

我不明白:“姓苏的这么关心包家?”

“是啊,”妍子说,“原来我们也这样想。包学忠与苏老总没什么关系呀。后来才知道,只要是与公司沾边的事儿,那个人高兴起来都要管。他现在正愁没地方使威呢。包学忠的父亲是肉联厂的屠宰工,苏老总说公司的人出了事就是他自己的事,他这个人天生就爱打抱不平。不久,下边一个小头目就传我和萦卫去一趟,还说这是给我们面子——如果我们不去讲清楚,公司保卫部的人就会来找我们。那人还这样威胁学校,老校长是个老实人,吓得催促我们快去,说别护着孩子了,快去一趟吧,先给人说句软话,不然就怕惹出更大的『乱』子——真要惹翻了公司,那我们这个学校也就不用办了……”

我看着窗外。我这会儿在想苏老总,想那个海岛和那次夏令营。

廖萦卫说:“你离开这里久了,不知道姓苏的多么厉害——听说连‘得耳’都要让他三分。韩立跟他也是朋友——噢,你不知道谁是韩立……”

我说知道,他是个医生。

“他哪是一般的医生啊……除了韩立,市里头儿都与公司来往密切。‘得耳’年纪大了,公司今后就被姓苏的狠人霸下了,围在他身边的保卫就有一大帮,有自己的警卫员,晚上睡觉都有人为他站岗……”

我不太明白苏老总『插』手这事的真正目的:“他到底想怎样?办案人员既然来过了,那么一切很快都会弄明白的,他不会连这个也不懂吧?”

廖萦卫叹一口气:“办案的倒好对付,苏老总的人才让人害怕。在这里没有不怕公司集团的,我们都不知道他们会使出什么办法。廖若的事情已经把人折腾成这样,半路又牵扯了公司……”

妍子哭着:“如果不是因为孩子,我和萦卫真的不想活了……”

“这是什么话啊!你啊,人这一辈子就得咬住牙关……”廖萦卫铁青着脸。

妍子含泪摇头:“真的,真是这样。前几天我看到一本书上写了:一对挺好的夫『妇』,后来遇到了绝望的事情,就一块儿把屋子关上,打开了煤气。他们开始手握手回忆年轻时候的事儿,那是最幸福的一段日子;后来,后来就慢慢失去了知觉。直到最后两个人手挽手地离开了……”

廖萦卫又看了妍子一眼,她不说了。

我说:“公司那里,还有包家,让我试试看吧。我想当面和他们谈谈。”

廖萦卫抱住了我的手臂,表达了难言的感激。

“我会尽力的。不过我也有个要求——”

廖萦卫满脸惶『惑』。

“我想,你们该尽快把廖若送到林泉……”

妍子低下头,不吱一声。

“现在只能这样做了。不到‘林泉’只会更糟,还是让我们相信大夫吧。”

妍子叹气:“我也去‘林泉’看过——除非是特别重的病人,一般的都不敢送到那儿。从林泉出来,他的一辈子就完了……”

我不得不问一句:“我们现在能有一个办法比去林泉更好吗?”

廖萦卫望着妍子。妍子咬着嘴唇:“再等等看,也许会有更好的方法……会有的,也许会有……”

我不敢说她的希望一定会落空,但害怕真的会落空……正说着话,对面的门“吱”一声打开了。廖若和唐小岷脸上都带着同样的微笑,手扯手走出了屋子。他们一直走到床前,走到我们身边……

从廖家出来时我和小岷谈到了林泉,想不到她对那个地方也同样恐惧。我问她:你认为廖若该怎么办?小岷的回答出乎我的预料:他要恢复健康就得躲开,躲得越远越好,去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

我望着小岷水一样清澈的眼睛,大为惊讶。小岷垂下了眼睛。她再一次抬起头时,就望着远处——一片林子挡住了她的视线,“如果真有那个仙岛就好了,可惜它不是那样……”她喃喃自语,眼里含住了泪水。

“你是说那个夏令营吗?”

“就是那个骗人的岛,也许它根本就没有……那个故事是骗人的!”小岷的脸『色』冷得让人害怕,“叔叔,我们从小都听过那个故事,一直在想那个岛,连做梦都想。后来肖潇老师要领我们去岛上了,我们听了快高兴死了……后来,多么可怕啊叔叔,你不知道,你不会知道事情的全部,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问:你们听过小海神的故事吗?小岷点头,说乡下的『奶』『奶』讲过……我对一脸绝望的小岷说:“那个岛可能是一个美好的想象,也可能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它直到现在还存在着,只是我们没有找到——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你们上次夏令营去过的岛不是它——海太大了,岛太多了,我们不能因为一时找不到,就否定那个仙岛的存在。”

“您认为那个‘传说’是真的?”

“我想是的。”

唐小岷立刻剧烈地喘息起来:“那我们就会找到它。叔叔把我们想得太天真了,以为我们真的会相信这样的传说。其实我们早就不再相信那些童话了——我们已经过了那样的年纪……”

我一时不知该怎样说。我在心里同意小岷的话,但我知道,大家都需要那些美好的传说,需要童话……

“叔叔既然相信,那为什么不去找它?”

我们俩对望,怔住了一般。

“我知道……眼下就是找到了那个岛,也没用了。”她咬着嘴唇,有点嘲讽的样子,“我们都是坏人,所以我们没法去那个岛。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去,那就是骆明。我真的梦见骆明去了那个岛,他在那儿过得很愉快。每一次做梦都让我高兴好几天,差不多当成了真的——我现在觉得就是真的!”

“你和骆明,还有廖若他们,都是好孩子,都能去那个岛。”

“不,我们不能了。”

“为什么?”

“……”

唐小岷长长地沉默。她脸『色』红涨,直到许久才说:“叔叔,我们夏令营发生的事到底有多可怕,你想都想不出。那个晚上,就是出事的那个晚上——怎么说呢,这些你都不知道……有一天晚上,是我们离开海岛前不久,有坏人闯到我的帐篷里了。他按住了我,捂住我的嘴。他的力气可真大,但我那时没有害怕,用脚蹬他……他的手刚一松我就大声喊起来。他吓得扯下我的衣服就跑了……我觉得他像一个人,但又不敢肯定。肖潇老师问我,我也没说,我不知该不该说……”

“是公司里的人吗?”

“不,从背影看像包学忠。”

我不敢相信。我知道,就是肖潇也从未想过会是自己的学生干的。她只怀疑那是公司的一个流氓……

唐小岷吭吭哧哧,脸憋得更红了。我想她在下一个决心。这样待了一会儿她还是开口说话了:“叔叔,你不知道那个岛上是多么脏的地方。你可能不信,岛上也有‘超级酒吧’……夜里肖潇老师让我们不要单独活动,即便是白天做什么也要分小组进行。她肯定察觉了什么。开始的日子谁也没想那么多,后来就出事了。我们玩了游戏机,这没什么。宾馆的女阿姨是个带班的,要领我和廖若还有另外几个同学去酒吧。开始我们不过是玩玩电子游戏,后来那个女领班就让我们戴上耳麦,使用了小摄像头……叔叔,这是最坏最坏的地方。包学忠说:‘这算什么!’原来他哪里都去过……我老要做噩梦,老要吓醒。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叔叔……”

我极力掩住满心的惊讶,只想安慰面前的孩子。

那个海岛留给唐小岷的是一生难忘的恐吓和屈辱。这与她的向往之地相距太远了:岛上不光没有一个天使,还遍布着魔鬼。

她说:“原来想得多好啊,上岛前一个晚上,我还梦见了小海神……”

《飞鸟》

对于小岷而言,无论是当时还是后来,关于那个海岛的美妙传说一直不能忘怀。她一度想搞明白的是:它仅仅是一种“传说”吗?在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上,她不愿听到模棱两可的回答。她反复询问乡下『奶』『奶』:真的有仙岛和小海神吗?

『奶』『奶』说:这个故事,还有旱魃和雨神的故事,都在平原上流传了几辈子,从来没人怀疑过它们的真实『性』,只不过这些年没人讲罢了。

为什么就没人讲了?

『奶』『奶』说因为现在的人没有了讲故事的心情。说着长叹一声:现在做个孩子啊,连个像样的故事都听不到了!现在的孩子啊,说不定会遇上什么!老人抚『摸』着小岷的头发问:“你如果有一天到了远处——人这一辈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流落他乡——到了那一天,你还能像故事中的那个孩子一样,千辛万苦找到回家的路吗?”

唐小岷愣了,说『奶』『奶』你怎么了,你可别吓唬我啊,我这么大了还找不到回家的路吗?

『奶』『奶』又叹口气,说故事里的孩子发了疯地逃奔,有多么可怜哪!那不会是假!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是混『乱』年头,都是先苦了娃儿啊,都有疯跑的娃儿啊。你要不信故事,也该信眼前的事——老『奶』『奶』长长叹气说:“就在前些天,前庄里还逃回来一个孩子。苦命的娃儿啊,没声没响六年了,家里人哪还有什么指望。谁也想不到六年里这孩子一直在逃,没命地逃哩;如今他总算找到家了,想想看吧,全家人该是多么欢喜……”

小岷知道『奶』『奶』说这些的时候,心里一直在想自己的疯儿子——她怕自己的儿子终有一天会找不到家。她难过得差一点哭出来,却又不敢说。

『奶』『奶』抹抹眼睛,讲起了刚刚发生在前庄的那个故事。

那个疯跑的孩子也是一个男孩,叫京子。京子刚刚两三岁,因为家里年景不好,就随爹妈去了关东。老家只剩下了爷爷『奶』『奶』,两个老人想孙子啊,可没有办法。京子离家时对爷爷『奶』『奶』说:我一到春天就家来!

话是这么说,谁知到了东北头一年,有一天京子跟爸去赶集,在人流里走散了。他只不过在野糖摊子跟前站了一会儿,一转脸爸就没了。他大哭大叫喊爸,却喊来个脸上有疤的男人。他笑模笑样地答应领他去寻爸,谁知抱起他就窜出了人流,一口气窜到了村外。无论京子怎么哭都没用了,脸上有疤的人要把他卖了!那狠心人一连找了三个买主,都嫌出价太少。黑心肠的家伙就当着他的面论价。第四个买主谈成了,是个一辈子没有老婆的皮匠,满脸都是横肉。京子见了他吓得大气不敢出。

头一个月里,尽管京子被绳子拴了,也还是逃了三次。三次都被捉回来,打得皮开肉绽。有一天皮匠说:这么着吧,我估『摸』你在我手里反正也养不活,干脆给你找下个新主儿吧!

说过这话没几天,皮匠起了个大早,把京子牢牢捆起,又蒙了眼罩,装到了一口有孔的木箱里。一辆吱嘎『乱』响的破汽车拉着他走了三天,又换了另一辆破车走了几天。不知第几天上他给放出来,一解蒙眼布两眼刺疼。京子喊渴啊渴啊,立刻有人递来一碗水说:我孩儿咱可不敢让你渴着,咱是花了大价钱才把你弄来的哩!

那个皮匠不见了,新主儿是一对夫『妇』,人和气多了。不过无论他们说什么,京子只是哭,他想爹妈,想爷爷『奶』『奶』。他喊着:送我家去!送我家去!夫『妇』俩说:好娃儿,你是从关外来的哩,你的家到底是哪俺也不知道哩,还是在这儿好好过下吧,俺就是你的父母,咱保准一辈子也不亏待你。

他们真的对京子不错。可京子一门心思只想离去,脑子里转的只是一个字:跑。

可怜这孩子离家时太小了,他哪里知道自己村庄的名字,连现在身处何方都不知道。其实他是被人贩子从关外卖回了关里。

新主儿还算好人,他们不光不虐待他,还总想感化他。京子装着安下心来的模样,不久主人的提防也就松弛了。就这样他终于得了一个机会,一撒丫子跑了。

他这次逃得比上几次容易多了。

他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停下脚才去想下一步该逃向哪里?难的是他不知道爷爷『奶』『奶』的名字,也不知道村庄的名字,更不知道关外爹妈在哪里落脚。这一下可难住了,京子在野地里哭了半天,爬起来就痴痴地往前走。他只是明白:今生到死也要找回自己的家啊。他问哪,找啊,比画着爷爷『奶』『奶』和爹妈的模样,还有村庄的模样……路上的人全都听不明白。小京子哭一场又一场,只是不悔。

一个四岁多一点的孩子,赶路、讨要,急一阵慢一阵地窜,野地山川都是家。这是一只失了窝的鸟儿,风里雨里飞啊,歪歪斜斜地飞啊。

就这样,小京子浑身都是泥巴、草叶,遇上大雨天也不避开,就让那倾盆大雨可劲儿冲,冲出个全新的娃娃。他受了多少苦楚,多少折磨,撕烂了多少衣服,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好心的人家给口吃的,给一件破衣服,就这么接济着过完五冬六夏。

六年的时光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谁能想出这娃儿是怎么活下来的?真是天底下的事儿只有说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这娃儿硬是从千难万苦中挨过来挺过来,人长高了,长得像半大小子了。他生出了一对大双眼皮儿,头发黑得像锅底。只是风吹日晒,一身的皮儿都黑里渗红,亮亮的分外讨人喜欢。几年里又有三两个孬人想打他的主意,可这回他们遇上的不是原来的娃儿了,这娃儿小小年纪已经跑啊逃啊十次八次有了,还怕什么?他什么坎儿都过来了,脚上的老茧少说也有橘子皮厚。

第六年的一个秋天,天刚刚变凉,熬过苦夏的人恣了,他们没事就凑在一块儿取乐。那时大场院刚收了麦子还没派上别的用场,正好用来做耍场。夜间围上的人才叫多哩,他们吹吹打打,扮粉脸儿唱戏文,直闹上半宿。京子最愿找这样的地方,他在野地里跑窜,只要远远地听见有吹拉弹唱的,就迎着一阵疯跑。这些年别的没练成,两只脚可算有了功夫,在野地里窜,两手一张就像一对翅膀,那简直是飞啊。就仗着这个功夫,他不知逃离了多少危难。只要听到风里传来演奏声,他立刻就能辨出一个准确的方位。他跑那个快啊,一眨眼就赶到了。

他来到一个场院上。人群中央有个老爷爷吹唢呐,直吹得小京子泪流满面。这唢呐声特别能让他流泪。他一闭眼就是唢呐响,因为他打小至今只记住了爷爷的唢呐呜呜啊啊响。他哭了一会儿止住了眼泪——苦命的娃儿啊,越来越觉得这唢呐不是别人吹出来的,正是自己爷爷哩!他立马大叫起来,一边叫一边往前一阵猛拱,惹得满场人好恼。

小京子喊着爷爷爷爷,一头抢在了唢呐老人的怀里。小京子早不记得爷爷的模样了,只记得唢呐。老爷爷也不认得如今的孙子了,可是孩子扑上去一哭,老爷爷的心就一揪。老人细细问着孩子的来龙去脉,然后把唢呐一扔,大嚎一声说:这不是我那心肝娃儿又是谁哩!

老人哭着,全场人这会儿全明白了,都跟上哭。老人又问孩子从哪个鬼地方逃出?孩子说逃出有六年了,就是从平原上的那个村子里。

众人一听都叫起来——你知怎的?那村子离这儿不多不少正好五里地!也就是说,五里地让这娃儿整整跑了六年!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古怪啊,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稀奇哩!

六年啊,京子的爹妈都哭坏了眼,哭绝了气。

这就是前庄里刚刚发生的一件奇事,它近在眼前:从天上掉下个孩子来……

小岷转述的故事让人垂泪。这不是故事,这是平原的真实。一连几天我都要失眠,梦魇把我缠住了。有时半夜仿佛听到廖若呼喊,还听到他砰砰叭叭砸东西的声音。模模糊糊睡去,又听到呼呼飞跑的声音……是京子?是廖若和金娃?都不是……我梦中分明看见是自己在跑,在飞。我变成了一只飞鸟。

一夜都在拼命逃离。我跑得何等焦灼、何等急切;我在亡命般地逃窜。梦中我常常被『逼』近一道悬崖,或者是顶天立地的阻障——反正我无法通过和穿越,而后面又有什么步步紧『逼』。总是在万分焦迫之中猛地醒来,坐在那儿大汗淋漓。

剩下的时间再也不能入睡了。这已是无数次重复的一个场景:总是被催『逼』,总是不顾一切地逃离、飞奔,总是在梦中长上翅膀……

真的,事实上我真的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奔逃……

最可怕最难忘的是那个秋天——那一天我差不多就要飞起来了。

呼呼的风从耳旁掠过,两襟鼓『荡』,我真的变成了一只大鸟。我泪流满面地飞翔。回头去望我们小小的果园、果园里那座小茅屋的草顶。茅屋北面就是那个小泥屋,老骆、达子嫂端着一个瓷盆往外跑。他们一直呼喊着,那声音是在催促我上路。就是这一天,妈妈绝望中吃了什么东西,正躺在炕上。她不断地呕吐。达子嫂用一根羽『毛』『插』到妈妈嗓子里搅弄。妈妈张大嘴巴呕吐。可她只吐出很少的一点东西。“快些,快些……”老骆瞪着眼对我喊。

我撒开腿就跑。跑啊,跑啊,觉得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耳朵里响遍了噼噼啪啪的电火声。跑啊,跑啊,大雨哗哗落下。我要一口气跑到镇上,一把揪紧那个医生——我的妈妈躺在炕上,快呀……

外祖母病危时我也这样飞跑过。那时妈妈催促我:快去,快去。飞呀飞呀,我变成了一只大鸟。可是我的翅膀太沉了,我飞得这么慢,这么慢,那些小鸟儿都超过了我……原野上的高粱叶划在我的脸上,胳膊上。脸出了血,手也割上了口子。跑啊跑啊,野兔被我惊跑,鸟儿嘎嘎大叫。

夜『色』降临,到处一片血红,像老骆端的瓷盆中的东西一个颜『色』。那是妈妈吐出的东西。它们一开始是蓝『色』的,后来就是红『色』的,就像晚霞染了土壤和高粱田的那种颜『色』……一片花生棵,接着是长满了野草的小路,小路两旁还有一些荆棘。荆棘扎到我的脚上,一点不痛。我用力跺脚,让它更深地扎到我的肉里。跑啊,跑啊。“孩子,孩子。”我突然听见了妈妈的呼唤,她在向我告别吗?这是她最后的声音还是我的幻觉?回头望去,只有一片绿『色』,一片高粱,什么都没有。

老骆把碗拿给医生。老医生嗅了嗅说:农『药』,还掺了炒杏仁。“有救没?”老骆问。达子嫂一直搂着妈妈,妈妈半躺半坐,两腿用力往下蹬。她这样也许好受些。妈妈脸上突然长了一层像柿子成熟时的一层白粉。救救她呀,救救妈妈,妈妈……“你远一点,远一点。来,我看看。”他给妈妈号脉,之后又扒开妈妈的眼皮看,听她心跳的声音。“来,你们,你,还有你,来。”他让我们按住妈妈的手。他让我们把妈妈的嘴扒开。妈妈你忍着点,忍着点。我看见妈妈睁了一次眼睛。一个硬硬的胶皮管『插』在妈妈嘴里。接着就由那个医生粗糙的大手捏起一点什么放在小漏斗里。“你们扶住。”他的声音那么严厉——妈妈还是往外吐。不要呛着妈妈,不要……“远点去!”又是一声呵斥。

老医生让老骆把我的手反剪了推到门后。

我听见了奇怪的声音。那该不是妈妈发出来的吧。那是什么声音?像海浪扑打海岸。有什么在冲刷、流动,哗哗响。老骆端出了一盆东西。我看见那红红的颜『色』就哭了。红红的颜『色』,红红的……

“妈妈,妈妈等我,妈妈!”

“不要他在这儿穷喊,快把他赶走。”

妈妈,妈妈,妈妈。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老医生慌『乱』中拍起了手:他走得急促没有带来另一种『药』……不知来不来得及……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住了我。

妈妈啊,你等等我,等等我。

我又变成了一只大鸟。飞呀,飞呀,飞一会儿再落到地上一会儿。半路上大雨哗哗下起来。天哭了。妈妈,天都哭了。老天也不忍心:就剩下你了,姥姥没有了,只有你了。你千万不能离开,不能离开。飞呀飞呀,大雨淋湿了我的羽『毛』,羽『毛』滴着水,后来又滴着血。妈妈呀,你的儿子变成了一只大鸟,被雨水淋得可怜巴巴。最后所有的羽『毛』都打湿了,飞不动了,只得往前跑,往前跑。我的头发,全身的衣服,全都湿淋淋的。我跑不动了,跑不动了,一次又一次跌进泥坑里。我从泥坑里爬出,就带着一身滴滴答答的湿泥往前跑。这时我听到马在昂昂嘶叫。有一匹马让我骑上该多好啊。我会鞭打快马往前飞奔。妈妈,妈妈……

一头扑进了小茅屋,呼喊和急雨一齐落下。

我和达子嫂的哭声震天动地。小茅屋的盖子都快顶飞了。

“哭什么哭,又没死人。”我又一次被医生推到了另一间屋里。

只一会儿老骆就拍打着两手从屋子里跑出来,“孩子,孩子,快进来,你妈好了。你看看她——”

“妈妈,妈妈……”

“不要吵,不要吵,”达子嫂抱住我,“孩子,不要吵,让妈妈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她不要紧了,医生说都吐出来了,不要紧了。”

“妈妈。”我跪在炕上,把脸伏在她的手掌上。这时我在心里发誓:我永远不离开妈妈,我永远也不,妈妈……

妈妈睁开了眼,看看我,又转脸去看窗户——那儿有什么?哦,天上有一只大鸟,我看到了,它在盘旋,盘旋……

这是怎样的一次放飞

这是一只泣血的鸥鸟

它一声声呼唤

与远在天际的妈妈

做无以计数的应答

它飞过了野地和荆棘

最后在茫茫大漠上昏厥

那震『荡』的鼓点把它敲醒

浩浩波涌摩擦岩体的钝响

让它在睡梦里战栗

它用涟涟大水沾湿双翅

给干涸的枯目拭上『露』滴

然后冲破鬼魅的雾网

飞过严霜覆盖的旷野与冰极

那不染一丝的洁净

就像双亲的鬓发

你们大睁双目仰望自己的儿子

看它绝望地穿越命运的海洋

一声凄厉的长嚎

一声落在天边的悄响

有一根线细而又细

它在牵拉中渗出一滴汁『液』

那是心弦断裂前的绷紧

直到紫萼花层层尽染

苍莽大山一片芬芳

伤痛的双翅才伏向大地

浑身缠满了火红的云霞

一双火目『射』穿瀑布

心窗收尽了悲愤的欢歌

谁听到那声沾血的誓言

谁收到那份背弃的信札

焦干的双唇衔满了广漠之沙

沉沉的双翅浸透了大海之盐

墨夜隐藏的尖利被丝丝划破

撕开薄腻而阔大的幕布

粉茸茸的苞片纷纷脱落

就像双翅遇到的那个至悲时刻

一双温热的粗手把它捧出窗子

却未曾告诉那个归途

让它在流沙与冰凌中磨洗

你看到邈邈无际的远途

你听到无言无语的决意

妈妈的飘飘白发

在风中发出了召唤……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