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一
从南山归来的瘦老头用奇怪的目光瞅我。他大概不信我是他的儿子——正像我也不信他是我的父亲一样。他一刻不停地吸烟,最后又盯了我两眼才去做活。他是前一天下午回来的,可后来我才知道,前一天的午夜他就踏进这片小果园了——当时他倚到一棵树上,瞅着小茅屋的后窗,直盯了我们半夜、一个上午。母亲在黑夜里怎样照料我、外祖母什么时候睡下,大概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天亮了,外祖母最早一个起来给鸡喂食,扫院子,忙来忙去;妈妈做早饭;早饭简单得很:三两把干菜、一块窝窝,还有一把豆子。鼓胀胀的盐水豆子是我们最好的食物。吃过早饭母亲就急匆匆到园艺场打工了。我跟外祖母在茅屋里结鱼网。我们就靠结渔网和采蘑菇挣来一点小钱。父亲那天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像要暗中考察一下茅屋里的生活似的。大概他觉得满意了,这才悄悄从树下溜过来。
从此他就走进这个小窝里来了。
也就从那一天开始,我的恐惧增加了数倍,巨大的不幸也算开了头。晚上母亲搂抱我睡觉——每天我就盼望这个时刻,盼望天黑。我只有在母亲怀抱里才能感到幸福。可是这天晚上我看到母亲那么不安。她躺下来,给我盖盖被子——但她不像过去那样把我搂在身边。她和衣躺下,一下下拍打我。我盼望着母亲的手……午夜即将来临。那个可怕的人在院里吸烟。我从窗户上看到了一明一灭的火头。他吸了那么多烟。妈妈一会儿出去了,大概在跟他说话。一会儿妈妈又回来了。我觉得她有着抑制不住的失望。她叹着气,重新躺下。院子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不知过了多久,妈妈伏在窗上看着。院子里那个瘦削的老头仍在吸烟。这时已经是午夜了——我看见那个黑乎乎的影子站起来,咔咔地磕了烟斗,接着大步往屋里走来。他也不怕惊醒了别人的睡眠,“砰”一声把门打开,接着径直走向了西间屋。他走进来,用手『摸』索着,一下『摸』在了我的身上。他哼一声,差不多就是揪着我后背的衣服把我提起来。他说了一句什么,这声音低沉而威严,不可抗拒。我明白了。
我溜到了外祖母屋里。
从那以后我就永远离开了母亲的怀抱。
我感到这个瘦削的小老头是我所见过的最奇怪的人。我明白,我们的茅屋更加不能安生了。
满脸横肉的那个家伙死了之后,小果园里又来了两个背枪的人,他们与老骆一块儿盯视着我们。开始我不明白,后来才知道:这完全是因为父亲的缘故。父亲只要离开茅屋几百米远,就必须向背枪的人报告——他们应允之后他才能走出去。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哪,他干起活来竟然一刻也不愿停歇,把茅屋四周的泥土翻得松松的,在上面种了向日葵和各种各样的蔬菜。他还在离茅屋一两尺远的地方挖成一道深沟,施上肥,填了松土,然后再搭起山『药』架子。它们围在小院四周像一道篱笆,又漂亮又好看,同时又可以有一些收获。我们的院子本来很小,可他又将其搞成了几个整整齐齐的菜畦。整个过程像绣花一样:小心地松了土,捏上种子,再细细修筑土埂……小院长出了韭菜、几棵茄子。屋后那一排向日葵长得格外茂盛,黑乌乌的,向日葵秆甚至比我的胳膊还要粗。
总之一切全变了。我想这就是有父亲与没有父亲的区别。父亲有时候长时间蹲在向日葵下看着它们,好像在为它们鼓劲儿,又像是与之交谈。他铁青着脸一声不吭,那时连烟斗也不吸。他只要有一点时间就要给向日葵浇水。小茅屋四周一到了夏天和秋天就变得一片葱绿,生机盎然。
二
刚开始的时候父亲被指定在小果园里劳动,再后来不知为什么有人又通知我们:他必须到离这儿几里远的那个小村去做活。有时候母亲让我跟上父亲,说:“你去吧,跟上他,如果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个照应。”就这样我成了他的尾巴。那个小村里的人都不认识父亲。他们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他。领头的人粗暴地支使他做这做那,他像一头最老实的牲口,不停地做。我觉得他一个人干的活抵得上很多人。我亲耳听见有人议论,说真是大山里炼出来的啊,真是一只“穿山甲”啊。他们这样说的时候,并不知道我就是他的儿子。有一个人甚至指着他弯腰曲背的身影对我说:“看见那个老家伙了吗?他真能做……”
有一天他被指定去浇水。辘轳架在一口土井上,那土井由于长久失修,井壁已经剥空了一大截,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所有人都说那个井不能用了。可是领头的非让父亲在这口井上干活不可。父亲没吭一声,闭着眼睛摇辘轳;当水斗到了井口时,他也闭着眼睛去抓水斗梁子——手搭在上面竟然一丝不差。往下放水斗时他的手轻轻按在转动的辘轳上,让其发出动听的“隆隆”声。我一直待在一边看。谁知就在那天下午,只听“轰隆”一声,那口井坍塌了。辘轳和水斗一块儿跌进了井里。说起来没人相信——干瘦的父亲竟像猴子一样灵巧,就在那可怕的一瞬猛地跳开了……所有人都一下围上去,高声喊着:“快些挖井,有人埋在里面了。”他们认为父亲肯定完了,而只有我看得清楚——他在最后的关头跳开了……一些人呼喊着,父亲却在一边蹲着。他浑身沾满泥水,脸上木木的。大家喊了一会儿,领头的发现了父亲,先是一惊,接着就破口大骂。他呵斥着去踢父亲:“你毁了一口井,毁了辘轳,你赔得起吗?”那个人怒吼着,父亲仍然无声。再后来那人竟然照着父亲的胸口就是一拳——一拳就把父亲击倒了。他躺在那儿不愿爬起。我这时真想去抱他一下,可是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是他的孩子。很奇怪,我当时就在那儿站着。我想,打吧,打吧,当你再打一拳的时候我就会冲过去,我会把你的拳头咬破,咬得你『露』出骨头……
父亲躺了一会儿就爬起来,再也没人去理他。他一拐一拐地走开。他的腿可能在跳开那一霎受了重伤。他往回走了,我远远地跟在后面。
一路上我盯着他的后背,觉得他那么瘦小。这就是我的父亲吗?我想叫一声“爸爸”,但我忍住了。
一回到小果园,就有背枪的人盯着他。
晚饭时,母亲把咸饭糊糊端到父亲面前。他喝了一口,像被什么硌了牙似的,马上吐了起来,吐了一会儿,就把碗掀翻了。母亲一声不吭,外祖母赶紧收拾饭桌。可是父亲突然两手捂住胸口那儿『揉』起来。妈妈赶紧问:“怎么啦?怎么啦?”她想掀开他的衣衫看一看——就在这时父亲一巴掌打在妈妈的手腕上。他打得好重啊,接着他一声连一声地喊起来。喊了一会儿,外面有人砰砰敲门;门开了,几个背枪的人走进来。他们用脚碰一碰父亲问:“怎么啦?”父亲不做声。外祖母说:“他大概是什么地方伤着了。”那些人哼几声就走了。
这天晚上父亲一直在喊。外祖母说:“去叫个医生吧,叫个医生吧。”离这儿不远的那个镇上有个老医生,几年前外祖母得病时也叫过他。
天亮前我们把他请来了。老医生没有牙齿,说话含糊不清。他仔细地给父亲看过,说:“这是当年断了的肋骨又发作了,就是它们在刺他,一动就刺……”我们立刻明白了父亲为什么会尖声喊叫。母亲脸上的汗水哗哗落下,她是急的。她问老医生怎么办?老医生说没有办法,断掉了的肋骨在他这样的年纪长得很慢,要躺下好好养息……最后他给父亲贴上了碗口大的膏『药』。
从那以后父亲就没有好受过,我们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好受了。他在床上躺了没有两天,就有人吆吆喝喝进来。他们手里提着绳子——原来因为土井塌陷的事情,他们要来绑走父亲——母亲苦苦哀求,外祖母也哀求。我吓得不知怎么才好。后来不知母亲是不是跪下了,反正母亲当时显得很矮小——我隔着窗户看去,见母亲一点一点缩下去、缩下去……她大约是跪下了。那时父亲突然像猛虎一样冲过去。我以为他要干什么,跑去一看,见他狠狠扯了母亲一把——我竟然没有注意到母亲是跪在地上还是坐在地上——反正父亲主动伸开两手,由那些人把绳子缠在了他的胳膊上。他们用力地煞紧绳子。一个满脸胡茬的人笑着对勒绳子的年轻人说:“你这小子还少吃了几年咸盐,看我的吧。”说着把手里的烟塞到嘴角,接过绳子,奇怪地挽了一个花,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那个扣,右手的三根指头勒住绳头,只轻轻一揪,父亲就哎哟哎哟叫起来。他继续揪,父亲继续叫。母亲去扯那个人的衣服,那个人就利落地用后脚把母亲蹬了一下。一边的人都不吭声。外祖母抱住了母亲……就这样我们眼睁睁看着他们把父亲拉走了。
三
母亲让我在家里好好照顾外祖母,然后出门去了。我想去追母亲,可母亲已经飞快地跑远了。我害怕外祖母一个人留下会出事,只得听母亲的话。
深夜母亲没有回来,天亮了母亲还是没有回来。第二天外祖母终于让我出门找她了。我打听过,知道父亲被押到集市上去了。我赶到那儿时,集市上的人已经拥挤不堪;有人胡『乱』呼喊,一群又一群人围拢着父亲往前走。母亲就在这一群人里跌跌撞撞跟上。
那个夜晚父亲被关在镇子上的一个小草棚里。半夜看管父亲的入睡了,母亲就『摸』进去照看父亲。天亮了,她再一个人偷偷溜走。就这样,他们在一块儿过了两天。父亲被放开的时候差不多已经不能走路了,母亲就扶着他。可怕的是父亲解了绳子反而走得更加艰难、更加缓慢了。母亲扶他时稍有不慎就会挨他一声骂,甚至是一顿拳脚。当我在路上迎接他们时,母亲已经像父亲一样鼻青脸肿了——母亲脸上的伤竟是父亲打的。
我从来没有看到谁的父亲这样凶残,也没有看到谁的母亲这样温驯……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一辈子看来都不会弄个明白。那天我想扶父亲一把,母亲却不敢让我挨近他。因为我的手无论沾上哪他都不会满意。
尽管这样我还是扶住了父亲。
母亲一开始不愿撒手,后来见我扶得挺好,也就离开了他,在后边走着。父亲咬着牙,发出咯咯声。他身上真的有一种骨头相摩的声音,我怀疑那就是断掉的肋骨。他身上没有一点地方是干净的,我离他很近,所以能闻到一种血腥味儿和臭味儿。他的头发被扯掉了不少,整个头皮有的地方白,有的地方被血水染过。我觉得可怕极了。
事情糟透了。那时我真盼望这个不幸的、让我深深惧怕的人快些死去吧——他死了对自己、对全家,都未必是一件坏事……
外祖母在小果园最东边的那棵大杏树下坐着,她在等女儿和女婿。我老远就喊了外祖母一声,被父亲瞪了一眼。他要像老鼠一样无声无息地溜进小茅屋。他这一次也许是对的。
当我们挨近茅屋的时候,父亲一下子喊了起来——我们全都呆住了——父亲千辛万苦栽种的那一排向日葵不知被谁用刀从半腰一一斩断……已经开始绽花长籽的向日葵就那么被砍掉了,茁壮的躯干渗出了豆粒大的晶莹,又顺着躯干往下流淌,不停地流淌……我想这肯定是那个背枪人砍的。我问外祖母,外祖母说不是他们——从外面进来一帮人,他们丈量茅屋,硬说这些向日葵种在了公家的土地上。
父亲跪着喊叫,伸手抚『摸』那些向日葵。再后来他抬头仰望那棵大李子树,一动不动地望着;接着他的目光又去望天空。我记得天空是碧蓝碧蓝的,没有一丝云彩。父亲像老牛一样昂天叫了几声,回家去了。
我们进屋不久,老骆偷偷地溜进来。他从来不理父亲,只跟母亲说话。他说:“肯定是其他两个背枪人去告密了,那些坏蛋才来了……”我们知道他是真诚的。母亲很感激他,说:“没有办法,我们知道你也无能为力……”
老骆只待一会儿就赶紧走开了。他虽然是监视我们的,可他自己也处在另外两个背枪人的监视之下。他在公开场合从来不敢表『露』对我们的热情。我们都知道,有一个老骆是一家人多大的幸运。
《炒杏仁》
一
在旅途上,在所有滞留的日子、独自一人的时刻,总是让我更多地理解着人生的孤单。冷寂的夜晚或无人打扰的整整一个白天,我都难免陷入长长的缅怀和追忆。此刻,眼前这一切简直就像一个梦境,自己竟然置身于这样一个地方:一片海滩平原,离海岸仅有五公里的一处园艺场……确凿无疑的是,我在这里出生,这里铸就了我的生命,这里有我铭心刻骨的记忆,有我的根,我生命的土壤和我昨天的一切。可是我明明跋涉过、远行过、逃离过,曾经像逃脱灾难一样远远地规避它——然而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它仍然是、一直是装在了心的深处,它几乎一刻也没有与我真的分开过。无论是什么时候,只要有一点可能,我就会驾着思绪的飞车在这片炙烫的土地上驰骋……没有办法,忆想是我的呼吸,我的空气和饮食。比如时下,我在这样的环境中不能不一遍遍咀嚼那个岁月,品咂它难以消散的凄苦和孤寂的滋味。我甚至觉得今天与昨天有着更为惊人的相似之处,那就是:等待。就像当年小茅屋里那些数不尽的日日夜夜一样,我们等待着,无头无尾地等待、等待——好像前方真的有过一个周密企划的未来……其实前方究竟怎样我们谁也不知道,就像不知道开端一样,我们也不知道结局。
今天仍然不是二十多年前的结局,就像中年也不尽是少年和青年的结局一样。时间是一个奇怪的循环,一个圆周,而旅人总期望自己的轨迹能化为它的一条切线——可最终还是未能如愿,时间还是一如既往,循环往复,让人空空地等待……
那时总在苦苦等待的,是我的母亲。
每天,爸爸迟迟不归时,她就坐立不安。等啊等啊,太阳落山了,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一次次走出茅屋,后来干脆站在了海棠树下,一动不动。
“妈妈回来吧,回来吧。”我乞求着。
妈妈一直望着远处的黑夜。我抱着她的一只胳膊,依偎她。
慢慢听到刷啦刷啦的脚步声了。妈妈的手臂抖得那么厉害……父亲离开茅屋那么多年,她都能够忍受;可是现在他只要晚回一会儿,她就会变得坐卧不宁——脚步声近了,那个瘦干干的身影出现了。即便在夜『色』里,我也能看出他的目光有多么凶。他瞥了妈妈一眼,又瞥我一眼,径直往小茅屋走去。
我和妈妈跟在后面。
他走得多快,急匆匆的。我们都听见他把什么东西当啷一声扔在院里,接着又是咒骂声。他骂着,砰砰叭叭砸着碰到他身上的一切。他肯定又把立在墙边的铁锹一脚踢翻了,再不就是把放在猪圈墙上的一个陶钵掀到了地上。他火了就是这样。妈妈对这些早就习惯了。
她扯着我的手跟在他的后边……
我最害怕看到他们吵起来。每逢他们吵架我就吓得一声不吭——我想一个人躲到果园深处,又怕离开时发生什么更大的事。我只好坐在门槛上看着。实际上这往往是爸爸一个人的咆哮,妈妈偶尔回一句什么,那声音也是低低的。越是到后来,妈妈越是不敢顶撞爸爸。有一次妈妈的声音高了一点儿,他竟顺手拣起一个竹耙子打过来。妈妈的头发一下就给打散了,披下来。她一动不动站着。我跑过去。妈妈眼里没有泪水,就那么望着他。爸爸两手都抖。
那天他们再没吵下去。事后我才发现,妈妈不光是头发给打散了,而且耳朵上方还留下了一块血斑。
“妈妈,我恨死他了……”
妈妈在我的脊背上抚『摸』着,好像在数我一身的骨节儿。“孩子,你太瘦了,你该多吃东西。”她像没有听到我刚才的话一样。我没有做声。那时我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力量,因为我每天都在灌木丛中、在海滩上奔跑。那些肥胖的野物总是跑不快的——我所看到的飞奔的动物都是瘦削的,浑身『裸』『露』了筋脉……我这会儿是在受伤的妈妈怀中,不由得又想起了过世的外祖母,双眼像要蹿出火苗。我说:
“外祖母就是被他气死的……”
“孩子,不要这样说。外祖母年纪大了,是她自己离开了。”
我没有顶撞母亲,只是我心里明白:自从这个脸『色』蜡黄、瘦干干的人从南山回来,我们家就失去了一切,连起码的一点平静和温馨都没有了。我们全家不仅要为他担忧,还要为他生气。我们鼓着劲儿跟他干活,胆战心惊。他半夜被人叫走已是平常事儿,可我们就要一直坐在炕上等他。如果天亮了他还没有回,全家人就要设法打听他的下落。有一次妈妈悄悄尾随他去了,半天才回来告诉:那些领他走的人一路上不断地推搡,他弓着腰一声不吭,两手揣在怀里。他们把他押到了园艺场西边那个养猪场的小屋里,小屋钉了铁窗,外面有人站岗。
“为什么要把他押起来?”
“不知道。”——这种事情我们永远也不知道。
有一天夜里,我听到屋后有嘁嘁喳喳的压低了的说话声,就小心地爬起来。我像猫一样轻轻爬到了屋后。我发现后窗趴了两个背枪的人。我吓得大气不出,回到屋里,把看到的小声对妈妈讲了。妈妈又告诉父亲——他听了一翻身坐起:
“多嘴!”
他差一点就去打妈妈的耳光。妈妈转过身,再不吱声。父亲倒睡得快,一仰身就打起了呼噜。
打那儿起,我差不多每天都能从夜晚的声音中分辨出一点什么。我知道屋子四周潜伏了无数可怕的东西:背枪的人,野物,奔跑的野猫和狗……我永远也弄不明白,那些背枪的人为什么要盯视这个孤零零的茅屋?母亲、过世的外祖母、现在的父亲,还有我,到底怎么了?我觉得父亲尽管脾气凶暴,可是他已经无力逃跑。他瘦成了一把骨头,再说这儿又是他的家,他还能跑到哪去?当年他不就是急着回到茅屋,回到母亲身边吗?他从大山里刚刚回来的日子,我亲耳听见他对母亲说了这样一句:只盼能活着回来,回来看一眼妻子儿子,哪怕只看一眼也就满足了……这样一个人怎么会逃跑!既然不能,为什么又要夜夜盯视?那些在黑夜里闪动的贼亮的眼睛啊,我恨你们。我恨你们半夜发出的狞笑、弄出来的响动;恨你们一闪一闪的烟头和往地下吐唾沫的声音;恨你们踩碎了屋后的瓦块,踢滚了石头……你们为什么要像牛虻一样紧紧咬在一头将死的老牛身上?
白天,我故意在茅屋后面丢下很多碎玻璃片。我想让他们远远地躲开。我甚至想搞来一些荆棘,把它们扔在茅屋四周,这样他们就不能挨近我们的屋子了。可是爸爸从外面回来,看见了这些东西,瞪大眼睛站在院子当心:
“你俩给我过来。”
我和妈妈都上前几步。
“屋后的东西谁弄上的?”
他的目光先在妈妈脸上停了一瞬,接着就滑到了我的脸上。
我的心怦怦跳,但回答得很平静:“我。”
他额头上的青筋鼓了鼓,眼睛闭上了。这样闭了一会儿,像用了很大力气才睁开。我知道一顿拳脚就要落到头上来了。我咬紧了牙关等着。可是接下去我听到的是一声长叹。他的声音小极了:
“……你拿个竹耙子,把它们都打扫干净,打扫得一点儿也没有,听见了吗?”
我的泪水不知不觉淌下来。我说:
“听见了。”
我拿起竹耙走了。我把屋子四周、特别是屋后的玻璃碎片弄得很干净。这里的沙土松松的,我想那些背枪的人站着坐着都会舒服极了。我们欢迎你们哪,欢迎你们夜里来这儿挺尸。
二
过去是外祖母领我到林子里采蘑菇,她不在了,就是我一个人了。我一个人在林中进进出出。林子密不透风,我自己倒可以做任何事情。有一段日子,我要用一个多钟头去割两大捆猪菜,捡一篮喂猪的橡实,最后再采蘑菇。我把各种各样的蘑菇都采来,摆在院子里晒着太阳。采得多了,母亲就夸我一句。我特别记得父亲的夸奖——因为他对人极少这样。我恨这个人,却又渴望他的表彰。我以前不记得从他那儿得到过什么温暖。我为什么要爱这个黄黄瘦瘦的人?就因为他给我带来了无穷无尽的折磨和恐惧吗?或者,就因为他是我的父亲吗?
“父亲”——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有一次我甚至问妈妈:人为什么要有一个“父亲”?妈妈的样子很为难,简直为难极了。记得她多半晌才说了一句:“哎,谁没有父亲,父亲就是父亲啊!”
“为什么就是?”
“没有父亲就没有你。父亲和儿子血肉相连……”
我还是有点儿糊涂,“怎么他被刀割伤了,我一点儿不痛?怎么他喊肚子痛,我一点儿也不难受?”
“会痛、会难受的。孩子,记住,你是他的骨血……”
“骨头”和“鲜血”——它们在我脑海里一闪,立刻让我害怕起来了。于是我再不敢多问。不过我从此记住和明白了:父亲就是父亲,父亲是不能追问的一个人和一种现象。
妈妈那一次还告诉我:无论如何,你的脾气,包括你的长相,都会带上他的特征……
这尤其使我惧怕。我发誓将远远地离开那些“特征”。后来,我果然没有像他那样黄瘦,也没有像他那么暴躁。我觉得自己终于远远地离开了他,离开了他的一切……我发誓一辈子也不会走向或走近他一点儿。
我卖力地采蘑菇。当然我们家吃不掉这么多的蘑菇。到后来,我看见一些猎人到林子里打猎时路过我们的茅屋,常常要捎走一袋蘑菇。这些蘑菇是母亲在空闲时间用纸袋分装成的。他们每次带走时都留下了几枚硬币。妈妈对我说:
“我们也要过生活……”
“我知道,妈妈……”
“你外祖父留下一点儿家产,我们总算是有一点儿积蓄,不然的话我们早就饿死了。现在还有一点钱,可我们不能一下子把它花光,谁知道以后还有什么日子啊。”
外祖父及他的一切都让我神往。说到遗产就更让我好奇——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我问:它属于我们吗?
妈妈点头又摇头,“本来都属于我们,可如今都贴上了封条。”
“什么是‘封条’?就是用铁条捆住吗?”
“不,那是一张纸,上面写了字、盖了红『色』印章。它只要贴在门上,就再也不能打开那扇门啦。”
原来只是一张薄薄的纸条。我有点不信:
“贴上它就不再属于我们了吗?”
“封住了谁也不能动。不知道以后他们会不会交还我们,如果交还,我们就有花不完的钱了……”
后来我发现自己采来的蘑菇变成了酒——父亲用卖它的钱买来了白酒。结果酒又让他变得更加可怕……我再也不愿去采蘑菇了。
“还不快去!”父亲常常催促母亲打酒。
她只好到场部那个小代销点去了。一会儿她就打来了白酒,这些零装白酒辣气刺鼻,劲头大极了。父亲可以连续喝上半碗,有时竟能一口气喝上一碗;奇怪的是他的脸一点儿也不红,而是越来越白,白得像纸;他骂起人来也更凶。有一次他喝了酒还胡『乱』唱歌,唱一些谁也听不明白的歌。我那一次吓坏了。母亲看着他笑,笑出了眼泪。他把母亲揽在怀里,让母亲扶着他在院里一拐一拐地走。
母亲那一次有说不出的高兴。她好像压根就没有在意父亲丑陋的走相。父亲一边走一边哼,还小声咳嗽、叙说着什么。我想得出他在叙说过去。那也许是他在这片林子里、在南边大山里到处奔走的离奇故事,是他最风光的日子。
就这样,他们俩在院子里一拐一拐地走。再后来妈妈也哼出了声音,跟上哼那种不成调子的歌。他们这样一直走了很久。
那一天父亲终于醉倒了。他躺在炕上,呼吸急促。母亲用湿手巾在他额头上擦着,后来又擦他的周身,把他的衣服剥光,只让他穿一条短裤。我凑近了,于是第一次见到他近乎全『裸』的身体,天哪,那么弱小,躺在那儿一点也说不上好看,只是怪可怜人的。那时我觉得奇怪的是,这么弱小的人会是我的父亲,并且还要时不时地对母亲和我发凶……我凑到跟前看妈妈摆弄他的身体。我那会儿算仔仔细细地看过了自己的父亲。我最后发现他身上布满了创伤。我问妈妈:“这就是打仗时留下来的吗?”
她指着腿上的那一块伤疤说:“这儿是,这儿被子弹擦伤了。你爸爸是个有福的人,和他一块儿打过仗的人差不多都受过重伤,比较起来他受的伤简直不算什么……”
“那么这膝盖上呢?额头上呢?还有胸脯上的这些……”
妈妈用手去抚『摸』那些变了颜『色』的皮肤,那是一些长长的紫斑。她叹着气:
“这都是他开山时留下来的。有一回一个哑炮响了,把你爸爸压在下面。他们慢慢腾腾往外扒人。人家后来告诉,如果不是有几个大石块在下面支着,他早就给憋死了,你爸爸命大。就这样,等大伙儿把他扒出来,他的脸已经变了『色』,可总还算留住了一口气。刚开始扒的时候,有人说反正也活不成了,急什么。他们扒得很慢。后来快扒出来了,总该小心点儿吧,该把石头搬开,把沙土用手抠掉,别伤了下边的人哪。可那些凶惯了的家伙,硬是用镐头、用铁耙子去扒拉石块,一下一下狠刨狠抓。有一耙子刨在了你爸爸胸脯上……你看,这个紫斑,这儿一连三个齿痕,都是铁耙子刨上去的……”
我的心揪了一下。我在想那该多么痛。我又去看他膝盖上那一溜长长的刀印。
“这一下最险,这是一块飞起的石片割成的,再割深一点点儿,你爸这条腿就算废了。”
我仔仔细细看这个『裸』体。我数了数,大一点的伤疤有四十多处。妈妈告诉我,它们都不是在战场上留下的,都是在后来,在开山的时候;还有从山区回到平原上以后,被那些背枪的人弄成的……
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还能活下来。他究竟靠什么活下来啊?我想啊想啊,想不明白。后来我好像想明白了一点点:也许他就靠全身的那种狂暴劲儿活下来。别人把一切残暴加在他身上,他再把它分给我和妈妈,甚至是外祖母。这样他自己就轻松了。他是靠这个才活下来的……
三
很明显,从四周不断围拢而来的残忍和暴虐,都是因为他的缘故。不幸正像细菌一样通过他传给小茅屋、传给这里所有的人。如果这儿没有了他,比如他死去了,那将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了。我真心实意盼望父亲死去。我有一次甚至忍不住,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母亲。母亲威吓我说:
“再这样讲要遭雷击……”
我很害怕。我立刻想起了外祖母在世时讲过的一个故事——从那时起,只要打雷下雨,我就有点胆战心惊。故事说:有一个孩子对长辈不孝,行过亏。有一天下雨,天上的雷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到后来红『色』的火球总是在这户人家的门口滚动,火星都要溅进他们的屋子里了。老当家立刻明白了什么,他就把全家人召集起来问:咱家谁做下了坏事?谁做下了亏心事?谁做了,谁就自己到院子里去吧,不要连累了全家……外祖母说那一家人都是善良的人。行亏的是最小的一个儿子,他虐待过爷爷,骂过老人,和老人一块儿出去玩时还推拥过,把爷爷跌伤了。小儿子在响雷中吓得浑身哆嗦,铁青着脸,就是不敢往院里走一步。这时全家人都从脸『色』上知道他做了坏事。雷火一阵猛似一阵,总不能连累全家啊,老当家的急了,就抓起他一下扔到了院子里。全家人都眼睁睁看着轰隆响起一道闪电,小儿子再也没有了。
我很久以后想起这个故事都感到害怕。当妈妈威吓我时,我又想起了它。我再也不敢了。我心里再也不敢诅咒父亲,不敢起那样的念头。暴雨天里,雷声滚滚时,我总是小声祷告:原谅我吧,我再也不说那样的话了,再也不起那样的念头了……
巨雷滚动着,它终于没有接近我,它大概饶恕了我吧。
可是到了后来我才明白,我心里的恶念并未驱除,它已经无可救『药』。因为那种让爸爸死去的念头只是在惊恐中被压抑了,而它永远也没法从根上拔掉,它时不时就要冒出来……但只要他一天活着,我就一天不希望听到他的呻『吟』,更不希望他招灾。我矛盾,痛苦,有时真不知该可怜他还是该憎恨他。我大概一直在憎恨他。我甚至想象他从我们的小茅屋中变戏法似的一下变得无影无踪才好——不过他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的那一刻再也不要遭受痛苦了……因为加在他身上的痛苦真是太多了,我想不出世上会有任何人遭过他那么多的磨难,也想不出世上有任何父亲会像他那么凶暴可怕。
有一天我逮了一只野兔。我是跟园艺场里的老猎人学会了下绳扣才逮住了这只兔子的。它虽然个头很大,但从『毛』『色』和眼神上看,它还是一只刚刚长大的兔子。那会儿它吓得浑身发抖。我把它关在了一个小笼子里,喂它白『色』的菜叶,看它的三瓣小嘴奇妙地活动。我藏在暗处看着:它刚刚咬了一口,又好像想到了什么,立刻缩到了角落里。它吓坏了。我多么喜欢这只小动物,晚上睡觉时,睡到半夜,我听到声音就起来看一眼。我想看看它是否在没有人声的时候偷偷地吃一点儿食物——它有两天没吃食物了。很可惜,它没有喝水,也没有吃东西。我决定: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就把它放回原野……可是有一天我不在家,回来时看到的是一只被宰杀的兔子,它在干土上一动不动。
我哭着大声追问:这是谁干的?妈妈往里间屋指了一下。我立刻闭上了嘴巴。我无声地哭着。我那一刻恨死了这个凶残的人。多么好的一只小动物,他竟然把它杀了……
他一出门我就大声质问妈妈:“为什么,为什么,他为什么要那样?”
“他说这只兔子原来很肥,它什么也不吃,再养下去只能饿死。眼看着它这样,不如把它杀了。”
我哽咽着:“我正要把它放掉……”
“孩子,你早该把它放掉。你看看也该知道,我们家的这个人是不会有那样的善心了。我当时说等你回来,他连听都不听……”
妈妈说到这儿,那个凶神恶煞从外边回来了。他好像看也不愿看我,或者是不敢看我——一进门就蹲下来,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割烟刀,把那个兔子一点一点剥掉了皮。
我远远地逃开了,逃得很远,一直跑到果园深处,又跑到灌木丛中……我对着那片『色』彩斑斓的原野,那些数不清的野花儿、杂草和树木,轻轻地说:
“原谅我吧,我是一个罪人。原谅我,以后我永远也不逮野兔,不逮刺猬,不逮小鸟……原谅我吧,这是我的罪过。我永远也不做这样的傻事和坏事了。”
那一天我直到天完全黑透了还没有回家。我怕闻见炖兔子肉的气味。我要远远地躲着。我的两条腿像石头。如果不是因为害怕,我会在丛林里过夜。到了半夜,丛林越来越凉,四周一点亮光也没有。可我还是不愿回去,我害怕极了。丛林中响起了哧哧声,还有各种野物的蹿跳声。我觉得冰凉的蛇就在身上活动,我不敢咳嗽,不敢走动,只紧紧地抱着身子……
那一夜,我从树隙寻找天上的星光。天上的星星真多呀,它们差不多一块儿抖动,像嘲笑的眼睛。我从星空上看到了那么多的神秘,还有说不出的恐惧:那个夜晚我好绝望,好孤单……在那个夜晚我真想不出人这一辈子该做些什么,该怎么活下去、怎么长大……难道真的有个不同于前一天的明天吗?难道我真的要等待自己一点一点长大,到那个我一辈子也不想去的远方吗?远方是我毫不熟悉毫不明白的地方,我不知那会是多长的路……
这个夜晚我还想到了“死”,想弄明白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外祖母都死了,我为什么还要活着?我应该跟她去吗?我又怎么死呢?我想如果沿着西北方奔跑,跑到海边那个高高的悬崖上,一闭眼睛,就什么都完结了……那会儿我才明白一个人真要死去可不那么容易——如果容易,父亲早就这样做了,他大概是最不愿好好活着的人了。我还想到了其他,比如,我如果死了,妈妈会怎样?她可能再也不会活了。妈妈,我无比爱着的妈妈,我一想到她就哭了。我明白,只为了妈妈我也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可是这个夜晚我又触动了那个禁忌:诅咒父亲死去。我流着眼泪,仰着脸,对着满天的繁星小声说:就让他死去吧,我不后悔也不害怕。即便响起了隆隆雷声,我还是要说……我咕嘟着,战胜了慌恐。接下的一瞬非常安静——这样直到许久,直到身旁响起了一声声小小的蹄音。我吓得紧闭双眼,两只手抓住了沙土。一会儿,好像有什么温热的呼吸掠过了我的脸庞,接着又是轻轻的触碰,我马上睁大了眼睛——一对又大又亮的眸子,浓密的睫『毛』……我差点喊出来。我退开一点,看出这是一只不大的花鹿,它正毫不慌促地注视着我。我的心跳有些加快。这样待了片刻,我试着往前一点,然后一下抱住了它的脖颈。我的脸紧紧偎住了它的额头……
这是怎样的一个夜晚。这个从不敢想象的奇迹就是这样突然降临的。我的泪水滴到了它的脸上,它却一动不动。我们就这样依偎着。
可惜这个时刻只在梦里,这是我的一个梦:醒来之后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脸上的泪痕……
直到下半夜我才离开林子,慢慢往茅屋走去。轻轻地推开院门,院子里静静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极力在空气中嗅着什么,我想嗅到一点酒气……什么都没有。我小心翼翼地爬到自己的炕上。对面屋子里的那个人轻轻打着呼噜。我想他一定是吃饱喝足了。黑影里,那个长久困扰人的『迷』『惑』又缠住了我:一个人在遭遇了一场可怕的变故之后,他的那副好心肠难道会完全消失净尽吗?哪怕只留下了一丁点儿、只一丁点儿也好……这个夜晚我一直苦苦地想着,最后轻轻发问——问窗上的星星,问我梦中的小鹿……
从那一天之后,林子深处就成了最好的去处。哪怕是梦中能够与那只小鹿会合,能够向它倾诉——我相信它能听懂我的每一句话,因为我从那双闪亮的眸子里看到了一切。当我郁郁不快的时刻,它就小心地触动我,亲吻我的脸颊——可惜这个梦再也没有出现。
四
父亲正寻找一切机会来积累食物和一点点钱。除了打蘑菇的主意之外,他还在屋子四周种上了山『药』等。在那小得可怜的一小块土地上,他栽种了尽可能多的东西。侍弄它们时,他一般不用工具。我差不多没见他在房前屋后用过锄头除草,甚至也不用铁锹去翻土。他蹲在那儿,简直就是用一双无所不能的手去完成一切。作物旁,哪怕有杏子大的土块,他也要把它捏得粉碎。土地搞得无比疏松,又施了充足的肥料。他提桶浇水,用指甲掐去植物多余的冒杈。当时无论是果树还是农田,除虫的时候都要喷『药』,可是只有父亲从不使用农『药』。好像他就为了更好地表达对那些害虫的深仇、对他亲手栽培的植物的一腔柔情,才要亲手去翦除一样。他目光尖锐,看到植物枝叶背面藏下的虫子,立刻用手把它捏死。哪怕是最小的蜜虫也逃不过他的眼,他把它们先一个一个拿在手里看一看,然后捻烂。他像侍弄一个娃娃那样抚『摸』着作物四周的泥土,拍打着,除去杂草,专心地守护。他可以长时间蹲在一棵山『药』边吸烟,一动也不动,把烟灰磕在脚下。这时他的模样是完全陌生的,让我一动不动地注视——我一辈子都会记住他的那副奇怪的神态……
经他的手种出的一切植物都是那么蓬蓬勃勃,欣欣向荣。他栽种的哪怕是一株两株地瓜,蔓子也都是又粗又壮黑乌乌的,充满了汁水,爬向很远,一直疯长在阳光下。瓜蔓下面就是一堆鼓胀胀的地瓜。他种的南瓜,瓜藤在茅屋顶上爬,在院墙上爬,在猪圈上面的草棚上爬。妈妈说:“南瓜长在茅屋顶上,会把屋顶弄坏……”他连听也不听,只管让南瓜结出最大的果实。那些南瓜个个长得像金子一样颜『色』,用它们做稀饭、蒸了吃,甘甜醇香……
南瓜爬上墙头的秋天,远处那个镇子就要开大会。那些背枪的人在一天黎明又把父亲押走了。那天他像往常一样起得很早,正在给南瓜除草,来人迎着他就是一声吆喝。他们一边一个押上他,母亲追上去问了一句什么,又被呵斥回来。
她哭着说:“你爸爸——他们这回又用绳子绑他了。”
我听了并不害怕,因为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妈妈说:“过去他们到了地方才用绳子绑他,这一次不知怎么一来就绑了。”
那一天妈妈吃不下饭,坐卧不安。后来她在屋里忙了一会儿,没有心思去上工。又待了一刻,她就急火火往镇上跑了。
我一个人在家也忐忑不安,觉得这一次真的好像不比往常。后来我也跑出去了……
镇子上人山人海,原来这儿正逢一个少见的大集市。人真是太多了,在人空里拥挤,要不停地流汗。我终于看到了一些被绳子拴着的人,由人牵上在人群里缓缓走着。那么多的人尾随着他们,一些小孩子嘴里一边咂着野糖,一边跟上走。
父亲也在这些人当中。
“爸爸,爸爸……”我差不多喊出了声音。我一边喊一边找着妈妈。我找不到。
拴了绳子的人直走到了中午时分,才转回一个临时围成的场地,被推到一溜旧桌子上站了。一场的人都在呼喊;桌上的人不止一次被推下来,重重地跌一下。我的眼睛一动不动盯住父亲。我亲眼见他跌得满脸是血,跌掉了牙齿……
我眼前直冒金星。再后来,我不知怎么跌跌撞撞跑回家。我捂着脸躺在炕上。半夜才听见咚咚的敲门声,大概是妈妈回来了——我把灯点亮,天哪,妈妈扶进来的正是一身黏土和血痕的爸爸。
就从那天之后,父亲就常常躺在炕上了。他的脸『色』越来越不好,身子越来越瘦。可他还是不断地被喊去做活儿。有时妈妈用草『药』往他身上抹,手动得稍微重了点儿,他就呼天号地骂起来。
妈妈说,他又断了一根肋骨。
断开的肋骨大概到死也没有长好。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暴躁。他用铁条去抽圈里的猪;妈妈一句话说不好,他一拳就打过来。他几乎想跟所有的人吵架,于是那些背枪的人就往狠里揍他。他挨过之后,就在屋里叫骂,一夜一夜折腾。他差不多把家里所能砸掉的东西都砸掉了;砸不碎的,就把它们弄得到处都是凹陷。
妈妈的白发一根接着一根生出……
就这样,我们全家迎来了最可怕的一天。
那天他又骂起来。他喝了酒,在地上呻『吟』,不知为什么就把走近的妈妈打了一下。妈妈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刚喊了几声妈妈,他就一抬手给了我一个耳光。
那是一个阴雨天,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天。变天的时候父亲就分外烦躁和痛苦,他一个人骂,骂着走了,做活去了。
妈妈在前几天炒了一捧杏仁。她说:炒杏仁多香。
她让我吃。
我出去采蘑菇了。回来的时候,我发现石臼子里有奇怪的一点粉末,闻了闻,知道妈妈用它砸杏仁了。我看到桌上有一个水碗。妈妈躺在了那儿,盖着薄薄的被子。她看见了我,伸手抚『摸』着我的脸、身子,使劲地吻着我。她说:
“孩子,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听话,不要恨爸爸,不要……”
她嘱咐了很多类似的话。我觉得这有点奇怪。妈妈一边说一边吻我,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她把我拍打着,紧紧抱在怀里。后来她又说:
“孩子,出去玩吧。妈妈要睡一会儿,妈妈要多睡一会儿,妈妈累了,妈妈太累了。”
在那一刻我什么也没有想。我注视着妈妈。很久以后我还能记起那一刻的印象。我记得妈妈的脸上有了一层奇怪的白霜似的东西。我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也许只是一个多钟头,我听见到我们家串门的达子嫂和老骆喊起来:
“坏了,坏了,看那,你妈妈吃了东西,吃了东西……”
我的头嗡地响了一下。
我那时突然明白了什么——接着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们用手指着镇子的方向呼喊,我愣怔了一会儿,向着镇子跑去。
跑啊跑啊,我变成了一只飞鸟……就那样,在那个可怕的白天和晚上,我和医生,老骆和达子嫂,我们所有的人一起紧紧攥住了妈妈,硬是把她从生死界上拉了回来……
《金黄『色』的菊花》
一
在那些日子里,如果没有妈妈,没有后来我遇到的几个至关重要的人,我也许同样会选择死亡。除了妈妈,那时让我有足够的理由活下去的,只有老师和菲菲;而同时给我妈妈一样温暖、菲菲一样柔情的,却只有我的老师。
我不记得任何人像我的老师那样,也不认为以后还会有人像她那样,在最不幸的时刻里给予过那样的庇护和安抚。是的,在那些绝望的时刻,她把我紧紧搂在怀里,驱除了我无边的恐惧。她那么温暖,她的全身都散发出一种千层菊的香味儿。
她给我注入了生的希望和渴念……
妈妈很快知道了我把那些开得最好的菊花折下来送给了谁。有时妈妈见一簇菊花开放了,就催促我:“送给老师吧,多好的菊花。”我有时真怕碰掉菊花瓣上那一点点『露』珠,只想让它颤颤地交到她的手上。看着她面对那束金黄『色』的菊花发出的微笑,是我最幸福的时刻。她看着菊花,目不转睛,过了好久才转过脸来。我坐下来,有时什么也不谈,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她在我眼里像母亲又像姐姐——如果我有姐姐的话……有一次她问我会唱什么歌,我答不出。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唱歌。
“你一支歌都不会吗?唱一支歌吧!”
“我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歌……”
天晚了,外面,同学的嘈杂声,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消失了。我们一声不响各自独处,有时她拿一些画册给我看,自己做读书笔记,或者读书。每天只要在她那儿坐上很短的时间,我就拥有了无尽的欢乐。我可以迎接各种各样的打击而不至于丧气。痛苦和不幸真的一度远离了我。
我有时眼睛离开画册看着她。我的目光使她停下了手中的笔,她问:
“怎么啦?”
我只是看她。
她拍拍我的脸,又重新埋头工作。后来她终于放下笔,与我一起看起了画册。
她好像问了什么,我没有听清。
“你应该高兴一点儿——能吗?”
我点点头。我多么高兴,但这高兴是藏在心的深处。问题就在这里。
她问我平常怎么度过一天——不上学的时候。我告诉她,我大多数时间是一个人,除了和妈妈在一块儿,再就是一个人爬到大李子树上,或者到林子里去……我在那儿静悄悄的,一声不吭,连呼吸都很轻……我告诉她:因为那时各种各样的小动物都出现在四周,它们不知从哪儿飞来跑去,这就让我有机会离得很近观察它们的眼睛,羽『毛』,它们的模样。“我观察了很长时间之后,它们才发现我离得这样近;我有时甚至一伸手就能『摸』到它们。它们呼啦一下逃走了。”
她笑了。
“其实我才不会伤害它们。我觉得它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离不开它们,它们也不该离开我。它们这样对待我,是对我的厌弃和不信任。我在心里默念:‘我不会伤害你们,求你们留下来和我玩一会儿吧。我比你们孤单啊,我只有一个人……’”
我说这些的时候,想的最多的就是林中的那只花鹿——奇怪的是这会儿觉得它的眼睛就像一个人——两双眼睛十分相像!我想起来了,那是菲菲的眼睛!我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只一声不吭。她一直抚『摸』我的头发。
我怯生生地把头靠在了她的身上。我仍然在想那只失去的花鹿。
这会儿她说话了,说自己有一个弟弟,像我一般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