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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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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菲终于擦干了眼泪,站起来。

我的声音平静而冷漠,但渐渐变得艰涩:“听说那个院长对你不错,他对你的生活照顾得还好……”

“请你不要提他了……”

“我见过那个人。”

她的睫『毛』垂下了:“在哪儿?”

“在座谈会上。原以为那个铁石心肠的女医师也会到场,想不到她没去。”

“求求你了!再不要这样讲,千万不要……”

她在乞求,口气却非常严厉,硬是打断了我的话。

“可我不能忘记那个孩子——你知道死去的孩子是谁,你也亲眼见过他。他是当年我们那个小茅屋惟一的邻居,是老骆夫『妇』的宝贝儿子!这之前他们已经夭折了一个……骆明就像我的孩子一样。你知道吗?他和你、我,都是果园子弟小学的学生啊,我们来自同一个母校:当一个需要另一个伸手拉一把时,她却拒绝了!严菲,我不明白你,我害怕你——如果不是我们面对面坐着,我会把你想象成一个多么可怕的人……当时你为什么不能把他抱在怀里,尽己所能抢救他的生命?!一个孩子就这么完了……”

严菲浑身都在打抖。后来她突然双手击打起桌子,大声嚷叫着阻止我:“那天你该在医院,老天爷真是选错了人;老天爷应该让你当个医生!我敢说这是他的错,天哪,你没在病人身边……”

我也迎着她吼叫:“幸亏没在,那样我会把你扔到楼下!我现在只听老师和同学的,这就够了,这就够惨了。很多小同学、还有那个女教师,当时都给你们跪下了,你们这些黑心肠!”

严菲伸出两手:“不是这样——完全不是这样啊!我没看到有人下跪,真的没有……”

“你没看到?那么你也没听到喊‘救救他吧,救救他吧’——连骆明自己那会儿也喊‘救救我救救我’,你都没有听到?!”

严菲脸上的两道长泪停止了流动:“我真的没看到有人下跪——我也许只听到呼喊,也许连呼喊都没听到;因为我们整天听的都是这种声音、满耳朵都是——到处都是喊我们的……他们喊,急得团团转,这是病人和病人家属;我们这辈子听呼救声已经听得太多了,我们疲塌了——你不在这个行当也就不会相信,那天我真的没有听到、更没有看到……”

我那个时刻的脸『色』大概可怕极了——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立刻叫了一声,退了一步,倚在墙上。我往前走一步,不知为什么把手伸出来——我想揪住她身体的某个部位去推搡,猛力揪住了她的衣服……

“你,你——天哪——”

她破开嗓子喊了一句。

在这陌生的、野兽一般的嘶叫声里,我的手越抓越紧。后来,当这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时,我才去看她的眼睛。就在我们的目光触碰的一瞬,我的双手立刻软了……我在她的肩上抚动着:

“你变坏了……”

我的手垂下来。

我坐在那儿,颓丧极了。

好长时间我们都一声不吭。她在大口喘息,大概刚才被我吓坏了。但我心里对自己的粗暴却没有什么自责。她也在努力平静自己,说话时声音发颤,只是她在尽力掩饰,不让我看出。她说:

“你怎么说我都可以,我也承认不再是当年的菲菲了。我不会缠住你讲‘昨天呀怎么怎么’……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你也要听听,因为你该知道我一个人是怎么活过来的,活得有多么难……”她的两手『插』进衣兜踱几步,注视了我一会儿,突然又说:

“算了,不必再说了。用不着告诉这些年的经历了,因为要说起来太多。我还是一句也别说吧……”

我看着她,摇头。

她垂下眼睛:“因为即便我一句不说,你也会想得明白。你该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剩下我一个人了,你走了,这儿什么都没有了。你想想吧!那多么可怕,那些日子啊,我一辈子就毁在那些日子上了——那些日子你在哪里?你是我的什么?当然,算了……爸爸、妈妈、祖母,当时谁都帮不了我。后来我就变成了另一种人,变得越来越坏,变得什么都不怕了——我长大了……我也不愿长成后来的我啊,可是没有办法,因为我长不成你;我要远离小时候的那个我——不这样我就会被吃掉,连一点渣子都剩不下——你知道吗?你只知道逃到山里,什么也不会知道!”

她的嚷叫没有使我动心。因为我的眼前总是晃动着那个可恶的院长,还有场医为我描绘的那个可怕的韩立。我认为一切肯定比我预料的还要坏上十倍,我的朋友不会夸张什么。就是这么一帮纠集一起的渣滓,埋掉了骆明!当然,我同时还想到了那个小蕾……我两手的骨节又开始胀得发疼,耳旁交错响起两个孩子的呼告。在这呼告声里,她的任何辩解和谴责都轻如鸿『毛』,甚至不能引起我一丝的谅解和同情。我鼻子哼一声:

“就为了活,为了可怜巴巴地活,去找一个丑陋的、一文不值的院长,太恶心了。他只要给你一点剩饭,你就不管恶心不恶心了,什么都能忍受……”

严菲那双大眼看着我,使劲咬着双唇。后来她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冷,狠狠地在我脸上扫了一下,“请你不要再提他,也不要侮辱我。”

“这不是侮辱,如果是事实,就不是侮辱!”

“无论如何,都是侮辱……”

严菲久久捂着脸。后来她像个孩子那样仰脸看我,嚷一声:“求你不要再提那个人了……”她一句说完就伏在了桌上。很长时间,彼此都一声未吭。这样过了许久她才站起,看了看屋门,大概犹豫着是否要离开。她最后在门边站住了,声音那么干涩:

“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听得进,所以算我白说了……我只想告诉你,在我们这个地方,一个人就像粘在蛛网上的一个小虫,再有本事,只要是被粘住了也就完了,怎么挣也没用。一个医院也不是那么简单,十几年市里派了几次工作组,一点办法也没有。医疗事故该发生还是发生,从来没真正处理过失职的人。相反有些被撤职查办,甚至被逮捕的人,倒让我怀疑是否公正,让我一直都怀疑。比如说,五年以前这里发生了一件事:一个病人给挂错了吊瓶,死了——这样的事儿在我们这儿要搪塞过去也很容易,可由于死者家属是省里一个领导的远亲,就不得不认真追查。出事那天一个大夫正好进了病房,他只说了一句:‘怎么挂了这种『药』啊?’他一喊,值班医生说你喊什么,臭『毛』病!后来值班医生把『药』换过来了,可是已经晚了,人不行了。医疗事故调查时,那个事先发现用错『药』的人当面不敢讲,背后『乱』嘀咕。有一天他被另一个大夫叫到了屋里,说要谈件事情;谁知刚进了屋,门就被锁上了,接着传出了扑打声。等人们叫开门一看,那个人已经倒在地上,耳鼻流血。他已经致残,一个耳朵聋了,一只眼睛也瞎了。打人的那个大夫从桌上拿起一把刀,说对方出于奇怪目的,一进门没讲几句话就持刀扑来,他这是‘正当防卫’。当时没有一个证人,谁也搞不清。这个案子在司法部门转了两年,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你现在还能看到一个拖了一条腿、瞎了一只眼的人,他常在医院门口的那条马路上走来走去……你可能也听说了那个韩立吧?他就是打人那个大夫最好的朋友,谁都知道他们的特殊关系。所以司法机关,更不要说别人了,没有一个敢往深里追究。现在让一个人致残、让一个人不再张口,是件很容易的事……”

她说这些的时候口气显得那么平淡,好像只是在谈一些非常普通的、早就习以为常的小事。

“前些年混『乱』,我们这里有几个大地方来的专家——他们都是以前作为支援人员来的。当时我们医院内科手术只能做盲肠切除,连胃大部切除都做不了。这样的手术只有新来的专家才能做。医院里从那时起就形成了两支队伍:一支是坐地派,一支是外来派;坐地派根基深,抓行政;外来的有业务优势,分别当了室主任和副院长。外来的属于领导层。后来越来越『乱』,两派斗起来时,那个副院长——就是全市最有名的专家,突然死了。他死在一个小黑屋子里,身上没有一点伤,穿得干干净净躺在那儿,什么原因也查不出。折腾了不知多久,有人才发现他的后脑那儿有一枚钉子,钉得很深,血迹全擦净了,又让头发盖住,所以什么也看不出。谁都明白这是‘坐地派’干的,可就是查不出,直到现在还是一个悬案……现在你明白了吧,明白我生活在怎样的环境里。看起来大家都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拿着听诊器,可你不知道就是这些人里面有看不见的野狼在蹿,它们真想捉住你,你就逃不脱,真的是这样啊……”

我听得『毛』骨悚然。可我不怀疑她的话……是的,因为我对面的这个女人就被野狼给捉住了,她正被一点一点吃掉了、消化了……

我一闭上眼睛,脑海里闪动的就是那个喧闹的海边夜晚——分手之前的每时每刻……所有的场景都像昨天刚刚发生。头顶星星闪亮,我用力看着菲菲夜『色』里的双眸,这小鹿一样的眼睛。我吻着她。芬芳的气息环绕了我。喧闹,火把,永远也不会消失的海『潮』;后来是呜呜的泣哭,她在我耳边泣哭,泪水正打湿了我的脸颊……海风抚『摸』我们。我们紧紧相拥。海风洗去了我们的泪水。在河湾,我们游得很远很远,像两条鱼。她从芦苇丛中游来了,发出了奇怪的声音。水流又把我们推开。一个刺猬从河岸灌木中跑出,像皮球一样滚动……四周真静,流星划过,『露』水滴在脸上。

我睁开眼睛,往事立刻飞逝得无影无踪。

“请原谅吧!我就是为了取得你的谅解才到这儿来的……”

我摇摇头:“你该去请求那些小同学,请求死者的父母……”

“不,我不是说这个;我不会为这个请求你,我是为别的……”

“为什么?”

“为我……我请求你原谅我,原谅我……”

“为什么?”

“因为我——我还在想着你!”

“……”

“请你原谅我,原谅我好吗?在这个世界上,我只会请求你一个人……”

《在悬崖上》

蓝珂从招待所门前的小路上一次次匆匆走过,当然是去找他的场医朋友。他偶尔也来我这里待一会儿,总抱怨说:“他这个人!他这个人!”我想他们算是一对特殊的朋友,连结他们的主要是那些电子魔器。他们,还有廖若包学忠一群孩子,都在一片无形的茫海里沉浸,直到淹死都不会上岸。他们时刻准备兴奋、痛苦、癫狂、沮丧、绝望,还有无法言说的欢乐。“这是一种无边无际的资源,你进入了,连接了,你就成了一个共享者。当然,你也是一个节点——小小的、小小的、微尘一样的节点。”这是当年城里那位电脑朋友的话,当时他正预言不久的将来——那时因特网就会建立起来,那个时候我们就将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于现在的世界上。就因为对这一天的憧憬,他有许多时间是两眼焦红的:“到了那时候,你想想会是怎样的情形吧!”所以我现在完全能理解蓝珂和场医他们的状态:急于走进未来,而且已经急不可耐。

场医终于又出现了。这一次他神情特异,对我说:“你以为我去了哪儿?我是到那个公司应聘去了。”

“哪个公司?”

“当然是最大的,就是‘得耳’那个公司!”

又是“得耳”!我问:“他请你了?”

“他是董事长,已经不太问事,如今一切都由下边一个姓苏的总管在办。姓潘的主任来过,他是代表苏老总的。如今任何一个公司只要干大了,没有自己庞大的电子系统那真是不可想象。土老帽们也知道在这个时代该玩什么。以前他们有几个录像厅和酒吧,那只是小打小闹而已。而一个大公司发展到今天的规模,就要准备迎接自己的未来,那时要有更发达的神经系统,有千里眼顺风耳……你瞧我在鲁班门前抡起了斧头。”我问他要改行了?他摇头:“不不,兼个职而已。现在的人三职四职都有的,这样的用人方式对甲方乙方都好。我场里的这个差事还不能丢。”他说到蓝珂,认为对方也应该到那个公司去找个事儿干干。“做公司医生吗?”“那倒不一定。可以看看病,提供医疗咨询,还可以为我打打下手什么的。反正他这样的人算是‘复合型人才’。”场医得意地笑了。

他这一会儿谈得兴奋,最后问我想不想去他的“小屋”看看?还没等我问是什么小屋,他已经在前边带路了。他的步伐里透着许多醉意,仿佛这失踪的一些天里一直泡在酒里似的。他一边走一边咕哝:“人哪,只要是真朋友就会想着你,人在关键时候总是想着朋友啊,可是我们……蓝珂这小子,我不在他老来;我回来了,他又不来……”在医疗室隔壁有几间小屋,看模样并不起眼,可是进去之后才让人大吃一惊。原来这些小屋是后来加盖的,它们与后面的高墙之间原来有好几米宽的空地,这会儿都被连接起来,成了秘密洞『穴』似的一大片。“这里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我得让你开开眼了,你不要说我整天像个傻子似的。我也有自己的老窝。”他的得意比刚才那会儿又增加了许多,一边说一边比比画画。我发现屋子里光线太暗,所以大白天也要开灯。老天,这里真像一个魔洞,『乱』到了极点,到处是小桌子,上面摆满了电器,桌上散放着一些录像带之类的东西。再往里走又是电视机和投影机什么的,还有一些没法辨认的各『色』物器。他转脸看我时,我突然发现他的眼睛有些红肿。他咕哝说:“我老婆最厌弃的就是这里,她觉得我把家里的一点钱都拿来挥霍了。可男人嘛,总得有点爱好嘛,我这辈子不赌不嫖,也算得上是个好男人了吧。”说着在一个黑乎乎的蒙了布的东西跟前站住,又看看我,那模样就像一个了不起的魔术师一样,笑眯眯地揭开了大布:『露』出了一个有许多方格的大木架子,每一个格子中都塞了『裸』『露』着电路板的器具、一些谁也叫不出名字的新奇玩艺儿。他笑笑:“这里有我全部的宝藏。”“这个架子上?”“不,我是说在我的这个窝里。在这里你想看什么、了解什么?想过眼瘾还是耳瘾?是文字还是图片?是三级片还是什么别的古怪魔幻?你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事情,我这里都发生了、记录了,要问它们来自哪里吗?来自全世界!是整整一个地球村的秘密——谁知道呢,也许还有个把外星人偷偷『摸』『摸』塞进来的一点私货哩,这些真的很难讲的。不过它们这会儿都成了我的财富,而且每个月都在以你想象不到的速度、呈几何级数增加。这不是我在吹牛,而是一个事实——行了,闲话少说,咱们得来点儿实的了。”他说着摆弄几下,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骤然响起,他赶紧把它调小。前边的一块银幕上出现了图像,它们变幻抖动,内容『乱』七八糟,而且切换得飞快。我相信这是用图像堆砌的梦呓,是藏在无数角落里的幽灵集合起来的狂舞,它们在放肆叫嚣。他在一边按动一些按钮,口中念念有词,一双手莫名地『乱』抖。我想尽快让其结束,想把他拉到光线好一点的地方。

“我比你们大城市的那些家伙起手更早。我已经超音速了,他们还在地上爬呢。真的,当然这不包括你城里最顶尖的高手朋友。不过他们当中有的后来也不太『迷』恋这个了。我存下的东西够你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看和听,这样整整花上两辈子都享用不完。你信不信?”

“当然信。不过这有什么用呢?”

他笑了:“有人问一个富可敌国的家伙,问他攥住那些财富有什么用。是啊,有什么用呢?他一时也回答不了啦。我也一样,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不过我只知道拥有它,并且还要继续拥有,这成了一个习惯,就像喘气一样,已经停不下来了。”

这个比喻真是绝了:一种贪婪和欲望变成了一种惯『性』、一种须臾不能离开的要命的需求。

我长时间恐惧地看着场医的这个洞『穴』。他却一直在诡秘地笑,不时地瞟我一眼。我们俩来到光线好一点的地方,他为我倒了一杯浓浓的咖啡。我这时才发现这里从『液』体到固体,大都是舶来品:桌上是没抽过的洋烟、一两瓶洋酒。“你如果知道公司里那些家伙是怎么玩的,一定会吓一跳。我和他们不一样,蓝珂也不一样。他们那些家伙能轻而易举地、直接绕开障碍,找到一大把最吓人的东西,搞一些名堂,建立什么‘超级酒吧’,然后再提供各种超一流服务——这是一本万利的生意,连外地的大老板,那些高尔夫俱乐部的会员都时不时光顾。老会员一个个穿了背带裤子,坐飞机来的,一待就是一个月。公司游乐场主要是挣他们的钱……”他说说停停,像在抖搂一些绝对的秘密。其实他说到的一些情形我以前也有耳闻。不过他还是说出了一些令我震惊的东西。

“外人不会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服务,不知道什么才叫‘超一流’。他们围绕着这些建立了自己的一个‘关系网’,生人、不被信任的人就别想进去。他们有自己的应召女郎、各种男士,还提供特别保健,主要的一绝是有‘小耍物’——知道什么叫‘小耍物’吗?就是未成年的男孩女孩。有的年纪真的太小,鬼知道他们怎么找了来。那些恶棍,我是指人世间的一些超级恶棍,他们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有了几个钱就干伤天害理的事。其实这些会员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主顾,他们只能到第三世界来蹭点乐子,他们的钱拿到拉斯维加斯去,要享受这样的服务,还不够一两夜的开销呢。说到底,他们在那一堆里还只算个穷光蛋。可是他们就敢到我们这儿来,穿着背带裤子臭酸臭美当什么‘会员’,糟蹋一些可怜的穷人的孩子。有时候我想起了这些,真想用刚刚从粪池里拔出来的粪叉直接『插』进他们的肚子里去!就是这样也解不了恨!算了吧,不想说了,我说出来自己生气你也生气,说不定还要把你吓坏……我不说了。”他咬着牙关,拍了一下桌子。他只在这个时候才显出了特别的可爱。我说:“不,你说吧,我不会吓坏,也不会跟其他人『乱』说。”

他的手颤颤抖抖去『摸』烟,『摸』到了又丢下。他根本不会吸烟。他端起给我倒的咖啡喝了一大口:“我不会搞错的,我敢说市立医院就有人参与了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们当中的一些人与公司的头头关系密切,主要是跟姓苏的老总好。‘得耳’这人不坏,不过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如今只专心做一个大慈善家了……医院那些人为会员服务,也为公司头头服务……那些孩子是从外地招来的,也有本地的。一些小女孩不用说了,一些小男孩也是他们的目标……”

“什么?你是说——小男孩?”

“就是。那些人面兽心的家伙是些变态狂,他们让一些漂亮的男孩跟他们一起玩,从录像机上看『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再模仿着去做。最后给孩子们一些钱,或者干脆就是塞给一把游乐场的门票了事。孩子们拿了这些门票就糟了,什么门都敢闯,结果是变得越来越邪门。有的在机器上玩杀人游戏一天一夜不睡,最后杀红了眼,出门就用刀子捅人。还有的在内部可视电话上约朋友,然后到约会地点去打伏击,把对方的钱物洗劫一空。要知道这些小家伙最大的才十七岁啊,这种案子一年里就出了好几起!有的家长发现了孩子与公司的瓜葛,可是还没等告发就被人家用钱糊住了嘴;钱不管事,就用威胁的办法,结果事情全都给压了下来……”

在这个洞『穴』里,我突然觉得周身冷得不可忍受。冰一样的寒意裹住了周身。我不敢再听下去,也不敢再想下去。一个个稚气可爱的面孔从眼前划过……但我真的不敢去想了——但愿廖若不在这些受害者之列。让我在心底里为他祈祷吧。

从场医的老窝出来,我陷入了无法摆脱的悔恨与惧怕。连同所有的事件一起,最新的压迫又加在了身上……连续的失眠使我进入非常奇怪的假寐状态:思维每天都在睡与不睡之间飞速游走,有时会整夜地与一些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对谈,而且所有谈话都无头无绪。我在睡梦中打听一个个孩子的来路与去路——骆明,廖若,小蕾,昨天的菲菲和今天的小岷……你们都安然无恙吗?那个进了天国的孩子,该是我们的小苹果孩吧?那下了地狱的,该是一些嗜血的恶魔吧?我诅咒一些人、一些事,我诅咒那些从魔瓶中施放出所有魔鬼的人。

在这可怕的长夜里,有一个人的影子总也摆脱不掉,她竟然可以不倦地陪伴我。然而就是这个人又使我最不得安宁。她的气息和声音从此环绕不去,仿佛时时刻刻都在与我长谈、询问、纠缠……

她就是女医师。她好像就一直坐在温润的夜『色』里,睁大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她坐在一片虚无里,像个美丽的女妖。她的洁净和美丽,连浓浓的夜『色』都无法掩盖……我在梦中与之交谈,彼此思路清晰,对答如流。

你白皙的皮肤下流动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血『液』?是的,今夜我听到了你的心跳,感到了你的恐惧;我们在这里相互注视着,期待着;一切早已结束,我们已经不需要寻找过去,当然也没有理由追问隐私:我将不再提到那个院长……可心底的拗气使我一次次违背诺言,因为我不愿放弃探索一颗心灵,这就是可恶的好奇心——我想知道它的过去、今天和未来;还有,它是怎样改变的……

她的低语像缓缓流水:是的,我让你受惊了。我知道我自己是怎样的人。我恨自己,恨男人们。他们的目光、一个眼神,都逃不脱我的眼睛。我很早就熟悉他们了。是那个头发短短的、凶猛的叔伯哥哥使我懂得了男人。他从很早就要毁坏我,我告诉过你。那时他常常藏在树丛中模仿布谷鸟的叫声,我怕这种声音,怕极了,战战兢兢。阳光下,我觉得被剥得赤条条的,一切都暴『露』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在伸手指点我。那时我没法儿去见父母,我想躲开他们,永远躲开他们;我也不愿看到『奶』『奶』,我最好做个一辈子生活在灌木丛中的野人。有一段我觉得自己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儿,我在原野上流浪了几十天……所有人都认为我失踪了、死了。那些日子里,我只靠一个人供给食物和水,养活我,他就是那个把我推到深渊中去的叔伯哥哥。那时他身边的一帮人一个比一个凶。他们都像豹子,要把我撕碎,把我的头发、衣服,都撕得粉碎。可他又给我带来了崭新的衣服、食物,喂我水,一口一口灌到嘴里。我依着他又恨着他;我多么想念那个跑到南山的人,可我没有一点办法。我和这个豹子过的是一种『穴』居生活:他把我咬死,又吸尽了我全身的血;他重新给我注入的是野物的血。我全变了,赤着脚奔跑,变成了一个『穴』居女人……那年正好是一个秋天,天还不怎么冷,无数的野花浆果、扑棱棱的飞鸟和我做伴;再也没有什么来伤害我,因为有一只凶猛的豹子保护我呢,把我咬得浑身湿漉漉的。他咬住我,有什么危险来临,就用嘴叼住我,在灌木丛里飞跑。他发誓要让我生下一窝小豹崽来。我长得很快,生殖能力多强,喝着雨水,浑身都散发出一股野兽的气味。他咬死了一些野物,点上火,烤熟了给我吃。我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只母豹。深夜里我们俩从灌木丛中逃出,四肢伏地发出野嚎,四周都响起这种声音,满滩的野物都跟上叫。我们成了一公一母两只野豹,有猎人背上枪到处找——猎人当中就有我的父母,他们从镇上急急赶来。我从灌木丛见过他们,真想跑过去,可是不行——我赤身『裸』体,身上到处都是野豹的牙印。再说他用爪子按住我,我只要发出一声喊叫,他就会把我撕得粉碎。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从身边走过。他们快急死了,妈妈哭得两眼红肿。到后来我知道他们绝望了,以为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女儿了。老师也让同学们到处找,他们进了林子一声连一声喊。秋天,青纱帐遮天蔽日,他们哪里找得到?野豹用嘴叼着我跑,困了就搂紧了睡一会儿,饿了就出去打一点野食。这样日子久了,我再也离不开野豹了,依恋他呼喊他,说回来呀,回来呀野豹,回来咬我呀,把我咬得鲜血淋淋吧!他每次回来都带了吃食,让新的一天有了保障。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过去,冬天来临前,我终于怀上了小豹崽儿。我觉得肚子里一天到晚装着两个小豹崽儿,他们长啊,长啊,生下来一定『毛』茸茸的,又可爱又招人恨。怎么办?有了这些小崽儿我就真的变成了一只母豹。我可不能喂养我的小崽儿。我在河里游泳,爬到树上往下跳,想让这些小崽儿都死在胎里。我用手打他们,捶他们。冬天来临了,那些被我整死的小崽儿过早地产下了。我发烧,一口饭也吃不下,疼得要死。我在树林里打滚,喊叫,到后来那个野豹害怕了,跑出去招来了猎人——那是他的同伙,他们把昏死的我扛在肩上,一口气送到了镇上。我就这样见到了父母。他们追问我,我一声不吭。我永远不会告诉那个野豹的名字。我们在林子里过了一段生死难舍的日子,这使我一辈子也忘不掉野兽是怎么生活的,也让我学会了像野兽一样过日子……

我在她的倾诉声中紧咬牙关。

我想说:我恨你,母豹。我说:你真是一只不折不扣的野兽,不过你毕竟是一只母兽,还有一点母『性』的慈爱。你的眼睛,你的睫『毛』,还透出一点儿母『性』的美,只可惜你常常『裸』『露』出那颗野兽的心,它冰凉冰凉,没有一丝热气。我相信任何一个躯体都不敢挨上这颗心。我不愿询问你的今天、你的家庭、你的孩子;我知道谁在一只母兽的怀抱里都没法儿活得安宁。他们会在你尖锐的牙齿面前昏死过去——你那可怜巴巴的家里人,我不知道他们和你在一起怎样度日……

她接下去的叙说嗓子低哑:我的父母想把我从一只野兽变成一个人,想得多美!他们不知道一个野兽要变成人有多么难——他们第一天就给我梳理了头发,让我洗了个澡,好好整理了一番,甚至给我描了眼眉,脸上扑了粉搽了胭脂——因为我脸上已经没有了一点儿血『色』。他们还想把我变成一个挺好的姑娘。他们错了,我已经偷偷生过两个小豹崽儿,体形在飞快变化,『臀』部变宽,腿越来越粗;到后来我有点儿发胖——那时还不足二十岁。我的眼神已经有点儿奇怪了。我比所有人都泼辣。我用这种眼神看着妈妈、爸爸,能让妈妈吓得哭起来。他们一有工夫就问那人是谁?是谁?我再也得不到安宁。吃饭时他们问,我扔下饭碗就跑。他们一直询问那个人,我说我要死了。后来他们再也不问了。可他们就是不能遵守诺言,没有办法,我只有一次又一次逃走,一次又一次被找回。有一回我钻在一个草垛子里熬过了七天七夜。半夜我溜出来,随便到野地里找一点吃物。就在那时,我打心里怀念起做野兽的那些日子:多么自由自在,多么好啊!我一阵阵想念那只豹子,就连夜跑去找他。我这一辈子也没法儿忘记,那是一个冰冷的深秋,地上有霜,我赤着脚。跑到半路我就脱光了衣服,把衣服用一根柳条束起来。我又找到了豹子的窝。他一下跳出来,二话不说就骑在了我的身上,一张嘴就咬住我的脖子。他咬我,往狠里打我;我抚『摸』他,告诉他自己永远是头母豹。我们这一对野物在当天就逃进了灌木丛。就这样,我第二次变成了野物。可惜这一回没有多久就被人逮住了,我被绑起来送到了父母那儿。我真的要死了,这一次无论如何要死了……

我盯住她,发出一声冷冷回应:其实你已经死了。没有人看到你的再生。你死得无声无息,从人群里消逝。这里再也没有你的声音。人们到那所果园子弟小学去询问,到灌木丛中去询问,到处都没有你的影子——你死了,埋掉了。从此再也没有你——没有当年那个菲菲了!

她点头,眼睫低垂:没有了,真的到处没有我的音讯。我被关进了一间小屋,每天有人送饭给我。我的豹子哪去了?我问他们,没人回答。不知被关了多久,一年、两年……我疯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这样,我瞪着一双眼睛,依靠太阳的落与升计算时间。我记住在这里度过了六百多天,可后来又记成九百多天……我什么也不记得,不记得了……接上我被送走,送到亲戚家。我真的不想活了,我差不多等于是被人从棺材里放出来——我被埋葬了好久……后来是我的亲戚把我送到一个医院,让我在那儿接受治疗。一年之后,我的病好了一点,又被送到了一所学校。在学校里我回忆着过去,一点一点回忆,惊讶得不知所措。假期回来找我的父母,觉得到处一片陌生——我像来到了陌生的地方。可我仍然记得那头豹子——我的那只野兽!有人告诉我,当我被关进活棺材的时候,他被族里的人——就是我们本家的人,打断了一条腿。这是真的,这是治保会的人说的。又过了半年多,我的豹子投井『自杀』了。

我全身战栗,一声不吭听下去。

雄豹死了,母豹活了。我叫着我的豹子,我记得它剪得短短的头发,浑身汗漉漉的皮『毛』……他的皮『毛』发散发出一股膻味,那是野物们共同的气味。我满眼里都是荒野,我鼻孔里,耳朵里,除了他的嚎叫就是他的气味儿。“豹子!豹子!”我喊着他。白天,我上班下班,挂上了听诊器,就成了一个正常的人;可是一到了没有人的深夜,我就呼唤着那头豹子。我一个人跑到丛林里寻找,喊着我的豹子……

我告诉她:你已经完全忘记了另一个人——他逃进了南山。他曾发疯地找过你。他从来也没有想到你会变成一只母豹。但现在他才不得不相信,相信一切都是真的,昨天死去了,它再也不能复活。

她抬起头:是的,永远也不会复活了。昨天离我太远了。不过那个人还时不时地在我眼前晃动,我还没有彻底忘记。可是我已经不能与他接近,因为他是人,我是野兽。他出现在面前的时候,我害怕会因为饥饿、因为出于野兽的本能去撕他咬他。多少年过去了,他终于没有回来。我心里明白,人和野物不能走到一起。我怀念的只是我的同类:一只真正的野兽,不过他投井『自杀』了——人们从井里找到他的尸首,把他埋在了那片沙滩上。不过没有立碑,也没有做记号,连我也找不到那只豹子的坟了。我跑到沙滩上,在月亮地里走啊,走啊,就穿着我的白衣服——那些猎人或赶路人看到坟场里有一个白影子走来走去,吓得尖声大叫。这时我就在坟场上跳起来,让他们吓得没命地跑,跌跌撞撞。那是我最高兴的时候。在冰凉的夜晚我一口气跑回家,一看丈夫正熟睡着,就把他咬起来。他像我的一个猎物,可怜极了。孩子睡在一边,那是我和他的一个小崽儿,我把他抱起来亲,给他喂『奶』。我把丈夫咬醒:野狼,你睡得好香,我的野狼!他以为我在故意逗他,觉得我的幽默由来已久。我『摸』着他的黑胡茬,他漂亮的大眼睛。他是个好人,一个被我糟蹋了的、随便驱使的仆人,一个早晚会让我遭到报应的人。他好得完美无缺。他真是一个好人。他像你一样……

我严厉地摇头:不,你错了,如果是我,就会对你做出惩罚;我永远不会和一只母兽相伴。我只有一生的时间,不会和一只浑身膻气的母兽睡在一起。

她看着我,似乎在说:我是一只母兽,可我也有过人的温柔。我会用我的『乳』房去喂养你,滋润你干渴的喉咙。你已经在旅途中焦渴难忍,我会用汩汩的旺盛『乳』汁去浇灌你。谁都没有我的『乳』汁多,它又多又甘甜,富有营养,这就是野物与人的区别。多少人想喝这『乳』汁,馋得双眼僵直。那些眼睛我可太熟悉了。你不要提那个老院长,真的。不用说他也有那样一双目光;你也不要提韩立——那个可恶的假斯文,那个戴了一副金丝眼镜的、人面兽心的家伙。当然他也有如愿以偿的时候,可是他要为这个付出代价。我无所谓,一切都无所谓;而他们却有了一辈子难以赎回的罪孽。我会报复,我是一只野兽,我什么都不怕。我经历了一切,什么也不怕。等他们明白过来就晚了,我总有一天会把他们撕碎,撕得粉碎。我不会怜悯他们。我的牙齿是尖的,我是一只母兽!

我害怕了:你真的是一只母兽,你使我吓得浑身颤抖……我要逃离你,逃离你——我知道自己陷入了可怕的境地——我不知这个夜晚逃走还来不来得及、你能否追赶、能否撕咬……

她站起又坐下:你不要逃开——因为我不会撕咬。我知道你是一个可爱的男人,我不会撕咬你。但是当你奔跑时我就会跟上,那时说不定又有了野『性』,说不定又会撕咬——你最好就这么躺着,安安静静地躺着。最好的办法是:你把我从兽群里领回吧!你把我赎回啊!我需要你,需要你……

我躲闪:可你不要碰我,不要触『摸』我——我害怕野兽的爪子搭到我的肩上,我害怕……

她嘴角颤抖:你过分担心了!这不是野兽的爪子——你看它多么温热和柔软……

我说:我害怕,我害怕!尽管你没有伸出那样的爪子,可我还是感到了威胁。我要离开,我身上发抖。

她站起:亲爱的不要走,不要走。亲爱的你救救我,救救我——你面前匍匐的是一只摇尾乞怜的野物,它浑身哆嗦,它已经『迷』途……它又饥饿又悔恨——它奔走了这么久,要寻找一个主人——你就是主人,你是惟一能够解救它的人,一个可以把它从兽群里搭救出来的恩人。请你奉献出一点点的善良吧,这对于它就是无边的恩赐……

我身上打颤:你误解了,我没有那样的力量,我也是一个四处流浪的人。请你走开吧,请你宽恕吧——我不会打扰你,你也别再打扰我。

她伸出手:亲爱的,求求你,求求你!看在我们那时——啊,那时!那时!那时的一切——一切情分,救救我吧,我将永远不会忘记……

我问自己:这是谁在呼救?这是一只母兽的声音吗?在我听来它是那样新鲜——可是就在不久以前,一个可爱的孩子也发出了类似的呼救——“救救我吧,救救我吧……”那时呢?那时你在哪里?

她号啕大哭:亲爱的你不要、不要……我虽然是一只母兽,可我还没有那么残忍——最凶残的野兽都在我的身边,一片蓝幽幽的眼睛盯住了猎物。它们想把我吃掉……

一夜的剧烈驳辩、争执,醒来时一切宛若眼前。我不能在屋里停留下去,因为这儿好像到处都是那双火辣辣的目光。

我在外面走了一会儿,天近正午时分才回到住处。可是一进走廊服务员就告诉我:有人已经在这儿等了你好久了。

我的目光转向客人。她的脸正朝向窗外,可我一眼就看出是女医师。我请她进屋。

“请原谅——又来打扰您了。因为我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想了想,还是来了……”

我没有说什么,只为她倒了一杯水。

她的声音非常轻缓,这一次没有什么开场白,而是直奔主题:“我还是为那个事来的。我想告诉你,请不要把我想象得那么坏,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今天不愿解释,只想最后说一点——那一天他们告诉我有个急症病人。我过去一看,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么小一个孩子。他眉『毛』嘴巴都拧到了一起,可我还是看出这是个特别漂亮的小男孩儿。我的孩子差不多和他一般大。我喜欢孩子,真的;可我的职业需要我冷静下来,按部就班,先听诊、判断,病人怎么呼喊、周围的人怎么催促,都不能扰『乱』我的工作……一开始我就认为是肠脉管栓塞。他这样的病例在我们这儿很少,几乎没人得过这样的病。我提出马上让他上手术台,可医院有一个硬『性』规定:除了极特殊的急症病人外,必须先交押金。我说这就是一个特殊的急症病人,院长偏不这样认为,说是一般的肠痉挛,没什么。后来他们告诉我,病人家属跑回去拿押金了,我才松了一口气。好在路程不远,很快就会到的。你知道我们每天接触的病人多了,病人家属考虑问题只站在病人的角度,而我们却要面对各种各样的情况。我承认接触病人多了会松弛,但我们对待急症还是负责的。我承认我犯了一个错误——我没有不顾一切把他推向手术台——要知道我有能力左右那个院长!我向你坦白地说:院长有几分怕我,他最后会照我说的办。可我当时没有那样做——我没考虑到事情会那么严重。我当时听他的脉搏、心跳,觉得一切还都可以——想不到突然就……那是谁也没法预料的。我想那肯定是动脉破裂……”

“无论怎样讲,你们那时的拖延是一种犯罪。”

“这里面当然有死板执行规定的情况……”

“不,世上不会有见死不救的规定。你在摆脱自己的责任。”

严菲全身打颤:“我说过出乎意料,我们真的没有想到他会那么突然……”

严菲急得要喊起来。当然是没有预料——这一点她没有必要说谎。我只是告诉她:“你们身上缺少人们常说的一种东西……”

“缺少什么?”

“你们没有心!”

“……”

严菲瞪大了双眼。她一直看着我,“我没有……心?”

“是的。”

她像是一直看着窗外那片果树、那些即将成熟的果子。她咕哝了些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清。她回过身,像肚子疼似的蹲下了。

“你怎么了?”

“没什么……”

我看着她。

她发出一声声叹息。这声音有点像呻『吟』,然后又开始了抽咽。

我听了有些难过。我想从她脸上发现一点岁月留下的痕迹,比如说一丝皱纹、一点倦态。没有。她的头发还是乌黑油亮,脸上没有一点儿皱纹。她的皮肤仍然细嫩。岁月留给她的创痛简直看不出来。

她站起来,“也许说出来你不信,骆明的死简直没有对我产生多大震动……”

“这我相信!”

“你可能认为这是一种职业习惯——每天都看到有人死去,死在手术台上、病房里、急诊室里。我不是指这个,像我这样对死无动于衷的人,在医院里也不多。正像你刚才讲的,我没有心了,当然也就没有爱和恨了,我就是这么木木的,像个被摆来摆去的器械。我再也不会想别的,因为想也没用,只不过活得更累。我没有能力去承担,连我的爱人、我的孩子在内,我也从来没有爱过他们。有时我觉得对不起孩子,特别是我的男人——我几次试着去爱他们,结果发现这有点像演戏一样。我做不到,因为我真的是没有‘心’了……”

我钦佩她的诚实。不过这听起来实在让人受不了。

“我只是在活下去。我觉得工作也没有意义——为什么要工作?救人有什么意义?我跟你说过,我早就被里里外外地毁掉了,那种毁坏后来还有无数次,每一次都使我的血再冷一次,最后差不多都结了冰——再也没有什么能暖过来——连你也不能,所以后来我就不怕你了,不怕走近你,我见了你会很坦然的。你为骆明的事责备我、骂我吧,和别人一起告发我吧,我什么都不怕,也不会怨恨——我正好要离开这里……”

“去哪里?”

“到我叔伯哥哥去的地方。”

我心上一怔。

她垂下眼睫:“一切都没有意思——你真的觉得四周这一切很有意思吗?人早晚都要去那些地方,还不如早点去。我被抢救过两次。真的。一次是我的爱人发现了,一次是那个恶心人的院长。他们救了我,所以我恨他们,我会报复的。我不会就这样半死不活地待在医院里。你有一天听到我出了什么事,一点也不要惊讶……我的男人,那个可怜的人,在上个月里的一次车祸中死了……”

我愣愣地看她。

“他死了,我没掉一滴泪,也没觉得怎样,只觉得家里空得慌——就剩下我和孩子了,你看,睡觉时身边那个呼呼喘的家伙没了。还有他的衣服,也没人穿了……我如今感到的不过是这些。”

我觉得无话可说。

“院长派我到‘得耳’的公司去,还要我到其他一些暴发户那里,我想好啊,你这个混蛋把我也搭上了。去就去,坐着他们的高级轿车,有时让他们带到旅游区去玩,一住就是几天。可我火起来,谁的爪子也别想碰我,我有时就有那么一股拗劲儿。车子在路上飞跑,这让我想起了男人遭的车祸,这才多少有点难过。有一天我正难过,一个人的爪子又碰上了我,我就用听诊器狠狠一抡,打在了他的太阳『穴』上,把他打昏了。当时他的司机像逮一个女特务似的把我扭住,用带子把我捆起来。我说你不用捆,我不会逃。就这样他们把我拉到派出所去。我说没什么,来吧,我说你记:那个车上的家伙不把我当成一个医生,他明明看见我带着听诊器,却硬以为我是一个‘婊子’——这会儿那个审问的人也把我当成一个‘婊子’。我对他说:是,我是一个‘婊子’,你要听听与我来往的那些人的名字吗?那么你记吧。我把一个个名字按职务高低给他排列起来,他立刻傻了眼。他让我赶快停下,我偏要说。我说要审就得审完。审问的人认定我有精神病,再不就是故意诋毁什么人——我哈哈大笑,站起来就走了。从那儿以后,院长再也不派我出去了……我是一个流浪女人啊,从小就是!很小时,妈妈把我一个人放在村子里,我跟那些野孩子在一块儿混,后来才遇到了你……我想说的是,我是个苦命孤女,到处流浪,一会儿搭上这条船,一会儿搭上那条船——没掉到水里淹死就算万幸了。我在船上颠簸得真苦啊!我一直想让船载着我到大洋的那一边、那一边,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去,那里的人会把我当成一个脸上没有标记的新人。那时我才能活得好,活得像人一样……现在不行了,一切全完了。我今天第一次跟别人说这些,第一次……我知道我在你眼里一钱不值,你记得的只是过去的那个我——可你也是过去的你吗?你明明知道咱俩都不是了,我们都不是了!那时的我们、原来的我们,一辈子都不会有了,就像河水一样流过去了。所以我希望你再别用那种眼光盯着我。你就把我当成现在的我——我也把你当成现在的你——你伸出手来——哪怕打我一下也好……”

我不由自主地躲开一点。

“看着我!你伸出手来——伸出手来呀!你说我残酷,我见死不救,那么你呢?!伸出手来,你伸出手来啊!”

我只觉得四周冰窟一样寒冷。我的全身都在打抖。

“伸出手来,伸出手来啊!伸出你的手——”

“你是菲菲?”

她深深地点头。

可是我为什么看不见火把、星星、大海和灌木——灌木丛中那个徘徊的少年?

“我是菲菲,真的是菲菲……伸出手,伸出你的手来啊……”

《太阳落山》

天快黑了。只要太阳落山,茫茫夜『色』深处那一场连一场的流水宴就要开始了。有人已经盼了一天,无心做任何事情,干什么都无精打采的。白天是等待,是挨和蹭,是慢慢熬过的一段时间。只有到了夜『色』降临的时候,他们才打起精神。严菲是所有夜猫子当中的老资格,她打眼一看就知道谁是她的同类。无论一个人经过怎样高明的伪装,她还是能毫不费力地识别这人是不是真正的夜猫子。有人一下连一下地打哈欠,好像是那种习惯于夜生活的人,其实一看就知道,这家伙不过是夜里失眠罢了。有的人精神十足,像韩立主任,看人时总是瞪大双眼,冷冷的有些吓人,还不时地伸手顶一下金丝眼镜的下缘,其实他正睡着——他差不多睡着。这才是一个真材实料的夜猫子,是隐在夜『色』里的各种流水大宴旁的固定客人。他白天里那副精神头儿不过是一种表象,是来自日久天长的一种修炼,是一般人绝对识不破的高深功夫。只有严菲看得明明白白,并多少知道其中的蹊跷。她十分清楚这个人大白天在干什么:睡眠,采用特殊的方式睡眠。他起码是没有开动这架知觉机器的全部,大脑中的绝大部分是关闭的,只余出很小的一个边角,用来应付日常——如见了人打个招呼、吃饭喝水、查房会诊等等,这已经绰绰有余了。

这是一个天才。严菲阅人无数,但心里真正崇拜的人物只有韩立。这人从模样上看就是一个非同凡响的角『色』:瓜子形的脸不大,终日冷肃,刮得铁青的下巴中间有个小小的坑凹;眼睛专注,目光沉重可达一吨;一口坚实的牙齿下缘往里收紧,让人想到马的牙齿——所有身体器官强健的人都长了这样的一口牙齿。她认为整整一座医院或更大一个范围内,自己算是第一号夜猫子。但韩立是个超级夜猫子,她已经无法将其排序。这个人体量不大,身形紧凑,个子中等偏下,全身没有一块多余的赘肉。他的话语极少,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

她知道这个男人的最大奥秘:夜里几乎不睡,这是他最重要的生活时间,全部的乐趣与希望以及事业,都悉数放入夜『色』。他上午十点之前不会出现在任何场所,即使偶有起早来到会议或其他场合也毫无倦意。非但没有萎靡,而且还是最精神的一个,犀利的目光常常令人望而生畏。实际上白天的绝大多数信息都不入脑,顶多是暂存在一个边角。

她一直想掌握他的这个本领,可惜不成,因为连拜师的机会都没有。那个男人目无下尘,对她完全漠视。而她一直认为自己才是为了夜晚而生,她可以算做这方面的奇才异能:一夜不睡,白天照旧处理工作,虽然要不可避免地多打几个哈欠。她开始求助于高级的化妆品和提神饮料,用它们来抹掉脸上的倦容。日久之后,渐渐觉得这有多么愚蠢:一旦生命的汁水熬尽,人从里往外枯干,一切都将无可挽回。她告诫自己:你必须保持青春的容颜,你在这场青春保卫战中要坚持到最后一刻,要与阵地共存亡!

可是那些不可割舍的夜晚啊,又花费了她太多的青春。

她在恐惧中寻求一切方法。最后她只得向冥冥中的那个人,向她的豹子求救了。她在梦中与死去的叔伯哥哥见面:一个湿淋淋的男人站在面前,这个人全身都被有力的筋脉襻结着,那是长久的奔跑和逃窜练成的,使他保持无可匹敌的弹跳力。这个男人的双眼像灯笼一样亮。她永远都会记得他怎样咬住她的脖颈,记得那股无可抵抗的力量、他在丛林中攫紧她奔走……没有人能够战胜他、捕捉他。他夜夜不睡,夜夜都在荒原的草窝中与她狂欢。白天是他躲藏和寻食的时候,要避开一道道围网。他几乎打生下来就习惯于在夜里大睁双眼。她问他:“我的豹子啊,你得教给我了,怎样才能在一夜夜的流水长宴上尽兴,永远保持青春的光泽?”豹子问:“你离开这样的夜晚会死吗?”她点点头。豹子说:“那就好办了。你只为夜晚活着,你是为了夜晚才生的。这样白天就是梦游——你的心睡着别人又看不出来。”

豹子说:“我在梦游时,连飞来的子弹都能躲开!”她深信不疑,她对自己的豹子一百个信任——自从这只豹子犯了『乱』伦大忌之后,整个族里的人都在追杀,可他照样活下来,照样在大地上飞奔。他只活在夜晚,这夜晚是他们两个人的。这样直到有一天他告诉她:这阳间的夜还是太短了,阴间的夜才叫长呢——所以他就去了阴间。

她开始尝试在大白天里梦游。一年年下来,差不多真的练成了。可总要时不时地出错:有几次她哈欠连连,临床用『药』时不止一回搞混了,让一旁的医生大惊失『色』。还有一次险些造成重大的医疗事故,幸亏院长及时为她解围说:“她夜里要出诊,她太累了……”

她明白,只有那个韩立才深谙此道,他才是一个真正的梦游者。

严菲发现几乎所有出现在流水大宴旁的人物——这些人是各『色』各样的,主要是官商要人和各界角『色』,但一定要是个角『色』才行——都或多或少具备梦游的本领。这些人一到了夜晚两眼就放出一股特异的光,或许是返祖现象也说不定,那是一种蓝幽幽的、在一百支光以上的照明灯下才能得以分辨的眼『色』。这些人洞察秋毫,除此而外嗅觉与听觉也处于最佳状态,所以他们在夜间反应格外灵敏,整个人变得机智聪慧,有点超常发挥的意味。他们身上的激素水平也都达到了一天里的最高值,整个人显得生气勃勃,精力充沛。如果是个男的,他一定是容光焕发,除了衣饰讲究,还精心地修面梳理。但那种无法遮掩的类似公羊的腥膻气,还是会在一公尺内散发出来。如果是个女人,那么她的妩媚相,她的『骚』狐才有的苦杏仁味儿,都会一块儿达到一个顶点。这都是在不自觉间完成的,是一种自然现象,他们似乎并没有刻意如此。平时常在荧屏上见面的男男女女穿梭其间,这些人都比预料中的要瘦,比其他人的笑容要多。

严菲每到了这个时刻都格外放松。她才是一个老手,所以没有什么好兴奋的,也没有什么新鲜感。而那些初来乍到的男男女女就不同了,他们无论怎么伪装,也还是显得慌里慌张的。首先由于紧张而引起的腹胀,这是他们无法克服的一个障碍,所以愈是到了关键时刻,他们愈是要往卫生间里频频跑动,去排放自己腹内的气体,俗话说出就是去“放屁”。严菲见他们不停地离去的样子,心里就有忍不住的得意和快乐。她才不屑于这样做呢,一方面她越是在这样的时候越是上下舒畅;另一方面她还巴不得找个倒霉的家伙臭臭他呢——有一次她看到一个『色』『迷』『迷』的老头儿一个劲儿向她挤眼,她就故意招招手。等他贴近后,她就稍稍扭过后背,很痛快地排了一次气。那老头是个威震一方的家伙,可这一会儿还是皱眉缩眼、欲哭无泪的模样。当时让她有点同情。她不失时机地问他一句:“怎么样?没事吧?”对方答:“还,还好吧。”

“带保健医生没有啊?”宴会进行到一多半的时候,有个司仪模样的白脸男子就会这样低声问一句。领她来的人朝她噘噘嘴。于是她知道该自己工作了。人人都得工作啊。那个人将她领至一个很偏的房间,客气地鞠个躬就离开了。她自己走进这种熟悉的场所再自然随意不过。这往往是一个豪华的房间,几大厅堂连在一块儿,冲浪浴盆小型桑拿之类应有尽有。整个大套不少于一二百平米,在一圈大沙发里蜷着一个并不起眼的男人,秃顶然而慈祥,正经有一把年纪了——偶尔遇到个把年纪在四五十岁左右的人,那种情形或许更坏呢,那对工作是不利的。瞧老人家把各种饮料摆开来,殷勤到了极点。他彬彬有礼,给她斟满杯子,像对待一个孩子。她常常为了逗他,劈头就是一句:“说说吧,哪里不舒服?”

她的这个杀手锏总是有效,令对方措手不及。他啊啊着,但总是马上镇定下来,说:“年纪这一把了嘛,哪儿都是病,哪儿都不舒服啊!啊!”对方多出的一个“啊”字有点顽皮,这终于使她明白:姜还是老的辣。人家是大风大浪里闯过来的人,人家一客气,你可不要忘了形儿。想到这里,她总能很好地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的任务。她说:“我们的工作就是为您服务嘛,你丝毫不用客气也不用不好意思,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对方盯住她的『乳』房说:“一定、一定。嗯,先喝吧……其实呢,这把年纪了,主要是孤独,想找个人说说话。就像我的孩子一样——你啊……”

下面的场景大致千篇一律了。他『摸』她的头发、脸庞,然后是后背。她真的感受了一个老人的慈祥。但他还是『摸』起了『乳』房,于是那种慈祥的感觉立刻无影无踪了。对方说:“这也许是不礼貌的……”她安慰他:“别客气,你们一客气,真让人受不了。”出于责任,她总要抽出一点时间为他们测一下血压和听一下心跳和呼吸。有一次让她无比吃惊的是,一个老人的血压竟在一百二十至一百八十的高值!但问题是面前这个人何等虎气生生啊!震惊中她不由得要发问,要了解一下这奇迹是怎么发生的。对方有气无力地揩着汗,答:“习惯,一切都是习惯。小同志,你要记住,再也没有比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更重要的了。”

她最高兴的是能有机会为一些熟人诊疗保健。她与他们都是不期而遇的,这时对方会一惊,脸红到脖子,喊:“是你?”“当然,这是我的工作。我能为您服务十分荣幸——以前都是在台下听您讲话,这会儿能当面接受教诲,激动呢。”她把随身带的小『药』箱“砰”一声放下,让他打了个愣怔,说:“想不到你这么帅气!”为了解嘲又补充一句:“可别是个狠心大夫。”她说:“放心吧,不会的。”她和熟人交谈的时间往往很长,她最后不得不说:“咱谈话可别耽误了正事儿——您还有别的事儿没有?”对方红着脸慌慌摆手:“没有没有,这么交谈就是最愉快的了!”“您哪里不舒服?”“噢,你看,这就是正事啊……”他历数了自己的一些『毛』病,如眼疼、脚气、腋下皮疹——“特别是,”他绝望地摇头,“可惜这病不该对你说,我的肛门瘙痒,已经一年了……”

严菲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直到把对方笑蒙了。他问:“你,你笑什么?”

她从他的严肃劲儿看出,刚才这个人绝对是如实汇报了自己的病情。但她还是没法使自己镇静下来,笑着说:“你算找对了人了,我们治这种病是十拿九稳的,我们有一个百试不爽的老方法……”说着即命令他『露』出相关部位。他犹豫不决时,她就不无严厉地催促。他只好解了裤子,趴在床上。

她认真地看过了,然后悄悄脱了鞋子,猛地照准他的屁股打了起来。

噼啪之声大作。他毫无准备,大力喊叫,但却一直忍受着,忍受着。

她很少在这样的场合看到韩立。她更希望与其在医院之外的地方相见,因为这可能成为接近他的良机。在这样的地方,深夜,他大概不会那么冷漠,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吧。她偶尔遇到,见他总是匆匆而过,似乎并不停留很久。她渐渐明白了,韩立的确比一般人忙得多,他也许一夜里要赶赴好几个场所。他见了她时,只是平平淡淡地点一下头,顶多说一句:“好着。”这两个字让她琢磨了许久,觉得充满了无尽的玄机。她想:他是在叮嘱我,还是在说自己一切都好?抑或是夸这个夜晚?都像,都不像。

有一次她在类似的场合见到了本院那个“海归”博士。由于这个人的脸特别像一只龟,所以她心里一直将他叫成“海龟”,这样叫时,对方总是愉快地答应。海龟现在已经是很大范围内的一个名人,常常出席一些重要的代表会议,身上的头衔不知有多少,平时极忙,大家都估计:这个人在本市的地位很快就要超过韩立,起码也要接过对方的衣钵。当他刚从海外归来时,院里就有不少议论,说他与韩立两个人成为一对明显的竞争者,他们在各个方面都构成了利益冲突。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发现这种判断真是大错特错:韩立不仅没有排挤这个人,而且在一切方面都支持他,甚至亲自推荐他担任了院里的一个显着职位。不仅如此,韩立还让其担任了朋友的一个医院的名誉院长——这个医院是专业急救机构,属于股份『性』质的医疗院所,创立仅两年时间就取得了惊人的效益。人们说这个医院里有两大秘密武器,即神通广大的韩立和海龟。海龟由于在外面生活多年,所以身上洋派习气甚浓,动不动就甩出几个英文单词,而且愿喝冰水咖啡威士忌之类,任何时候都是西装革履。严菲最早发现这个人有点轻微的斜视,可是当她有一次说起时,立即遭到蛤蟆院长的厉声反驳:“不会,这怎么会呢!”在他眼里海龟这样的人绝对是完美无缺的,当然韩立更是如此。她在这个流水夜宴上遇到了他时,好像对方有些稍稍的意外,站起来说:“哦,哦哦!”她一个机灵,马上模仿韩立的腔调说了一句:“好着。”

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词儿。她发现对方立刻谦卑起来,弯弯腰鞠了个浅躬。这在她和他之间是从来没有过的。她在这时候特别观察了一下,觉得这个人的眼睛不仅是斜视,而且在明亮的灯光下呈现出奇怪的现象:瞳仁边缘那儿仿佛折叠起无数层,让人想起一种能够伸缩的套管窥镜……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也就是一瞬间,她想起了一个所谓的谣传,这来自多嘴多舌的蓝珂:那个急救医院暗中倒卖人体器官。她当时吓得浑身一颤,蓝珂却马上声明:“我从来没说,我可没说过啊!”然后鱼一样溜掉了。这会儿她想坐得离海龟近一点,因为她发现对方不停地向她抛出讨好的眼神。她不想得罪这个人。可是一会儿有人走近了海龟,在他的耳旁小声咕哝了几句。海龟马上离开了。

这个人的背影也让她想到了一只龟,这就是她很不喜欢的方面。那还是他刚来医院不久的一天,她和他刚认识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有一次两人一起去标本室,在走廊的暗影处他上来搀扶自己,顺便施了一个洋人礼法——亲了亲她的脸颊。她当时觉得这只是一个食洋不化的习惯而已,并没觉得怎样。可是回来的路上海龟不仅是再次行了洋礼,还顺手『摸』了一下她的胸部。她马上问道:“这大概不是洋礼吧?”这一问不要紧,海龟索『性』将其顶在了墙上。当时是一个夏天,单薄的衣服根本无法有效地隔离他的强横与无耻。她只觉得自己的下体被他撞得很疼。她还是挣脱了。第二天海龟一上班就到她的办公室赔罪了,说:“实在对不起,在国外时间长了,有时会很冲动的。”她说:“算了。”谁知这一句之后他直眼盯住她,问:“那,咱们也不差那一点了吧?”她坚决拒绝了。

也就是那一次,她看出了他的眼睛有点斜视。

严菲包里的传呼机突然响了起来。上面只有简单几个字:速到八二〇二房间里来,韩。

韩立?她什么都没想,拎起包就走。这是她第一次收到这个人的传呼,心里想不出理由,但有些慌。她觉得血都涌到了喉头那儿。

在门口,她抚了一下散『乱』的刘海儿,然后敲门。门开了,果真是韩立。他的脸像往日一样冷得吓人。但她已经镇定下来。这是一个普通的单间。韩立连坐都没有让一下,马上就用那副又哑又沉的嗓子说:“是这样,有个紧急病号需要你马上处理一下。人在八六六六房间。”她点头,问:“多大年纪?”韩立答非所问:“快点吧,抓紧时间。我们一起。”

往那个房间去的路上,气氛有些紧张。谁都没有说话。严菲想起有一次也是类似的情形:那次是一位老领导在房间里突然鼻血不止,没有办法,只好让她去施救。

在楼梯拐角那儿,她似乎看到了海龟的身影。她上前一步敲门时,韩立掏出钥匙开了门。这是一个大套间。他领她直奔里屋。大床上,一团洁白的『毛』巾包裹起一个人,从形体上一眼可以看出是个女子,一动不动。严菲轻轻打开她身上的布巾,差点失声喊了出来。这是一个体量极小的女孩,看样子顶多有十一二岁,由于惊吓或别的原因,人处于昏『迷』状态。严菲动作麻利,一声不吭,迅速注『射』了一针。韩立又说了一句什么,她根据指示又注『射』了另一针……只一会儿,女孩醒来了。严菲忍不住问一句:“多大了?”“十……十五……”韩立严厉的目光『射』在严菲脸上。

回去的路上,她还是忍不住,问:“是海龟吗?”

“不是。不要问了。”

严菲点头:“当然。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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