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
她不回答,只是望着窗外。我觉得她不再回答的事情就一定不该问下去。
我只想哭出来。那是我不能承受的一种巨大的幸福——它有重量,它太沉了。
她离我很近地看着我。我那会儿发现老师的脸上有几个小小的雀斑。除此而外,再没有一点儿别的什么斑点,皮肤光洁细腻极了。我觉得她是天底下最美丽的一个人。
二
我们星期天一起去林子里。这是我的建议。我要带她去看一些开得无比茂盛的合欢树,看一些罕见的从北方飞来的大鸟,特别是去看河口那儿刚刚结成的一片棕『色』的蒲棒——无边的蒲苇,一片片的芦花,大鱼在下面穿来走去,发出扑通扑通的击水声;各种各样的蟹子抬起两个大螯,在河岸紫穗槐棵里横行来去……我们要一起去看这一切了,这都是我一个人时发现的。这对我来说是一个了不起的节日。其实我最想让她看的,就是那只花鹿。没有了,它永远也不会有了。
那天一大早我就在丛林间那条弯弯的小路上等待。她出现了,一个小斗笠把乌黑的头发遮住了;她还带了一个红『色』的、扁扁的小水壶。我们手扯手往林子深处走去。这会儿我又发现她穿了裙子,穿了长长的袜子。我真怕荆棘把她的腿划伤,老要担心她的腿。我想荆棘碰上她之前,我会马上喊一声的。她扯着我的手……
她说这一天过得特别愉快。是的,我觉得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有一会儿我甚至忘记了她是我的老师……只有她凝望远方的时候,才让我感受一份“老师”的严厉。
我渴望,渴望永远待在她的身边。
这些日子里,妈妈每到了晚上就让我去老师那儿做伴——她的催促让我满心欣悦,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后来才知道,这是老师亲自对妈妈提出的一个要求——一连好几天,一个黑影就在她的宿舍四周徘徊……她害怕了,一开始找菲菲,后来又找我——因为我毕竟是一个男子汉啊……
我和老师睡在一张大床上。我一声不吭地躺在她的身边。我嗅到了一种从未闻过的特殊气息,它多少有点像木槿花的气味。我在心中重复着一种自语,她好像听到了,有一次把我的脸扳过去,一只手抚在我的眉『毛』那儿。后来她就这样睡着了。我却怎么也无法入睡。她的眼睫夹出了一溜,很长很长。她在轻轻呼吸。我一直看着她一动一动的鼻翼。这样不知多久,像是紧偎在妈妈身边那样,我也沉入了梦乡。“妈妈,妈妈。”我吐着梦呓,簇在她的怀中。
她醒来时脸『色』通红。我睁眼看着她,突然觉得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我在『迷』蒙中吸吮了她。可是我朦胧中似乎感觉到她紧紧地抱住了我。我说:“老师,我,我刚才是做梦,我梦到了妈妈……”
她丝毫都没有责备我。我渐渐平息下来,一颗心的跳动渐渐放缓……我把脸歪到一边。可是再也没法安睡。她的手在我的后背上轻轻抚动,后来又一下一下拍打——她想用这个动作催我入眠,可这个动作跟妈妈简直没有什么两样。
就是那个夜晚,从未有过的幸福像火焰一样把我烧得浑身炽热。我发誓永远也不会离开老师,我想当自己衰老的时候,当很久很久以后,我如果还能记起童年,那么首先就会想起这些夜晚。我的脸庞长时间依偎着她如花的心窝,偷偷洒下了幸福的泪水。她抚『摸』我的周身,渐渐无一禁忌。她把我弄湿了。我自己几乎没法不去吸吮她。妈妈、老师和外祖母,我的童年,我的少年——让生命永远停留在这个季节里吧!
“外祖母在我睡前总要讲一个故事……”
“外祖母的故事多,因为她是一个老人啊……”
后来老师终于也讲起了故事,这些故事显然都是临时编出来的,轻松而又动听。什么蓝『色』的湖岸,仙女,公主,黑『色』的老熊,老熊偷走了仙女,把她放在高高的树上,然后用两只又粗又长的胳膊去摇动树木,仙女从上面跌下来,老熊就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
我生气地瞪大了眼睛。
“它一夜一夜搂抱着她,让她做它的媳『妇』。”
“为什么?”
她笑了。
我问:“你也要做别人的媳『妇』吗?”
这一回她毫不羞涩地点头。
多么可怕呀,我觉得娶她的人一定像老熊一样可怕。老师一声不吭。
有一次她找出了好多相册让我看。我看到了各种各样的人,男男女女,老的少的,漂亮和不那么漂亮的。她一个一个给我讲他们的身世,我就像听故事似的。后来在每天入睡之前,我们就要讲相片上的一个人、他的故事。我听到了好多有趣的事儿,也听到了一些令人扫兴的事儿。他们有的过得快活,有的不快活;有的与她有着密切的关系,有的与她分手并且再也不能相见;有的是她朋友的朋友……照片上有一个穿了水手衫的男人,让我觉得有些特别。他长得不难看,有二十多岁——她总是让我猜他的年龄,我就这样讲了。
她说:“是的。”
“他在哪儿?”
“在很远的地方。”
“他是谁?”
她摇摇头。
“他是你的好朋友吗?”
她未置可否,只说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次他出发……
“什么是‘出发’?”
“就是出差。离这儿更远一点儿的那个海岛上有一支部队,他回部队时,每一次都要路过这里。”
“后来呢?”
“后来,他也许不再出发了吧,反正好久没有来了。”
“他好吗?”
“你看呢?你看他像个坏人吗?”
“不知道,你说呢老师?”
她在那个照片上抚『摸』了两下,把相册合上了。
“你如果看到一艘军舰从海上驶过,会怎么想呢?”
我说:我会想到军舰上有一个人站在甲板上,他是一个水兵,正向岸上遥望。他手里有望远镜,会看到你和我。
她把脸转到旁边去了。她的身体有些颤抖。她什么话也不愿讲了。我以为她在泣哭。当她回头时我才发现,她的脸上没有一点泪痕,只是更红了。
接着我无论说什么,她都像没有听到一样。这样待了很久,她才回过神来,然后握住了我的手。
“让我们接上说故事吧。”
我在乌黑的夜『色』里屏住了呼吸。我突然想到了父亲,想到了这个秋风瑟瑟的夜晚。我几乎能看到那些站在小茅屋后面的人,听到他们低低的咳声。我想到了妈妈,想到了外祖母……我忍住了什么。我想象着在外祖母怀中一样,渐渐安眠……可是没用。“老师,我睡不着了,真的睡不着了。”
她的身体,手,在这黑影里总是让我想到妈妈。她的手在我的头发上一下一下滑动。“……老师,我是个坏孩子。”
她一声不吭。
“可是我会变好……”
“……”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我仍然没有睡意。夜晚的光亮,那种无处不在的光亮,使我更清晰地看到了她的眼睛。
我的老师,我的老师……
后半夜她也无法入睡,后来干脆坐起来。我们一块儿去看窗外。这时满天的星斗都在燃烧,它们仿佛滴下一些滚烫的岩浆。我还听到海浪在奔涌。多大的浪涛声啊!我说:你听,你听这晚上的海浪,它们就要涌过来似的——我相信它已经很近了!
她真的在倾听。
三
让我无法忘掉的是,在那些秋天的夜晚,在极其悲苦和幸福的时刻,我们曾紧紧地簇拥和依偎。我仿佛寻到了人世间的第一份糕饼和甜泉,不顾一切地吸吮。在那些夜晚的尽头,黎明的窗前,我不敢凝视她的眼睛。
怦怦心跳持续了很久很久。
她抚『摸』我脑廓的手指那么柔软。在她的抚『摸』下,我的头发越来越光顺,只有前面的一溜稍稍不同,它们像鸟羽一样鬈在额前。它们大概在用这种方式感谢我的老师。
而我感谢的方法还有许多。使我一发而不可收的,就是为她采来无穷无尽的鲜花。这是我的感激。
可怕的是不久之后。没有任何准备,没有一点先兆,嘭的一声,老师没有了。
可是我手中的鲜花呢?
我说过,我把它藏在了书包里,一直放得焦干,碎成了屑末。
我走向了山野,变成了一只瘦削而强悍的动物。不止一个夜晚,我『摸』着下巴,感受颌下生出的胡须。有时我也会陷入一个男人的困『惑』、急切和重重疑虑。这样的时刻,我只有回忆金黄『色』的菊花以及关于它的一切,才能索回那份安慰。
温柔好比甘泉。她像明媚的阳光一样照亮了我,指引着我的路径。但她照出的远不是一片坦途。在那个脆弱而执拗的少年岁月,我得到了什么又失掉了什么——今后的岁月,我将独自面对无数个夜晚,那是使我恍『惑』的、漆黑的夜晚,让我深深迟疑和惧怕的夜晚……
金黄『色』的菊花,摇颤欲滴的『露』珠闪耀着令人眩目的光芒。我在深夜里凝视它,感受着那种怅然若失和丝丝暖意。我用这一生寻找什么追逐什么?我的金黄『色』的菊花啊,就为了将它交还,我将在山路上、在荒漠上奔走一生……
几次恍若看到了你的身影,都是虚幻。一切都为了你,祈盼着你,追逐着你,赴险舍命在所不惜。回眸茫夜,夜幕之后仿佛总是渗出了一些秘密。我被它压迫着,鼓舞着,伴我度过剩余的岁月;当我把目光投向更远的远方时,一眼就看到你站在遥渺的高原,看到你在风中飘动的齐耳短发;你的目光正穿过千里万里的风尘向我投来,我就在你的注视下不停地奔走……
四
你走了,留下了我和菲菲。在那个夜晚,那个散发着腥气的旧渔帆下,我们紧紧相拥。本来准备在那儿度过长长的一夜,对外面的喧声充耳不闻。那是永别的前奏,可惜我们当时对那个结局还一无所知。那个海浪翻腾的夜晚只留下了誓言。我不知少年的誓言意味着什么。我们在相互诉说,忠诚相告使人热泪涟涟。在黑暗中我看到了她整齐的、白玉米一样的牙齿。而且她身上真的散发出鲜玉米一样的清气。她使我多少能够忍受一点失去老师的悲恸。一切都短暂地得到了缓解。我的爱有了着落,它原来是这般巨大,这般强盛。就像吸吮老师那样,我又一次重复了那个动作。她慌促惊异的模样会让我记上一生。她让我一次次依偎……这个时刻,我简直可以爱这一切了,海滩上的合欢树,原野上奔跑的棕『色』小兔,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刺猬、天上的百灵……我们那个夜晚都相信这是一种坚如磐石的友谊,一种永不分离的相伴,是蓝天之下独一无二的真诚……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中间还会有背叛和背弃,更想不到我们在后来会彼此造成深深的伤害和误解——它将使人绝望得要死……
当我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时,竟误以为是闯入了绝境。我将胆怯当成勇敢,我将欣悦视为悲怆。我走了,宿命般地走进了埋葬父亲青春与希望的南部大山,走得无声无息又凄凉悲哀。就在那个无月之夜,平原送走了一个满是情思的少年……在山隙、在一个人的深夜,那些压抑不住的回忆和漫想啊……而这样的日子里,我的背囊里一直有一束焦干的菊花。
我的老师离开了平原,而我离开了菲菲。
我曾经苦苦地寻你,望着满天繁星大声询问:你在哪里?
从今以后,一个不会变更的目标就是寻找我的老师了。这一束金黄『色』的菊花在背囊中变成一撮粉末,我也要双手捧到你的襟中。
不期而至的中年,两手空空的中年,不知该诅咒还是庆贺的中年……
中年不是老年,中年不会像个婴儿;而老年就不一定了。中年只是中年。中年一只手扯着悲风,另一只手牵着梦想。所以我仍要不厌其烦地回忆,仍要难忘,仍要怀想;我的秋夜,我的遗失,我用以抵抗的内心,内心里隐下的至宝……就是那些夜晚让我记住了,留下了;那种安慰的深度不可测知,那种永难忘却的经历非我莫属。它甚至没法让我交与挚友,也没法向谁请教和咨询。没有谁、没有任何一种友谊配得上领受……
我幻想着用碱水把它洗掉。可是它就像那种攀援的地衣草一样,一到了自己的季节就在原野上茂长。它们把扎根泥土的绿『色』给缠裹了……它们靠吸取绿『色』植物躯体的营养而生,然后一片灿烂。它们不断地在原野上蔓延。一片一片,一片一片,到处都是这灿烂的金『色』……它们的颜『色』就像一片片菊花,阳光下,灼目的金『色』『露』珠闪烁。『露』珠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像透明的珍珠在花丛间滚动;它们是活鲜的生命。颤颤的金『色』在秋风里歌唱,一直唱到银霜普降,也还是在唱。
记得当年我不停地去折那些金『色』,折了满怀满把。妈妈刚开始不明白,说:
“孩子,你把它们都糟蹋了,你一次只可以折一束……”
“不……”
“你干吗要折那么多?”
“……”
后来妈妈知道了……妈妈发出了赞许。
在大山里,狼的嚎叫,乌鸦惨凄的歌声,都不能赶走这彻夜的芬芳。我在那孤零零的山屋里遥望北方,想象那些夜晚;北风凛冽时,我还想到了大海,黑乌乌的海浪涌峰,渔帆的气味,菲菲亮晶晶的眼睛,像白玉米似的牙齿。“我爱你。”我在午夜里独自喃喃。这是我迟迟学会的一个字眼儿,我不曾在妈妈和外祖母面前吐『露』过这样的字眼,于是再也没有机会——人的一生遭逢的机会总是太少,人的一生总是在错过;就是太多的遗憾和错失让人陷于痛苦——我没能伸手抓住自己爱的历史。
“妈妈,外祖母,爸爸……”我像呀呀学语般默『吟』,伴着怒吼的山风。我一眨眼就踏上了父亲的山路。冰凉的夜『色』啊,父亲,我的父亲。
我就是在那些夜晚长出了黑硬的胡茬儿。我过早地度过了少年。
想象中,一只温柔的手掌抚『摸』着我黑硬的胡茬——你永远也不要移开这手掌,永远也不要……我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这只手……
“牵着我走出大山吧。”我说。
《依偎和叮嘱》
一
我在山中流浪的日子里,父亲死去了。
我不在他的身边,这说不上好还是不好。我当时默默接受了这一不可更改的事实,镇定自若。他也许早就在我心里死去了。
那一天我悄悄从山里归来。并不是因为听到了父亲的死讯,而是被一种奇怪的感觉缠住,以至于非要回来一次不可。这之前我曾一遍遍寻过菲菲,得到的却是比死亡还要可怕的讯息。如果说我尝过了死亡的滋味,那就是因为菲菲。我必须忘掉她,忘掉她的一切……那一次匆匆回返只为了妈妈,为了那长得无边的思念。我几乎一刻也不能耽搁,那么急切地想看妈妈一眼,还有,看一眼我们的大李子树。
赶回平原茅屋时,我还不知道家里前不久刚刚发生了一件大事。
父亲没有了。当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我首先感到的是全身掠过了一阵可怕的轻松。就这样,一个巨大的石块猝不及防地、永远地从心头搬掉了。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我尽量不跟母亲提到父亲的死。我觉得他的痕迹永远从茅屋里抹去才好,虽然这不可能。
那些天我像刚刚从一场昏睡中醒来。
一连多少天,我都一个人出门,在外祖母的坟地上徘徊。离开她的坟几米远有一座新坟,不用说就是父亲的了。
这一天我在坟地上坐了很久。太阳透过云层,发出暗紫的颜『色』。新坟上没有一株绿草。一只小鸟飞来,绕过了新坟,落在了外祖母的坟上。
一个背着皮囊和枪的猎人摇摇晃晃走来,叹着气在一边坐了。他望着西边的天光,从衣兜里掏出什么,咳着。他向我举举手里的东西,是一个酒壶。我摇摇头,他就独自享用起来。
我想父亲生前也算个让人瞩目的人物了:臭名昭着。经过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当地人会怎么看他呢?带着这个好奇心,我问猎人:
“你认识他吗?”
猎人晃着酒壶,听了我的话,咕咚咕咚灌了两口,擦擦嘴巴:“你问那个新坟吗?”
我点点头。
“哼哼,埋了一个怪人,一个苦命人,”他说着又灌了一口,叹息一声,“唉,死了也好啊,反正活着也是遭罪。”
“他怎么‘怪’呢?”
“怎么怪?”他瞪大眼睛,“这个人来这里住了这么多年,就是没人听他说过一句话,谁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家伙。那些揍他的人也不过是瞎揍,因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老有人揍他。一揍他,他就闭着嘴咬着牙,一声不吭。你想谁不恨这样的人?有时候他不光是不吱声,就连眼也不睁,这就更招人恨。那些背枪的人使劲揍他,一边揍一边说:你这个样子就是不服气,就是揍得轻了。啪一个耳光。他还是不睁眼,不张嘴。你说话呀,说话呀,他就是不说。那些人只得再揍。揍得久了,也都觉得没意思起来,后来也就不愿去动他了。你看这个人怪不怪!我亲眼见那些人怎么揍他,那才是狠哪……”
我咬紧牙关忍住了,问:“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怎么说呢,”老猎人又喝了一口酒,“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干了什么,只听说是个犯了大罪的人,下过大牢;到底干过什么咱就不知道了。也许打仗的时候当过特务?还有人说他当年也神气过,在城里跺跺脚,几层高的楼也要摇晃呢。不过我看他这个瘦干干的模样真不像呢,”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人哪,爬多高,跌多重,还不如当个草民百姓。这回该打得他『乱』晃了不是?做个草民多舒坦,愿喝酒就喝酒,愿搂着老婆睡觉就睡觉。高兴了背上一杆土枪,扑通一声打下个野物,老婆孩子一顿好吃。你说是吧伙计?”
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一股浓烈的酒气。
我回头去看那坟,一动不动地看。
他突然“嗯”了一声:“你这小子,你这小子是个‘风泪眼儿,风泪眼儿’。”
我知道眼睛里有什么渗出来。我抹了抹眼睛。
“你的眼有『毛』病。”他说着站起来,歪腔歪调唱了几句,摇晃着走了。
我往前一点,在坟边坐下。此刻,我正面对着外祖母和父亲……
生前,这是两个互不相容的人。最后的年头里,他们和解的时候不多。
听妈妈说,在很早的时候——那时父亲刚刚进入外祖父在海滨小城的府邸,不久就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外祖母是多么喜欢这个女婿呀,那时她总愿看着他,亲手给他做衣服,有好吃的也愿留给他。而父亲从外面回来总要买一些最新鲜的水果给外祖母,因为外祖母喜欢。她有一个特殊的保健秘方:每天吃一个桃子。她总跟桃子叫“仙桃”,说:
“人如果每天吃一个‘仙桃’,就会长命百岁。”
在城里住时,她还告诉妈妈和父亲一个故事:“有一对老年人日子过得不错,那个‘不错’不是指他们富有,是指他们俩和和睦睦的没有什么愁事。他们生了一个儿子,住了一间小草屋。有一天老头子到河边上玩——那时候已经是秋后入冬了,桃子早没了。你想想早就下霜了,眼看就要下雪了,那样的天叫入冬。入了冬哪找桃子去?桃树叶子都落了。可是老头子在河边的一棵小桃枝上发现了独零零的一个大红桃子。这桃子呀,红得刺眼,香味直扑鼻子。老头子就摘了拿回家来。他想这么好的桃子我可要和老伴一块儿吃啊。他们就一块儿把桃子分吃了。谁知吃了那个桃子以后,他们眼见着年轻了,皱纹少了,白头发也变黑了。”
“那天正好儿子到山里打柴去了,回来晚了没吃上桃子。结果呢?儿子越来越老,长到六七十岁的时候,他的父母倒是返老还童了,看上去只有四十多岁。他们俩常常呵斥那个老儿子,他做下什么不好的事,他们就说:‘你这个小东西,就是不听话。’那些不知底细的人来他们家,听了看了,都以为他们两人不孝:对自家老人不该这样啊。他们不知道那个‘老人’才是孩子呢。就因为他没有吃上‘仙桃’——那是一个‘仙桃’啊!”
外祖母最后在故事中反复强调“仙桃”两个字。
她的话引得全家都笑。所以父亲当年对她好的时候总要买桃子给她吃。外祖母吃了那么多桃子,最终也没吃上一颗“仙桃”。她在坎坷的生活中很快熬白了头发。再后来她失去了外祖父,就跟女儿出了城,来到一个偏僻的小果园里居住了。
她也有了故事中讲的那样的小茅屋,只是没有仙桃,最后就在这座小茅屋里告别了人世。
也就在最后的日月里,她与父亲结下了永远解不开的疙瘩……外祖父在生前曾经与父亲闹翻过;而在这个荒凉的丛林里,父亲与外祖母也没有和平共处——不,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与所有人都闹翻了,他大概要拒绝整个的世界。
当我坐在坟边沉默时,远处传来了一声枪响。大概是那个人发现了什么猎物。
枪啊,武器啊,它们的故事与父亲永远连在一起。那时我害怕倾听一切与父亲有关的故事——只是如今,在他永远沉睡的时候,我才觉得那些故事是如此的诱人和神秘……
就在这片荒野上,父亲曾经枪不离身。但他的枪绝不是打野物用的。那是战争处于最艰难的日子里,父亲的队伍不得不撤回这片荒原上与敌人周旋。一些生生死死的传说许多当地老人都还记得:他们有的能说出父亲当年穿了什么翻『毛』大衣,大雪天里卧在沙丘上过夜;有的说战斗中心爱的马打伤了,父亲搂着马哭……轰轰烈烈的岁月就这样过去了,一个功臣的结局是进冤狱、做苦役。好不容易熬到归来,父亲急三火四往回奔,一踏上这片荒野,第一件事就是到处寻找战友的坟。可惜遍地沙丘,有的像坟堆一样大,根本就分不清哪些是坟、哪些是旋起的沙丘了。他离开时好失望。
我在想眼前的坟,包括外祖母的坟,它们总有一天会与旋起的一座座沙丘混到一起。这就是不可遏止的一个结局。
多么可怕啊,最终一切就会这样消失……
二
那是一次非同寻常的归来。我在平原上一直待了许久。最后我竟然不知该走还是该留:如果离开平原,我一定要把妈妈带走。因为从此她就是一个人了,她的年纪越来越大,绝不能独自留下。我是她惟一的儿子啊!父亲死了,那些背枪的人尽管对小茅屋不再那样步步紧『逼』了,可他们还是要时不时地过来盯视……可是,我大山里的日子啊,我在那儿甚至没有一个家,又该怎么安顿年老的妈妈?我有时甚至觉得自己真正的家还是这座茅屋,我的根永远扎在了荒原上……
当时,一个重大的选择就横亘在我的面前:或者留下,或者和妈妈一起离开。经过了一阵权衡,我终于把内心里的决定告诉妈妈:我们一起走吧,因为这里原来就不该是我们的归宿,它只是我们的一个逃难之地,一间避难所,如今到了离开它的时候了。妈妈听了却坚决摇头:“不,我已经离不开这里了。你的父亲、你的外祖母都留在了这里,我日后也是一样。孩子,你得走,你快自己走吧,好孩子听话,走吧,走吧——你爸不在了,可我还有邻居呢——等到哪一天这里太平了,好孩子你再回来……”
“不,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守在小茅屋里。”
“你不懂,孩子。他们不会让你安生,他们会让你去大山里出夫,会押上你走……到那时什么都晚了。听妈妈的话吧,我的好孩子!你千万不能留在这里,千万不能成为小茅屋里的人。你不光要学会走远路、学会一个人过日子,还要学会忘掉父亲,忘掉妈妈;记住祸从口出,你这辈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要提到自己家里的人,你要忘掉是从小茅屋里走出去的人……”
“妈妈,妈妈,我不能忘掉!我一辈子也忘不掉啊……因为这太难了!”
妈妈那一刻突然站起来,拢拢白发,伸手指着我说:“好孩儿你刚才说了什么!你该给妈妈发个誓:要按我说的去做,忘掉!忘掉了,妈妈这辈子才能安生……”
妈妈瞪着眼睛。天哪,她让我发誓。我发过了多少誓——我为什么总要发誓?摆在面前的这个誓言不是关于爱,而是关于其他,是让我忘掉自己的血脉、自己的出身、自己的亲人、自己的茅屋!这等于发誓要把自己连根拔掉——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誓言啊!
可是妈妈的目光一直盯在我的身上。这样许久许久,她的语气才变得柔和起来:“孩子,你如果是个孝顺孩子,这会儿就向妈妈发个誓吧:你说,忘掉这个茅屋,忘掉爸爸和妈妈。你今后只记住你是一个山里人,是山里人的孩子——你记住了吗?”
我没有吭声。妈妈,原谅我吧妈妈。
“你如果不起这个誓,就再也不要回来看我了——我也没有你这个儿子!”
我什么都明白。可我还是无法回应。妈妈是怕我今生招灾,所以才在当年煞费苦心,为我找了个山里义父——如果不是这样当机立断,我早就被拉到大山里强制出夫了;而他们惟独想不到的是,当年的我只有离开菲菲,才能让父亲活下来!我就是在这样的紧急关头逃出茅屋的——可是妈妈至今还不知道,我根本就没有在那个义父身边待上一分一秒,半路上就逃掉了。我害怕“父亲”这个字眼,不再想有任何父亲,也不认识那个山里义父,大概这辈子也不会去认识他了。
我恨这种虚假的、可怕的遮掩……正因为这恨,我才要回到茅屋,回到妈妈身边。我不能失去妈妈,不能。我现在面临的苦境是,从今以后要永远失去妈妈——谁能体会这种哀痛?
“不,妈妈,我要把你接走。我要把你带到山里……”
“我的孩子,你错了,你妈在这里亲手送走了外祖母,还有你父亲。这个茅屋就是你妈的命,我这辈子就得守着它过了……”
“那就让我留下,妈妈!你就这一个儿子,让我就住在茅屋里吧,哪怕他们把我押进大山里做苦役,也总有回来的一天啊!”
妈妈背过身去,不再理我。
我只望着她的白发……
“妈妈,妈妈……”
她显然已经下了决心,我恨自己再也无力更改……
这样许久妈妈才转过身来:“也许以后——孩子,也许什么事情都会让风吹走的,真到了那时候我会喊你回来。妈妈这会儿身体还好,再说邻居老骆两口子都是好人,我们两家相处得不错。他们日后会照顾我,我闲着没事也能帮他们做点事情。他们如果有个孩子,我就给他们照看孩子。你放心走吧,等我老了,老得不能活动的那一天,我会喊你的……真有天晴的那一天,我会看着你把媳『妇』娶到茅屋里来……”
妈妈最后的话让我好难过。真到了她衰老得不能活动的时候,她到哪儿去喊儿子?我这辈子大概命中注定了要流浪一生。在不远的将来,这片平原上将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谁的孩子。
“到了那一天,你从山里领回一个媳『妇』吧。”妈妈说。
大山里有个“媳『妇』”吗?我不知道。山里的媳『妇』忠厚老实,温柔韧『性』,是在石头缝里长成的。她们像树木一样生出来,皮肤也像树木,手脚就像枝杈一样粗糙,个个都有一副好心肠。她们会蜷曲在男人怀里,一夜一夜睡得香甜无比——到了那一天我会告诉妈妈,我在山里长大了,而且还骗来一个媳『妇』。我使用了这个“骗”字,是因为我没有勇气把真实的一切告诉给那个相依为命的女人……这种欺骗带来的负罪感将压迫自己一生。我闭上眼睛,把那个念头压在心底。我只是最后告诉妈妈一声:
“我听妈妈的话,我会离开——不过妈妈千万保重啊,千万保重……”
分别那一刻,我像小时候一样伏到妈妈怀里。妈妈抱住了我:
“孩子,你个子长高了,可你多么瘦啊。你一定要多吃饭,在山里吃得饱吗?”
“吃得饱。”
“把进山以后的事儿,所有事儿,走前都给妈妈说一遍吧。”
“我给妈妈说一遍……”
“不要怕我担心,不要瞒下什么,也不要漏掉什么,跟妈妈讲吧,从头讲吧……”
三
夜晚,这个舍不得安睡的分别前的夜晚啊,我和妈妈相依一起。我真的长壮了长高了,长出了黑黑的胡茬儿,可在妈妈面前我永远是稚弱的孩子。夜深了,当我翻动身体时,妈妈总忘不了给我揪揪被子,有时还拍打着催我入眠。黑影里我睡过去,突然又惊醒过来:我梦中清清楚楚看到了一个白衣白马人呼号着跑过平原。
“雨神,鲛儿……”
是的,我归来的日子正遭遇平原上的连年大旱,上年纪的人又在低声叙说那两个字:旱魃。奇怪的是直到如今也没人怀疑这个妖怪的存在。妈妈说,这几个月来,甚至真的有人在野地里一天到晚转悠,只为了能在焦干的原野上找到一处阴湿之地,发现旱魃的藏身之所。我在深夜听到妈妈翻身叹息的声音,就问了一句:“有踪迹吗?”“没有。他们在暗暗地找。”
那些巨大的追打旱魃的场面又闪动在眼前了……整个平原上的村民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他们破衣烂衫,手举铁锨镐头,还有扁担抓钩,一步步向前『逼』近。原野上是升腾的青烟,有和尚道士们在做法事。大法师奇怪的装束吓得人们一声不吭,孩子刚刚哭出来就被大人捂上了嘴巴。所有人都向着焦野中心那个奇怪的湿丘移动,这样一天、两天,人们都在『露』天里宿下,跟随在和尚道士以及大法师的后面。一连十几天不洗脸,再加上大风扬起沙尘、人群搅起泥土,还有烟熏火燎,所有人脸上都挂着脏腻。据说这样正好增添了几分悍野,也给旱魃一些威慑。大法师手举桃木宝剑念念有词,紧跟在后边的是携了武器的民兵。围捉旱魃的事情因为闹得太大,第十天被上边得知,有人乘坐一辆吉普车赶来阻止,刚喊出一句不准大搞『迷』信活动,就被大法师的桃木剑指了一下。人流汹汹,粗鲁的叫骂淹去了一切。人们继续围捉旱魃。
那一场盛大的灾节本来一切顺利,只可惜发湿的坟丘被挖开了,里面空空如也,没有一丝湿气,哪里还有什么旱魃。坟主是平原上的大家族,他们一呼百应,手持锄镰锨镢打将起来,人群退让避祸,只有民兵向天上放枪。这一场仗直打了几天几夜,死伤无数。天还是无雨,可恶的旱魃正在暗处得意呢。
旱魃捉不到,只怕是一连半月的铺排阵势又会引来雨神,于是剩下的日子里整个平原又鸦雀无声,一天到晚都在惶恐之中……
这里的夜晚啊,与大山里的夜晚是同样的颜『色』。妈妈还在叹息,不知是为焦枯的平原难过,还是为自己的儿子。
睡不着,我叙说起大山里的日子。妈妈说:“你是他的儿子……你父亲在枪弹下面死不了,在大狱里面死不了;那些背枪的人也折磨不死他。他最后病得多重,还被『逼』到田里去扛石头、刨地。他照样活下来。他是折磨不死的一个人,一个总有办法活下来的人。你是他的儿子,你真是像他。”
我却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我问妈妈:
“爸爸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也许他早就该死了。他身上带着好多伤。他差不多什么病都得过,最后还是活下来。他活着时很少吃『药』,也不找医生。那次肋骨断了找过一次医生,往上面敷了一些草『药』也就算了。他什么都能忍。我催他去看医生,催得急了他会骂人。就那么忍着,咬紧了牙关往下挨。我是他老伴,我得像他一样咬紧牙关啊。他不吭声,我也不能吭声。他后来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你走了以后,孩子——孩子——我必须把这个告诉你,告诉你爸爸在最后那几年里少有的好脾气……”
我有些吃惊。不过我心里却更加难过——多么难得,这个全家的暴君,被我偷偷诅咒的人,竟然……妈妈说下去:
“最后他除了做活的力气以外,已经剩不下一点力气打人了。有一回他揪住我的头发往怀里拉,我往后弓身子——大概费力太大了,他差一点累昏过去。他的手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我对他说:孩子他爹,你打吧,他外祖母没有了,孩子也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在跟前让你出气了。你放心使劲地打我吧……谁知他听了这句话就松了手,喘着,躺在了那儿。不过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我,一直在端量我。后来他坐起来『摸』我的头发,一下一下『摸』。你知道孩子,你爸到后半辈子就没有这样动过我的头发。我流了泪。打那儿以后我不记得他打过我一次,连瞪我一眼都没有。眼前就我这一个亲人了,你爸知道剩下的日子没有多少了。他大概睡不着的时候也要回头看看自己这一辈子吧,想来想去,大概也想不出有人对他这么好过。”
“他进了冤狱的那些年里,我一个人拉扯着孩子,服侍着老人。我在这个茅屋里等他,苦苦等他,就等他回来揍我啊。他大概把这些都想过了。趁着这工夫,我也想了想自己这一生。多奇怪啊,我不太后悔。只记得有一段日子我在恨他,不过更多的是因为没了指望,那时候我真是不想活了……就这样,那个夜晚以后他开始对我好了,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不过苦日子把他折磨得已经不会说软话了,到死之前,他都没有把他想过的东西告诉给我。我只知道他在最后的日子里想过来了。他看我的眼神也变了。他想和我手拉手过完这最后一年、两年。他饭后没事时还想扯着我的手出去散步——可是那些背枪的人不让他出门;我就扯着他的手在院子里走。我们俩走啊,走啊,那时候我们俩都不平静。我们都想起了在海边小城里的那些日子,想起了你外祖父健在的那些日子……孩子,那时候你爸多年轻……我们俩扯着手在院子里慢慢走,晒着太阳。我们走不动了,你爸断了肋骨,全身是病。他每个骨节里都有『毛』病,走起路来全身骨头都响,他还要不停地哼哼。不过尽管那样,那还是一段少有的好日子……就这样走啊走啊……”
“孩子,你问你爸是怎么死的,那我就告诉你吧。你知道他过去就有‘心口痛’的『毛』病,疼起来不要命,就在地上打滚。最后他就那么打着滚喊:‘痛死我了,痛死我了’——要知道你爸过去再疼也不喊一声的……我慌着去找医生,他就喊着喊着死了。过去他在田里做活时如果犯了病,只是那么滚动,一声不吭。他在我面前才那样喊出声来——他就这样喊着死了……”
屋里静极了。我只听见妈妈细弱而急促的呼吸。
“我以前叮嘱过你,不要恨你爸。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恨着他。他给你带来了一辈子的屈辱,往狠里打你,可他还是你的父亲。他为了让全家活下去就得拼命地做。他要养活这个家。后来我俩商量把你送到山里,因为那是救你的最后一条路……他到最后也没忘你,他是眼望着南山死去的。”
窗外黑漆漆的——起风了,风拍打着窗户,外面有黑黑的树影在晃动。这时我突然想起了房屋后面站着的背枪人——我小声问妈妈:
“他们还在吗?”
“大概不在了,孩子,今夜别去管他们。”
“不,我要知道他们是不是还在窗子后面、还在背着枪……”
妈妈叹一声:“你父亲死了以后,他们就没了心思。他们死盯着这茅屋多少年了,最后只剩下一个老太婆了,他们大概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倦了。”
我舒了一口气。
那个夜晚余下的时间里,我一直在琢磨着爸爸的病、他死的情景。我不敢想象他在地上喊叫滚动的样子——多么可怕啊,当时已没有一个人能够救他。他在地上翻滚,嘴啃着泥土,痛得两手『插』进了土里……我问:
“医生怎样讲?”
“医生只说那是内脏出了『毛』病,不知什么地方破了……”
我紧紧地闭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