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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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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蕴庄》

梅子有了越来越多的叹息。她似乎在注视我——可当我转过脸去,她的目光又迅速躲开……

看着她沉重的背影,我有时觉得自己真是罪孽深重。可是没有办法,没有任何办法……她渴望的是另一种东西,然而它从来就没有在我的心中萌芽。这是谁的过错呢?人生中一些最沉重的感触,一些隐隐发酵的菌母,一些危险的飞沫,正在悄悄生成。我和她一样,也许我们心底有着相同的叹息,可是我因为更多的悲伤而无暇表达了。

我不能像其他人那样,进入“正常”的生活轨道。不过“正常”包括了哪些内容,我们一时又难以回答。从她和她的一家所恪守的标准来说,那大概也是模糊而严厉的。一种相当清冷的气氛弥漫在她们一家、她的周围。有时我也在心底为她的一家难过:一种不甚确切的责任心弄得自己无聊、别人也无聊。他们真的不知道自己对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应该做点儿什么,甚至对自己惯有的态度也悄悄怀疑起来。但他们宁可把面容绷得紧紧的,宁可对这个世态表现出不屑或奇怪的怜悯。具体到家中出现的一个异类,那倒是实实在在地感到了棘手的滋味。

梅子要我怎样呢?从眼下来说,大概她认为一个男人起码不能像我这样难以安定自己,总像待在一个临时住所里,总像被什么所追赶,总像随时要走、走……是的,多年来我总是处于出发前的那么一种状态,仿佛随时都要掮起行囊。她对我的担心突然加剧起来,还因为几年前橡树路上发生的一件奇闻:一位老领导的儿子,他叫庄周,拥有妻子儿子和令人艳羡的一份生活,却突然扔下这一切出走了……这个人同时也是我和吕擎的朋友,但事前我们却没有一点儿预料……是的,朋友的离去似乎真的唤醒了一副沉睡的身心。

这之前我和梅子都没有想到:我是这样的一个人,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将要失去一份“正常”的生活。其实我比她更渴望安定的生活,更厌倦甚至更恐惧这种匆忙和紊『乱』。一种烦躁、若有所失和时时泛起的痛楚,像不知名的病菌一样在侵蚀我的生命。我只是没有力量去改变和抵御……梅子甚至说:你不能设法自我调节一下吗?像父亲,他为了适应离休后的生活,开始练字作画,一头钻到了艺术里!我淡淡一笑,忍住了没有说出那句刻薄的话:好大一个艺术家。

可岳父真的比我所想象的还要『迷』恋艺术,这倒让我始料不及。自从他去了阿蕴庄,做了那个所谓的顾问之后,人明显地比过去忙碌了,有时来去匆匆,不动声『色』又神神秘秘。这让我有点儿不安起来,因为我担心他频繁出入那个地方会有不好的后果,如果弄个晚节不保,一切也就太晚了。即便结局稍稍往这个方向倾斜一下,我和阳子也就成了罪人。因为我们在一开始就该阻止他,而不应该陪他走那么一趟。尤其是阳子,简直是昏透了!我事后一度把事态想得更严重一些,以为这里面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谋划,以为阳子参与了那些艺术学院的三流艺术家与收藏者的共同策划——后来才觉得自己想多了。其实这不过是阳子为了能够更自由地进出那个收藏馆,为了更多地接近那个姑娘,主动地为主人帮了一点忙罢了。阳子显然只挂念着他的姑娘,而主人却另有打算——这家伙年纪不大心机不小,况且背后还有别人,比如那个穆老板。

我对梅子说出了自己的担心,特别说了阿蕴庄的奢靡和神秘、无所不在的『淫』『荡』,说了来往于那里的都是一些什么人,这些人行踪诡秘,是一些极特别的金钱与权势结合的腐化阶层——她听了立刻笑了,而后悄悄惊讶:“还有那样的地方?就在咱眼皮底下?”我说是的。她皱皱眉头,然后很快板起脸说:“你想到了哪里。你以为父亲是那么容易被引诱的?一个人出生入死身经百战,这点儿糖衣炮弹算得了什么!”

“可是这次不同,他们是以艺术的名义。”

“那也没有用。腐败糜烂的东西以什么名义都没用。”我笑了:“不见得吧,过去以革命的名义,现在就以其他的名义,这还是有用的,还是能办成许多事情的。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太大意,你要提醒他一下,因为我发现他并不跟我说这方面的事情,连去了多少次阿蕴庄都不讲——与过去不同的是,父亲竟然甩开了阳子!要知道最初是阳子为他接上头的,可现在他与那个年轻老板直线联系了。这可不妙!他们不同于我们,他们老革命可千万不要中了小雏们的计……”

我说这些的时候,梅子终于不吭声了。她深思起来,严肃的样子是很动人的。她的一对杏眼严肃起来,会让人想起许久以前的爱情,想起那种浓烈『逼』人的爱的氛围。她可爱的鼻中沟抽动了两下,抬起头说:“小心一点儿当然好。你也要跟他说嘛。不利的是,他们这些人现在都在写写画画;这个领域不是他们的强项。如果是搞战争和建设,他们一眼就会看出问题——那方面谁也别想骗了他们……”

我听了差点儿笑出来。问题就在这里呀,老婆一语中的!可我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讲,从驯化一些刻板顽梗的老人这个角度来讲,艺术之类倒也蛮可爱和蛮有趣的,不失为一味好『药』。不过艺术作为一种武器,落在那个收藏馆的年轻主人,尤其是那个老谋深算的穆老板手里,也就变得可恶而可悲了。我此刻对岳父有了一种两肋『插』刀的侠义心肠。

再次去橡树路时,我注意端量了一下岳父,发现这个人真的变了不少。整个人兴冲冲的,尽管仍像过去一样不苟言笑,嘴唇两边的深纹往下重重地垂着,但那种内在的欣愉还是很难遮掩的。他的额头那儿有铜钱大的一块地方开始闪亮——这是我多年来的经验,只要那里有了光泽,这个人的兴奋也就抵达了顶点。他耳朵上方的『毛』发似乎有些『乱』,很不驯服地奓着,一些白『毛』格外刺眼地扬起来。我记得他最得意的时候才会这样。一切都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他在阿蕴庄的事情一定有了某些实质『性』的进展,或者说改变。为了使其有一个心理的提防和准备,我装作心不在焉和十分随意地说道:

“那些『奸』商什么主意都有。他们现在也投资艺术品了……”

岳父马上转过脸来。

“他们手里把持了艺术品,让其成为最大的资本……”

岳父嗯了一声,开口说:“你是说,他们要搞艺术品倒卖?”

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他立刻挥手否定:“那你错了。小商小贩们才那样干,大收藏家收集起来,是因为对艺术的热爱、是着『迷』。他们『迷』得深哪……”

我不想扫他的兴。我想总有一天会把阿蕴庄的收藏目的搞个明白。令人生疑的是,那里把最昂贵的艺术品和最美丽的姑娘一块儿收藏了。这就形成了天底下最大最不可抗拒的诱『惑』,也许最难以攻克的堡垒都要在它的面前垮掉。

阳子这天一进门,我马上发现他的眼圈是红的。泣哭的男人可不怎么样。我不太搭理他,他就蔫蔫地说了一句:“她发誓了。”“她”当然就指那个姑娘。我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她昨天对我说了,这辈子再也不陪穆老板了,也不陪所有人!她将用一生的忠诚来证明自己、洗刷自己的污浊……她只想让我原谅她。”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这至少听起来是动人的。可是我对那种将自己的身体轻许于权势人物的姑娘,总是有着极大的惊惧和警惕。我不会理解她们。我更为震惊的是“穆老板”三个字,原来就是这个家伙占有了如此美丽的一个女孩子!她还多么年轻,真正如花似玉,却毁在了一个卑鄙的亿万富翁手里。巨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来自金钱,这就是我们前一代人发誓要摧毁的一种权力。看来我们这儿一切都不过是刚刚开始,而不是结束。我们曾经对那些豪言存有奢望,现在则没有任何一个人还如此天真。我们身边的人,无论老少,都不再这样单纯可笑了。我摇摇头。阳子立刻问:

“你是说不要原谅她?”

“不,我没有那样说过。我在想别的。”

“想别的不好啊!你该帮帮我了,我为这事儿快要折磨死了——我不知该往哪里走、该怎么办,你帮帮我吧,你答应过我。”

“我答应过你?”

“你答应过……”

我不吭声了。我不记得有过这样的承诺。这不是因为自私和吝啬,而是其他。因为这种事情谁也无法相助,这是生命深处的冲动需要以及——神秘的灵与肉的拼接……这在许多时候是无关乎理智和现实利益的,也就是说无可理喻。我这样想,却点头应允说:“那好吧,我会尽自己所能……”

阳子冷静了一会儿,这才记起了其他事情,说:“你知道吗?你岳父一口气拉上好几个老同志去做那人的顾问,还真的把吕南老也约了去——至少去了一次。这是大家都想不到的。”

“吕南老?连他也去了?”

“是啊!听她说,主人高兴死了,正不知道怎样才能感谢你岳父呢!他们会经常请他去吃饭和……健身……”

阳子说到“健身”两个字,眼睛诡秘地闪了几下。

“他去了?”我的声音不由得放大了。

“据我所知,他去了。”

我觉得下巴那儿沉沉地发痛。每逢遇到了极大的懊恼和难以排解的惊悸与愤怒时,我的下巴才会这样。可我甚至无法和最亲近的人、无法和梅子言说。就像一口气吞了几个苍蝇,恶心,想吐。我在心里说:“别人可以,然而,你不可以!”这样说过,又轻轻加了一句:“就是我可以,你也不可以——你绝对不可以,嗯!”

我想到了陆阿果。我想知道这家伙是否参与了这个可怕可耻的圈套,也想明白那些人到底打了我岳父什么主意。当然,也许我什么都不会探听出来,她会狡猾地瞒过一切;不过我总得试一试才好。还有就是,我心里『乱』极了,一时不知往何处去——每逢这时候,我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个地方,想到了神秘而诡谲的阿蕴庄。我至今都不知道它的真正主人是谁,不知道有怎样一只大手在主宰这一切?凭感觉,我只知道它的根源长远而复杂,交错攀结,也许远不是我所能够理解和掌握的;但我相信那个像一根有毒的针芒一样扎伤了我的童年的人,那个陆阿果,她会知道整个隐秘的大半。

就是怀着这样矛盾痛楚以及复杂的心绪,我又一次走进了这个院落。

陆阿果与我待在她的那个宽大凌『乱』、气氛十分怪异的居所里,只一会儿就扬扬脚踢飞了皮鞋、甩甩手脱下了外衣,赤着脚穿着薄薄的内衣,在屋里走来走去,懒洋洋的。我想问她一句:为什么在那天的宴会上她会成为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人,而现在竟会变得这样懈怠,就像一摊泥似的?她浑身的肉都哆嗦松软,半躺在沙发上,眼睛也歪斜了,口水都要流出来,不停地打哈欠。“你困了吗?”她听了嘻嘻笑:“我想困你。”我脸上一阵刺痛,转脸向着窗户。她依旧说着:“小时候你像只小驹子似的,别看个头小,凶着呢。真像俗话说的,‘胡椒虽小辣死人啊’,我一个黄花大闺女就这么被你糟蹋了……”我这次不得不严正地指出:“你记错了人。那不是我。”

陆阿果一愣,然后很快笑了,和和气气地走过来,抚『摸』了一下我的后脑:“是啊,你没有,你被人欺负了——反正都一样……”说着紧紧缚住了我,伏在我的背上。她不知什么时候下身完全赤『裸』了,蠕动不停,嘴里咕哝着:“快回到年轻时候吧,快吧……”我推开了她。她用了很长时间才算冷静下来,叼上烟说:“就当你是个没良心的家伙吧,我也不怪你——咱们缘分深了去了!你说呢?”

她总是让我回答。我没有与之纠缠深与浅的问题,应付了几句,就切入艺术收藏馆的话题。她附在我耳边小声问:“你说那个老板,就是那个年轻人,帅不帅呀?”我点点头,但心里认为那个年轻人眉眼尽管不难看,但并不让人喜欢;而且长得也太单薄了,那腰像小女人一样细。陆阿果继续贴着我的耳朵说着:“我在他住进来的第一个星期就把他睡了。”我点头:“这完全可能,你是一头母熊。”“哟,我有那么胖?”“主要是凶猛。听说母熊在发情期是很厉害的家伙。”

我提议出去转转,她同意了。我还是第一次随上她各处参观一下。她出门后就庄重了许多,有时在那些小姐们面前一脸冷笑。这种笑容就是“老鸨”们才有的?不,我怀疑这是她的独创。她用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君临一切,把一个阿蕴庄玩弄于股掌之上。“你如果想要哪一个就吱一声,这里咱说了算。”我说你想到了哪里。她立刻停住脚步乜斜着我:“别以为我是小肚鸡肠的人。再说你也别委屈了自己,都这么大了。以后想干点儿什么也晚了。”我回她一句:“真有敬业精神。”“你也别把我们想歪了。你以为这是黄『色』场所?这是最高档的餐饮娱乐健身一体化,实行会员制——不是我们的会员,就是钱再多也不接待。我们接待过的人加起来也不过几十个,他们来这里主要是休息,难得对女人感兴趣——有的劝上半天才应付一下,有的连眼都不转过去。像人家穆老板,基本上不沾女『色』的,除非两人有了大感情……”

我在一处冒着白『色』蒸汽的地方站住了:“穆老板?那么收藏馆里的女孩是怎么回事?”

陆阿果哼一声:“姑娘家哪有不喜欢穆老板的?酷得要命,又是东家……后来他们总算有了点儿感情,这才让她陪了陪……”

我趁热打铁问下去:“那些老同志呢?他们会怎样?”

她哈哈笑,笑弯了腰:“你岳父让姑娘们按摩,舒服极了。他走路也愿意让小姐搀着,其实他自己能走的。收藏馆那个小子调皮,暗中指使小姐按摩时下手,趁着老人痒痒的就动动他——谁知你岳父不愧是战争年代过来的人啊,一把推开了小姐说:‘这怎么可以呢?’很严厉呢,小姐哪见过这样的人,立马把手从下身拿开,吓得一动不动了。”

我一颗心总算放下来。她笑眯眯地在一旁观察我的脸『色』,然后出其不意地动了我一下——我马上推开了她:“这怎么可以呢?”

这个阿蕴庄远比我想象的还要晦涩。我们进入了一间带玻璃顶的大型浴室,水波阔大宛如小型泳池。四周是床和躺椅,还有热带植物之类。一旁的储物间里有大量的饮品,比如苏格兰威士忌和法国白兰地之类。几个穿了超短裙的高个子姑娘在池边走动,头上戴了和网球手差不多的大檐帽。她们对我微笑,陆阿果就朝她们扬扬手。她讲解说:“这里一次只招待一位客人——如果是重要客人的话,其实一般化的客人我们也没有;除非由几个客人自己提出来一起洗,那时就扑通扑通一块儿跳下去。这时几个小姐都得下水,给这个搓搓给那个搓搓……如果是一个客人,她们就把他抬起来往水里扔——当然太老的同志就免了,呛了水不得了的……”

一间间按摩室、餐室和大中型宴会厅;像那天我们吃西餐的地方至少还有五六处。健身房的设备超一流,泳池的一汪碧水让长期居住在一座干燥之城的人心上一动。最吸引我的还有一个体检室:里面装满了进口的各种自动检测设备,它们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将人体的许多指标以数值表达出来。“这是全市惟一的一台,连中心医院都没有。”陆阿果炫耀着。拐过一条长廊,是一个个棋牌室、小型赌场,里面的角子机之类看得人眼花缭『乱』。“你想玩一把吗?想试试运气?”我摇摇头。“想玩就给你一把筹码!”我拒绝,走开了。

“这么昂贵的设备,还有整个的这座院落,要日常运转下来开销会大得不得了,你的老板有那么多钱往里赔?”我再次表达了自己的困『惑』。

陆阿果反问一句:“谁是我的老板啊?”

“你自己?”

她合手大笑,一对大『乳』房抖得厉害,下意识地用两手托住,“我还没有混这么阔,不过借你的吉言,也许真会有这么一天呢!你没有记『性』,忘了我以前告诉过你,它的所有权是东南部城市的。他们根本不是为了赚那几个小钱,你想想,多交几个像样的朋友,这是再多的钱都买不来的啊……这样的朋友一多,再有钱的主儿都会围上来,大老板们从来不吝啬钱,他们愁得倒是有钱花不出去。那个穆老板就是最好的例子,他来这里没有几次就喜欢上了……”

“他更喜欢这里的姑娘吧!”

“我的姑娘个个都好,这你看对了,男人在这方面眼力就是好。不过我的姑娘可都是正经服务员,她们不是下三滥。”

“因为她们都像你,她们找了个好师傅!”

陆阿果对这句讽刺挖苦竟然听不出,或者根本就不在乎,兴奋得一下抱住了我,剧烈摇晃着:“好样的啊,真是打小一块儿的老乡啊,你怎么那么懂得我呢?”她的兴致突然高涨起来,一时不准备松手,身体把我顶到了走廊墙壁上……这样直到听到一阵脚步声,她才放开我。她嘴里咕哝:“多好的姑娘啊,全是一个一个从东部挑来的,个头要在一米七以上,矮了不行,俗话说‘身大力不亏’,对老板对首长都不能太客气了,要用大个儿的对付他们……这样他们就会谦虚一点儿……”

我想象不出那些人怎样“谦虚”。我说:“无论怎样,无论他们谦虚还是骄傲,你们都得为他们服务。”

“那倒是。哪个社会都是这样,都要有一些好姑娘为他们服务,为这些像模像样的混蛋服务。”

我直眼『逼』视着她:“我们以前不是一直承诺,要从根儿上干掉这样的社会吗?”

她又一次笑得浑身『乱』抖:“是吗?‘我们’?‘我们’又是谁?那都是扯淡吧……”

“我们”是谁?她不经意间问了一个多么致命的问题!本来没有比这个再容易回答的了,可这会儿我真的回答不出了。

出了主楼,她再次让我去那间怪模怪样的办公室,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我说算了吧,我已经被你折磨了几十年,这会儿腿都拖不动了,你还是饶了我吧!“你多么幽默,你真是幽默啊!可见这些年里你长了多少学问——咱以后多联系吧……”她没有什么恋恋不舍,一挥手与我告别了。

梅子近来没有过多地谈起父亲,看来她真的不太担心,对自己的父亲有足够的信心。通过这次阿蕴庄之行,我对岳父的信心也大为增加,因为在极为关键的时刻,他毕竟能够说出一句“这不可以”。是的,简单的几个字,却不总是那么好说。这天傍晚,梅子突然凑到我的耳旁,有些神秘地说:

“你去看看吧!”

“去哪里?”

“父亲那儿……他们要给吕南老一幅画,让父亲转交。”

我第二天即约了阳子一起去了。岳父像面临一场重大的战役,站在军用地图前剧烈思索,一脸严肃。他的写字台前就挂了那幅画,很小的一幅。我凑近了一看就觉得熟悉:这是我们在收藏馆见过的,阳子指出的那张“赝品”。我和阳子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叹。岳父搓着手:“我知道这很贵的,太贵重的东西,吕南老绝不会收的。”阳子看看我,说:“哦,这画嘛,是很适合送人的……”“为什么?”老人皱起了眉头。阳子伸手指点着:“瞧画得多好啊。再说艺术本来就是无价的,不能用钱去衡量……”

从岳父家出来,阳子马上说:“你去阿蕴庄了。”我惊奇他的消息这么灵通。他低下头:“我们又在一起了。我们都有些忍不住……不过最后的一刻我还是停下来,因为有一个声音在心里警告我,这不可以!”我拍拍他的后背。我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我这会儿鼻孔里突然溢满了栀子花的气味……仿佛又坐在了那个废弃了的饲料场里,她就坐在身边。我轻轻呼唤道:

“柏慧……”

《梦魇》

从老讲师身边归来到现在,一直是想从头看一遍柏老的那两部着作。也许这是毫无意义的,但一种好奇心、一种重新鉴定重新判断的念头在催促和撩拨着,让我放不下。但我知道这事儿需要一个完整的时间,所以迟迟没有动手。

这会儿,我终于把它们从箱子里翻找出来。我发现这厚厚的两册大书在今天看起来还是那么庄严肃穆。这是当年柏慧送我的一套精装本,漆布封面,烫金点银,装饰着一种很古典气的花边。我把它们摊在桌子上,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立刻蔓延开来。这会儿该珍惜它们还是睥睨它们,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它们凝聚了许多人的心血,并掩盖了一个悲惨的故事。我甚至觉得它不是一部学术着作,而是不停诉说的一本故事书,这个故事只有在那个时代里才能编织得这样哀婉动人。我恍惚觉得这故事中也包括了我,包括了柏慧,包括了梅子和她的父母,甚至包括了我的家族、我的先人——如果从这两部着作里钩隐抉微,或许真的可以破解无数的谜语。

我把书页缓缓翻开……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口吃的老教授,看到他蹒跚的脚步。老人的眼睛不时往路径两旁观望。我看见海风把他的白发吹到了一边。他咳嗽着,用力地揪着衣领。这一来正好掩饰了他咽部松弛的肌肉。他尽力想把腰杆挺得笔直,可是已经做不到了。几个人过来搀扶他,其中就有一个胡茬乌黑的老讲师。他们一起往前。他们直走到了一片荒芜的草地上。那儿有一座高塔。我努力辨认,终于看出是那片农场。老教授拿起?头,与大伙儿一块儿艰难地开垦。遍地都是白花,荼草。它的根系非常发达,扎入深土,化为泥土的筋络。他们要费力地刨开,把这些草根从土里抖出来。有人在一旁不停地吆喝,一开始我还以为他们是喝牛,后来才知道是在催促做活的人。监工的家伙满脸横肉,特别粗暴。一会儿又走来一个穿了褪『色』军裤的人——他正是柏慧的父亲。他一出现,那些吆喝的人就停止了呼喊。老教授也悠闲地收了?头,盘腿坐在温乎乎的泥地上。

柏老在他们对面坐下来。老教授伸出一根手指,有些口吃:

“你……你……你这个……地主!我们……我们……为你……卖命……”

柏老大口吸着烟斗,“你们被骗了。你们才不是为我做活哩。真正的主人还不知在哪儿哩,我背了个虚名”。

教授连连咳嗽,黑胡子老讲师给他捶打后背。柏老站起,吸着烟斗,愤愤不平地骂着,就这样骂着走了——他刚走了不远,有一个神秘的人从一旁过来拦住了,伸手指着他的鼻子:

“请注意仪表!你现在是有身份的人了!你怎么能随随便便游逛?嗯?”

柏老惶惶后退:“我没有啊,我不过是想,我只是想……”

那个人根本无意听他的辩解,仍旧大声呵斥:“你是个有身份的人了,你怎么可以这样!这是第一次警告……”

柏老连连点头,几乎是后退着离开了。

大概就是从那之后,柏老留起了背头。他的言谈举止开始进入某种规范,并一点点养成了其他的一些习惯。他学会了慢声细语地讲话,学会了不动声『色』地坐在桌前,学会了一连串僵化刻板的动作……

这个夜晚我失眠了。我想起了以前柏慧诉说的一个梦境,那究竟是什么时候,我已经不记得了;但那的确是留给我印象至深的、一个关于柏老的奇奇怪怪的梦——她说梦中也是一个夜晚,泛着淡淡月『色』的夜晚——夜深人静时,爸爸在楼上突然变得狂躁起来。他穿上了轻便的鞋子,跑出了校园。离这所学府南部二三公里的地方是一座小山,他一口气跑进山里,只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只奇怪的动物:『毛』手『毛』脸,『毛』儿闪着吓人的浅红『色』,颌下是濡湿的……

这只动物啊,骁勇无比,从一个石块跳到另一个石块,呼呼喘息。它想捕捉一种东西,可是四周死一样寂静。急躁中它把枝条咬折了,把石块含到嘴里又抛到空中。它尽情地蹿跳,一会儿皮『毛』全湿了,这才停息下来……柏慧被一阵风声惊醒后,就蹑手蹑脚地往外走,小心地跟了上去,轻轻地迈着脚步。就这样她直跟着父亲出了学校的一个边门,接着又踏上通向小山的路径。她在一丛灌木下藏了,直盯盯地看着父亲,眼瞅着他变成了一只奇怪的动物!

她吓得差点儿喊出来。那个动物在咆哮,远处发出了回响。她捂住了耳朵。它一蹿而起,像闪电一样迅猛,腾跃到山坳,一霎时又在山腰那儿狂奔。它的四蹄在险峻的峭壁上飞驰自如……天哪,她亲眼见它是多么灵巧地跃到半空,跳过了那个悬崖。她看着看着,惊讶地站起来,直到后来那个野物又迎着她跑过来,这才赶紧躲藏起来——可它的嗅觉是超人的,几乎毫不费力就把她找到了。

她往后缩着,伸出两手,像投降一样举过肩部,连连喊着:“爸爸,爸爸!”那个野物伸出了红红的舌头,一下一下『舔』着她的脸庞。她吓得差不多就要昏过去了,闭上了眼睛。这时候她立刻觉得那个舌头像温柔的手掌一样抚『摸』她的脸、她的头发……她呜呜地哭起来。后来,这个野物张开大大的嘴巴咬住了她的衣服,轻轻地把她提起来,甩动着尾巴,从山坡上一路衔将下来……

她昏过去了。当她重新苏醒过来时,发觉安然无恙地睡在了自己的床上。她怀疑自己是做了一个梦,可是她『摸』『摸』后背那儿,发觉衣服还是湿的,上边似乎还有野物的牙齿咬痕。她起来去看父亲,发现他正在打着轻轻的鼾声。他睡得好香啊。

……

一连多少天我都在研读这两册着作,渐渐入『迷』。因为我读到的不仅仅是一部地质学,我在感受着另一种激动。它的确是一部杰出的着作。如果说它从学术和专业的意义上看还显得粗陋的话,那么从另一个方面看,它又具有了无限的深奥曲折。它简直是隐语处处,象征处处,成了一部最奇特最隐晦的着作。我觉得它真不愧是众人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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