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磨》
一
阳子来了,一进门就告诉,说吕擎这些天闷声不响,正在捣鼓一架帐篷呢,“他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是两三个人合用的那种帆布帐篷,这会儿正动手把它改成一个简易帐篷。他以前已经有一个尼龙充气帐篷了。”
我怔怔地看着阳子。
“他那个尼龙帐篷给我用还差不多。我背上它出去写生,晚上住在里面,可以画画夜景,画画日出什么的……他弄帐篷有什么用?”
我想了想,“也许他们要旅行结婚吧,那样在野外也许用得着。”
余下的时间阳子不再吭声,低着头在屋里走来走去。他一沉默就显得没精打采的。没有办法,这个人近来的情绪很容易冲动不安,正处于一个极其特殊的时期。我又想起了那天我们在枫树下的长谈,心里涌过一阵怜惜。他只耽搁了一小会儿就要走了,离开时只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的喉头有些发热,想起了年老的爱尔兰诗人叶芝的一句『吟』唱:“为那无望的热爱宽恕我吧……”
手头的事情做不下去了,很想去看看吕擎。
他果然在搬弄帐篷,这对我有一种特别的诱『惑』力。这让我想起了自己那些年在山区的生活——如果那时候我有一顶这样的帐篷,可以免受多少野外之苦啊。帐篷是男人移动的家……是的,在我的朋友当中,吕擎算是最不安分的一个人了。他从毕业时就想出去走走,不久又有了辞职的念头。他曾经串通起几个人一块儿到天南海北去闯,最后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才没有走成。吕擎巨大的鼓动力、天生的梦想家的气质,在当时真是太有魔力了。那是怎样热烈的场景啊,那时的一切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他这一次捣弄帐篷马上让我想到了当年的那些举动,让我想到这是一种旧病复发,他肯定还在为那一类事情做准备:也许我们很快就会看到一场默默的、蓄谋已久的行动。因为我知道他的那些念头一直没有断过,只是掩在心底罢了,就像未能熄灭的火,只等大风一吹就会熊熊燃烧。
在我所有的城里朋友中,除了出走的那个庄周,吕擎大概是最富有的一个了。他的家也在橡树路上,有一个真正的“好窝”。在我们这儿,像他们家那样的好房子是绝对少见的,也只有橡树路上才有。那是一个典型的四合院,随着这个城市的旧城改造活动日益疯狂,它的存在就显得愈加珍贵。当我们一路穿过闹市,从那些千篇一律的、丑陋的六层公寓楼跟前走过,一座小四合院突然出现在视野里时,会给人一种梦幻感。小院静谧、温厚,院子当心还有一棵老槐树。在今天,特别是在这座拥挤的城市里,拥有这样一个地方多么令人羡慕。可是我们这一伙还是很少去吕擎家,这除了不想打扰他年迈的、沉浸在工作中的母亲之外,还因为其他。这儿太静了,静得让人难受。它非常容易让人想起一些往事,让人产生一种很凄凉的感觉。它甚至令人联想到一个奇怪的囚室。
吕擎的父亲早就去世了,平时整个小院里只有母子两人。母亲逄琳已经离休,每天的大半时间都待在书房里。吕擎工作并不积极,越来越多地守在家里。他最高兴的事情就是招待几个挚友,还为我们几个专门腾出了一间客厅。他想让我们更多地到他那里去。有一段时间大家真的经常去小院里品茶,在那儿度过一个安静的下午。但这种日子并没有坚持太久,小院又变得人迹稀疏了。大家还是更多地把吕擎拉出去,去别的地方一块儿喧哗。小院里于是渐渐恢复了过去的清静。
吕擎的父亲吕瓯是一位着名学者、老翻译家,如今他的全部着作都被吕擎的母亲装在一个很精致的书柜里,柜子的槅板上还铺了朱红的缎子。那些书籍各种各样的版本摆了长长的一排。我们这些人都知道小院的往事,知道老学者一度多么辉煌,最后竟被一帮年轻人活活折磨死。吕擎母亲告诉:那年冬天他们突然闯进来,在全家人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这伙人突然掏出了一沓红『色』的纸条,纸条上盖了印章,不容分说就把这四合院里的几间主要房子都封上了。这就意味着再也不能打开。那里面还有刚刚沏上的一杯茶,有刚脱下的一双皮鞋,甚至还有带着体温、没有来得及叠好的被子。吕瓯的一副老花镜也封在了屋里。总之这些东西都突然遭到了囚禁。吕擎的母亲说到这些往事语气淡淡的,好像已经不再伤心。她像丈夫一样,也是一位学者,出身于书香门第,承袭了家学。
吕擎的父亲是一个高个子,人长得清瘦,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眼镜。当一切情同手足的东西——书籍和笔砚之类都给囚禁起来之后,那些闯入者又把他捆在了院里的那棵老槐树上。这个弱不禁风、一辈子与书籍打交道的人忍无可忍,伸出手指怒斥起来。年轻人火了,开始用皮带抽打他。吕擎母亲苦苦央求,没人理她。她不知道丈夫犯了什么王法,他一辈子除了偶尔出门参加一些学术活动外,大部分时间都伏在自家案头,用一支『毛』笔写着蝇头小楷。那些人非但不听她的,后来还将她一块儿捆了。那个秋末,院里的一间水房就是他们全家的住处了。冬天提前来到了,水房里滴水成冰,一片『逼』人的湿冷。逄琳用土坯垒了一个火炉,这样他们才算熬过了那个寒冬。吕瓯不断被人拖到大街上,忍受着各种各样的折磨。有人知道他不敢到高处去,就故意把两张桌子摞起来,然后再把他抬到上面。他在桌上不停地颤抖,他们就哈哈大笑,有时还故意把桌子推得『乱』晃。老人挺不住了,一个筋斗栽下来,摔得满脸青肿。这样折腾下去,整个人眼看不行了,他们才放人回家。三口人蜷在那个水房里过了一冬一春,又迎来夏天。天热得透不过气,他们就到槐树下支起蚊帐。可是后来有人在槐树上也贴了封条,他们要挨近槐树都不行了,于是只得再次搬回了水房。
到了秋天,水房也贴了封条。再到哪去?四合院旁边有一个堆煤的棚子,那儿就成了他们新的住处。吕擎的母亲不知哀求了多少人,结果只是一个回答:让你们待在这个棚子里就算不错了。棚子不断灌进北风,天冷下来这家人就没法活了。初冬,吕瓯又被单独囚在了水房兼厕所里,那里更是一个冰窖。
好在这年刚刚入冬不久老人就死去了——开始是伤风,到后来就咳嗽、吐血,一天早晨晕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吕擎的母亲紧紧搂抱着她剩下的惟一的亲人,一个身材细长的孩子,挨过了那个恐怖的冬天。
吕擎后来告诉我,那时候他们最愁的就是没有住处。如果有个帐篷,也许他们早就逃跑了——逃到山上去,逃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这当然是吕擎的一些幻想。当年的父亲和母亲谁也不会有这样的念头,他们大概从未想过这一家人还可以逃走——人世间哪里会有他们的藏身之地?
吕擎越长越像父亲,母亲说他与丈夫真是再像也没有:同样的细细高高,白净而孱弱;手指很长,说起话来声音很亮。他平时很少说话,是那种典型的内向、沉静的『性』格。我走进那个四合院的时候常常想:让后一代住在这样一个地方是有幸还是不幸?如果我是这儿的主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设法搬家。因为这里的老槐树,这个小院,这里的一切,都沾上了那个老人的汗渍和血迹。活着的人啊,如何安宁。
但我也明白,他们眼下没有办法,他们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居住。
二
我笃笃敲门,开门的是吕擎母亲。老人见了我立刻显出很高兴的样子。她七十岁左右,头发全白了,戴着深度花镜,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温暖、宽容。老人有点儿瘦,但精神非常好,人很健康。她也在吕擎所在的大学工作,离休后把所有时间都用在整理丈夫的遗着上。我曾经看过她写下的文稿:仍然保留着竖写习惯,用『毛』笔在红格竹纸上写下规整的一行行小楷。
走进她的工作间,无论谁都立刻会被一种肃穆的气氛所笼罩。整个屋子里透着墨香,透着一种温馨和幽静。老人在一个红木条案上工作,旁边稍大一点的写字台用来摆放资料。屋子里一尘不染,看不到一张『揉』皱的纸,也看不到一点纸屑和散放的杂物,『毛』笔端放在笔架上。写字台的上方是吕瓯的照片,那是一张放大的黑白照。这间屋子的清洁和规整与儿子的住处恰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吕擎从我认识的那一天就是这样邋遢,他的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如果有一个生人走进这间屋子,一定难以判断它的主人到底是做什么职业。床头书架上的所有书籍都没有放正,上面满是灰尘。屋子里有鸟类和植物标本,还有不知从哪儿搞来的一条小小的鳄鱼标本。屋子主人就像这房间的摆设一样,充满了怪癖与不和谐、矛盾和冲突。吕擎给人的感觉是出奇的文雅又出奇的粗鲁:有时会突然迸出一两句粗话。他的外语很好,他母亲讲,他的水平现在完全可以用来搞点儿学问了;汉语表达能力也非常强,可以写出很干净的文字——这样的人搞翻译真是再合适也没有——“如果他抓紧时间工作就会获得成功,可惜他总像长不大似的。前年有一个出国做访问学者的机会也让他放弃了。”母亲发出了叹息。
我不知道吕擎心灵深处正涌动怎样的波澜。因为这是深潜难察的,是痛苦更是隐秘的一部分。在他的目光里,你至少会看到两代人的沉淀。这是无法交流无法沟通的东西,它们不能轻易交付,比如说不能放在你触手可及的什么地方。每个人所独有的隐痛和创伤,永远只会属于他自己。
我们在一起时更多的是默默对坐,或者是谈点儿其他事情。除非是他自己首先接触了一个敏感的话题,由他提起——他说自己好像越发拿不定主意了,“真想做点儿什么,就一定会做点儿什么;但我特别不能肯定的,就是自己要不要从头再做一次?我会是一个成功者吗?”
“当然。对你来说这根本不成问题。”
“不。我不是说能不能,而是说敢不敢。我常常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阻止我,可另一边又是鼓励的声音……我父亲就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他到现在还要把我拖向书桌,而我一直在逃离它。你知道我看不到书籍心里就空『荡』『荡』的,那是很难受的一种滋味。说到底那是很深的一股魔力,它已经毁掉了很多人,最后还会毁掉我……我们院里的那棵老槐树就可以证明我的话,它还活着呢!你想想看,至今仍然住在这个院子里的人需要多大的勇气!这个院子当初归还时母亲高兴得哭起来,我也像发了疯似的高兴,因为我们终于又有一座四合院了。后来才知道重返小院意味着什么——我害怕有一天也要被捆在那棵老槐树上……”
我没有马上反驳。因为我不想说这完全是无稽之谈……
吕擎毕业前后都是一个飘飘忽忽的人、一个晃来晃去的人,简直像一个无所事事的大龄青年。有一段他发疯似的搜集矿石、各种标本,还埋怨我,说我是天下最愚蠢的人了——竟然放弃了如此『迷』人的专业。他向我借去了所有地质和自然地理方面的书籍,真的关在屋里啃起来。他的这种专注让我惊讶而又感动。可是我刚刚夸了几句,他就气愤地把书扔在地上:“你错了,我才不会走进这个魔圈——任何一个魔圈。我不过是把它们当作行路指南来读的——有一天我会走进真正的高山大河,那时会有用。”
他特别不能忍受的就是自己在大学的工作。虽然这并不需要每天来来去去,也没有严格的作息制度,但还是使他无比痛苦。他认为这是一种极大的浪费。浪费的不是时间,而是生命——生命中充满的各种可能『性』。他说:“一个人的最大悲剧是从年轻时就囚在一个笼子里,他呼叫蹿跳,就是无处可逃。”
他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辞掉公职,然后走开。这只是个时间问题。我对这一点并不怀疑,知道他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摆脱这里,那完全是因为母亲健在的缘故:他总不能抛下母亲去闯『荡』世界啊。有一段时间我去他那儿,发现他的小屋里竟吊起了一个很大的沙袋。这让我觉得幽默。我从未料到他要习武练拳。可是那次吕擎当着我的面就手脚并用,在沙袋上狠狠来了一通。我问他要弃文从武吗?他没吭声,只伸手戳戳眼镜。不过我知道,这个人远不像他的外形一般文弱。他的两条腿长而有力,可以走很远的路。他还有一颗很好的心脏,能够有力地、源源不断地把新鲜血『液』推进到肢体的最末梢,使他永远保持一副清醒的头脑,一种蓬蓬勃勃的精神面貌。他的眼睛平时看上去没有多少神采,可是每当激动起来盯视你的时候,又会闪现出非同一般的穿透力……
“半夜里我睡不着,常常听见老槐树那儿传来噼噼啪啪的皮带声。他们还在一夜夜抽打父亲……我用耳塞堵上耳朵,这声音还是要传过来。我从来不敢告诉母亲……你明白我为什么要从这里逃开了吧?我必须逃开,必须……”
三
在吕擎说这些的时候,我脑海里却要极力排除那种声音。一下一下都像抽在了我的心上……外祖母和母亲生前的一些讲述片断被我一点点拼接起来,却又恨不得忘掉它们。它终于成为我最可怕的记忆,永远也抹不掉……
当父亲好不容易结束了牢狱之灾,欢天喜地与荒原上的一家人会合时,怎么会想到更漫长的苦役在等待他?不久他就被押到南山的水利工地上了,编在了一些由释放的罪犯组成的“二队”。这里完全是军营式的生活,对二队则是使用了劳改犯人的管理方式,所不同的是没有发放统一的带编号的服装。民工春夏秋一律住在简陋的工棚里,冬天则搬到深入地面二分之一的地窨子。大家睡通铺,每人只分到二尺左右宽的窄窄一条铺位,要用砖块作度量单位,所谓的“每人两砖半”。上下工和吃饭休息时都要吹号。伙食全是粗粮,最多的是煮瓜干和高粱米饭,好一点儿的是玉米。二队的伙食基本上没有玉米,上工时间长,常常要集合训话,劳动定量非常严格。整个水利工地的最高首长是一个退役军人,这人据说是一个立有战功的残废军人,残而不休,主动要求来这里指挥一个“世纪工程”。这个人伤的是左腿,走路一歪一歪,大家暗地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老歪”。
“老歪”瘦削不堪,全身好像都是由筋脉扭结而成,没有一点儿多余的肉,精力超常充沛。他与一般管理人员不同的是,随身配有一把手枪,并且动不动就把它打响。天上飞过一只老鹰、远处跑过一只野兔,他都要放上一枪。与那只伤腿不相协调的是他的奔波:可以飞快地一歪一歪走路,在坎坷不平的山地上丝毫不比正常人慢。他的粗哑嗓子只要一响起来,所有人都要身上发紧。他的一句口头禅就是“我毙了你”,平均每天至少要说上五六次。问题是他险些将这句话真的付诸实施:一个在工地上害了眼病的小伙子央求下山没有被应允,结果就自己『摸』索着跑下山去。人给逮回来就捆在了指挥部门口的那棵老槐树上,先是不管不问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所在连队的头儿将其痛打了一顿。小伙子忍不住,大声叫骂,这一下就惹火了“老歪”。“老歪”说:“我毙了你!”说着就拔出腰上扎了红绸的盒子枪,暴跳如雷,“啪”一声打响了——子弹就从吓得半死的小伙子耳边飞过……
父亲小心到了极点,在整个的二队里,他是最为沉默寡言的一个人。这种沉默后来竟引起了一个小头目的注意,这个人横竖瞅着父亲不对劲儿,故意问他一些话,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父亲只是嗯一声或点点头。“这个人有特大闷劲儿,咱得小心才是。”小头目暗中指着父亲对连长说。连长查了父亲的情况,对小头目说:“这是一个很危险的家伙!”他让对方看紧一些。父亲每天只是苦作,总能完成定量。他的身个不高,却出奇地有力,锤子打得好,结对扶钎的人都愿意找他。干活时他不穿上衣,这是早在劳改时形成的习惯。脚下的石头晒得烫人,头顶的日头越『逼』越近。工地上有人学父亲那样,不出两天后背的皮就红了紫了,再有几天就像破棉絮一样一层层揭下来。父亲后背的皮已呈棕『色』,白天晒一天仿佛没有知觉,到了傍晚常常有一股痒劲儿从深处泛上来。每到了这时候,他就要躺到粗粝的石板上摩擦一会儿,直到磨得舒畅了才爬起来。
有一天“老歪”注意到了父亲,一直在一边看着他打钎。看了一会儿,父亲的痒劲儿突然上来了,于是赶紧躺到了石板上……“老歪”蹲在一边看他磨着,嘴里发出了哼哼声。父亲爬起来才看到工地总指挥在这儿,赶忙低头,一转身就『摸』过了大锤干活。“老歪”却阻止他说:“喂,我问你,以前干什么的?”父亲如实说:当兵的。“你在几纵?那一年你在几纵?”父亲再次回答了他。“老歪”咬咬牙,突然炸雷一样吼道:“胡说!你这个混蛋……我毙了你!”
无论是谁在这样的吼叫里都要全身打颤,惟有父亲眼睛都不眨一下,蹲下来,手里的锤子握得紧紧的。
大约从那以后“老歪”就经常来看父亲干活了。他一来,连长和大小头目都会尾随上。他们一声不吭地看。在这样的时候,父亲的后背无论怎么痒都不会倒在石板上摩擦,他只是忍着,脸憋得红红的。有一次父亲实在痒得受不了,只好在他们的盯视下一仰身子躺在了石板上,哧哧地磨起来。“老歪”笑了,然后向一边的小头目使个眼『色』说:“看把他痒的,你取件管用的大家巴什来。”小头目应一声离开了。一会儿,小头目提来了一柄四齿铁抓钩。“老歪”踹了一下躺在那里的父亲说:
“起来吧,好使的家巴什来了!”
父亲爬起来还没有站稳,“老歪”就一下把那个尖齿铁抓钩往他背上一搭,狠狠按住,上上下下拉动起来……白屑一层层脱落,血珠渗了出来。父亲刚要躲闪,“老歪”嘴里发出嗯的一声,按住抓钩柄狠力一拉。
四道红红的血印留在了背上。
父亲一声未吭。
《帐篷夜话》
一
这天推开吕擎的门,他正在屋里画画。原来他把自己的小窗当成了取景框,正在画院子当心的那棵老槐树。我不敢恭维,因为这幅画到底画了什么,还要费不少力气才能看得出呢。他真敢用颜『色』,这一点已经超过了印象派后期。可是我知道,至少有一多半初学油画者都是现代坯子,他们别的不想,只想明天一早就把自己撂在现代主义的极顶上。我说:“你这幅画应该送到现代艺术展览馆去。”
吕擎说这是严格的“现实主义”。他让我稍稍退开一步,眯上眼睛再看。
我照他说的做。奇怪的是我把眼睛眯起来望向那片朦胧的时候,才发现那一堆堆一朵朵的鲜亮颜『色』开始变成一个个富有立体感的具象,连树干上面的纹路都清晰地表达出来了。我立刻佩服起来。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如此聪敏,他做什么都可以弄出自己的名堂,而且进入一门陌生专业的速度总是快得不可思议。我把话题再次转到了帐篷上,他嘴唇绷着不语。
“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他领我到另一间屋里看了那堆黑乎乎的帆布和尼龙布。他介绍在哪些地方做了改进,这样可以在分量上大为减轻——他可以将其折成一个小包,像个背囊一样把它背起来,而且安装的时候有多么省劲儿,等等。
“我一个人不用十分钟就可以把它支起来。”
他做了个手势让我和他一块儿把它抬出去。就在槐树下面,我们两人一会儿就把那个帐篷支起来了。这是个锥形帐篷,很漂亮。我原来还以为是那种两面坡的帐篷。帐篷支好后,他又到屋里搬出一个东西,不停地用脚踏动,原来是一个气垫床。他把气垫铺在下面,又搬来了一个睡袋,搬来一个铝制旅行水壶。好家伙,原来他在默默准备这样一些东西。
我说:“行了,这一套东西就足够用的了。我们有一天可以到远处去了。我这一段很想到山区去,就是我生活过的那片大山——这回不光是做地质考察,而是想去找一个人……”
吕擎看着我。
“可能是长了几岁的关系,这些年我常常想这个人,渐渐就成了一个心病……”
吕擎抬起眼:“他是谁?”
“我想去找那个山里老人,他是我的——义父……”
吕擎不再问下去。他回身去『摸』烟,没有『摸』到。“我搞这个帐篷的目的,你听了可不要见笑。眼下,我要用它做个新房。”
“在帐篷里面结婚?”我羡慕地去看帐篷。瞧他多么浪漫。浪漫的大龄青年。
“我跟吴敏商量过了,我们要把一架大的搭在院子里,然后背着充气帐篷、带上杂七杂八的东西到远处去。到郊区,到南边,那些大水库和那些荒山野岭一带是很棒的,你可能还没有去过。我们要过一段宿营生活。”
他说这些时,让我一阵神往。
“我想试一试我们可不可以应付那种野外生活。我和吴敏都认为我们应该从一开始就习惯那种生活。这样即便到了最困难的日子,我们也可以挨过去。不然有那么一天再有人把我们的房子封住,那就什么都晚了。他们可以封住一个固定的房子,可是他们封不住一个流动的房子吧!你知道,只有流动的房子才会属于自己,而固定的房子有时反而不那么保险。这要看运气,运气不好,它会变成囚笼的,真的。”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我问他动身的时间,他说正在考虑。
天黑下来了,吕擎固执地把吃的喝的东西搬到了帐篷里,让我再多待一会儿。一盏桅灯放出久违的光亮,我们半躺半坐在帐篷里,真是惬意极了。
二
交谈中我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建议他们到那片山区去完成这趟新婚之旅——我会做他们的向导;届时他和吴敏住帐篷,我就可以住在老乡家里。那片大山才是真正的莽野呢,而你们要去的城郊那些山,早就被这座城市给烤热了。我说出这个想法,吕擎就盯着问: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我还没跟梅子商量。不过我一定要回大山里一次。”
我又提议叫上阳子。吕擎没有做声。我发现他不太情愿的样子,就强调了一句:“我们不能撇下阳子。”
吕擎哼了一声:“我们什么时候也不能撇下他。不过这家伙这一段神气头不对。”
我明白吕擎的意思。人啊,激烈动『荡』的青春哪……我想起了阿蕴庄的那个姑娘,在心里可怜起阳子来了。
吕擎停了一会儿,眼睛望向一个地方:“老宁,还有一个人是特别向往这种生活的——如果他在这儿,我相信他会跟我们同行的,你猜猜这个人是谁?”我猜不出。吕擎点头:
“林蕖。这家伙其实就是一个四海为家、骑马挎枪打天下的那种角『色』。他是个干大事的人,他心里的野『性』极足,绝不是个安于生意场的人,无论他成了多大的财东……”
我打断他的话:“一个有了女秘书的人,一个经常到国外度假的人?你是说他?你现在对他有多大的把握?”
吕擎不解:“你是指哪一方面?”
“指朋友——像过去一样的朋友。”
吕擎点头又摇头:“我们尽管很久没有在一起了,可是我坚信他不会改变。老板和老板的区别太大了!他走向商场的初衷与其他人根本就不一样,这是一个壮志未酬的男人,对他来说,挣下金山银山都没有多少意义。钱只是他实现理想的一个工具而已。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恐惧于金钱的腐蚀……”
“我最好相信是这样。可是人真的会变的。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他是你的同学,你们曾经一块儿干过。那一次他陷得够深了,跟橡树路彻底闹翻了,这才迁居北方那个城市。他成了商界大人物之后虽然十分低调,可惜整天忙碌的仍然是巨额财富的积累。他没有做出任何让我们吃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