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被一根冰冷的针刺中了。我不要再听了,就用被子把头埋住……可她仍在说着。
我不能忍受,掀开被子,跳下床跑走了。
她一个人给撇在了宿舍里。
我沿着校园外面的山坡一个劲儿地跑、跑,跑向了那个山顶的标志架。我倚在那里,望着远处;我试图望见我生活过的那个山区、那片平原。后来我在那儿一直坐到了日落黄昏。暮雾渐渐升起来,把下山的路全部遮住了……
我不愿离开这儿,就这么死死地待在山上。时至半夜,山下到处都亮起了火把,一排排的火把,它们颤抖着,让我想起了海边上拉夜网的情景。这是怎么回事?火把密密地交织起来,沿着山脚往上围来,领头的就是那个对山路十分熟悉的人,他手拄拐杖吭吭哧哧往上登着。包围圈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我渐渐听出来,他们正在找我。原来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围捕。我慌了,因为我明白了这一切时已经晚了,我没有了逃路……
“你能够忍受吗?”那一刻我好像听到了父亲的声音,是的,是他在一边发问。
我咬咬牙关:“能够。”
“那好,儿子,你就在这儿等待吧。”
二
柏老最先一个到达山顶。接着,四周的火把围过来,照亮了整个标志架。四周如同白昼,柏老两手按着拐杖说:
“你被揭『露』了……”
我忍受——因为我能够……那时我一声不吭。
“带走吧……”我觉得随着一声吆喝,一根冰凉的东西锁住了我。“走!”有人大喊一声,我被牵着往山下走去。
一路上都是“你被揭『露』了”的呼喊,是幸灾乐祸的声音。走啊走啊,我要被牵向哪里?后来,我发觉被牵过了一条南北马路,走向了一个『露』天的水泥台子,那里有密密麻麻的人,上面有一溜桌子,桌旁坐着一些奇怪的老乡模样的人,他们很不雅观地在剔牙,搓鼻子,交头接耳,还互相传递着花生米和瓜子之类的东西,一边咀嚼,一边欣赏着我被捆绑的样子。
“开始审判吧。”柏老轻轻说一句。
又一个老乡模样的人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全身,又在他感兴趣的地方轻轻按了两下。一边的人对我解释说:“这叫验明正身……”有人从台子的这一端把我牵到了那一端。我沿着很陡很窄的水泥台阶迈去——这就是审判吗?我糊糊涂涂地跟着一些人往前走,后来才发觉台子西侧汇集了许多和我差不多的人,他们的身上都绑了什么……
一阵可怕的叫嚷,一阵混『乱』。像雷鸣似的,轰轰响过了。我们被押下台子,重新跋涉起来。翻过那座大山,一直向西,沿着低低的谷地往前。吆喝的声音,乞求的声音,讨要的声音,都汇拢在我们的队伍里。走啊走啊,我突然发现押解我们的人,领头的是一个瘦瘦的人,他拐着脚,一会儿跑在队伍的前端,一会儿跑在队伍的后端。这个人多么熟悉,我极力地辨认着……我终于想起来了,原来他就是我岳父的警卫员:虽然瘦削,走路一歪一歪,可全身都是力量和精神。我马上给他起了个外号:“老歪。”
“老歪”押着我们,最后走进了那片大山。在山里,已经有很多人等在那儿了。只听那个瘦瘦的警卫员吆喝几声,大家就动作起来,噼噼啪啪凿起了山石……
我觉得这个地方太熟悉了。漆黑的山洞里『插』着一溜火把,有水珠滴在火把上,发出了咝咝的响声。有一个老人走过来,指责我说:“你这样不行!”“怎么不行?”“你必须不停地转动钢钎。”“不转动不是更好吗?”“不转动就没有进尺!我们每天要打多少进尺是一定的!”
就根据那个老人的指点,旁边的锤子每击一下,我就转动一下钢钎。到后来我觉得钢钎在明显地往里深入。一个炮眼打成了。那个老者从布兜里『摸』出细细长长的东西,从那儿塞进去,又把花花绿绿的炮线连在一块儿,接着他呼喊一声,大家都往外撤。我想隐蔽在一个角落里,想看看炸『药』是怎么点燃和炸响的。大家都撤走了。可是一会儿那个老人蹚着水走过来,只轻轻一把就把我提到了肋下,他真有力量啊。
他把我提到火把下,看着我的脸说:“你看着我!”
我转过脸去——我差点儿叫出来!刚才在黑影里我看不清,这下我看清了,他原来是我的父亲!
“爸爸!”我大喊了一声。
“你能够忍受吗?”
我点点头。
“那么你就跟上我走。”
他把我扔在水里,一个人向前走去,双脚踏起了一片水泡。
我紧紧跟上去。
刚刚跨出洞口,后面就传出了惊天动地的排炮声。碎石有的甚至溅出了洞口。父亲看一眼我焦黄的脸『色』,再没有吱声。
一会儿邻近的那个隧道里也传来了隆隆的炮声。炮声刚刚停止,有人就大声呼喊着,两手在空中舞动。大家明白那里出事了。不管那个瘦削的警卫员怎么呼喊,我们还是没命地往那边跑去。有一个人从隧洞里被抬出来了,他的衣服全被炸飞了,身上还粘着几根布条,鲜血淋淋。我一辈子也没看到死得这么惨的人。我看了看,那是一个老人了。我想这个老人大约有七十多岁了。
看了一会儿,突然有人在揪我的衣襟,父亲!他动动嘴巴,示意我走出来。我退出几步,他附在我耳边上说:
“死者是你的义父。”
我的头轰地响了一下:“这不可能……”
“你谁也不要告诉,不要告诉他在洞子里出事了,你只说你的义父还活着,还住在大山的小屋子里,活得挺好,听见了没有?”
“可是……”
“听见了没有?”
我忍住了什么,点点头。
“这就好了,你明白了就好……”
……
三
怪诞而『逼』真的梦境让我难以走出来,我竟再也忍不住,泪水哗哗涌出……梅子怜惜地扳住我的肩膀。后来她哭着问我:“谁明白了就好?”
我用力地想着,想不起。
元圆在屋子外边说话,喊着:“就来了,就来了!”同时进来的是两个人。我认出一个是吕擎,另一个是吴敏。
仅仅几天不见,吴敏变得这么白胖。不知为什么,她满脸羞红——为什么要这样呢?我问吕擎:“她的脸为什么这么红?”吕擎搓搓手:“噢,我们——”
“你们结婚了——结婚了就要脸红吗?”
“噢,一般讲来……”
“你们不是说要在帐篷里结婚吗?”
“母亲让我们快点儿结婚——这是她的命令。”
“对,”我说,“我们做任何事情,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违抗母亲的命令。不然的话是会招致报应的……”
吕擎难堪地搓着手,后来又示意吴敏与梅子一块儿去做什么。
这样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吕擎开始说阳子如何如何,他说阳子这一段很少去他们那儿,也不提阿蕴庄那个学考古的女孩了,他现在『迷』上了一个东北来的高个模特儿,那个女模特儿非常有名……不知是否因为『药』物的作用,我的思绪老要飘开,我要用很大的力气来控制思绪,这样才能听明白对方说什么。我想起了山里姑娘小锚,又想起了阳子——他曾一个人去山里写生。他写生的时候,那装束很像一个地质勘察队员……我脱口而出:
“吕擎,阳子做了一件很可耻的事情。”
“他怎么了?”
“他抛弃了一个叫‘小锚’的山里女孩!”
吕擎连连摇头。
“我们和那个女孩一块儿过了好几天。”
我喊着梅子。梅子和吴敏一块儿跑进来了。我说:
“我突然明白了,小锚要找的那个小伙子就是阳子!”
梅子对着吴敏耳朵上说了几句什么,吴敏皱着眉头。
我说:“吕擎,你把阳子找来,我的话就会得到证实。”
吕擎哦哦应答,就是不愿离开。
“这个混蛋,年纪轻轻开始堕落……我永远也不能饶恕他。他那些画只能画出自己苍白的灵魂……”
我两手捶着床。
吕擎站起来,叉着腰,像个指挥官一样站在那里。
满屋里都是纷『乱』的脚步声……“这是怎么搞的?这真是奇怪啊。”
我听出这是吴敏的声音。我说:“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们注意他已经好久了,他的名字就叫‘飞脚’。‘飞脚’,你们知道吗?有人很早就盯上了他。他两手沾满了我们一家人的鲜血!我这里有他的一张照片,你看一下……”
这是谁的照片?这个人穿着军衣,他是……是梅子父亲当年的照片!
他们真的在传看照片。吕擎传给了吴敏,吴敏传给了梅子。梅子大叫一声:“这是怎么了?天哪,他越来越不清醒,他发烧,在说昏话……”梅子又哭了,哭着去擦眼睛。
我觉得万分痛苦和焦灼,我扬起手……接上我喊了些什么连自己也听不明白。我只觉得有一种巨大的危险和前所未有的机会同时来临了,我们要不失时机地抓住什么……我睁大眼睛寻找,又一次重现那个梦境:一个人拄着拐杖,就站在那个小山坡的下面……对,刚才他还蹲着,这时候站起来了,迎着西边的太阳往前走。那是一个老人,正是当年那个“飞脚”,他到这里凭吊什么?这是一片异族人留下来的工事……他在这里发出嘲笑,我们应该捉住他……我的父亲、殷弓,还有外祖父,很多人都为了追赶这个人付出了鲜血和生命。我是一个后来人,可我直到今天还在蒙受屈辱……你们捉住他,捉住他!你们不要来阻拦我,我要在这里死死地盯住他……你们干吗要阻拦我?
尽管我不停地发出抗议,他们还是把我搬上了担架。他们抬着我向前一阵快跑,我颠得全身都疼。我告诉他们我没有受伤,我不必待在担架上。我一点儿皮都没有伤,真的一点儿都没有……没人听我的话,他们只是抬着我飞跑。
多么可笑的恶作剧。吕擎也是一个糊涂人,亏了还是一个知识分子。他如此容易地落入了别人的圈套。他们抬上我跑着——他们实际上在用这个办法绑架我,要把我投入一个白『色』的囚笼……
我在衣兜里藏下一截短短的钢锯条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在夜深人静时、在那些所谓的监护人员全部离开的时候,割断冰凉的钢筋窗棂。那时候我就会逃走,一口气逃得无踪无影。我会连夜追赶外祖父——他正骑着火一样燃烧的大红马纵情狂奔……
有人抚『摸』我,把我移到一架车上——他们推着我一阵迅跑。嘈杂的人声。有人大声喊:“向左,向左!”
四
我被推进了一间屋子。一阵奇怪的香味扑进了鼻孔,让我很快平静下来。
到了哪里?我睁开眼睛,看见了一片银『色』的花朵。啊,我来到了那棵巨大的李子树下,外祖母、妈妈,她们都在树下伸出手来,“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跑到了哪里?你的脚裂开了口子,头发全是灰土,你跑到了哪里?”
我两眼涌出了泪水……我一声不吭,哽咽着说不出话。我扑进她们怀中……巨大的李子树微笑了。外祖母把我抱到怀里,然后又递给母亲。母亲替我揩去泪花。我说:
“我刚刚从父亲身边逃回来,我刚刚看见他了。”
母亲好像早就知道了一切,她不让我说话,只把我紧紧地按在胸口上。我觉得母亲的心跳非常急促,她口吃似的问:“父亲让你去做什么?”
“他同意了,让我去找殷弓。”
“殷弓在哪儿?”
“他在一间病室里,他在那儿养病,可我没法接近那里……”
母亲最后把我交给外祖母就离开了。外祖母扯着我的手在海滩丛林里走着。我离开这儿多久了啊,这时候我再也遏制不住地喊了一声:这儿是我的出生地啊!这里的一切一切都是那么令我神往,童年往事一齐向我涌来。正是这一切,是童年和往昔,在我身边编织成一张真正的摇篮,我大仰着躺了下去。我感到无比的幸福。外祖母坐在旁边,我睡过去了。她在这期间采来很多草『药』,开始给我医治创伤。外祖母稍微用力一点擦着伤口,草『药』的汁水弄得我有点儿疼。可我忍住了。外祖母的手温柔到了极点,我觉得她把我紧贴在身上的衣服脱掉了,查看我浑身的皮肤,寻找着一处又一处伤口。外祖母看得多仔细,她目光的分量我已经明显地感到了。后来我终于醒了。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声追问妈妈哪儿去了?
外祖母告诉:妈妈找那个人去了。
我和外祖母交谈起来。她仔细问我这么多年到哪儿去了,她说她和妈妈等得好苦。我告诉她,我没有辜负她们的期望,一个人在山里偷偷长大了。我每时每刻都没有忘记前人的嘱托,我继承了家族的血脉和誓言。
我告诉外祖母:外祖父没有死,他一开始骑着红马在原野和大山里奔波——后来才走向远方……
外祖母激动得手都抖了,她摇晃着我问:“孩子,你说的是真的?”
外祖母怎么也想不到男人还活着。我告诉她:外祖父骑着红马走了——他走了,因为他明白,那座海滨小城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他必须走开,必须从此销声匿迹。
“他去了哪里?”外祖母追问。
“他化装成了一个老教授,并且还有点儿口吃,他被关在了一个书斋里,在那里重新做他读书的营生……”
“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不忍心讲下去了。我说:“再后来他就那样度过了自己的晚年……”
这后几句话是我编造的。
外祖母呜呜地哭起来。她捂着鼻子,肩头一抽一抽。我难过极了,真想抱住外祖母,随她大哭一场。我这一辈子就看不得一个老婆婆放声痛哭。我安慰着外祖母,扶着她,在大李子树下慢慢地走动。
这片美丽的果园哪,你是妈妈和外祖母多么好的避难所。从那座小城到这片果园,这是一段多么坎坷、多么曲折的传奇之路啊。
我对她说:“外祖母,你知道吗?我逃到这里并没有脱离危险,因为一路上都有人跟踪,他们随时都会出现。”
外祖母安慰我:“你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就是到了最安全的地方。这里是一片荒野,是一片灌木,你藏在里面,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因为你从童年起就藏在这里,你不是太太平平长大了吗?”
“外祖母,你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你一个人和母亲在果园里生活,不知道这个世界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到处都是跟踪的人,他们又机警又险恶。也许我们在这里的一切活动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你还是领我到荒原深处去吧。”
外祖母四下看着,可能又想起了和外祖父在一起的那些忐忑不安的日子。我随着外祖母在丛林里转着。这些羊肠小道通向哪里?通向蘑菇,通向昨天,通向母亲捡拾干柴的那些橡子树……
我们走啊走啊,丛林里到处都是莫名其妙的响动。我知道这是动物们弄出来的。可是会不会有人藏在里面呢?到后来,我又想到了那棵巨大的李子树。我想再也没有比藏在它密密的花簇间更安全的了。我说:我要回到大李子树上。
我攀到了大树的顶端。
一会儿一个人阴沉着脸出现了——他身后还有一些人。他们突然出现在茅屋跟前。我看到了,领头的就是柏老!
“他在哪里?”柏老端着烟斗喊叫。
外祖母有些慌促地往后退着。
这时候我看到她的头发和李子花一样的颜『色』,在风中抖动……我紧紧伏到了树干上,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