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和树》
一
仍然是同一条小径……现在已经稍稍不同:每次踏向她的宿舍都要踌躇再三,在心里反复权衡,仿佛赶赴一个危险的约会。事实上我们在一起时真的不得不顾及其他的眼神,两人独处时的谈话也不像过去那样流畅自然了;尽管两个人都暗暗做过许多努力,也还是很难如愿。她沉稳庄重的外表很好地遮掩了内心的隐秘,可是突然变得绯红的腮部却又暴『露』出一丝慌促。我们不得不时常绕过眼前的话题,开始谈论遥远的往事,比如彼此的童年——她好像对我的往昔有了浓烈的兴趣,总是在我停息的时候睁着一双雪亮亮的大眼睛:“再后来呢?”她的眸子让我觉得自己关于往昔的回忆是那样重要。我只好讲下去。这是多么了不起的鼓励啊。
童年像一篇晦涩的诗章……它展开的是无数的折面;当它隐入细小的皱褶时,给予你的会是一片浑茫。你只能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地折叠和打开。这其中最显赫的标记就是那棵大李子树——它开满了银『色』花朵,无数蜂蝶围着它旋转,一整天都在嗡嗡鸣叫,好像一直在向这棵大树的精灵诉说着什么。它们如此之多。我总也弄不明白它们为了什么,又是怎样从何等遥远的地方赶来相会?
外祖母在大李子树下用一个木盆洗衣服,木盆边缘破损,里面堆满了白『色』泡沫。她的头发就像李子花和泡沫一样。我在她身边徘徊,一会儿就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移到了她的背上。她并不赶开我。我有时攀到大李子树上,从密密的银『色』花朵缝隙去看外祖母的满头银发。我发现外祖母的银发也落上了蜜蜂和蝴蝶。她毫无察觉,只是有节奏地搓洗衣服,弄得木盆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我在树上把身体蜷起来,不吭一声——这样时间一长她就会忘掉我。我故意躲藏在这里,在花朵丛中观察那些忙忙碌碌的蜜蜂、各种各样的小鸟和蝴蝶;也就趁这会儿,在这样的时刻,我编织着自己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心底被各种各样的幻想填满。
我真想在这片花海里长睡不醒。外祖母累了,站起来伸伸腰,呼喊我——她怎么也找不到我——这会儿妈妈回来了,她在园艺场做活儿,我听到她一走过来就问外祖母我在哪儿。外祖母搓搓手,到大山楂树那儿去找了。她以为自己专心做活儿那会儿我跑开了。
她们走开之后,我就从树干上悄没声地滑下来,一个人溜到小茅屋里……
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只能是温暖的回忆——那时的午夜里绝不像现在这样孤寂,那时我脸上还没有生出胡须,身边还有伴我入睡的外祖母……小茅屋里的一切都安慰了我,保护了我。漫漫的夜晚外祖母用故事滋润着我,使我在梦中结识了各种各样的精灵。我从不认为那仅仅是些虚构的故事。只是到后来我才发现外祖母的故事里常常要有一个不能贯穿到底的结局——组成这些故事的人或动物不知怎么就变得无影无踪了。
“他们后来呢?”
外祖母说:“后来就没有了。”
“怎么没有了?”
外祖母不得不告诉:故事里的人现在早已不在了——他们死了。
我惊讶极了:“怎么就死了?”
“他们老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外祖母不是也老了吗?还有,那棵大李子树不是也老了吗?一种巨大的惊惧藏在了我心里,但我没有讲出来……不知停了多久,黑影里我又小声问了一句:
“我也会老吗?”
“谁都会……”
那么我也会死去——我第一次在心底作出了这样的推导。
一连好几天我都在思索这个问题。我觉得它让我不能接受。就这样,有一天晚上我在枕边哭了出来。外祖母把我搂到怀里,一连声地问我怎么了?我没有做声,只是哭。后来外祖母害怕了,不得不从另一间屋里把妈妈喊来。妈妈问我、摇动我:“你哪里不舒服了?”我不做声。但我终于不再想哭,可泪水还是顺着眼角不断涌流出来。
“你到底怎么了?”
我告诉妈妈:“我以后——会死。”
妈妈笑了。她笑出了眼泪。接着她和外祖母就去睡觉了。如此重大的事情她们竟会这样淡漠。不过她们一笑我也就真的不再哭了。
二
很久以后我还能想起妈妈和外祖母那个夜晚的笑声。世界上还有比死亡更大的事情吗?她们竟如此漠然。她们在死亡面前竟笑得出来——她们为什么要笑?!
在这个葡萄园孤寂的午夜里,我仿佛又听到了她们的笑声。现在我似乎明白了:那是个谁也不能走脱的结局、一个共同的结局。既然是早就预知的结局,并且已经无可争辩地确定,那么也就使人彻底地放松了,使人哈哈大笑了。
我还记得茅屋西边不远是那棵大山楂树——它是整个园子里的第二棵了不起的树,比我后来所见到的任何一棵山楂树都大——它似乎就是我在梦中与肖潇一起攀援过的那棵山楂树,它们的模样简直一丝不差。在我的记忆里,我刚刚懂事时,那棵大山楂树就那么大了,它枝叶繁茂,真是旺盛得很。我攀过它粗粗的枝干,甚至在它斜向一边的那个大枝桠上躺过。我亲眼见过它奇特的花朵怎样一天天张开,又怎样结出小小的果实——那果实一开始像米粒那么大,然后就在夜间偷偷鼓胀起来,再后来长出了微微的棱角,生出像小女孩脸上的雀斑似的小小斑点。最后它们一束束都变得火红,就像朝阳的颜『色』。我吃过刚刚变红的山楂,所以只要一想到“山楂”两个字,立刻就要涌出口水。
有一天我正在那棵大山楂树上躺着,突然看到了一只大鸟飞来,它漂亮得没法言说。它差不多有鸽子大。我屏住呼吸。它没有察觉我——当时它离我仅有咫尺。我看到它的羽『毛』又厚又亮,颜『色』说不上是紫『色』还是红『色』,因为它们可以在阳光下闪烁变幻。它安静地伏在一个枝桠上,就像我一样在休憩、在默想。我觉得它那么安静,那么温顺。“这只鸟儿归我多好啊”——我在那一刻突然产生了攫取的欲望。我想占有它。至于说得到之后又要怎样,那倒没有好好想过。这愿望一时变得那么强烈。我觉得这只鸟太好了。我真的想得到它,想得要命。后来我躺在那儿一急,不知怎么把一个小枝丫弄折了,于是就把它惊飞了——它扑棱棱飞向远方,我攫取的欲望也随之被一下切断……
不过我再也没法忘记在山楂树上看到的那个彩『色』的大鸟。它的美丽的、优雅的姿态直到现在还让我感到奇异和着『迷』。后来我又见过各种各样的鸟,比如说在林子里,在后来的动物园里。可是它们都没有山楂树上的大鸟给过我那么深刻的印象。我明白,那不仅是因为它的美丽绝伦,更多的还因为我当时曾经涌起过一个占有的念头,这念头曾使我全身颤栗……
现在回忆起来,在我所经历的事物中,无论是什么——无论是人还是物,还是其他的东西,只要心中对它燃起了占有的欲望,那么它就会在我的心灵里留下至深的印痕,永除不掉。
外祖母的故事里包含了死亡的最初的讯息,而且它是绝对真实和准确的。
后来——不久的后来,我就亲眼看到了大树的死和人的死。
还是我们屋子西边的那棵大山楂树,大约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有一次我突然发现它粗粗的枝干有了一道干裂,并且很深很深。接下去的秋天,我发现它比任何一棵树的叶子黄得都早,落得都快,它的一些枝桠在第二年春天发不出绿芽了,果实也明显减少——而前一年它密密的叶子就像乌亮的头发!可是如今这叶子变得稀疏发黄、没有光泽了。
第二年的春天,它终于没有发出嫩叶。大山楂树死去了。
我告诉了外祖母。外祖母说:“这棵树太老了。”
她只是说了那么一句,口气同样是淡淡的。我却不能忘怀,夜里哭了一场。因为我这是第一次看到一棵粗壮茂盛的树怎样在视野里一点点变化,直到最后的完全消失……当年春天就有人把它挖掉了,园里落下一个大沙坑。沙坑不久就被填平,不久又补栽了另一棵小小的山楂树。这棵小山楂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长得像原来那棵树一样粗大?你要有耐『性』,你要看着它一点点长起来,长起来……
有一个人——那个人是个猎人——他每次到杂树林子打猎都要路过我们的小茅屋。长了,他跟外祖母、妈妈,还有我,都成了朋友。我记得刚认识他时,他是个最愉快最有趣的人,给我讲各种各样的林中奇闻逸事,讲的时候还做出鬼脸吓人。只有他的那杆土枪绝对不让我碰。我走近了,他就赶紧收到怀里。我到现在还能记得,他的土枪筒子上堵了一朵白棉花,所以到后来我一想到枪,就能想到一朵白白的棉花。他到我们家来,外祖母就端水给他,摘果子给他。他是一个很和气的老人。
就是这样的一位好老人,有一天突然让我想起:他好久没有到我们家里来了——我们全家好像都把他给遗忘了。我这样突然想起了他,马上问外祖母。外祖母说:
“他不在了。”
“怎么不在了?”
“他死了。”
我吓了一跳:“你是说——老猎人——死——了?”
外祖母点点头:“没儿没女的孤老头子,死了有好多天了。”
“为什么?”
外祖母抬起头看我一眼:“他老了,他活得年纪可不少了。”
我再没吱声。使我不解的是,外祖母和妈妈后来再也没有提起那个猎人。要知道那个猎人来我们这个茅屋里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他给我们带来了那么多崭新的消息,有趣的故事;总之他给我们增添了无数的欢乐。他的每次到来,对我来说都像一个节日。有一段日子我还真想跟他到林子里去,那是因为妈妈的阻拦才没有去成。可是如今他再也没有了——这能让人接受吗?更奇怪的是大家谁也没有感到有什么突兀,就是我,也竟然在很长的时间里把这个老人给忘记了——如果是因为我不知道他的死讯,这种冷漠还可以原谅的话,那么外祖母和妈妈呢?她们明明知道一个人从此在世上消失了,怎么就没有表现出一点点异样?怎么每天还像过去一样做活、洗衣服、逗着我玩,给我讲一些故事呢?她们为什么还笑?总之,她们为什么还像那个老人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呢?
我觉得这太可怕了,这太不应该了。多么好的外祖母,多么好的妈妈,她们到底怎么了?这又是为什么?难道她们觉得那个老人死去这件事情本身不是最巨大、最可怕,最令人怵目惊心,永远难忘的吗?
三
这个想法一直缠着我,憋在我的心里。
那时我得出一个结论,认为这是大人们的事情,我长大了之后自然也会慢慢弄懂……直到今天,我脑海中还是不断闪过外祖母银『色』李子花一样的头发,看到她的银发上落满的各种各样的蜂蝶,听着它们嗡嗡的叫声。外祖母的微笑如在眼前。我觉得那些蜂蝶在她耳边喃喃叙说,句句叮咛。我想,一定是它们稚嫩的见解使外祖母发笑。我甚至觉得外祖母就是那棵大李子树,她们到处都一样。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懂得了黑夜要比白天漫长,黑夜才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占据了最重要的一页。我睡不着时就大睁着眼睛,外祖母也不知道我在她身边就这样迎来了黎明。白天,我为了一人独处,就躲开家里人跑到杂树林子里——脚下踢飞了橡子和松塔,惊起一个个小蚂蚱。一些活蹦『乱』跳的小动物在四周嬉闹,它们听到了响动就屏息静气。野兔卷着那个像绒球似的尾巴在前边一颠一颠、不紧不慢地跑,后来一歪头看到了我,就箭一般『射』向远方。我在树隙沙土上仰躺着,阳光穿过枝叶,刺得我双眼泪水横流。哗哗的泪水把脸庞都浇湿了。我觉得这仅仅是阳光在使我流泪……那会儿我并没有去想那棵死去的山楂树,也没有想那个死去的老猎人啊,没有什么让我痛心的事情。
离开时,我总要在杂树林子里发现一些野果,摘下来带回家去。有时野果长得很多很密,我干脆就把它们连枝折下。我把它带回家去,外祖母就说:“挺好的一棵果子树,你为什么把它折了?你不想一想,它要用好多年才能重新长出这些枝杈;它会疼的。”我的心上一动。我怎么会把它们折掉呢?我想起了那只漂亮的大鸟——又是那种攫取的欲望支配了我,我于是就对这棵野果子树下手了。我没有逮到飞动的、自由自在的鸟,却能毁掉一棵静静生长的树……外祖母没有更多的责备,可我却忘不了这次罪过。到后来我再也没有无缘无故地折断树木枝条了。不过,当我在李子树或是其他树上攀援时,却总要碰掉一些小小的枝杈——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我发现自己都在不断地毁坏,毁坏了那么多。一些挺好的植物被我不经意地,或者干脆是因为我的恶劣的天『性』而毁掉了……
就像在大李子树上一样,我有时会长久地待在一个地方一声不吭。如果外祖母发觉她身边没有声音,一转脸看到我坐在那儿,就会问:“你的小脑瓜里在想些什么坏事?”我告诉她:我什么也没想,我只不过是盯住了树上的一个甲虫,它爬来爬去——我在那儿出神呢。外祖母就深深地瞥我一眼。我知道她不会相信。真的,我常常在这种时刻一个人想得很多、很远,究竟想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可我知道从很早开始,脑子里就会转动一些奇怪的念头。这些念头我不愿跟外祖母说,更不愿跟妈妈说。它们是杂『乱』无章的,像一些彩『色』的图片被撕碎了,最后又被拼接——撕掉——拼接——再撕掉,就这样重复着无穷无尽的游戏。我不知道该做点儿什么才好,也不知道将来要做点儿什么。我的一生会像外祖母和妈妈一样吗?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有多么不安分,多么让人牵挂。外祖母责备说:
“一转眼你就把东西毁掉了。”
“我就没做过什么好事吗?”
外祖母笑了:“你做过什么好事?你会做什么?那会儿你还不会走,只会爬,就把窗上的玻璃砸碎了。那是些彩『色』玻璃,花花绿绿的多好看,你就不会好好看它们?你用一个拂尘柄把它一下子敲碎了,还高兴得哈哈笑。你妈板着脸吓唬你,你也不害怕。后来你妈妈消气了,问你怎么把它弄成这样?你就用拳头比划着……”
“我还毁坏过什么?”
“一张挺好的图画,只要你的手能碰到,就会被你扯成几瓣。你看看,你从小就是这么愿意毁坏东西。”
这些我都不记得了。外祖母说得不会错。我现在觉得奇怪的是:在我不懂事的时候,也无所谓有什么好的或坏的愿望,怎么能毁坏那么多呢?仅仅是因为不会创造吗?当然不是。挺好的一种东西,我偏要把它毁掉,这究竟是为什么?外祖母还告诉,我有时候倒也表现出一种特别的耐心,也有点儿逞强好胜。她举个例子,她曾经教我用柳条编一个很好看的蝈蝈笼,我学了很久,很耐心地跟她学,总算能够编得又规整又好看。外祖母把它挂在茅屋里最显眼的地方,见了生人和熟人都要炫耀一番,说这是她的小外孙用多长时间编出来的一个蝈蝈笼……这些事情当然我也不记得了。外祖母夸奖说:“你的手一弯一弯,很快就把它编好了。开始你学不会,就气得把柳条都折掉了。再后来你不服气,重新编起来,编了拆,拆了编,后来就学成了;你有时一天能编好几个。”
我神往地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