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
一
终于归来了。踏入园子的那一刻,我能感到葡萄树一齐抬起眼睛:它们看着这个身负背囊、脚步匆促的人,满目惊异。一只乌鸦站在搭满了葡萄蔓的石头桩柱上,不停地感叹:“啊!啊!”画眉和百灵在不远处欢唱,比起乌鸦,我更容易听懂它们的歌声;蜥蜴在地上飞跑,它们被几个陌生的脚印吓得四处『乱』窜;一只野兔从葡萄架下探出头颅,飞快地活动了一下三瓣小嘴,倏一下逃到架子的另一边去了;甲壳虫在地上徘徊,伸出小得不能再小的鼻子嗅来嗅去,像是寻找一段失却的记忆。
那棵最老的葡萄树注视着我,一脸的仁慈。这位田园的长者微笑着,像以往一样宽宥这个浪『荡』子、落魄者和失败的旅人。老人一生踞守在这个穷乡僻壤,扎下了深根。它对外面的那个世界视而不见。我终于回来了,再次活动在老人的视野里。
我把背囊放到了屋角。一场久别重逢的幸福,一场温暖的欢聚。鼓额和肖明子似乎晒黑了一些,四哥夫『妇』微笑如旧。我想起什么,把背囊解开——里边马上散落出一些花花绿绿的纸片,它们肯定是孩子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塞进去的,这些看不出什么用场的东西,却被他当成最好的礼物赠予了远行的爸爸。我的心头一阵发烫,把这些闪亮的彩『色』纸片看了一会儿,又分赠给了鼓额和肖明子他们,甚至还给了万蕙几张——她把这些纸片放在手心上,像得到了什么珍宝,翻来覆去地看。
离开时天还很冷,而今已是热烈的夏日。那时葡萄的苞芽还紧缩着抵挡严寒,像我一样熬过了一个严冬,这会儿油亮碧绿的叶片简直要滴下什么来,崭新的枝条正猛力往上蹿去,无数攀援的长须充满了野『性』和力量。在下午明亮的光线里看去,那旺长的长蔓简直像在风中狂舞——是的,在刷刷的风声里,在这长年不息的海『潮』的呼啸中,它们正忘情地舞蹈。在我离去的这段时间里,大家肯定经历了一个格外忙碌的春天:土埂被细细修过并结实地拍打过;田垄显然已经施过肥浇过水;葡萄枝蔓整得一丝不苟又被马兰草扎过,一束束归顺在架子上。在漫长的冬天里,几乎没有一株葡萄树被冻死。拐子四哥的脸被晒得黝黑黝黑,只有鱼尾纹绽放处才能显『露』出原来的皮肤颜『色』。再有半个多月,早熟的葡萄颗粒就要开始变红变紫,上面再挂一层银霜,就像姑娘的脸庞擦上了淡淡的白粉。这会儿葡萄鼓胀着,在碧绿的叶子间闪烁,让人想象接下去的那个丰饶的秋天。
夏天是这片平原上各种植物茂长的季节,也是动物们欢快跳跃的时刻。这对于它们是一个黄金时段。葡萄园的四周遍生着紫菜、风轮菜、鸡矢藤、泽兰、旋复花和画眉草;鸢尾草开出了粉红『色』花朵,它们长在高高的风旋沙丘上,美极了。我第一次见到鸢尾花曾经忍不住惊喜,把它小心地移到了盆里,后来才知道这种花到处都是。一只四声杜鹃在远处的杂树林子里欢叫,婉转的歌声让人屏息静气。它很少从林子深处飞出,可人们在整个春天和夏天都能听到它的歌声。园子里有夜莺、针尾雨燕;一只蓝翡翠鸟就在不远的一棵葡萄树上跳来跳去,它对人毫不害怕。后来它停止了跳动,嘴里叼了一只很大的绿虫。这只蓝翡翠鸟个头很大,头顶和头侧有着均匀的黑绒,眼睛下部长了一块小斑,喉部、颌部和上胸、后颈,都有一道白『色』的领圈,而背部和尾巴全是光彩闪耀的紫蓝;整个下体是棕栗『色』,长长的嘴巴和踏在葡萄梗上的两脚却是诱人的珊瑚红……接着飞来一只戴胜——它的头顶有一顶神气的羽冠,羽冠是棕栗『色』,顶端发黑。它总是傻气地瞪着一双大眼,长长的弧形尖嘴扬起来,好像随时都准备与人交谈。这儿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啄木鸟,它们几乎包括了北方啄木鸟的所有品类。我曾经留意过,飞到四周杨树上的有棕腹啄木鸟、星头啄木鸟、大斑啄木鸟,甚至还有绿啄木鸟和白背啄木鸟;最多的还是黑啄木鸟,那些由红『色』和白『色』交织而成的雄啄木鸟简直令人着『迷』……夏天的候鸟都飞来了,几乎用不着寻找,随时都可以听到杜鹃的鸣唱、燕子的呢喃,可以看到轻灵的夜莺、黄鹂,矫健的红眼隼……
斑虎对我的迎接真是特别。在含蓄方面,它甚至比不上一只鸟,很少把自己的激动悄藏起来。它刚见到我时一边轻轻吠叫一边往前猛蹿,差不多一连跳过了好几个葡萄架,扑到了我的身上。到后来我不得不抓住它长长的嘴巴,又握紧它肉乎乎的巴掌……它终于一动不动,开始安静下来。它在默默感受什么。四哥慢慢吞吞地走过来:“你知道吗?你走了以后,它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哩!”原来有一段时间每晚都要丢一只鸡,万蕙就对斑虎说:你也不要只管葡萄的事,还要管一下咱们养的鸡呀猪呀。斑虎走到鸡舍那儿嗅了嗅,就走开了。第二天晚上,四哥他们听到外边有尖叫声,就拿着手电筒跑出去:斑虎正逮住了一只大白猫,白猫把它的脸都抓破了。“你看,眼角这儿,还有鼻子上……”拐子四哥揪过斑虎指点着,我果然发现有小小的瘢痂。它用鼻子在我的嘴那儿撅了一下,突然高高地扬起了头颅,一动不动歪向左侧。
我和拐子四哥正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它一个扑展跃到左侧三米多远的地方,两爪飞快地按动地上的什么。接着是尖叫、蹦跳。原来有一条红点锦蛇被它扑到了。那条蛇绞拧着,几次想用嘴巴咬住斑虎肉乎乎的鼻子,可斑虎每次都躲过了。我们好不容易才劝住了斑虎,总算让这条红点锦蛇走开了。
二
入夜后,四哥与我单独待在一起。他没像往常那样携来一个酒壶,与我边饮边谈,也没问城里的事情,而是忧心忡忡地告诉:“老宁,地要塌哩!”“什么?”我吓了一跳。“这是真的!南边挖矿的一直往北,挖到哪儿塌到哪儿哩,说不定哪天就挖到了咱的园子。工厂的脏水也淌过来,流过的地方连草都不生了……我害怕啊。”我有些蒙,看着他。也许我以前没有注意,印象中矿区还在几十华里之外呢。“越挖越近了。还有,听说一个糟蹋人的大厂子要建了,到了那一天,咱们喘气都得费劲。”“这是怎么回事?”四哥牙齿磕打着:“这厂子到处迁,听说它旁边的人家夜里晾了衣裳,早晨一拍打就成了布绺……咱这儿的市长要招那个厂子来哩!”
夜真静。一股冷气从乌黑的夜『色』里掠过。一只孤鸟飞过茅屋上方,发出沙哑的一声。我喉头发干,想煮一点茶,四哥就点上了炉灶。喝这种黑茶的习惯是我们跟一位邻居——园艺场西边一位老太太学来的。可惜老人已经不在了。好苦的茶。眼前的夏夜有些陌生:以前我们会到园子里点上一根艾草火绳,在它令人惬意的烟气中仰躺着,没头没尾地神聊。大家全在一起,有时连园艺场的那两位姑娘也赶来凑热闹,她们主要是来听四哥讲故事的。园艺师罗玲和园艺场子弟小学的教师肖潇,这两个人已经成为我们葡萄园里最重要的客人——而且她们都认识了来过这里的吕擎和阳子……四哥黑影里的声音闷闷的:“挖矿,还有那个工厂,说到底都是灾星,不知什么时候会落到咱这儿。”“旁边那个国营园艺场怎么办?”“谁也挡不住。你白天去看看西边那些水汊子吧,早变了『色』,水边苇子都死了。它一直流到海里,打鱼的说用不了多久,这些鱼铺就得挪挪窝儿了……”
这一夜噩梦不断。有几次竟梦到了那个老太太:她戴着一顶黑呢帽,端着一杯酱油『色』的茶,就坐在旁边。她一口被烟熏黑了的牙齿短短的,活动不已,我想努力听清她在说什么。“我去了那边,像你一样哩,想自己的园子,也就时不时回来看看……”我在梦中问她:“那边就是阴间吧?那边怎么样?”“都差不多,我到了那边还是喝这样的黑茶……”天亮了,我觉得那么疲惫。还没吃饭就去了园子南端,想看到一点迹象,暂时还看不出。四哥掮着枪走过来,引我往西边走去。穿过园艺场即看到了前边那处孤零零的海草小屋,它就是以前那位老太太的居所。想起昨夜的梦境,心里一阵难过。我们继续往前,接近那排槐树才发现:它们真的枯死了。记得去年这些树木还那么茂盛!我们加快脚步来到了树边的沟渠跟前,马上闻到了一股硫磺味儿:里面的水竟是深棕『色』的,两旁的芦苇真的死了。这原来是一股死亡之水,它一直流向了大海。我们随着它往前走了很远,最后沮丧地停步。
“这些脏水是从南边流过来的,有的是从山根下——那里淘金的人排出来的毒水!渠边的工厂都往这里排水,再不就排到芦青河里……”
最后一句让我心里发疼。那条河多美啊!那条童年的河,它像小湖一样的入海口,每一只跳鱼我都熟悉,每一株红梢河柳我都抚『摸』过。我问:“它现在怎样了?”四哥叹息:“这会儿还看不出什么。不过也快了。年前山后发了大案子:几个村跟工厂打起来了,村里人把工厂砸了一半就跑了,到现在还没回家……”
未来的一天,我们会舍下自己的田园吗?
回返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一个现实问题:这里是最着名的国际葡萄酒城种植区啊,一旦完蛋了,酒城怎么办?我于是这样问了一句——想不到四哥没有回答,而是由此想到了武早:“老伙计,你见着他了吗?我是说武早……”我点点头:“我和阳子都先后去过林泉了。”四哥长叹一声:“咱还是得把他接到园子里来啊,说到底这里比林泉好。我担心那些家伙用电打他。”他把电击疗法说成“用电打”——真的是一条灼烫的鞭子在抽打武早,是一种可怕的惩罚。我记起了上次在园子里武早的快活模样,特别想起了他与罗玲的友谊:
“如果他能来就好了。我们现在特别需要他早点好起来——在我们的大计划中,他还是一个关键人物呢!”
“什么大计划?”
“我们以前谈过造酒和杂志的事嘛,那会儿还是『乱』想,而今真的要干起来了——咱们的酒厂到时候全靠他了……”
四哥一谈到“造酒”两个字就兴奋起来,咂着嘴,仿佛已经品尝了酒的滋味,“咱要有了自己的酒厂,那是什么成『色』啊!这事要办就得上紧,武早的病?一点都不碍事的!”
“怎么会不碍事呢?”
“上次他来我们谈过了嘛,不碍事的。”
“那会儿我一直在场,你们没有谈这事儿啊。”
四哥哼一声:“你不知道哩,我们一有工夫就拉酒。除了造酒,我们什么都拉不成了——他病了,只能拉拉造酒;这活儿他太熟了,别说生了一点小病——就是睡着了都能造出一壶好酒!你信我吧,这种事儿我再清楚不过……”
三
葡萄园最繁忙的季节即将到来。离收获还有一段时间,在这之前我们不仅要备好筐笼,还要赶在收获前喷洒最后一次『药』水,特别是要赶走那些飞到园里的灰喜鹊。这时谁都松懈不得,一天到晚要不时地放开喉咙呼喊。那些灰喜鹊待在园子附近的杂树林子里,一有工夫就打个旋儿飞下来,把长长的嘴巴『插』进快要成熟的葡萄颗粒中。它并不是把一颗葡萄的甜汁全部吸光,而是要挨个尝上一遍。这是非常顽皮也是非常讨厌的一种鸟,它们的恣意妄为,留给我们的是灾难『性』的后果。在这些日子里,只要太阳还没有落山,拐子四哥、万蕙,我们所有人,甚至还有斑虎,都要在园子里来往奔忙、不停地喊叫,有时把嗓子都喊哑了——灰喜鹊还是一群群往园子里飞,而它们又是一些受保护动物,我们不能与之动枪……这就让人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
斑虎对此有说不出的愤怒,它迎着那些飞来飞去的灰喜鹊吠叫,『露』出了威胁的牙齿,灰喜鹊却大笑着落在架子上。在这方面只有鼓额做得最好,她的嗓子响亮而纯正,那呼叫简直像唱歌一样。万蕙和拐子四哥最喜欢听鼓额在园子里拍着手掌喊叫。这个小姑娘昂着沉沉的、大大的额头,在园子里往复奔走,灰喜鹊也就远远地立在杨树上看。它们大概想等她的嗓子哑了再飞回来……在炎热的夏天,一场大雨之后,葡萄冒杈就要疯长,我们必须将其按时扳掉。打冒杈的工作常常把我们累得精疲力竭:我们每天都要盯住葡萄树,沿着长长的架子来复奔走,就像纺织厂里的巡线女工。大家戴着一顶草帽,只有拐子四哥和肖明子除外,他们两个早已晒成了黑人。汗水和葡萄杈沾上的绿汁掺合在一起,把我们涂抹得周身绿蒙蒙的。还有那些硬撅撅的葡萄干枝、藏在绿叶中的铁丝接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把胳膊划上一道道血口。葡萄的冒杈被折下来,然后堆成一堆一堆。它们像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水汪汪油亮亮,使人想到脚下的这片泥土蕴含着多么巨大的能量。
堆在地上的冒杈归拢一起,然后再打成方方的一捆扛出园子。它们沉极了,简直压得人直不起腰来。我觉得全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喘不过气,脸被葡萄蔓拥着,因看不清路径一次次被绊倒。一捆捆葡萄藤蔓扛到园子外面,由万蕙用铡刀切成一节一节,培上水土沤制绿肥。
万蕙一个人做活可以抵得上好几个人。她使用一把很大的铁锹,一下下把结实的土块掘出。她挥动铁锹的时候,胳膊上的肌肉一棱棱凸起,长长的头发粘在脸上,汗水顺着黑红的脸庞淌到下颌,又顺着脖子流到前胸。她见了我就喊叫一声:“大兄弟到树阴下歇歇吧!”即便这样喊的时候还是用力挥动铁锹,或伸开长长的胳膊,把铡碎的葡萄藤蔓抱在胸前,奋力一扬,撒出一个扇形。她有时要放下手里的铁锹跑过来,不由分说抢下我肩上的沉重,大步流星抱到铡刀旁边,扑哧一声扔下……
给葡萄喷『药』要两人合扳一台压气机,两人担水,一人手持喷雾杆喷『药』。通常是我和万蕙扳压气机,四哥持喷雾杆。万蕙为了让我省些力气,总是用力地推着拉杆。这种单调的一推一拉的工作是很消耗体力的,特别是在炎炎烈日之下。汗水一滴滴落到压气机的踏板上,一会儿就把它打得湿漉漉的。我赤『裸』着上身,阳光已经把后背晒脱了几层皮。万蕙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因为汗水老要将衬衫贴在身上,她就揪一些葡萄叶塞在衣怀里,看上去怪异而又有趣。
我的两只手先是通红,后来就打起了水泡。拐子四哥给我找来一副线织的手套,这样虽然舒服一些,可一会儿手套就摘不下来了——挤破的水泡把它粘在了手上。万蕙揪下一些葡萄叶子塞到手套里,再让我把手『插』进去。难以忍受的还有腰、两个臂膀,它们都疼得钻心。每一次推动压气机都要俯仰一下,两天之后我的腰痛极了。但我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因为这时松开了压力杆就再也不能工作了。
肖明子和鼓额负责担『药』水。他们从园子一角的砖井那儿把搅绊好的『药』水担来,因为有葡萄架的阻碍,每次都要绕上很远。斑虎跟在他们两人身边跑来跑去,尾巴上、脸上,到处都沾上了蓝『色』的『药』水。
休息时大家躺在葡萄树下,鼓额和肖明子与斑虎卧在一起,我和拐子四哥万蕙他们挨近着。满身的衣服粘在一块儿,湿漉漉的身子又沾满了沙子。尽管疲累,却是非常愉快。劳动使我摆脱了莫名的颓丧,我发现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让沮丧离开,只有劳动。劳动让我疲惫不堪,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是我远离了沮丧,这是极其真实的一种感受……每次休息时间只有十几分钟,一晃就过去了。拐子四哥说一句“起了”,大家就要哎哎哟哟地站起来。四哥先一拐一拐走开,手持喷雾杆在那儿等待,我却怎么也爬不起来。万蕙就过来拉我一把。
万蕙不想让我再扳压气机,可我无论如何还是要和她一块儿抓住那个手柄。万蕙尽管气喘吁吁,还试图给我讲点故事什么的。我知道她想让我忘掉疲惫。她的故事很简单,没有太大的曲折,也没有出人意料的结局。这些故事只有她来讲才合适。我一点也不腻烦。她说芦青河里有一条黑鱼,黑鱼又怎样变成了一个人,那个人又怎样『迷』上河边的姑娘,让她生了一个半鱼半人的孩子——这孩子钻到河里,游泳的技术比谁都好……还说:大年三十晚上,他们庄里的人迎接了一位大姑娘,大姑娘和他们一起包水饺,可是一边包水饺,就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抓起一块生肉吃,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后来他们知道,那个大姑娘是一个狐狸变成的……
《驳夤夜书》
[傻子算账]
我这里想记下与某市长大人的谈话。那是一场争论——本来正喝着酒,他夸耀起自己的成绩来就不停地吹牛,我们于是就争起来了,最后弄得越来越不愉快。因为酒喝多了,终于相互骂了起来。这全是因为他太能吹牛。谁不想吹牛啊,可是他吹翻了一桌酒席——我们俩不知是谁先火了,一脚蹬倒了桌子,酒菜杯碟什么的全摊在了地上。可惜,砸了一瓶价值万元的洋酒。
他说自己管辖的这个地方不得了,几年来生产总值连续翻番,已经富得遍地流油,连外国人都不停地竖大拇指,然后就说了几句狗才能听懂的洋文。他吹别的地方我没话可说,吹这里可不行,因为这是我的老家,我对这里熟得不能再熟,我早就窝了一肚子火呢!我后来不得不打断他的话:“你的意思是说,这几年你赚大了?”
他点头,两眼血红,嚷着:“从一穷二白到现在,你看看拔地而起的高楼吧!看看满街跑的小汽车吧!看看大马路吧!你看看……”
我一拍桌子打断他:
“看看满城烟雾吧,看看犯罪案件吧,看看楼上的防盗网吧,看看砍光的大树吧,看看发黑的河流吧,看看老百姓多么恨你吧……”
“什么?啊?你敢这么说?你疯了还是……傻了?”
“是你傻了。你做生意连赔和赚都不知道,一直使用傻子算账法。你挣那点钱连还本都不够,还在口口声声‘连续翻番’。我来问你:你毁掉的三条河、两个湖,还有污染了的海湾渔场,要翻多少番才能重新治好?你弄脏了空气和水,医院里的病员,特别是得重症绝症的人多了几十倍,你赔得起他们的『性』命吗?你的高档低档酒店、街角旮旯,有那么多明娼暗『妓』,她们从哪来?还不是走投无路的穷人家的孩子,就这么被糟蹋了!你又该赔她们多少伤天害理的钱?除了脏水和脏气,更脏的是人心,你天天鼓动教唆他们,让他们从小就挖空心思去弄钱,一本书都不读,最后一个个野起来,为了钱什么坏事都敢干,一颗颗心就这么弄脏了,你要洗干净他们的心又要花多少钱?以前,人和人之间还讲点信义,讲点起码的信誉,现在全长了一对乌鸡眼、势利眼,除了权和钱什么都不认,什么都不信,你又用多少钱才能买来一个‘信’字?家家窗上要安防盗网,一直安到五楼六楼,人关在铁网里就像住了监牢,你花多少钱才能把满城的人从‘监牢’里救出来?除了我说的这些,需要花大钱的地方一天两夜也讲不完,你就是把吹嘘的汽车高楼马路全都卖了,再把你银行里的钱都取出来,能填上这些大窟窿吗?原来你刚才说的‘连续翻番’,你的那些钱,都是借来抢来挪来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好钱!再说了,你就是有钱填上窟窿,干这活儿还得时间哩!让水变清天变蓝,让人变得有情有义、知书达理,这又得花上多少时间?按你说的‘时间就是金钱’的话,那么这几代人的时间又值多少钱?你如果不是使用了傻子算账法,不是使用了瞒天过海法,那么现在,就是现在,你给我一笔一笔算清!你要算清到底是赔了还是赚了,必须说实话,必须用事实讲话!你如果闭着眼睛瞎说,糊弄老百姓,捂着别人的嘴不让揭破,那就是流氓骗子的行径!来,你现在就算,我们这就找个电子计算器来?”
市长的眼睛快瞪出来了,嘴巴鼓得老大,就是说不出话。他最后将鼓着的嘴巴猛地放开,嘣出了一个响亮的脏字,然后一脚蹬倒了餐桌——是的,是他发火时抬脚把桌子踢翻了,我记起来了,不是我!多么好的一桌酒菜啊,真可惜……
[批驳]
这是一篇反动的、蛊『惑』人心的言论。此文企图从根本上否定改革开放以来的大好形势、否定我们所取得的伟大成就,是阴暗角落里吹出来的一股歪风,不可不严阵以待,提高警惕。这是极易被左的思『潮』利用的一种思维,其危害怎么估计都不过分。改革开放是中华民族的惟一出路,这绝对不容置疑。前进道路上会存在一些问题,会有挫折和困难,但是我们已经取得的伟大成就,是前无古人的!对待该文作者,建议让他再回到粮油定量凭票供应的时代,或者剥夺其一切享受改革开放成果的权利!他是这样一类人:既要享受改革开放所带来的全部物质优越『性』,又要大骂社会现状。他们是目前最不安定的因素,对所有正面的东西视而不见,却要鸡蛋里挑骨头,惟恐天下不『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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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问你说的环境等等问题,任何国家和地区要发展经济,能够超越这个过程吗?而你为什么一定要省略这个过程呢?换一句话说,你如果承认这个过程是发展的前提,那为什么一定要抽掉这个前提呢?无论东南亚还是西方各国,无不经历了漫长的痛苦的发展道路,而我们只用了二十几年的一段时间,就跨越了他们半个世纪甚至更长的道路,这是不争的事实。如果说“时间就是金钱”,那么飞速发展赢得的时间和空间,是金钱能够买来的吗?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真正价抵千金!我们一定要赶在前边,争取分分秒秒,因为时间就意味着生存!为了那个胜利的大目标,不付出一定的甚至是沉重的代价,是绝无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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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市长无论如何也是一位公仆吧,该公仆受了如此尖刻无理的攻击,真是岂有此理!而且他还宴请了发难者——请诸位一定注意这个情况。可见有人根本上就是不可理喻的白眼狼,吃香的喝辣的嘴还没有抹净,就对有惠于他的主人放出毒言,真是人之无义,夫复何言!
有道是:纵有美肴桂花酒,难填凶狠虎狼心。那些存心要诽谤我们事业的人,你就是天天用燕窝鱼翅招待他,他要反叛起来也还是照旧。所以在此我有一小言谏上:官方招待费无非是纳税人贡献,使用时尤其要慎之又慎;对那些需要招待的人,无论是远宾近客、旧友新朋,都要一律考察其政治态度,特别是对一地一市改革成果之臧否。可先由秘书从旁试探,比如事前先放松地拉一些家常,然后渐渐转入正题,请其评价当地市政及其他诸项事业,这时也就不难察觉其立场。『主席』在世时曾有言:想要他们(右派)不表现不表演是不可能的,所以要先让他们尽情表演,他们暴『露』了,咱这边也就可以一网打尽了。当然,我这里并不是说要抓起他来,而是说一旦有了准备,至少可以不必破费这么多了,也不当这个冤大头了,顶多给他个四菜一汤,让秘书象征『性』地陪一下也就可以了。对这样的人,一市的最高首长完全不必接见,这样既可省下不少精力抓大事管大事,也可免去坏人攻击我们的机会。要知道人的特点是眼不见心不烦,一旦听了谤言,以后每每想起就会不舒服——一般人不高兴倒也罢了,一市之长心中厌厌,那就势必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全市工作。总之,得不偿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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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保护环境、两手都要硬,这个我们是一直讲的。他以这些问题向我们发难,岂不知我市领导恰恰就为解决这些问题而辛苦工作着。有些事项见效很慢,绝不是一蹴而就的事。饭要一口一口吃,仗要一个一个打,所有的难题、积累了一个世纪甚至更长时间的历史疑难,要我们在一个早晨全部解决,不现实嘛!事物都有两面『性』,我们不可能只要好的方面,不要坏的方面,而是要对事物有个辩证的认识。这才是唯物主义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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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时间问题,我这里还要提请诸位注意:世界上的资源是有限的而不是无限的,也就是说,富国强民有个时机问题,并不是随意随时想富就富。试问本文作者,如果依你所言,环境倒是保护了,人也知书达理了,可就是资源被发达国家抢完了,你再想发展什么都没有了,它们花钱也买不来了,你又怎么办?你对市长一口一个“你回答”,那么我在这里也让你回答——你给我回答!
好了,道理至此不辩自明。我这里最后想提请大家注意的,即只要认准一个道路,就要坚定地走下去。对有些人的清议高论,尽可以充耳不闻。我们历来有一个经验,就是“不争论”——为什么?就是跟你说不着!跟你说不明白,不如不说!再则你也说了不算,你手里没有枪杆子,瞎鸡巴吵吵什么?
这么一讲事情也就简单了。世上凡是那些高头讲章的,十有九个是中看不中吃的东西。查一查看,该文作者是不是知识分子?大概不外乎又是他们。狗改不了吃屎。
《好搭档》
一
我不知拐子四哥能否听得懂:杂志社拟定的条件是,这份杂志必须与当地小城文化界合办,而不是与葡萄园,即听上去要名正言顺;牌子必须挂在城里,主编也要由老诗人川流挂名;至于说刊物的终审权,基本上可以放到将来的“执行副主编”身上,必要时川流还要“把一下关”。他费了好大劲才听明白川流是个爱酒的老头儿,就笑了。我说:“从这些方面看,咱们与川流他们还是一对‘好搭档’,余下的关键问题就要看我们的经济实力、看葡萄园的经营情况了;再就是与那个小城文化界的合作——这对他们来说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不过我们真正想要的还是一份葡萄园自己的杂志——也就是说不让小城那帮人染指。”
最后一条是我们合作的前提,它几乎不容讨论。
这个夜晚我失眠了。大概是午夜时分了,还一点睡意都没有。我在葡萄园要比在城里睡得好,只有一段时间我整夜整夜不能安睡:这次害怕那个时刻又要来到了。我真的害怕。睡不着就走出屋子。这个夏天的夜晚,海边平原上远远不像那座城市,那儿总是热浪烤人,这儿的『露』水却是这么盛,夜气里透出一丝令人愉快的凉意。我脚下的草、我碰到的葡萄枝蔓,都湿漉漉的。而在那座城市,一天连一天的焦灼之火充斥在每一个角落,从人心到街巷,一切水汽都被蒸发掉。人要不断往喉咙里灌水,然后再不断地被吸走。每个人都等于是一株焦渴的、发蔫的树。我看着明亮的星斗,它们询问的眼睛睁得那么大。它们的目光此刻既安慰了我又盯痛了我。我知道内心里真正恐惧什么,我在担心四哥告诉我的那一切,害怕从南部蔓延而来的那股毁灭的力量——它会将我们含辛茹苦建立的一切统统消灭……
四哥和万蕙正在园子深处值夜,他们喜欢卧在一块蒲草荐上,披着那件蓑衣,身边一只暖瓶一壶酒。我迎着一明一灭的烟头走去……在我离去的这段时间里,周围总算没有给我们的园子制造多少麻烦。这全凭四哥按过去的老规矩办事:备一些礼品去村头和各『色』人物那儿转上一圈。不然,葡萄园的车子只要经过村边路口,不是有人出来拦截,就是莫名其妙地陷在坑里。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另一个人,他是镇头儿。我问:
“最近没去找大胡子精吗?”
万蕙坐起来:“不用找,他自己就常往园里来哩!”
“来干什么?”
“来玩呀,来抽烟,逗鼓额玩儿,动不动就伸手捏鼓额的鼻子哩……”
“这个混蛋。”
“没办法,人家是镇长,得罪不起哩。他一来,俺就让鼓额躲开……”
我的印象里的这个大胡子精还算本分,怎么一段时间不见就添了这样的『毛』病?四哥吸着烟,翻了一下身,把头朝向我:“大胡子精这个人还算不错,爱贪点小便宜。他不会伤了鼓额。你想和他合办那本大书?”
“不,我想和他一块儿搞那个酒厂。”四哥也坐起来:“我琢磨这还差不多,一个粗人嘛,倒是爱喝酒——听说他们镇上以前也造过酒,搞砸了。”
我在心里想着整个事情的可能『性』。四哥咂着烟锅,突然问了一句:“为什么园子里非要弄一本大书不可呢?”
“因为……”
“我看你『操』心忒大!”
不好解释。我想了想,问:“你为什么要喝酒呢?”
“那是因为海边上寒气太大,喝了酒身上热乎哩。再就是,喝酒有瘾哪!”
“那么你这样想就得了,要书和喝酒的理由一模一样。”
四哥两眼斜楞着:“它也能抵挡寒气,活血,有瘾?”
“是的。这三样功能一点不缺。”
“嗬咦。那我得好好琢磨一下了。”
今夜,我心里从未有过地豁朗——是的,我们是多么渴念、多么需要一杯时代的酎醪啊!就为了这一杯,我付出再大的艰辛都不必悔疚……四哥将它叫成一本“大书”也未尝不可:书写,记录,连续不断的、执着痴『迷』的,一本又一本……
关于它的实质内容和游戏规则,一切都需要细细谋划。事情再明白不过的是:也许一份杂志实际上只有几个人在办,但他们必须代表一个团体、一个组织。如果它与海滨小城合办,那么小城文化界就必须有我们的人:而朋友们这会儿不仅不在那儿,就是从小城找个熟人都难。我决定明天,不,现在已经过了午夜——就是今天,开始我的行动。先要好好盘算一下具体步骤,第一步先找那个大胡子精镇长:他们镇上那个废弃的酒厂可不可以恢复酿酒?葡萄园可以提供原料和技术——武早正是这方面的顶尖人物……
如果我们能和镇子在联办的道路上走下去,就会逐渐形成一个印刷、酿酒、种植和出版的循环系统。这个计划也许过分完美了,它让我神往兴奋中又一阵阵胆怯……我已经四十多岁了,真不知这个世界能否给我这样一个机会?手心汗津津的。机遇会像灵感一样稍纵即逝,有时宽广的道路一瞬间就会化为一片荆棘——那时你也只得转回身去,任冰凉的泪水在面颊上倏然划过……
我曾发誓要远远地避开当地所谓的“知识界”,现在却要冒着沾一脸污垢的危险,去那里挤一挤了。
这一夜剩下的一点时间,总算回茅屋睡了一会儿。如果不是斑虎用它昂昂的声音将我唤醒,我可能还要一直睡下去。它在我窗前转来转去,后来又带着一身『露』水挤进来。
我觉得这是归来后所见到的最好的一个早晨。太阳还没有升起,往东望去,黑乎乎的丛林的影子后面,是闪烁玛瑙红的天空。云雀一大早就开始欢叫,它们在荒原上空抛出了一串串歌声,压过了一切嘈杂。可能这是个极好的兆头。嗯,那就开始吧。
二
我先到镇『政府』找了大胡子精。这家伙一见面就嚷:“哎呀我的伙计,我还以为你把园子扔了呢!”
“怎么会呢。我们有老少好几口子人呢。”
“你如果扔了,我就把它拾起来。园子和人,还有狗,我们镇上照单全收!”
我想他这可不仅仅是一句玩笑。这个家伙早就在窥伺我们的园子。我打量着他的办公室,觉得非常奇怪:两大间屋子,外面一间摆了几个沙发、茶几和一个破烂不堪的书架,而里屋才是真正的办公室,那里有一个又大又破的写字台,上面满是灰尘;写字台旁是一张床,床上有花被子、军大衣,还有几本野心家的传记。
大胡子精见我在瞥那几本书,就说:“我。”
刚坐下屋里就进来几个人。一个四十多岁的姑娘,我以前见过,她是镇上的副书记刘宝,一直未婚。大胡子精背后曾对我议论她:“全世界最正派的女人了,不过……”“不过”后面是什么他没有说。女书记见屋里有人,就要告辞,对我笑着点一下头。稍待了一会儿的是一个穿短裤的五十多岁的男人,这时对大胡子精点点头,然后又耳语几句才走开。大胡子精告诉我,这是他们镇子上最有本事的一个村头:“你别看这家伙装模作样,真他妈的五毒俱全,我正准备撤了他!”
他取了一支烟点上,眯上一只眼:“这个家伙,搞企业有一套,搞『妇』女也有一套,你别看他穿得破破烂烂,猜猜他有多少钱吧?”
我没有答话。他说:“你别看他这模样,二百个你这样的也斗不过他。他有他的一套,别看一个大字不识。”
接着大胡子精告诉,这个人把整个村子搞得火火暴暴,有一半的人口住上了两层小楼,这在整个海边上也不多见。“他主要是动手抓企业抓得早,村上有一个塑料厂、橡胶厂,还有一个织网厂,最近又开始准备和外国人搞一个合资项目,搞手表……”
“这样的人物你也舍得撤?”
“这家伙肥得太快了,开始学着挤对我了,不趁这工夫把他收拾收拾,以后再没机会下手了。‘客大欺店’啊……”
“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的下属。”
“这样的人财大气粗,又不是国家的人,咱没法管他。他什么办法都有,有时不跟我镇长打交道,直接到城里去找一个姓闵的副市长,然后小鸟儿就翘起来了……”
大胡子精背后只叫那人“闵小鬼”,是主管建筑和文教的。大胡子精对他不太买账,提到他气就不打一处来,说:“这个家伙,至少睡过四五十个『妇』女。”
“谁?闵小鬼?”
“那个村头。好了,不谈他了。伙计,你这次回城里闹腾得痛快吗?”没等我回答又说,“收葡萄的日子让弟妹来吧,让她吃一肚子葡萄,尝尝海边上的鱼虾。我可一次没见过大妹子。”
大胡子精这个人『毛』病很多,但为人豪爽,能喝酒。他如今总是到我们那里去逗鼓额玩,我倒是有点吃惊。我想他该不是被那个村头给传染了吧……我这会儿最焦急的是另一件事,就问:“你们的那个酒厂还办不办了?”
“酒厂?这是哪辈子的事了……”
“和我们葡萄园联办不是挺好吗?”
“重新捣鼓一个企业?那当然好了,不过哪有那么简单。我们当初也费了不少力气,投资几百万,酿酒那一套可不是闹着玩的。坏就坏在我们请的酿酒师身上,这家伙什么都不是,酒造得不怎么样,倒卖摩托倒是把好手。你想一想,一个酿酒师一年里倒了二百多辆摩托,挣了少说也有这个数!”他右手握紧了拳头,“把我们的酒搞得一塌糊涂,比『尿』还臊,然后一拍屁股跑了。那些设备还堆在那儿,差不多都烂透了。”
“把这些设备修修,再添置点新的;我会给你请来最棒的酿酒师……”
大胡子精气鼓鼓的,大眼瞪着,不知听没听我的话。
“我有一个好朋友,他酿的酒在国际博览会上得过好几个金奖,你愿不愿要?”
大胡子精缓缓转过脸来:“这样的人物你能弄来?话又说回来,眼下我们正上两个新企业,真要搞,你得出钱。”
大胡子精蹙着鼻子笑了。
我尽快把话题扯到办杂志上,谁知他一听就恼了:“杂志啊、书啊,呸!前些年有一份杂志说要来写我,还要配照片,让我拿着电话,他们给咔嚓一声照下来。你猜要多少钱?两万。我有点犹豫,还是我们女书记,就是那个大姑娘干脆,说两万算什么?照片印那么大,像国家领导人似的。我就同意了。妈的,到后来才知道,他们在这几个镇子里都闹过这么一手。看到刚才那个破烂村头了吧?他也交了两万,也登了幅大照片,手里也拿了电话。跟那个狗东西平起平坐不等于骂我?还有南边那个镇的凌春利——他现在调到市里酒厂当厂长去了——算个什么东西,系上领带,桌上摆了三部电话……”大胡子精越说越气:“我们办酒厂第一个就要提防凌春利,他现在也弄酒了。”
我接着说办杂志的事,说到时候还要聘请他做杂志的顾问,“这个杂志要办起来,就必须和市文化界取得联系,让他们与我们联办。就是说,让他们挂个名……”
大胡子精翻翻白眼,说那儿主持工作的人是“宽脸”:“这人原来在内蒙干,是咱找人把他调回来的……注意:凌春利和闵小鬼是同学。”
三
我见到“宽脸”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个地方的人真是绝,外号取得再贴切不过了:面前这个人给人最突出的感觉就是一张脸特别宽大,而且看上去仍然有一种横长的趋势。宽宽的脸庞上一对眼睛水汪汪的,戴着一副近视镜;所有的皱纹都是竖的,好像要把那张过分宽大的脸分成几部分。他的小腿很细,一扭一扭凑过来,听过了大胡子精的介绍,马上握住我的手:“如雷贯耳,幸会幸会!”说着从衣兜里掏出几张名片。
我们很快谈起了那份杂志。
“这是我市人民政治文化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呀。”宽脸说,“不过先要汇报领导,找闵市长汇报;也许再上边还要研究。”
大胡子精说:“你算了吧,这点鸟事儿还要‘上边’吗?你就定了吧!”
宽脸严肃起来:“不那么简单。‘上层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