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破败病》
一
经过一年多的折腾,第一批酒终于开始正式生产了。它像武早在那个东部酒厂里搞出来的所有名酒一样,有着漂亮的装潢。武早特别重视这一点,他为酒标等问题一度愁眉不展,设计者费了好大周折才算在他那儿勉强通过。因为以往的得意之作曾为他带来了长久的荣誉,他也许知道很难再超越自己了,只把所有的希望都抵押在这个新兴的酒厂上。结果他一次次陷入了深深的失望。可与他不同的是,我们所有人已经有点大喜过望了:我们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宏愿,办酒厂更多的是从经济上着眼。我们正因为没有酿酒专家的荣誉感,没有这方面的豪情壮志,结果也就造成了一场大错。
直到最后我们才明白:这一次错得有多么严重。武早已经陷入了深长的苦闷,甚至揪起了自己的头发——他把这个酒厂当成了自己特殊时期的作品,灵魂系在了上边;而且,也许他正在与自己角力,想借此作出至关重要的某种证明。
没有办法,这是他精心构思的一部分,甚至是全部,他在发起中年的冲刺,追逐一种完美。作为旁观者,其他人对这次成功只能抱有深刻的怀疑,注视的目光充满了悲悯。我和武早在一起时,发现他总要发火,没完没了地训斥跟在身后的那些人,技术员、厂长、几个车间主任、作业组长等等,都成了受气包。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常常堕入云里雾中,我想自己这一辈子也没法搞明白造酒的奥妙了。我越来越替这个酒厂的其他人感到惋惜和不好意思——武早对他们太凶了。有一天,酒厂技术员把温度控制阀提高了0.5度,武早差一点把他的耳朵揪下来。技术员辩解说:
“你不是说温度高一点,酯化反应快吗?”
“你他妈的脑子里全是石头!”
他不好意思全骂出来,摊着手说给我也是说给那个技术员:温度越高酯化反应越快,这不错;不过温度到了临界点,再稍稍超过一点就会变质!
技术员在武早离开时对我讲:“在他手下没法干,一会儿让热,一会儿让冷,有时候温度很高了,他还让我们再提高两度;有时还让我们搞什么负二十八度以下。我们的条件根本达不到,是他自己在犯冷热病。酒搞坏了就推到我们头上,有了功劳全是他的。大胡子精也对我吹胡子瞪眼的,在他眼里武早不是人,是神。”
说到这里他觉得有点过了,可能意识到我就是武早最好的朋友吧,哭丧着脸闭了嘴巴。我想看一看从山区搞来的那些设备利用率是多少,问了问,他说连百分之五十都不到。我说那不是极大的浪费吗?技术员忍不住又扯到武早身上,说那家伙简直是个精神病,他能搞出什么好名堂来?“大胡子精太信任他了,厂长在他面前像孙子。就我一个人看出来了:这家伙是个神经病。”
我心里想你这小子可千万不要『乱』说,那样就糟了。我只问:“剩下的设备怎么办?”
“鬼知道……”
我们俩一边讲一边往前走,我极力向他表明:武早是一个特别的酿酒天才,而所有这样的人有时又都是那么一副奇奇怪怪的脾气、神经兮兮的。你应该多迁就他……技术员说:“本来也没什么,这个家伙动不动就对我瞪眼,总挑刺,有时候他咕哝半天我一句也听不明白。不开玩笑,这家伙可能真的是一个神经病。”
我不想把话题往这方面引,就问:“你们刚才讲的温度是怎么回事?”
“新酒经过冷冻滋味就会变得柔和。但是香味也会随着损失一些,因为香味在高温条件下生成得才快。这样冷热就要交互进行。最好是先热后冷,这样搞出来的酒就柔和醇厚,有一股老酒味儿。可是温度到底高到多少?低到多少?那全凭武早的兴趣了。一会儿高得受不了,一会儿又低得超出了常规。你让我们平时怎么掌握?”
我笑了,我想这大概武早是对的。我不明白,但我凭感觉那是一个非常微妙的过程,真的需要灵感。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技术员又抱怨说:“现在哪里还使橡木桶啊?他非让我们用橡木桶不可。你看我们把水泥高台抹起来了,里面还涂了树脂——这跟大酒厂一样啊,人家都是这样,可他偏偏不让用。他说除非万不得已,绝对不能用水泥高台。这样我们就得来来回回搬动橡木桶。这个家伙亲自动手做硫磺绳熏橡木桶——这些活儿还用他来做吗?他非坚持那样做不可,我们也没有办法。他就是这样一个怪东西,本身就犯冷热病,所以弄不巧才能酿出好酒来呀……”
他说着嘲讽地笑了,我也笑起来。
二
有几天武早怎么也不到酒厂里去了,躺在他的屋子里,仰面朝天待着。我跟他说话,他也没有多少兴致,只在那儿咕哝着。我走到他身边,他也不睬,没完没了地咕哝,那些话让我全然不解。我长时间待在他身边,无望地看着他……
“……时间原来这样紧迫、这样紧迫。我误解了,我没有那样的能力。只好这样往下挨,一天一天……谁有钥匙打开这些门,一扇扇门……我找不到地方……就像一团丝,我会找到线头把它解开。『乱』成一团……什么都没有……你不要笑,你告诉我她在哪里——一位修士用玫瑰花瓣偷偷酿酒……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有谁把修士杀掉偷偷窃走了秘方,东方人?不……‘你到红灯区干什么啦?’‘我只是转了转。’‘你们都是谁?’我说有洛斯、查理、埃德蒙。‘你知道他们都是干什么的吗?’我知道,他们都是酿酒师。‘屁话!’‘真的是酿酒师。’‘你到洛斯家里去过夜、吃过饭吗?’‘对,我实际上是冲着那种玫瑰花酿成的酒去的……’‘你们喝了?’‘没有喝。我们只喝了索当。’‘你要小心。’‘我很小心,从来就很小心。’……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想不到归来会是这么一种情形。我简直要哭了。象兰,那天我像个孩子一样哭了。我想不到会这么惨。他们老要问:‘你到洛斯家里吃过饭吗?’我一遍遍回答:‘我去了。’象兰你相信我吗?老婆相信我……知道他们是嫉妒我,有了你,他们才对我这样苛刻……我多么爱你,只为你骄傲,也为你归来……那些谣言你从来没有信过吧?多么好的白兰地!它已经在橡木桶中待了十五年,现在的人急不可耐,所以就求助于密室。他们以为那样就有了陈年佳酿的风味。其实不是。永远不是。现在的酒永远只是一种‘现在’的气味。洛斯,你知道我有个多么美丽的娘儿们吗?她这会儿正在那里干一点见不得人的勾当……一切都完了……象兰!难道你真的要永远背叛我吗?那样我就会沦落民间……”
武早总算沉默了。我想他一定是疲劳了。我站起来,刚要蹑手蹑脚走开,他就喊:“回来,回来!”我站住了。我把他的手从脸上移开——他的脸上、眼角的皱纹那儿,晶亮晶亮……他握紧我的手:
“你能让象兰来一次葡萄园吗?”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明白她只是一剂止疼『药』,事后效果往往更加不妙。而且对我的朋友来说,他必须尽快适应失去象兰的生活,必须在葡萄园里过一种独身的、安定的日子。他应该离开她了,不要再中她的魔法了。可他一下下抖动我的手,那是一种催促。
我点点头。我知道在说谎。我不会去找象兰了。
三
拐子四哥连日跟我商量:“咱要不要请个医生?”我问:“那些精神病医生?”他望着我。他知道那些人对武早有害无益,而别的医生又无济于事……
我们眼瞅着这个朋友躺在茅屋里,没有一点办法。他很少吃东西,可是依然精力充沛,晚上不睡觉,在屋里走来走去,再不就拍我的门,到我屋里咕咕哝哝说上半天。我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事情会变得越来越糟。但我在心里已经暗下决心:绝不能重新把他送到林泉去。
我想从现在起,自己将承担一切后果——这个人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他在这个世界上像我一样,真的是一个孤儿——孤儿与孤儿之间当有最大的责任、最深的默契。我将凭自己的顽强,凭我对一个人生命底层的理解深度,来悉心管理和照料这位兄长。我将好好照料他。
我告诉拐子四哥:尽量少去打扰他吧,让他一个人在那儿休息。
如果他走出屋子,我们就领他到葡萄园里。我想我们的葡萄园对他该是一剂好『药』。
可是武早最终也没有安静下来,因为正像他在胡言『乱』语中所预言的那样:酒厂真的出事了。最坏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葡萄酒得了破败病。
酒开始浑浊、沉淀,有的已经开始发生褪『色』的现象——酒明显地变了味儿,那个消瘦的酒厂技术员最后惶惶地跑来了,后面紧跟着大胡子精。拐子四哥不敢阻拦他们,他们直接奔到了武早的屋子里。
武早仰着脸,像没有看到来人。
技术员说:“老武,真得了破败病了!你赶紧去救救咱们的酒吧!”
武早大眼瞪着,失神地望向天花板。
大胡子精连连呼喊:“老武,老武快走吧!”
我和拐子四哥站在旁边,不知怎样才好。武早仍然无声地瞪着。我们都感到了某种绝望。后来我把大胡子精叫到旁边屋里,让他们先回去,我说他现在病得很厉害,顾不得这些了。等他的病稍好一点,我会陪他一起去。大胡子精急得搓手,也只得同意了。
在这样的时刻里,我们真的需要那个鬼女人来葡萄园一次了。我犹豫得很,还没有下最后决心。正在这样的时刻,吕擎和阳子不无兴奋地告诉我:吴敏和小涓她们正在城里办理转移手续,各种各样的准备工作都做得十分顺利,她们也许很快就会来了。
我声音低低地说:“那太好了。”
吕擎说:“你知道吗?那个雨子要代表他们的大主编川流到这里看看杂志,和滨一起……”
最后一句让我听得清晰。我想雨子夫『妇』的到来也许会给我们的葡萄园注入一份清新。实际上这里一切还算顺利,酒厂能够赢利,葡萄园蓬勃兴旺,杂志的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我们本来不指望它会有多么大的影响,因为这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可出乎意料的是,它还是很快获得了喝彩声……所有的窘迫都与武早有关,他才是我们心底的痛。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雨子鼓着他可爱的腮帮来了,后边跟着他更加可爱的滨。他们还是第一次来我们的葡萄园,微笑着,极其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愉快和惊讶。滨本来是一个『性』格外向的姑娘,可是大概长期生活在雨子身边的缘故,也变得非常含蓄。尽管如此,她的大眼睛还是闪烁着热烈的光彩。她在屋前空地上玩了一会儿,然后就到葡萄园深处去了。一会儿鼓额来报告:说那个美丽的姑娘正在偷吃葡萄……
后来滨看到了从宿舍走出的高高大大的武早,定定地望着,那神情好像很早以前就相识似的。武早看了滨一眼,没有吱声。我给他们作了介绍,滨伸出手,武早心不在焉地握了握。他那种怅然若失的眼神让雨子和滨非常吃惊。
我告诉这对夫『妇』:他的身体最近不太好。滨说他的精神有点恍惚,我点点头。
我发现吕擎和雨子差不多和解了。他们谈起杂志没有丝毫不愉快的地方,他们最终会真正和解的。在那个城市里,这是一对奇特的夫『妇』,这在当今已经是凤『毛』麟角了,不过吕擎在过去不愿正视这个事实罢了。
一会儿肖潇和罗玲来了,滨很快与她们相识了。我发现她们很快就像亲姊妹一样亲热,那么融洽。滨说:“我早就知道你们两个参与了葡萄园的工作,没想到这儿还有这么漂亮的两位姑娘啊!”
罗玲是很傲气的,但这时却换上了一片羡慕的目光,盯着滨,一直那么看着。她的眼神让我想起了聂老——那个老人现在不知怎样了?
我发现滨很注意武早。她可能觉得这是一个『性』格特异的人吧。在一种欢快的迎接客人的气氛里,连拐子四哥和肖明子都兴高采烈的,只有这位武早一声不吭,仍像过去那样,长时间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滨总试图与他接触,抓住每一个机会与他交谈。而武早的表情极为冷漠。后来滨对我说:“武早真是一个男人哪。”我觉得很有趣。她说:
“真正的男子汉。瞧头发有点卷,脸上很少几道皱纹,那么有力量……”
我说皱纹就是力量吗?
她点点头,但没有回答什么。
四
大胡子精和那个酒厂技术员又来了两次,刘宝也来了。刘宝是一个沉默的温厚的女人,尽管时不时要说一两句粗话。她与武早说话时声音放得很低,那是多么悦耳的声音啊。我发现武早在她身旁神『色』安静,还偶尔抬起头看对方一眼。刘宝说:“你好好养着吧,不要挂念酒厂的事情,等你觉得身体好一点时,再去看看。那几种酒的生产我们暂时停止就是了。”
她这样说着跟武早告别。刘宝宽厚的背影、略显粗壮一些的身材,在绿『色』丛中消失了。
武早又一次向我请求:去找象兰。我犹豫着,但最后还是妥协了。我只得去那个酒城一次……就这样,在我的恳请之下,象兰来了。
她的到来应该是我们葡萄园的一个特殊日子。大家对她的成见似乎早就消失了。而象兰眼里几乎没有一个生人,她很快与雨子和滨热乎起来。这一次,她的曼长脸上抹了一层淡淡的颜『色』,头发故意染成了赭石『色』,梳成了一个高耸的发型。她穿了一件棕『色』皮衣,衣服的颜『色』也是赭石『色』,在脖颈和肩头那儿留着一些奇怪的穗头,上面还饰了彩『色』的玻璃珠,耳朵上戴了半月形的金『色』耳环。滨小声告诉我:
“这个人看上去简直像童话中的人物。”
我们这位客人真的生活在童话里呢。我寻个工夫把象兰叫到一边,嘱咐她安慰一下武早:“你不知道他多么需要你,他一连多少天躺在那里,不吃不喝,只一个人喃喃自语,总是说你。你和他多待一会儿吧。”
象兰点点头。她在大家的注视下,到武早宿舍里去了。
一连多少天,只要有时间,象兰就和武早在一起。他们在园子里一起散步,甚至往西走上很远,在渠畔,在哗哗的流水声里默默地走。我发现武早很快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情绪高涨起来。这时候,大胡子精又不失时机地找上门来了,武早听了他和技术员的情况介绍,抬起右手摆一摆说:“很简单,很简单的事情。”他同时也说给象兰:“破败病,cacce。”
一同跟来的技术员说:“恐怕问题很严重,我们发现沉淀物变成了蓝『色』。”
武早说:“‘蓝『色』破败病’。不要慌。明天我们解决它。”他对象兰摊摊手:“没有办法,现在葡萄汁接触铁太多了,破碎机、装汁的罐子,还有,接触铜器也是很平常的。过去就没有这种情况。水泥罐我本来是不同意使用的,可是要扩大产量就没有别的办法。水泥里面的元素很容易就释放到葡萄汁里去。所以现在葡萄酒得破败病成了家常便饭。”
象兰说:“现在店里卖的那些葡萄酒百分之百都有过氧化味儿。”
武早把脸转向我:“我们到过山里一个废弃的葡萄酒厂去,那里得了破败病就往里加血粉、干酪素和亚铁氰化钾等,在比例上出了问题,结果弄出了氢氰酸,一种剧毒!这个办法是解决破败病最理想的,可惜危险。我们准备改成抗坏血酸……”
我有点吃惊:“抗坏血酸——酒怎么和血扯在了一块儿?”
象兰笑了。武早说:“害怕了?血、酒、氰化物,你听听伙计!”
第二天我们一起去了葡萄酒厂,随行的有象兰,还有雨子和滨、吕擎、阳子等一大帮。大胡子精和女书记刘宝正站在酒厂门口。
《追寻》
一
宽脸来了。他喝了酒,脸『色』通红,愤愤的样子并不让人觉得好气,更多的倒是好笑。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两条短腿挪来挪去,说:“宁先生,我知道杂志实际上是由你说了算,所以只想跟你个人谈一次话。”“你工作那么忙还来找我谈话,不胜感激。”我使用了他的语气。他说:“来,我们找个地方谈一下。”
我一直闻着浓浓的酒气。不错,所有胆小鬼都要借着酒气跟人干仗。不过我可不想跟他干。宽脸说:“我知道你们对我有成见,看不上我,但更重要的,恐怕还不是这些吧?”
“更重要的是什么?”我想说,更重要的是你的脸太宽,像个屁股。
“更重要的是,你们在耍我,耍我们小地方的文化人儿……”
“怎么讲?宽脸先生?”
“你们刚开始要利用我们,怎么商量怎么好,事情办成了,杂志也出版了,你们又拿起了架子。过河拆桥,这是小人才干的事儿!”
我点点头:“对,小人是从来不讲道理的!”
宽脸咽了口唾沫。他觉得跟我干架接不上茬,吭哧了一阵说:“不过你们的桥拆得早了点——你们还没有过河呢!”
“小卒没有过河就不能横着走,不过小卒即便过了河也和不过河一样,只能进不能退——是吧老宽?”
“你们知道吗?现在杂志从法律上讲,还是我们与你们合办的,我把脸一翻,你们的杂志就得落到空里去!”
“谢谢提醒,这样问题就大了。”
“我们可不承认吕擎是我们这里的人,他不拿我们的工资,行政关系又不在我们这儿……”
“是的,不过他是你们聘任的,你们不承认我们可以通过法律裁决,我们有文件。”
宽脸恼了:“我们可以打个报告让闵市长批一下,我们决定不要这份杂志了!”
“那就糟了,我们只好找别人联系合办。听说现在杂志和企业合办也成——想和哪个企业合办,就把吕擎的关系放到哪个企业,我们甚至想和一个村子合办。”
宽脸这一下子『摸』不着头脑,眼睛在屋子里扫来扫去。大概他瞅着泥做的写字台不顺眼,就啪啪踢了两脚。我发现他的眼睛平常那么妩媚,这时神情里却掺上了几丝仇恨,盯住我骂道:“混蛋,你不过是个堕落文人而已!你的事情很多,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不知道你搞了些什么名堂!”
“是生活作风问题还是经济问题?”
“你什么『毛』病都有,告诉你,惹火了我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说完他猛一转身,因为气极而走得飞快,看上去真像一只大鸭子。
我知道,那种威胁已经不可避免地来到了。可是我明白已经没有退路了。后面是悬崖。我觉得闵小鬼、宽脸,还有更多看不见的力量,他们都在『逼』我们往后退、退。我在最关键的时刻要抓住什么,不要掉下去。多么危险。
又是一个失眠之夜,我在想宽脸骂我的话:堕落文人。我点点头。宽脸骂得多好,骂得太好了。只为这一句绝妙的恶骂我也要感激你。不过你宽阔的、像屁股一样的大脸上,该挨一记沉沉的拳头……我的眼前总也拂不去那个满脸憔悴、多少有点惊慌失措、有着一丝惊悸、脖子上挂着破烂锡壶的人——在这个夜晚,你在哪里蜷卧?你这次是真正的流浪了,独往独来。你为什么不与那些流浪汉在一起?你混同在他们中间不是更好吗?今夜你在何方?天明后又将走向哪里?我怎么才能忘掉那个黄昏,你离我远去时,拒绝了我手中可怜巴巴的那一点钱——大概是上帝送来了考验,让你来检验我的德行和心灵……我不愿告诉自己最好的朋友,并把至关重要的情节掩埋下来——这深深地触及了我的灵魂……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在那一刻真的陷入了恍惚和胆怯。我无从预料你的到来,我说到的危险也是实情——这千真万确!亲爱的朋友,当我再一次见到你,我仍然要这样坚持:我说的都是实情!我当时正被苦苦纠缠,不能自拔,这儿对于你我确是一个陷阱……可是啊,我的朋友!在那个时刻里,我的确感到了恐惧,这就是我至今不能原谅自己的方面。我觉得人的丑恶与恐惧紧紧地系在了一起。我为什么就不能与你同甘共苦,为什么就不能尝试着一块儿去接受一次冒险?比如说真的没有这种可能:让你在我们的葡萄园里吃上一顿热乎乎的饭菜、好好安息一夜,在天亮之前把你悄悄送到芦青河海口?在那片密林里,我们将顺着老路找到一片乐土——那儿有个叫“沙岛”的地方,在那里你一定会很好地生活下去,一个叫“大婶”的女人会收留你。那是一个女『性』决定一切的、陌生而神秘的、生气勃勃的世界……在这个时刻里,我又想到了淳于黎丽……天哪,我觉得自己背负的罪恶真是太多了。我想起了淳于黎丽那一次在医院里,她在绝望的时刻与我会面的情形,她苍白如纸的面容,她平静地望向我的眼神……我还想起了铜雕面前的最后一别……逃亡的朋友,还有淳于黎丽,你们知道吗?一个最不喜欢忏悔的人,在这个午夜里已经无路可投……北风吹得猛烈了,在这个夜晚,我听到树木在北风里吼叫。在这个时刻里可千万不要再起狂风啊,那时我的葡萄园就真的要毁掉了。
我又展开了那份秘籍。我分明觉得有一双滚烫的目光就在一旁……
二
就像被一种幻觉所牵引:在这个时分,我正埋头阅读,突然听到了一两声呼唤——我很久以后还会坚持说,当时真真切切听到了有人在喊,他喊的是“卖锡壶”!那一瞬间,我心上强烈地一抖,什么都没有想,只急急地奔出门去。
灰暗的天『色』,疏疏的星光。我出了大门四处张望,又迅速钻到杂树林子里。林子里没有人。可我怀疑他在林子更深处。我不敢呼喊,只是往前……最后我一直往海边追了过去。脚下是各种各样的杂草和花朵,碧绿的鬼针草挂着黄『色』的小花;蒺藜的尖刺还没有变硬;葎草在黑松下伸出短短的藤蔓;黑松散发出一种浓烈的树脂味。一只小鸟在枝桠上蹦蹦跳跳,是一只蓝点颏;啄木鸟在远处敲出响亮的梆子声;老野鸡在归巢的时刻照例要沙哑地呼叫,那声音在告诉这片荒野:归巢了,归巢了,又一个夜晚来临了!游蛇在跑动,刺猬发出沙啦沙啦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在那儿一声连一声地咳嗽。北风愈来愈强,号子声『逼』近了。
因为太急,穿过杂树林子后,我发现衣衫被刺槐扯破了,手足也有了小血口……这个时刻心头一片灼热,已经不能停止,只一直迎向这噗噗的海浪声……前边,透过一片摇摇晃晃的灯火,我知道打鱼的人就要上网了,那些举在铁叉上的燃油火把一齐点亮了。
每个夜晚都有一些买鱼的人、一些流浪汉聚集在海边。买鱼的人渴望新鲜的鱼,而流浪汉就把希望寄托在打鱼人的疏漏上:沙滩上遗下一些小鱼小虾,他们就拾起来装进兜里,找个地方弄一堆火烧了吃。有的流浪汉干脆直接在海水里洗一下填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着。打鱼的人把网收起时,那些流浪汉就围上噗噗冒气的鱼锅,去讨一碗鱼汤。
我只想快些见到他们,我想他一定会在他们中间。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不能遏止,让我变得一刻也不能等待。我迎着火把,不顾一切地往前跑着。秋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差一点呼喊出他的名字。
回答我的是那一声连一声的狐狸的嗥叫——狐狸在这个夜晚怎么发出如此凄惨的叫声?它的哀嗥真像某种不祥的预告……穿越了一片片枣棵,脚腕一阵疼痛,那儿被棘针又划破了一道道深口。
一枝枝火把排成一行,随着阵阵呼喊声蜿蜒、蹿动,像一条火龙,在乌黑的天『色』里飞舞,鲜艳『逼』人。火把下的人一溜溜排成两行,网还没有最后收上来;有一些人在队伍中间的空地上奔跑、呼叫,正为一场近在眼前的收获做好准备:把一领领席子摆好,当大网拖上岸来时,要用柳木斗把鱼舀到席子上。有人抬着很大的一杆秤,随即招来一群群的鱼贩子。一个人高声吆喝着,他就是海上老大,此人在这儿决定一切——我以前见过这个满脸横肉、额头上长了红斑的人。他在海边威严无比,权力无限,任何人在他面前都得收声敛气。他是这里的君王。
我站在喧闹的海边,极力辨认着另一些影子。我希望看到那些破衣烂衫的人在岸边摇晃。可是此刻他们与所有打鱼人都掺和在一块儿,我一个都分辨不出。
我终于跑到了跟前。号子声震人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