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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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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力拽呀么呼呀嗨——嗨哉!嗨哉!绷直绠呀么呼呀嗨——嗨哉!藏鬼力呀么呼呀嗨——嗨哉!尼姑的儿呀么呼呀嗨——嗨哉!老和尚呀么呼呀嗨——喘粗气呀么呼呀嗨——嗨哉!嗨哉!弓起腰呀么呼呀嗨——嗨哉!打个挺呀么呼呀嗨——嗨哉!嗨哉!肚脐翻呀么呼呀嗨!网里有呀么呼呀嗨——嗨哉!嗨哉!天一亮呀么呼呀嗨!到河口呀么呼呀嗨——嗨哉!嗨哉!”

这号子声粗粝吓人,第一句由人领喊,接上就是众人的齐声呐喊,随之在同一个强大的节奏下猛力拉绠。

我的目光在寻找那个领喊号子的人,可惜他掺杂在人群中看不清……他们大多都穿了一条短裤,有的甚至一丝不挂,赤身『裸』体,让火把将铜『色』的皮肤照得闪闪发亮。额上长红斑的海上老大手里握着一根棍子,出其不意地就在那些拉网人绷直的绠上敲一家伙——谁的绠被敲弯了,就说明他没有用力,紧接上打绠的棍子又会揍在这人的屁股上。红斑老大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要拼上力气吼,全身凝起一道道青筋。一个身子粗壮的四十多岁的女人竟然和这些男人掺在一块儿拉网,她尽管穿着衣服,可身边的几个男人都是光身子。一会儿那些光溜溜的汉子竟然喊起了她的名字——女人哈哈笑,更起劲地拉着绠……

长长的一溜火把左边,有一些破衣烂衫的人,此刻那么热情地跟上呼喊号子,直接用两手握住湿漉漉的粗绠,随着号子一块儿用力。这些人很快就博得了红斑老大赞许的目光……他们一个比一个更用力,眼珠差不多都从眼眶里瞪出来了,呼喊声声震耳。

我在他们中间仔细辨认着。没有。一边,还有另一些流浪汉『插』不上手,只在海滩上随拉网的人活动,像跳一种奇怪的舞蹈似的,在海滩上欢蹦着。是的,在这强劲热烈的号子声中,一个人简直没法安静下来……

分开的两行拉网人渐渐地拢到了一块儿——当这分开的两拨人差不多合到一起时,也就该最后收网了。一些靠在网绠上的人跑开,纷纷跳到浅水里提网漂、踩网脚,以防密挤的鱼群急中逃脱。他们的身子一挨水就喊:“凉啊,凉啊!”一边喊一边弯下腰。有的扎了个猛子,去『摸』水下的网脚;更多的人用力地揪着网漂;还有人游到了浮漂后面,在那里双手拍水,把企图逃窜的鱼吓回去。离沙岸只有十几米远了,这时圈成半月形的浮漂内,水像被烧沸了一样,滚动着,溅起一米多高。银亮的大鱼刷地跳起,又扑地落下。有一条花斑鱼足有三尺多长,像人的大腿那么粗,在空中猛地晃动了一下,嘴巴空空咀嚼,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倒栽下来……这时流浪汉的喊声比打鱼人的喊声高出几倍:“啊!啊!……”他们的叫声就像浪尖上的海鸥,这会儿一齐伸长了脖子看。此刻所有的打鱼人只顾干活,反而没有多少声音了。剩下的只是海上老大的呼喊——这边吆喝一句,那边吆喝一句,发出的命令奇奇怪怪,外人谁也听不明白。踩网脚的几个人弓着腰,慢慢地随着网的移动往后退着,直退到没有水的沙岸,两手还在紧抵网脚——直到两边的人拼力一声大喊,渔网彻底地离了水。

所有的鱼全部包在网里了。我给眼前的一切惊呆了,两耳差不多全是这些鱼类在绝望时刻发出的嘶哑呼号——这呼号掩盖了一切,包括大海的浪涌……高高的火把晃动交错,挤在了一块儿。

这时,那个看鱼铺的老人叼着烟锅出现了。他在离开干活的人几步远的地方背手望着:沾满了鳞片的柳木斗从网里捞出鱼,哗啦啦倒在摊开的席子上。这些鱼在席子上蹿跳不停,发出了吱吱的叫声。一条带鱼咬穿了另一条鱼的肚腹;乌贼伸出长长的带吸盘的爪子,猛力攫住了身边弓起脊背的大虾……无数荧光在灯火照不到的地方闪动,像火星一样飞溅,那是带磷光的水族在死命挣扎。

不远处,一群呼啦啦的人还在往这边拥——他们都提着口袋和铁盒子、柳条筐,大批的鱼贩子来到了。他们很快围拢席子上的鱼堆,叽叽喳喳议论着。鱼贩子要赶夜路,为了对付海边的寒冷和水气,全都穿了厚厚的棉衣。

戴了眼镜和一顶奇怪黑帽的渔业会计姗姗来迟,他的鼻尖冻得通红。“快些,抬大秤的近前!”两个人飞快抬着大秤跑向他,让人想起一门即将架起的大炮。接着又抬来一张小木桌,摆在鱼堆跟前,买卖就算开始了。没有讨价还价,这里的价钱都是被人喊熟了的。海上老大吐出一口长气。疲惫的网蜷在海岸的干沙上,在几丈远的地方睡着。

看鱼铺的老人在不远处吆喝起来,海上老大也随他喊了一声。几乎同时,一股扑鼻的鱼汤香气随风飘来。要开饭了!那些打鱼的人如释重负,捧起海水搓一把脸,又把脚上沾着的鱼鳞和沙子在海水里摆掉,往鱼铺子走去。所有的火把都收拢到铺子四周,『插』在了那儿。在明亮的火把下,人们各自从铺子里拿出了自己的茶缸、瓷碗,叮叮当当敲打着,围拢到铺子外面那个极大的铁锅四周。看鱼铺的老人用一把木铲在铁锅里搅弄,接着又从锅台上抓起一把半尺多长的大铁勺,喊着张三李四的名字,给他们每人舀一大勺浓浓的鱼汤。鱼肉在锅里煮得往上翻起,白得像雪、像棉絮。所有的鱼都被揪去了头和尾,只留下最肥的一段。大把的葱和姜只勉强切了几刀,简直是成棵成块地抛在里边。

打鱼人都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到一边去了。他们从布包里取出一块玉米饼,狼吞虎咽起来。所有的人都领走了自己的一份,连海上老大也不例外——他与那个看鱼铺的老人坐在一块青石板上,在那儿掏出了一个小酒壶,两人开始对饮。他们往往一口就喝干一盅,酒量大得吓人。这时,一直围在旁边的流浪汉都抄着手,可怜巴巴地凑到铁锅边上——里边还有小半锅鱼汤呢,鱼肉都被捞走了,剩下来的汤很稀了。那些流浪汉,有的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螺壳,有的解下了腰带上的搪瓷缸,这时一齐向看火的老人伸过去。老人骂了一句,站起来,取起了那个长把大勺,没好气地咣当几声,一人给了一勺鱼汤。

流浪汉跳着、吹着热气,没等停下来就咕咚咚喝了一大口,烫得嗷嗷大叫。只一会儿他们就哈哈大笑了,笑着跑到了一边。

看鱼铺的老人和海上老大继续喝酒。有两个流浪汉大约来得晚了,这时伸出了手里的大螺壳:“大爷行行好,行行好……”我看到两个流浪汉都四五十岁,可怜巴巴,满脸灰尘,长得瘦骨嶙峋,头发差不多都秃光了;其中的一个流浪汉还戴着一副很破的眼镜,让人想起这是一个读书识字的倒霉汉……他们在那儿哆嗦着,手里的螺壳也颤抖不停。“大爷行行好,行行好,俺们两天没吃东西了……”看鱼铺的老头骂了一句,没有挪窝;海上老大说:“滚,都给我滚——你们刚才帮着拉网了吗?”“俺来晚了大爷,俺是来帮着拉黄昏的。”“拉黄昏”即拉天黑前的最后一网,这是打鱼人的专用语——由此可以推断他们是这里的常客。“看看你这两个贱骨头。”老大骂着,把酒盅一放,弓着腰站起来。可是他刚刚拿起那个长把铁勺,看鱼铺的老头就说:“这两个贱骨头什么时候才挪蹭来?丧门星……猫头鹰。”

老大的勺子碰了碰锅边,终于没有伸进去。两个流浪汉差不多要哭了,手里的螺壳抖得更厉害了。

老大扔了勺子。其中一个流浪汉待海上老大转身走开时,忍不住就往前跨了一步,飞快地抄起了长柄铁勺……

砰的一声,海上老大抛了什么东西,炸雷般喝了一声。

他们还没有走开,他就冲过来,啪啪几个耳光,把两个流浪汉手里的鱼汤打掉了……两个流浪汉竟然像孩子一样发出了“哇”的一声,哭了。

海上老大肉滚滚的食指就在他们脑门上点画:“你们算哪路的神仙?”

“俺们饿坏了……这么多的鱼汤……”

“这么多的鱼汤有你一滴吗?”

两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就把嘴巴凑在他们耳朵上,猛地喊出一句:“两头野猪!”

他喷了他们一脸唾沫,还在把满脸胡茬、长着红斑的额头往跟前靠。流浪汉想躲开,还没挪步,他的大手就一下捏在一个人的肩膀上:像钢铁一样硬,像一把老虎钳子,差不多捏进了那人的骨骼里面。那人一动也不能动了。

“哼,你妈的,你妈的!”他骂着,另一只手在流浪汉的嘴唇那儿打了两下。那人为了挣脱,猛地往上一挣,头顶砰地撞在他的嘴巴上,他完全没有准备,哇哇叫起来,大概嘴巴流血了。老大喊起来:“快来人啊,把这两头野猪给我扔到海里去……”

他喊着,有几个赤身『裸』体的人跑过来,有一个试图从后边抱住那两个流浪汉,他们就低头一拱,钻进了『乱』哄哄的人群中……这时我看到有人拿起了一根棍子,嚷着:“闪开,闪开!”却找不到准确的目标。后来这棍子一端落在硬硬的石头上,一下折成了两段。这家伙多么凶狠,他想一棍子打死别人。两个人挤到了人群深处。海上老大像一头豹子一样在一边跳,一边擦嘴巴一边说:“揍死他们,把他们扔到海里喂鱼……”

火把下的好多人都呆呆地朝老大那儿望着,有人在尖声吼叫,不知喊了些什么。所有流浪汉都痴呆呆地站着,没有一个吱声。

我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面孔,背向着这闪跳的火把、这一双双惊呆的眼睛,离开了海岸。天漆黑漆黑,身后是噗噗的海浪声,一个个浪涌正被大风送到岸上,接着又发出哗啦一声,碎裂了。我在心里呼叫着一个人的名字,茫然前行……漆黑的夜『色』中,我努力分辨脚下的路径,寻找着通向葡萄园的小路。什么也看不见。我这才发觉今夜『迷』路了——我在走向哪里?满天的星斗闪闪烁烁,我望望天空,又低下头颅……

我认定一个方向走了许久,简直累极了。最后我倚着一棵树坐下来。一股浓烈的香气涌入鼻孔,让我想到了夜合欢的香味。真的是夜合欢。倚着它坚实的躯体,我想歇息一下。估『摸』了一下四周,如果判断上没有发生太大的错误,那么这儿离葡萄园不会很远,大概处于它的东北方。可惜这一段路在黑影里无法分辨,而且荆棘丛生。这会儿我身上的划伤一阵阵刺疼。

我望了望北方的星斗,瞅准了那七颗明亮的星星,顺着它勺柄的方向走了下去。我想先往东,再折向南,不一会儿就会看到葡萄园的轮廓——小心地绕开一丛丛棘棵,不知走了多久,抬起头却一点影子、一点声息都没有……

这儿是一片寂静的夜空,一片真正的海滩荒原了。小飞虫、各种各样的小动物,都在四周活动。它们小心翼翼地发出声响,敛住了自己的气息……我在一条沙沟前停住了:这是一条南北走向的沙沟,可能是当年用来排涝的,年久失修,早已废弃,被荒沙淤塞了一半,变得浅浅的。沟底长了很多蒲草和上一年留下来的干茅棵,它们十分柔软。这时我才感到身上没有了一点力气,那么疲惫,只想静静地躺一会儿。

看了看星星,大概是深夜一点多钟的样子。我把身边硬一些的枝条小心地剔出,然后设法把那些青绿的蒲草压倒,收拢一些柔软的干茅草铺在上边。我趴在地上做这一切的时候,觉得自己真像一个幸福的大刺猬。这种劳碌有一种甜美的意味。我想起小时候与拐子四哥在海滩平原上奔跑,夜间就常常这样在茅草里做窝。那时我还年少,身上火力正旺,如今呢,只一转眼就四十多岁了……

我躺在茅窝里,两手『插』进了草团。一活动身子,伤口有些痛。心底正悄悄泛起什么。我在想那个不幸的朋友,想葡萄园对他的拒绝——我被一种亏心折磨了许久;是的,冥冥中总有一些规定、一些犒赏或惩罚。人哪,要勇于领受属于他自己的那一份,无论它是什么。

闭上眼睛,尽量使自己不再想任何事情。风声、树叶哗哗抖动的声音;有不少落叶飘到了脸上。我竟然睡去了。这样不知多久,我给冻醒了。我一点一点活动,像起卧的动物那样,慢慢地弓背,最后站了起来。小心地动一下脚趾、胳膊,再挪动脚步……我发觉自己饿得很,像有一只手在肠胃那儿往下用力地揪。我想起从昨晚到现在一口饭也没吃,而且跋涉了这么长的路。我想寻一点吃的东西,低头寻找——折断蒲叶嗅了嗅,这是一种香蒲。挖出了一块蒲根,擦掉沙土嚼一口,一种苦涩之后的甘甜立刻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疼痛》

我无望地面对着东方那一溜长长的山影、茫茫的原野。我相信那个逃亡的朋友已经永远消失在它们之中了……

……

又是迟来的黎明。开始是斑虎的声音,接着它就跑过来,发疯地吠叫,激动地『舔』我的身体。一个人一拐一拐地跑来了,他掮着枪,吆喝了一声,紧紧地攥住了我……他身后是武早,他刚刚从外面回来,直接冲到我的屋里,那高喉大嗓立刻让我有点宽慰。可是当他走近来,当我一眼看到了『乱』蓬蓬的头发和一双血红的眼睛时,马上就害怕了……他抱住了我,摇动我,又把我推开,说:“这是栽赃,你知道吗?栽赃!”

“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栽赃。这些王八蛋,鬼!我遇见了鬼!”他坐下来,呻『吟』似的说,“有人半夜坐着车到咱酒厂,把最好的几桶都给拉走了……闵小鬼有了批示,凌春利的人找上门来……”

事情发生得有些突然。听下来才明白,原来那个闵市长在一个什么材料上作了批示,工商、审计和公安,好几个部门联合组成了一个调查组,先把发行部给封了,接上酒厂也封了。“他们凭什么?”阳子这会儿也进来了,喊着。

“封发行部说要追查黄『色』书刊,根据上边的文件精神。现在小城流行的黄『色』书刊,他们说全都是从这个发行部出去的。封酒厂是因为造假酒。他们已经搞到了好几批假酒,说都是我们酒厂生产的。大胡子精和刘宝保证绝无此事,他们根本不听……有人想把所有罪过全推到我们葡萄园,说调查清楚之后,将追究我们这些人的法律责任……”吕擎已到市里开了两天会,刚刚从那儿返回,这时开始从头讲叙。

我静静地听着。简直难以置信。我觉得一股隐痛从左臂那儿泛起,直达牙齿……

下午时分,宽脸又来了。他现在以胜利者的姿态,迈着鸭子步一摇一摇走过来,一进门就嚷:

“杂志怎么样啦?我这个副主编也要关心关心呀!”

没人理他。他又说:“你们的大园长哪儿去了呀?我来了两次都没见着,我怪想他,想看看他有什么高招儿——他人呢?该不会藏起来了吧?”

他这样说着走进来,一抬头见我倚着门框站在那儿,立刻收敛了笑容。他不吭声了。我向他招了一下手,他往前走了两步。我想他如果再上前一步,我就会迎着他的脸,实实在在地捣上一拳。可这家伙鬼聪明,就是不往前走。

“真的想我了?你过来,过来……”

他没有往前走一步,只在离我十几步远处嚷着:“这一回明白了吧?”说着一转身看到了拐子四哥,咕哝:“只要是拐子就没有多少好东西……”

一句话刚刚脱口,拐子四哥就从肩上把枪取了下来。

宽脸脸『色』煞白。

拐子四哥的手按在扳机上,万蕙吓得大叫起来。这时鼓额和肖明子都跑上来……

宽脸喊了一声,转身就跑……

拐子四哥的枪在一瞬间打响了——但枪口扬得很高,巨大的轰鸣震动了整个葡萄园……

宽脸无影无踪,大概钻到杂树林子里去了。我想这小子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到葡萄园里来了。

我回到了屋里。吕擎走进来。他被市里喊去开了两天会,人有些憔悴。“这是凌春利和宽脸一伙勾结起来干的,后面还有闵小鬼。凌春利早就想拔掉我们这个钉子,这涉及到他和大胡子精的矛盾……”我当然同意吕擎的分析。但我想这里边还应该有更深层的动因。这到底是一种什么矛盾,我现在还想不清楚。我只觉得深深地后悔:我在来这里之前曾发过誓,绝不与当地的“知识阶层”来往……我违背了誓言,所以招致了恶果。我当年的判断倒是非常准确,可惜的是后来的妥协——就是这种妥协让我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武早仍在他的屋子里狂喊,吕擎就到他那儿去了。窗户上有个影子,我知道那是鼓额伏在那儿。这个胆怯的、心中充满友爱的小姑娘,她常常一个人躲躲闪闪地关注着我。我在心里说:好孩子,你虽然那么弱小,可是你拥有一颗不可战胜的心灵:纯洁质朴的精神所向无敌,它能战胜一切——任何邪恶都将在它的面前溃败和逃离……

我觉得这些天的事情像梦一样,它们飞快地在我眼前闪过。它们在我的肉体和心灵上烙下了一道深痕。我知道这一切都是长久以来积累下来的,它终于到了结算之期。左臂一直到牙齿又泛起了那种隐痛,胀胀的。

不久,大胡子精和刘宝,还有酒厂技术员一块儿来了。几天不见,我发现大胡子精的胡子长出了足有一寸,看上去像个豺狼一样。他面孔有点浮肿,瞪着一双仇恨的眼睛,看着我说:“凌春利,还有闵小鬼,这一帮狗东西。我这一次看来是丢官又现眼,没有退路了。你知道这是栽赃陷害,想把你们葡萄园,还有我镇上的这些乡镇企业,一勺烩了,然后当成一块大肉吞下去。就看他们怎么『逼』我吧,『逼』到数上,那就是鱼死网破了。这儿已经被他搞得乌烟瘴气了,谁对他都无可奈何。看看我这一脸大胡子,一根胡子一根刺,这回就要扎一扎闵小鬼了……”刘宝说:“『操』他妈,太欺负人了;我『操』他妈!”

刘宝在关键时刻毕竟要和大胡子精站在一起,他们的关系可见非同一般。可能是共同的利益,把他们紧紧捆在了一起。他们的态度非常有利于葡萄园——我心里感到一阵温暖,握住胡子的手说:“老兄,他们现在还高兴得太早,让我们看看谁笑到最后吧。”

大胡子精让这一句话给激励起来,笑了,说:“到最后,我还是这么笑。”

这个夜晚我想安静一下。当我一个人的时候,开始从头估计整个事件的后果。我明白,如果凌春利一伙阴谋得逞,那我们的发行部和酒厂不仅干不成,接下去杂志也会收摊。我们千辛万苦搞起来的这些酿酒设备如何发落?积压的资金如何偿还?还有我的这些朋友,他们将何去何从?最重要的是,我们长久计议的事业给毁掉了。也许我们真的不得不就此打住,重新掮起背囊……早晚这一天会来的,可我却不愿让它现在就来。我明白,我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退缩。

睡不着,翻动着写字台上那一堆散『乱』的资料:我在找那份秘籍,找到了关于那个百花齐放之城——思琳城的一沓子材料,那些被红笔勾画的『乱』七八糟的关于莱夷族的陈旧纸页……我伫立窗前,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远方。我在想莱夷人于黄河两岸和东部沿海与狄族和戎族的搏斗,想那场历史『性』的大迁徙——怎样闯过老铁山,穿越东北平原、内蒙古草原,到达外兴安岭——他们一次又一次的迁徙,就因为不能妥协,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家园。

从历史上看,最善于妥协的就是黄河中下游的土着了,他们面临着进攻、强大的不可抵御的残暴力量,总是乖巧得很。最后是同流合污,是充当了攻打莱夷人的先锋,是可耻的背叛……他们的结局又如何呢?他们的领地同样消匿在历史的烟尘之中,而不屈的莱夷族却在大江南北、黄河两岸,在老铁海峡留下了自己的血脉和声名——那种不屈的精神是永生不灭的。

今夜,淳于黎丽果决而清丽的脸庞在我眼前一次次闪动。

可爱的孩子,你知道吗?这个夜晚要『逼』我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什么决定?”“请回顾一下我们莱夷族,他们在『逼』迫中一次又一次后退,直退到海角——他们再也无路可退了……”

“于是……”

“于是就有了最后的一击。”

“那一次多惨啊……”

“那一次他们流了很多的血,那是他们在为生存而斗争。”

左边泛起的隐痛越来越重。我觉得这疼痛源自心的深处……

《驳夤夜书》

[论嫉恨]

应该公允点说,嫉恨是无所不在,并且是相当好的一种东西。没有嫉恨就没有世界,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会嫉恨。因嫉妒而滋生仇恨,非常之恨——非要置人于死地,这是常常见到的事情。其实就没人知道,嫉妒别人的人,他自己更是悄藏起加倍的痛苦,因为无处诉说、无处相告,连半句都不行。所以我这一生最同情最理解的,就是那些善于嫉妒的人,对他们一天天积累和滋生的恨意,他们发狠之下做出的各种反常的举动,都给予最大的怜悯。这是真的,这不是一句假话和大话,因为你们至今找不到我对嫉妒者所进行的有力的、稍稍像样的反击。为什么?就因为咱太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了,从心里可怜他。那种滋味不好受啊,那是虽死犹生的一种情感的煎熬。嫉恨者中最毒辣最麻利干脆的主儿,甚至会杀人。不过这个人在动手之前已经先一步将自己打发到了心狱,而且一生都在接受最不堪忍受的苦难,永生——也许直到下辈子都不能解脱。

嫉妒者在下手干那些为人所不齿的行径时,先会挖空心思制造一点借口——一般都是道德方面的——他会把对方说成是世界上最坏最坏的人,应该下地狱中的火狱。至于证据,那是根本不需要的。巨大的痛苦已经让其语无伦次,所以根本说不出一句像样的、经得住推敲的话了。他只是一遍遍强调着被嫉妒者的坏,坏到了不齿于人类。待他冷静下来,这才想起从头编排一点有说服力的例证,发现真是困难。于是他就不得不拾起自己一直标榜的最厌恶的伎俩——造谣。他会无所顾忌地编造一通,因为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不过这编造由于连他自己都没有一丝相信的勇气,所以重复几次也就算了,接下去要做的,也仍然是一遍遍强调对方的坏——无以复加的坏、最坏,按其坏的程度来说,可以杀一千次!至此,他平生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上帝没有让其变成一个握有生杀大权的人。他甚至在想象自己是那样的一个人了,想象那时候自己将会怎样充满想象力地处置对手:让其死得无比缓慢和痛苦。

那些天才天生是遭受嫉恨的好坯子。他们一再地承受这一切,就像一个交了好运的人常常一再地中奖一样。不过他们高兴不起来。我想起了俄国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一个人物说出的妙语——那当然是论嫉妒的。个中情形说得透彻,主要是准确,所以有了这段话,我们也就不需饶舌了:“天才需要同情,需要有人了解。可是你会看到,当你稍微取得一点点成就时,聚集在你周围的都是一些什么人。他们会把你说得一钱不值,并带着鄙夷的神情看待你通过艰辛劳动、忍饥挨饿、无数个不眠之夜取得的一切……你孤单单一个人,而他们人多;他们会像刺那样折磨你。”

有人想天真地拔掉这根“刺”。其实这既不能也不必要。这刺是激扬奔马的那种马刺,这是千万种你自己所不会了解的奇奇怪怪的福气中的一种。你成功地获得了一根,最坚挺的一根,这个世界可以说已经待你不薄了。你应该记起古人常常发出的一句喟叹:“夫复何求!”

大话说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不过嫉妒这种东西还真的不赖。它让人于午夜中独自喝茶的时候,泛起一种极大的满足感。因为说到底,那些被这种常有的、人人都不陌生的力量所毁掉的几率仍然不大。除非你是一个孱弱的人。而其所以被嫉妒,其中的一个主要原因还在于他应该是、也确实是一个强大而坚忍的人,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磨损。嫉妒者总是一度过分地相信自己的力量——特别是那张嘴巴的力量,以为它能说会道,而且具有极大的蛊『惑』『性』。他以为凭借这张嘴,是足够毁灭一个人的了。他对自己的嘴巴寄托了无限的希望。事实上他真的是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这个器官。没有那么容易,也没有那么简单。一个人被毁掉,主要还是因为他自己。这是事物的常态。嫉恨,说到底也是一种人生的常态。

我说过,嫉恨是一种不错的东西。它一般来说具有相当清凉的质地,类似于南方出产的那种优质清凉油,可以使人不打哈欠不瞌睡,而且一般的蚊虫小咬什么的也不再沾身。有气味,刺鼻,好客的团团围拢的小虫子也就躲开了你,它们开始厌恶你的气味。这时你自己也就落得个清静了。还有就是,嫉恨是极为消耗能量的,你从自由竞争这个角度理解问题,必然会产生出一种大快活。因为你凭一己之能招来了这么多额外的东西,也就极大地耗散了对方的创造力,他们是断然不会再有大的成功的。而同时对方的失败感也就愈加深刻,其反作用力也就愈加增大,循环往复以至于无穷,这个世界上的生长和衰败也就越来越明显了。

如上说到的嫉恨都是来自他人的,而惟独没有说到自己。这是不对的,这是自我感觉良好的一种表现。其实嫉妒人人都会,只是程度不同、发生的时间不同罢了。有人嫉妒起来更狠并且即刻化为恶毒的行为,而有人不会;还有人先是嫉妒,后来却被对方征服,于是又转化为推崇。而有的人是绝不会推崇他的嫉妒对象的,至死也不能。嫉妒说到底,也是极容易转化为一种自省力的,所以我们常常并不拒绝小小的、得体的嫉妒。这真的是一种好东西。一般来说,嫉妒容易发生在较近处,因为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太近了,总有些烦人嘛。

[批驳]

将嫉妒说成是一种好东西,说成人人皆有的一种『毛』病,我反对!它是世界上最丑恶的一种心理!还有,他所说的常人都有的那种“小小的嫉妒”,与他前面说的是同一种『性』质吗?这种『性』质上的混淆是故意的,是极其有害的。那种“小小的”是什么?是人们用以表达对一个人才能的最大钦佩!这是嫉妒吗?否!

**

该文作者究竟有什么好嫉妒的?这才是问题的实质。你是天下为公的伟人还是富可敌国的财主?或者具有他人不可企及的崇高德行?

如上三者你只要具备了其中一项,也就有了作这篇鸟文的资格了。如果没有,那么你的话也就说大了。

嫉妒,这可不是一般人可以唠叨的话题。有的人本来是让人同情的,却总觉得被人嫉妒。你说他这种感觉不是太过良好了吗?我们真的偶尔也会遇到一个可怜虫,他一直在说别人嫉妒他。

有一次我在立交桥下遇到一个捡破烂的人,他手里攥了一把小刀——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怕嫉妒他的人将其于半夜谋害。我一直不解。

不过后来还真的听说发生了一件奇特的案子:有一个捡纸箱的流浪汉被人杀了,而杀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在一旁转悠的几个同行。审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干,他们答:这家伙占住了周围几个最好的垃圾箱,结果每天到手的废纸箱是大家的十倍,太招人恨了!

原来“同行是冤家”这句话,是一点儿都不错的。

该文作者,我想,十有八九是捡了许多纸箱子的那种人。你要小心了,你把破箱子分给周围一点吧,破财免灾。

**

这个话题容细『吟』,人人都有一颗心。留得宽容慈悲在,普天之下常怜悯。刚闻东邻孤儿哭,又见送葬车辚辚。一生哪有几百岁,无病无灾到黄昏。好胜岂能增阳寿,知足方为不朽林。

**

嫉恨又怎么了?难道他们所谓的成功就是天经地义,又全都是合法得来的了?我就不信。再说了,一个人的成功,客观上就是侵占了别人妨害了别人,因为机会也就那么多!可见,你可以用各种方法成功,别人也可以随便嫉妒。如果人生在世连嫉妒的权利都没有了,人这一辈子不是太可怜了吗?一个苦苦奋斗一生而不能成功的人,连嫉妒别人的权利都没有了,这真是太残酷了!请允许嫉妒,请放心迎接嫉妒。

我们就是要在嫉妒中前进。这说到底是一种不知足不满足的状态。只有这样才能奋发直追。至于说因嫉妒而加害于他人,那就看嫉妒的程度如何了。你如果惹火了别人,别人对你狠一点,也该理解才是。你总是得到的太多,又没有散财的习惯,那就别怪他人对你狠了!旧社会打土豪分田地的历史刚过去不久,吃大户的传统你也不是不知道,怎么就不能举一反三好好想想呢?难道你就至死不悟?

嫉妒,这是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的。你要活着,你要成功,那么我就要不客气地告诉你一句:你就等着人们往死里嫉妒你吧!这没什么好说的,你等着就行了!你逃不掉了!嗯!你逃不掉!嗯嗯!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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