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窗》
一
像一场风暴般转瞬即逝,留下了一地残枝败叶。四周死一样沉寂。几天来最可怜的是武早,他在屋里一会儿沉『吟』,一会儿喃喃自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过来砰砰砸门。我不忍心把他关在门外,一次次把门打开——如果是深夜,他手里会攥紧一瓶没有开启的好酒,闷闷地走进来,从那件满是油腻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两个酒杯。
夜饮曾经给我留下了多么美好的印象。可现在却令我有些害怕。他端杯的手哆嗦着,粗粗的手指好像有点变形,颜『色』发紫。我不能让他再喝下去,可内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督促我,让我一次又一次举起酒杯。他哗哗地把两个杯子斟满,而过去只是斟上半杯。这种习惯的改变不知意味着什么。我端起杯来,轻轻地呷一口……
他喝了两杯,开始了低低相诉:“我看见他们了……”
我想打断他的话,可是他喷吐火焰的双眼直盯着我的脸,呼吸急促,嘴角开始抽动。我只有听下去。
“还是没瞒过他们的眼。就在暗中,给盯紧了。我知道有这一天。酒得了破败病,那不过是个借口……没有办法,我的好兄弟,我今夜要告诉你的是,我们大概又要分手了……”
我心里一阵难过,忍不住拍打着安慰他:“无论什么时候,这个园子都是你的家,这里的人都是你最好的朋友!”
武早眼中的火焰熄灭了,他低下头咕哝:“可是,可是他们不会饶过我的,所有的酒都得了破败病,不能喝了……”
“那不是因为你的缘故啊。”
“不,我是酿酒师。”
武早的眼里慢慢渗出了泪水。他用力地按着拍着我的肩膀,把我都弄疼了。他的眼神有些迟疑,咕哝着:
“我知道那背后是怎么一回事,谁也不会饶恕我的……那一天我在园边林子里看见了他们。时候到了,又一轮审查开始了。谁也不会饶恕我的。我还得从头讲,从头再讲一遍——把那天晚上的一切、所有的经过都讲出来。是的,我在洛斯那儿吃了饭,然后不过是一般的闲谈。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我敢发誓,我做的每一件事都经得起推敲和追查。我不是叛国者,也没有堕落……我没有去找她们,也没找任何人……我从红灯下面走过,窗帘后面有人影晃动。那些人趴在纱窗后面。想不到一个洛斯、一个红灯,让我没完没了地接受拷问,他们『逼』我——从哪里来、经过哪里、再到哪里去?我发誓说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因为我是一个男人,还有,我的忠诚……你再想想!他们吆喝。我再想想……我想起来了——那天拐过一个街角,在一个很大的木雕旁边,大约离它一百多米远的地方,有一个理发馆……理发师是一个土耳其女人,穿着很短的裙子。她给我理发,两手在我头上活动着,一边说话。手指上是白白的泡沫。一朵白沫掉在我的衣领里,我叫了一声。她给我用一个东西吸走了……‘洛斯是个什么人?你知道他的底细吗?’他们越来越严厉。我说‘知道’,他们就拍桌子。那年春天洛斯像鬼一样缠住了我。洛斯有俄国人的血统,不过还是一个典型的西欧人,蓝『色』的眼睛,头发焦黄。他真的是一位老实本分的同行——不,我再也不这样说了——你们总该饶恕我了——你们能饶恕我吗?我等一句回答,我等着……可是我知道,谁也不会饶恕我。”
我字字清晰地告诉他:“你本来就没有任何罪过,你是一个好人,是整个葡萄酒城贡献最大的人……”我恨不得立刻驱除他心中的梦魇。
“……洛斯也这样讲。他说真该在那儿给我立一个雕像。是洛斯这样讲的,你看又是他……我日日夜夜想她,想我的象兰!我们一起这么多年。我们就像一个人,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那些阴险的家伙收走了我所有的东西,我眼看就被折磨死,因为他们嫉恨我,要毁掉我,夺走我心爱的东西,我的命根子。我为这个准备好了一切,等待决斗那一天……你到时候为我辩护吧。我心里积下的冤恨像海水那么多,它们如果酿造出来,就是世界上最苦的酒……我知道,谁也不会饶恕我。”
他把酒端起来,一饮而尽,接着把两只空杯一块儿收起,揣到了大衣口袋里。
二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他揣着酒杯,摆动着一根手指,晃晃『荡』『荡』地走出去。我知道不能忘却的噩梦还在缠着他……记得象兰说过,那还是她和他相识之前,他从欧洲回来不久就被关起来了。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武早就在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屋里,受尽了折磨。他要写没完没了的供词。从小屋出来后,一米八五的大汉体重只剩下了一百一十多斤。也就在他出来半年左右,他在一片罂粟地里遇到了她。那一次象兰是为自己辩解,她说:“他到林泉精神病院可不是因为我,那是在小黑屋中落下的病根……”还说:“他的肋骨、后背那儿都有旧伤,问他怎么回事,他咬着牙不说……”
这样的夜晚我一遍遍想着她的话。我想起以前留意过的武早,真的发现他身上有暗紫『色』的疤痕……但我却没有因此而完全相信她的话,不会相信她是无辜的。
这个晚上武早走出来,没有待在外间屋里。我只好随他往前,一直走到葡萄园深处。冰凉的秋夜,他倚着一个石桩站了许久,一直望着远处,我离他如此之近,他却没有发现。后来他又从衣兜里『摸』出酒杯,添上酒,咕哝了一句什么,举了举杯子,一饮而尽。当他再次将杯子斟满时,我不得不上前去劝止。因为我突然出现,也因为恼怒,他伸出了拳头。我喊了一声,他把拳头迅疾地收在了胸口。
“……我知道,谁也不会饶恕我。”他双手攀住了我的肩头,『乱』蓬蓬的头颅一下抵在我的胸前……我费力地把他搀到屋里。
从武早那儿出来,我发现拐子四哥就站在门口。我们俩一声不吭地回到了房间。四哥掏出了烟锅吸着,吸光了一锅又续上。满屋都是辛辣的烟味。“到底怎么办?就这样耗着?干等?”他像自言自语。
此刻我多么需要这位善良的兄长,可是连他也陷入了无奈的焦灼。这在他来说是很少见的情形。这是一个特别坚忍的人,一个能够在绝望之地大声号唱的人。我好像一直跟着他走啊走啊,从少年走到了中年,从芦青河堤上走下来,一直走到这片葡萄园里来了——如今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我惟一的希望就是跟上他继续往前。我的兄长啊,但愿你不要发出令人沮丧的叹息,它今夜使我难以忍受……
可他的叹息还是这样沉重:“人世间没有太便宜的日月啊,我这会儿算是知道了。日月都留给了不怕煎熬的人,差不多它对人人都是一样哩!原来我们打算太太平平过上几年,把这片园子侍弄起来,我和万蕙老了也有个依靠,有个去处。人这一辈子老要赶长路,还要忍住脚板上扎刺、要咬着牙把它拔下来——我还是一个记仇的人……”
我看着他。
“该做的事情多着哩,也许这辈子都做不完……”
我按着老人的肩膀:“四哥,你太累了,你该好好歇息,你为园子『操』劳得太多了,还有万蕙嫂子,我这辈子也报答不完。剩下的那些事情就让我们几个年轻人来了结吧,你尽管放心……”
他低头吸烟,自言自语:“我又怎么能放心呢……”
我无法入睡,就看起了大胡子精携来的一些资料。这是一个粗中有细的乡镇头目的诡计,是他许久以来为上司准备下的一包毒刺。我把它们摊开来,把灯移得更近。我想好好琢磨一下,想看看它们究竟是一些什么货『色』。可是这个夜晚我的心老要飞走。接下去该做点什么?也许只有重新返回那座城市?我和吕擎阳子曾反复筹划,考虑是否介入眼前这场复杂的、最终难免沾上污浊的两方角斗。结果我们最终发现这已经没有选择。我们决定帮助大胡子精,将他提供的这一沓子东西加以条理化,以便使它变得锐利而又有效。切不可满足于一般的道德诉求,我们明白,重要的还是事实和案例,是查有实据。这尤其需要忍耐和沉着,因为眼前的一切并不能凭一时的冲动和愤慨而得到稍许化解。实际上我们已经走投无路,我们的葡萄园,我们的杂志,都处在了这样的隘口……为了保住酒厂和杂志,我们不得不义无反顾,这里已经没有退路。我、吕擎和阳子三个人将孤注一掷——这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是必需的,我们面对的是真正丑陋愚昧和野蛮的地方宗派恶斗……
第二天,一辆豪华轿车在葡萄园门口一个劲地按喇叭。吕擎出去看了看,说真是想不到,李大睿带着小煤来了!
由阳子引路,轿车直接开到茅屋前的空地上。斑虎一个劲地号叫。大黑胖子从车上下来,脸『色』苍白的小煤紧随其后。小煤一声不吭,神『色』仍像往常那么含蓄,手里抱着一只猫。李大睿放松得很,一下车就哈哈大笑,说秋天没事了,来东部平原、来这个小城旅游一下——“顺便也看看我们的老伙计。”
我在心里嘀咕:是的,你来得正好,你早该来料理一下这边的事情了。我让肖明子去摘来一些葡萄,招呼着,心里却被一股愤懑塞得满满的,脸上的微笑很不自然。面前的这个家伙,这个据说每到了深夜时分就变得神魔鬼道的人——你那会儿仅仅是从事一种智力游戏,还是藏起了一份忧心和悲怆?如果是后者,那么你又将以何种身份置身于眼前的事件?你的勇气你的睿智又在哪里?我早就想和他讨论一下那本打印小册子了,而今天显然没有这份心情。刚刚把他们让进屋里一会儿,我就直截了当问:在这里过夜还是在城里?李大睿从小煤手里接过那只猫,抚『摸』着说:“它叫‘小耍’,瞧是位小姐……本来啊,在你这儿住上一段,一块儿玩玩倒是不错,可惜条件太差呀……”
可惜他在这里停留不了多久,我也难以挽留。我将话题扯到了那本打印稿上,说:“正拜读你的杰作呢!”他听了一愣,慢慢才晓悟过来,摇摇头:“哪里啊,那个手抄本在大学和文化界传看,我老舅——就是牟澜得到一本,火冒三丈。我拿去研究了几天,找到老舅力保。我说这才是个好东西!你就交给我吧!其实我暗里喜欢着呢,恨不能蹿上几段过过瘾,一边动手,一边让黄先生找大学和文化界的高手尽情批驳……”我琢磨着他的话,说:“那就包括了你的高论啊!”李大睿一遍遍将腮部贴到“小耍”的头上,哼哼着:
“我嘛,不过是‘小小不言’地『插』几笔,有趣罢了。我喜欢夜猫子……咱不谈这个了好吧……”
是的,我们今天需要议定的是更重要的大事!于是我把他叫到了另一个房间——只我们两人时,我马上开门见山,一开头就问起了黄『色』书刊的事。我想尽快让这个气定神闲的人明白,我们面临了怎样的险境,目前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形势有多么严峻。想不到李大睿听了这一切,哈哈一笑,说黄『色』嘛,那些东西从来就没有个严格的限定;再说那算什么,他们说我们黄,我还说他们更黄呢!说到这儿他嘬起嘴巴,捋捋头发:“不过,严格讲真正的黄『色』书刊,我们公司是从来不经营的……”
这句模棱两可的话根本搪塞不过去——我要问的是:就说是真正的黄『色』书刊吧,小城发行部到底有没有像对方指控的那样,成为整个半岛地区的集散窝点——一个制黄贩黄的总指挥部?要知道这个罪名可是大得不得了啊!
李大睿终于板起了面孔,一个劲儿地摆手:“没有没有,开玩笑了,放心就是,我的律师可以把他们摆平……”
“这事儿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要知道,这里面不光有文化界的人,还有姓闵的市长,是这个权势人物在『插』手!”
李大睿皱着眉头在听,好像刚刚听明白了,把右手的小拇指竖了竖:“姓闵的,噢,他呀,小菜一碟吧。他敢碰我的地盘,我就让他哭给你看。”
口气可真大。我不太相信,但无论如何还是有点暗自高兴,说:“你这话说得有点玄吧?关键是发行部要真的没有问题才行。一直是你的人在管,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压根儿不想理睬。看看再说吧,他如果老在屁股上挠痒,挠得轻了是一回事,挠得烦了给他一脚就是。要知道我可保不准这一脚会有多重。”
他说这话时并不笑,只伸出拇指和食指去捏葡萄,还起身招呼小煤,让她过来吃葡萄。他抚『摸』“小耍”,再不提发行部的事。小煤吃得很小心,一粒一粒很挑剔的样子。她的小牙又白又尖,细长的小舌头薄薄的,很像一旁的“小耍”。
接下的一段时间我让吕擎、阳子和他一块儿谈。我暗中留意吕擎和李大睿,想发现他们之间的某种默契,那种惺惺相惜。看不出。吕擎闭口不提打印本的事,对方也不提。
李大睿此次东部之行,在葡萄园里停留的这段时间里,真的像是不折不扣的旅游,竟然没有一点危机感,嘻嘻哈哈,玩心很重。他与我们几个人的心情反差之大,让我们深感惊讶并大『惑』不解。问题是如果发行部出了事,那么他肯定将是一个肇事者,整个公司必受牵连。可是他既无歉疚,也无忧虑,轻轻松松地来了,又说说笑笑地走了,与小煤交替抱着那只叫“小耍”的猫。
他留给我们的是一个不小的谜团。
我们不知道这究竟是一个亿万富翁的洒脱、笃定,还是他的骄横自大和没有心肝。反正他来这一趟丝毫都没有使我们安定和放松,反倒留下了更多的焦虑。
三
李大睿刚走了两天,就从小城来了几个穿制服的人。领头的掏出证件在我面前晃了一下,咳了两声说:
“唔,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去哪里?什么事?”我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我在心里小声嘀咕一句,那是武早的话:“我知道,谁也不会饶恕我……”
“因为嘛,发行部啦,黄『色』书刊啦!”
“发行部有市里文化单位管理,我们不是它的法人代表。”
一个满脸粉刺的家伙哼哼着:“是啦,你不是法人代表,你根本就不守法嘛。”
我盯着他们,心里想这个突兀的事件该怎样应付。这对我真的是头一回。
“你虽然不是法人代表,可我们还是要找你,因为你是‘黄源’。”
“这不可能!你们仔细看看这里好了,你们看看吧……”
“不要激动嘛老朋友。”粉刺脸嘴角上挂了一朵笑,按了按我的肩膀。他很沉着很得意,尽力想有点幽默感。他的这副模样倒启发了我,让我想到这是他们事先设计好的一个圈套。我倒想看一看这个圈套是怎样结成的,这会儿有了一点好奇心。
我不再磨蹭,最后同意跟他们走一趟,离开时嘱咐吕擎和阳子:料理好园子的事情,照顾好武早,我去去就来……
吕擎叮嘱一句:“你要尽快回来。”
“也不一定,如果事情麻烦,可能要在城里耽搁一会儿。”我的声音低低的,只对吕擎一个人说。
粉刺脸对他们几个说:“放心吧,你们这位老伙计去去就来的,不然的话谁给他管饭?”
我跟他们走了。
我们去的地方不是别处,而是宽脸的办公室。他正笑嘻嘻地坐在那儿,迎着我嚷:“大园长来了?”
我指着宽脸对粉刺脸说:“‘法人代表’在这儿,这就好办了。”
“什么‘法人代表’?”宽脸立刻恼了。
几个穿制服的人对我的话无动于衷,只摆摆手说:“走吧,先看一下现场。”
我心里有点纳闷,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到了发行部,我马上看到了李大睿派来的那个挂名经理,这个瘦得像麻秆似的家伙令人一打眼就不快。他这会儿正满脸紧张,嘴唇颤抖,一下下向来人躬腰。我的第一个印象就是:他在这之前已经给人整惨了!宽脸伸手一指经理说:“让他自己讲吧。”穿制服的扫了经理一眼,这目光可真够厉害,经理身上立刻一阵痉挛。我想他大概真的是吃足了苦头。经理哆嗦了一会儿,背书一样说:
“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长期以来,我们经营黄『色』书刊……”
“经营过多少种?”粉刺脸大声喝问。
“前后四五种、七八种吧。”
“它们在哪里?还有多少存货?”
“还有……”他迟迟疑疑,然后走到了一个地方,用脚碰了碰纸箱。
一溜溜大纸箱里果然全是黄『色』书刊,其中就包括我在城里见过的那些不堪入目的东西。
“问题多么严重。”宽脸说。
我问宽脸:“你是直接领导这个发行部的,你看怎么办?是不是该负起应有的责任?”
宽脸使劲扭着、嚅动着嘴巴,像在咀嚼一块很硬的牛筋,转脸看着穿制服的人。
粉刺脸说:“黄源其实早弄清了,它就来自你们那个地方。”
我问:“哪个地方?”
他尖厉地盯着我:“说过了嘛,你们那个地方。你们搞了一个很严密的发行网——这些书,看看,你得承认不是我们这儿印刷的吧?”
我这一刻怒不可遏,但还是尽力镇定自己:“它来自哪里我们不管,我只知道它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与我们葡萄园里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是吗?”粉刺脸不笑了,声音突然严厉起来。
“是的!”
“那么我来问你:你们跟李大睿的公司是什么关系?”
“我们仅仅是认识而已,具体的合作者是这儿的文化界。”
宽脸指着我的鼻子对他喊:“这小子完全是撒谎啊。什么认识而已,就是他引狼入室,把坏人介绍过来,搞了这么个发行部——我们怎么知道他们城里人暗地怎样串通,皮里包着什么瓤啊!今天上级如果不是查得紧,我还要吃大亏哩,还要倒大霉哩!这事儿要从头来,一定不能算完……”
我问那个经理:“你这些图书是从城里运来的吗?”
他慌忙点头。我心里这时多少有点明白了:那个李大睿偷偷『摸』『摸』在这儿发行黄『色』书籍,真的将此地当成了一个重要的集散地!一个亿万富翁居然还要如此财『迷』心窍,不择手段,真有点不可思议!这实在是毁人毁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这个家伙早该彻底完蛋才好。当然真正的圈套还是宽脸他们结成的——我就不信那个宽脸以前不知道这里在搞黄『色』书刊!这个发行部从一开始就与我们脱离了关系,直属他们文化界,他们怎么会不知道黄『色』书刊的事?但就是迟迟不愿动作,可着劲儿让它蔓延、让它做大,直到有一天时机到了,给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我们每天都疲于奔命,忙园子和杂志,为各种各样的问题『操』心,焦头烂额,他们却在处心积虑地算计我们,要把我们推入深渊。
粉刺脸说:“宁先生,对不起,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我心里明白,问题无论如何还是牵涉不到我们葡萄园,主要责任除了李大睿和这个发行部的经理之外,再就是宽脸一伙。我将毫不退让,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四
我被领到了一个窄窄的屋子里。这个屋子很小,窗户也很小,上面还镶着几根铁条。“铁窗”两个字在我脑际一闪……穿制服的人把我领到了一个小白木桌旁边。我这么快就处在了被审问的位置上,连自己都觉得新奇和费解,也过于突兀。
粉刺脸朝一旁打了个响指,接着从旁边走来一个拿塑料夹的人。他好像脚趾有『毛』病,走得很慢,坐到桌前,让我坐在离桌子五六米远的一张椅子上。这一段距离颇具污辱意味。我没有坐下,两手抄在衣兜里站着,只说:“有话请你快点谈吧。”“唔,没那么快,你坐下。”“我还有事,今天要赶回园子里去,有话就快些说吧。”“你坐下。”
我从他的口气中听出了一丝命令的意味。我抬头瞥了一眼,发现他刮得铁青的脸上渗出了一层小小的汗粒。他只翻看那个夹子,咕哝:
“对不起了,事情搞清楚之前你是不能回去的。”
“会清楚的,因为这都是你们自己搞出来的,你们心里应该一清二楚。”
粉刺脸早不耐烦了,在一旁猛地一拍桌子:“胡鸡巴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盯着他:“你们心里明白在干什么。”
他的手颤抖着,一直伸着手指,走到我跟前。我知道他想猛地在我脸上捅一下。但他只是气得哆嗦了一会儿,又把手揣到了衣兜里。他吸烟,又把烟『揉』掉:“好,好……这是你的话,我将如实向上汇报。你可要明白触犯了刑法哪一条……”
“哪一条?”
“关于制黄……”
“很好,如果我真的触犯了,会承担一切后果,可是你也该明白自己触犯了什么。”
这个家伙冷笑起来。他终于又恢复了一点幽默感,对旁边那个拿塑料夹的人说:“你把他的话、他的态度,全都记上。”接上又转脸问我:“年龄?”
我没有回答。
“年龄?”他提高了声音。
我在想有一天我和小宁在公园里看狗熊的一个场景:小宁手里拿着一块糖果对狗熊喊:“打敬礼,打敬礼,给你糖果。”狗熊就笨拙地打了个敬礼,小宁手一松,糖果落向熊池,那个狗熊笨拙又可爱地张开大嘴,咣当一声接住了。它咯嘣咯嘣咬着糖果,很满足的样子。小宁喊着:“再打敬礼。”手里仍然高悬着那个糖果。多么可爱的狗熊啊。狗熊是一种受保护的动物,因为它比很多人来得幽默。
“哼,这家伙还笑。籍贯、『性』别?”
“『性』别”两个字让我觉得尤其可爱。我说:“你们这两个女人……”
他俩愣着对视一眼。手持夹本的人瞪着我:“你连男女都分不清吗?”
“你们分得清吗?你们刚才还在问我‘『性』别’!”
拿塑料夹的人瞥瞥粉刺脸,这可能是他们的头儿。粉刺脸手里玩起一个打火机,对他说:“不要和他对嘴……你自己在那些栏里填上就是。”
这天晚上我被关在了小屋中。屋里什么都没有,我拍门,外边的人不止一次开门呵斥。我需要被子和床。他把门咣一声关上。我踢门。后来他们终于烦了,扔进一床破烂的被子、一块毡垫。
第二天照例来了几个人,问来问去,总是纠缠那几句话,没有任何新鲜货『色』。显而易见他们不过是想磨损我、伤害我的自尊。我提出要见他们的闵市长,他们当中的一个立刻反问:“你想不想见『毛』『主席』?”
四周的人被他的话给逗笑了。可是刚刚笑过就有几个满脸横肉的家伙走进来,每人手里都提着一根高压电棒——他们的到来使刚才向我问话的人严厉了几倍——他们仍然在问所谓的“黄源”。我请他们去找宽脸和李大睿:我们葡萄园与这个发行部没有任何关系,这是当地文化界和那个公司的合作……问话的那个家伙立刻说:“万事开头难嘛,你不给他们引见,他们会认识姓李的?既然这是你串通的,出了事,你现在就兜起来吧。”
“那么宽脸呢?”
“宽脸?也饶不了宽脸。”
我明白这是虚晃一枪,他们根本不会难为宽脸,因为他们是一伙的,要一块儿结这个圈套——参与此事的还会有凌春利,有道貌岸然的闵小鬼。这时候对方“嗯”一声,加重语气:
“抓紧时间吧——与本案无关的话不要再谈了。”
那我就不再吱声,因为我与本案实在无关……几个人恨得咬牙,但一时想不出别的办法。粉刺脸不停地瞥着高压电棒,好像在琢磨是否试一下这种器械……
中午和晚上都有人递给我一碗馊饭。这对我不算什么。“我知道,谁也不会饶恕我。”
夜晚我睡得出奇地香甜,竟然没有失眠。大概是鼾声让那个看守嫉妒了吧,他开始用力地踢门。有一次他火气更大了,开了门瞪着我。我说:“你敢进来吗?那你进来吧。”他大概害怕了,看看身后的夜『色』,咕哝了一句,把门关上。
第二天门仍然关着。我知道他们就是想折磨我、羞辱我。他们惟独没有想到的是,从那个园子走到这间黑乎乎的小屋,我已经十分疲惫了——几乎积累了十余年或更长时间的困顿,这会儿突然一齐泛上来。而这里又是一个多么奇妙的休息之地,许久了,没有过这样的清寂。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倒真的放松起来。这间屋子对于我来说还有个小小的悬念,要弄清它到底是怎么回事还需要等待;就在这等待中,先让我好好睡一觉吧,让我把常年的奔波和『操』劳,无数的纠缠和困苦都暂时抛到脑后吧。我困了,从城里到园子,失眠时不时地光顾我。而今,就像打开了一个睡眠开关似的,我真的在这间小黑屋子中大睡起来,一直睡了三天。
从第四天深夜起,我开始偶尔醒来。这时我会想到武早……我突然记起——就是那个林泉的白天和夜晚,我的朋友被捆在那儿的时候,一定就是这种浸入骨髓的悲凉与绝望!还有那种巨大的羞辱感,一切全掺和在了一块儿……
大约一个星期过去了,再没有一个人进来。他们仿佛把屋子里的人彻底遗忘了。于是我体验到了极其特别的寂寞和孤单。我想起了拐子四哥、大老婆万蕙、鼓额、罗玲、肖潇,还想到了吕擎和阳子、肖明子,特别是梅子和小宁……这的确是一种铁窗生活,让我猝不及防的是,这些年我在寻到了一个葡萄园的同时,还寻到了眼下的这个铁窗。
那个看守与我同处了几天,或许多少有了一点点“情分”,竟然不再呵斥。他也深感寂寞,有时就伏在那儿,叼着烟,一只脚在墙上磕碰着。我好像被什么东西引诱了,后来才明白是那种烟味儿。有一次我走过去,还没等我开口,他就不假思索地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烟,隔着铁窗给我点上。我美美地吸了一口。“真不错。”我说。
“你们这些念书人就喜欢吸烟儿,是吧?”
“是啊,不过我现在没书可念了。”
“哎,你们那里来了一个拐腿的人,捎了些食物和书什么的,让我给你——要不我早就给了你,上边不让。”
我心里强烈一动,说:“那些好吃的东西你可以吃掉,那些书啊资料啊你得给我,如果上边不让,你就别告诉他们——以后问起来就说扔了。”
他琢磨着,说:“那我看看怎么办。”
第二天,我喜出望外地得到了那些东西。这些资料原来是堆在泥巴写字台上的,拐子四哥可能见我平时常常翻看,这会儿就一家伙包起来,连同吃的东西一起提上看我来了。它们都是关于那个莱夷族和思琳城的文字,特别是那本秘籍的复制件;当然,还有那本打印小册子。此刻我那么感激这位兄长。
行了,有了这一沓纸片和书,我可以在这里待得更长。
《解读与诅咒》
一
我发现人在铁窗之内,有时会呈现出极为特殊的专注和敏慧——这时连最晦涩的文字也能看得津津有味。这让我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真正经历过这样一个清寂的、孤独无援的时刻。
我现在很容易就能沉浸到那个久远的年代、那个早已化入『迷』茫的故事之中。也许是血缘的力量吧,我一有机会就会执拗地追溯。对我来说,今生以来除了曾经热『迷』的地质学、无边的山峦和原野,再就是关于莱夷古国的探究……这在梅子看来是不可思议的,我竟可以一连几个小时沉浸其间而不知倦怠。如今,这些陈旧的、大大小小的纸片在手里翻动得何等熟练。特别是那本使人长久沉默的秘籍,在这间昏暗的小屋中成为最大的慰藉。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些不可破译的密码长期以来是怎样吸引了我、缠绕了我。我担心永远也不能走入历史的帷幕背后——那里,正有一些又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们或者穿过遥遥时空与我对话,或者是一直缄口不言。
我手里的很多纸片是直接抄印下来的青铜器铭文,再加上这本秘籍,在以前的多次研读中,很多字都注上了古音。这其中相当一部分我根本无法搞得明白,而且已经滋生出某种绝望感。也正因为如此,我几次准备求助于梁先生,渴望得到他的指点——可就像跟自己较劲和赌气一样,我总是在最后的关头压抑了这个念头。我想看看自己能否忍受这种青灯黄卷的煎熬,能否独自走穿这个漫无尽头的隧道。我知道,关于莱夷族的那些奥秘或许需要耗上一生,这丝毫不必存有什么侥幸心理,除了忍受和煎磨,没有任何捷径可寻……从白天到夜晚,我一直看下来,直看得头昏脑涨两眼发花。古代氏族的故事因为笼罩了时间的尘烟而变得倍加晦涩,而莱夷族又格外纠缠。出于对梅子的关心和好奇,在十分疲累的时候,我总要翻动一会儿有关鱼族的资料——我曾经认定梅子属于鱼族。
就像莱夷族一样,鱼族变化的踪迹已经非常模糊了,从象形文字演变的过程中,很难找到它的线索,于是在文字记载的历史中已被磨灭,可以说无迹可寻。这一氏族在远古时代的纷纭演化,几乎难以得到一种更为确实可信的考证了。那些稀奇古怪的古文字,这会儿看上去质朴而又纯洁,它们个个都像憨态可掬的娃娃,笑嘻嘻地向你走来;可是他们的笑容后面究竟掩藏了什么,你却不得而知。鱼族是一个历史淹远的极为古老的氏族,经过氏族兼并、一次次战争,还有长期的同化,使他们在传说和古史中残存的姿影更为辽远模糊。要说明它们变化的真情恐怕还要等待,等待土地的声音——那是一种无声之声。在这个孤独的时刻,我甚至觉得梅子也像她所从属的鱼族一样,多少变得有些晦涩了。
我的目光再次转到莱夷族上,这会儿发现那个争论不休的“纪”与“杞”的微妙区别;精美绝伦的、极其独特的“?器”,可以看成纪人之器,而?器的“?”和孤竹纪人的“纪”应该是一个字。那些孤竹和纪的后代从贝加尔湖畔跋涉到海角时,念念不忘的还是携带一个表明他们渊源和历史的“?器”。我最难忘与一位搞古航海史的朋友一块儿到东莱故城去的情景:那一次我们亲眼见到了高大的夯土城墙——你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想象闪亮的甲胄,嗖嗖鸣叫的弓箭,奔跑的骏马,还有那些养蚕植桑的男女——他们身上叮当作响的衣饰……我渐渐确认:杞人忧天的“杞”与孤竹纪族的“纪”完全是两回事;不久,我又读到了一位作古的史学家的考证,他也坚持说,它们不是一个字。
奇怪的是,在这个令人沮丧的、极为艰难的时刻里,在铁窗之内暗淡的光线下,那些铭文拓片、那本秘籍,突然在我眼前变得簇新、变得那么容易接近。它们就像是由我亲手刻在青铜器上似的……我不停地抚『摸』它们,感受它们的质地。
这样一个环境或许什么都有了:八平米的小房间,一个小桌子,一块可以躺卧的毡垫,再加上一面四方小窗,还有那个伏在窗上的忠诚而无聊的白痴……这就构成了一幅如诗如画的童话般的图景,这真是一个中年人花钱也买不来的稀罕之所。一个人住进了真正的铁窗,可见有多么幸运。
我将在一段特别的时光里解读。它是我一生中所能遇到的最艰难曲折的诗章。我喝了一口水,鼻孔捕捉到了什么,抬起头,原来那个看守正在美滋滋地吸烟。这种特殊的香味再次引诱了我。他从我的眼神里明白了什么,于是从铁棂里递来一枝。我吸烟时他告诉:你的那些人在外边闹了,其实越闹越不成,上边不会放他们进来——你快给他们写个条子吧,让他们安静些……我听了他的话马上伏到窗上,可是外面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我看不见人。我呼喊起来,想让朋友们听到我的声音。看守立刻用手势威吓我。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我终于听到了有人在大声争吵,接着看到了他们——吕擎、阳子、拐子四哥,但他们很快又被几个人挡住。后来他们只被允许一个一个轮流着过来,在小窗口与我说话……仅仅是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却有一种长久分离的感觉。我让他们不要担心:且忍受和等待,因为这是一种预设的圈套,他们大概不会那么简单地收场;当然也很难得逞。在说这些的时候,武早的那句话又出现在心头:“我知道,谁也不会饶恕我……”我只让他们早些赶回葡萄园,因为我更放心不下的还是那里,是武早——他们说他这会儿正躺在自己的屋里,眼前摆了一溜酒瓶,人出奇地安静。我松了一口气。
吕擎离开了。我发现愤怒竟使他浑身微颤,紫着脸一声不吭。这让我担心他会做出什么……我在这儿常常想到的就是:我们面临的是这样的事实,即我们真的没有被饶恕过,从来没有;可是我们也不会饶恕另一些人,永远不会。我一次次想到了吕擎的四合院,想到了那个捆绑了他父亲的老槐树。我当然更多地想到了自己的母亲、父亲,想到他们的一生艰辛,他们最后的不幸和死亡……是的,我们不会饶恕,尽管我们许多时候无力惩罚。
接下去的两天里,我一直在翻看那本关于莱夷族的秘籍。没有人来管束我。这种单调而清寂的生活,这种将人引入深邃和冥思的时刻,倒是让人求之不得。第三天上,我的寂寞结束了,因为一大早我就听见一个人在外边走廊上吆吆喝喝——我一下就听出那是沙了嗓子的武早。他挣脱着什么,闯到了铁窗前大声吆喝。我一下跳起来,正看到他伸过铁棂的大手。他一声连一声地喊。我握住他的手,拍打他。我想使他安静下来,可就是不能。他跳着,后来不知从哪儿『摸』到了一块砖头,砰砰地砸起了铁门。看守过来奋力阻止,他就回身向那家伙砸过去……接下去发生了什么我无法看清,只听到有人发出了杀猪般的号叫,一些人跑过来,大约是一帮穿制服的人——高压电棒又一次伸出来,因为我听到了武早的一声尖叫,还有他跌倒的声音……
我不知自己喊了什么,双拳在铁棂上捶了一下,马上流出了血——那些丧尽天良的家伙压根儿不知道武早的病,那种高压电棒会让他死去的!我在喊,不知自己在喊些什么……没有声音,突然安静了。我想象中的武早已经昏厥,有人把他抬走了。
我坐在水泥地板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真希望有什么把这一切『揉』碎——只有神灵才有这个力量。我的好兄弟,我的头发卷曲、两眼冒火的好兄弟,你究竟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为你难过,为你牵挂和绝望……
有人在外边狞笑,这些笑声倒让我渐渐安定下来。我在想怎样才能尽快出去,不然的话只会耽搁更重要的事情——只有这时候我才明白了以前那些身陷囹圄的人,为什么要绝食抗争——当他们手无寸铁时,不仅是极度的绝望和希望使他们选择了自戕的方式,更因为这成为惟一的武器。我还想到了枪不离手的拐子四哥……人在一种特定的境遇之下,并不寻求庸常的人生逻辑。此刻我需要把尖厉的呼号压在心底,警惕神经被愤怒和仇恨撕裂。是的,男人的鲜血在月圆之夜会加速旋动、冲撞,渴望喷『射』而出……许多时候他们只想倾其所有,把它直接地掷出去、夯出去,尽管它的打击之力是如此的微薄——而且是一次『性』的。
我理解,一个男人真的会渴望那样的一个机会,渴求那样的一个时刻。
上帝赐予了谁?又在何方、何时、何地?
如果真的存在那种神秘的机缘,就必定会有一次赐予,那将是一场无从言说的淋漓……我的忧郁的天真无邪的兄长,我真想让你亲眼看一看、亲耳听一听,那样的一种颜『色』和一种心声。你用生命的酿造祛除了全部的怯懦和犹豫,却要以卵击石般地牺牲。现在你且安静下来,只需一口接一口地畅饮你的味美思,以“保护勇敢的精神”——你会在那个生死攸关的决定『性』的时刻,挥舞你的酒瓶帮我一把。
就这样,男人用青春,用生命搅起了一场风暴。很久很久之后,当儿子问起父亲哪儿去了,母亲没有悲泣,只告诉儿子:他杀了别人,别人又把他杀了。儿子如果是一个穷追不舍的人,就会继续问下去。那就复杂了。那将是一个漫长无际的故事,牵涉到无数的人和事,等于叙说一部百年史。女人面对全部的复杂,一时难以回答。为什么又为什么?一个人是怎样舍弃这一切的?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女人面对儿子的质询,会一时无言……
想到自己的孩子,心中一阵温柔。回忆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有着浅浅肉窝的小手掌——它常常在深夜里抚『摸』我的脸、胡茬,让我感到痒痒的。这是一个人所能享受到的最大幸福。一个人没让这样的小巴掌抚『摸』过,就不会懂得深爱与怜悯,不会知道生命的不可抵挡的魅力。我需要的原来并不多,仅是这只抚『摸』过来的小手掌而已。一个人只要看着这细腻娇嫩、简直像一件艺术品的小手掌,就不再忍心。人不该有过多的奢望了,这就是一切啊,这就是对一切辛劳和不安的补偿啊。看吧,这小小的手掌中就凝结了一切善良的期待、全部的祝福和希望。它比得上完美无缺的玫瑰花瓣,美到了极致。它长在人生的枝桠上,刚刚绽放,芬芳扑鼻,有着丝绒一样的质地。
二
我不多不少熬过了十天。胡茬长得飞快,十天的时间就很像个样子了。络腮胡子生出来,衣衫出奇地脏烂,看上去蛮像样子。
这扇门打开的那天,宽脸上边的头儿进来了。他细细高高,头上还不合时宜地戴了一顶灰帽子,眼睛僵圆,让人过目不忘。我不知道他代表谁来跟我讲话。我正拎起东西要走,他握握我的手说:“很抱歉,当然了,他们做得太过分。这对别人可以,对你怎么可以呢?闵市长刚刚知道,他火了,立刻就让我赶来了——他说怎么可以这样呢?怎么可以这样粗暴野蛮呢!他要亲自过来看你,还狠狠骂了那些人——你不知道他骂得多么难听。因为他太忙了,要急着赶一个重要会议,就让我代他当面转达。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任何人的工作都会有失误,甚至犯很大的错误,但是同志之间不允许这样的,绝对不允许的……”
我看着他,笑了。我想说点什么,一直忍着。
“宁先生,请您多多包涵,很抱歉,闵市长……刚刚知道这事……”
“你代表他吗?”
“闵市长太忙,我代表他来向您致歉……”
“那么好吧,你就把我的话告诉闵市长。”
“什么话?我一定转达!一定!”他又握住了我的手。
“那么就告诉他吧,他真的是一个畜牲。”
我说完这句话,没等他的嘴巴合拢,就拎起东西走了出去……
葡萄园里的人如果知道我今天回家,一定会赶一辆马车来接我的。我们葡萄园里有一辆宝贵的马车,这真是引以自豪的事情。可是今天我要一个人徒步走回,让旷野的风吹去这满身秽气。四哥他们这些天送来的那些东西,一只苹果一粒花生都被我装入一个袋子携回,没有遗下一丝一绺。
出了小城,沿着一条水渠往前。跨过芦青河桥不久即可踏上深秋的野地……这一路尽可放松畅快。天空真蓝,一朵朵白云像一群涌动的白羊。也许这会儿我的样子真像一个流浪汉,这让城边上那些顽皮的孩子觉得有趣,他们跟在我的身后大声问道:
“喂,大痴(乞)士,你从哪里来呀?”
在这里,“大痴士”就是“流浪汉”的同义语。我向他们摇着手:“要叫‘老哥’!”
“‘老哥’——‘老哥’你从哪里来?”
“老哥俺从城里来!”
后边是他们的欢笑声。他们大笑大叫地送我远去……举目四望,渠两岸到处都是即将成熟的庄稼。一股香甜的气息掺在徐徐北风里,它是从大海里出发,一路抚『摸』过万千稼禾、草和花跋涉而来,所以才有这样的馥郁。慷慨的阳光照亮了每一片叶子,让我觉得这片原野上隐含了无数张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