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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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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唷唷,我的好闺女……”

很长一段时间里聂老都在抚『摸』滨的手。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老人又摘下眼镜去擦眼角。看得出他激动了。

这样待了一会儿,聂老站起来,弓着腰到一旁的纸盒子里翻找什么。后来他又从腰带上取下一枚钥匙,打开了另一个锁得紧紧的小铁盒子。我一直注视着,不知盒子里盛了什么隐秘宝贝。“啪”的一声锁开了。聂老从小铁盒子里捏出了两块蛋糕、一枚黑硬的糖果,看我一眼,放在滨的手里。滨在手里团弄着,最后捏一点放进那个红红的小嘴巴里无声地咀嚼。

聂老鼓励说:“孩子,吃啊,尽吃!”

滨说:“聂老,你不给客人一点啊?”

聂老瞥我一眼,说:“吃吧吃吧吃吧……”尽管这样,却没有起身取给我什么。

我一个人在屋里徘徊,发现这儿有一种不太好的气味,就是那种不常通风的房间特有的气味。回头看看滨,发现她竟然能够泰然处之。屋子里『乱』得很。聂老喜欢睡炕而不喜欢睡床,这是他从年轻时养成的习惯,所以一面特大的炕上是『乱』七八糟的、没有好好叠过的被褥。听滨说聂老邻居家的一个女孩子在做聂老的保姆,她要好几天才来收拾一次,有时给聂老做做饭,有时就由老人自己随便熬点粥喝。他的主要生活就是读书看画,不过已经很少作画了,笔墨已经干涸。屋里到处是灰,只有墙上的画非常干净:这里的每一幅画都价值连城。

滨开始对聂老说明我的来意。聂老“噢”了一声,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我把带来的那卷东西打开来——聂老才倏地站起,好像突然忘掉了滨。

我往前凑一步。他伸出弯弯的食指点在古画上,摘下眼镜看了一会儿,又戴上眼镜。老人上上下下地瞅,摇头又点头。他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我的心。

我问:“怎么样?聂老,真的还是假的?”

我在心里祷告:千万不要是假的,千万不要让那一家人失望……老人仍然摇头,只不答话。我想坏了,大概是一幅假画。滨在他耳旁叫了一声:“聂老,你看出来了吗?”

聂老点点头:“像是真迹……”

我的心里开了一朵花。

“不过你先留下,我还得再看看。”老人说着就把它卷起来,小心地放到了柜子里。

滨看到炕上摆的一个画册,就拿过来。原来那是一个大开本的印刷品。上面有题签,一看就知道是那些外地老朋友寄给聂老的。聂老打开这个画册时两眼闪光,“……你看,这就是他的全部东西了,一下摊在你的跟前了。他画了好多,顶尖的都在这里了。你得从头往下看,孩子,不要急!你得一点一点看,孩子。你看看,这就是一个人一辈子的心血了啊。他的一辈子就这么活生生地摆在这儿了。我的好孩子!你看看,他小小年纪就才能过人,多么聪颖!人哪,总是一点一点成熟,只有到了三四十岁、四五十岁的时候,手里的活儿才能登峰造极。我的孩子,你看最好的东西都是他在这个时期画出来的。看清了吗?好孩子,你得反复玩味、琢磨,前前后后地比照端量……你从头至尾看过了,会承认中间这一部分才是最好的东西。不过一个人行路至此,他这一辈子才刚过了一半儿哩;接下去他还要继续干,雄心倒是越来越大哩。这叫豪情万丈啊,胆量也大了。就像一个人跨过了千山万水,什么都经过了,什么还不明白?热闹,孤单,什么也不在乎了。一个人就是这样得了大道,自满自足起来。我的孩子!你看,这时候他弄出来的东西就是另一个味儿了。我是说他下手老到,洋洋洒洒。不过他再也不像初出茅庐时那样小心了。那时候不是后来,那时候他可是笔笔求工啊;也不像他的鼎盛时期那么气韵饱满、那么扎实敦厚了。孩子,你仔细些看,你在钦佩他的时候,也许能看出一丝浮气罩住了他哩。嗯,就是这样。我的好孩子!你道这是怎的?时间大限『逼』近了呀,谁也逃不脱那个结局呀。他知道这些,于是乎也就『露』出些儿匆忙痕迹。最后呢,暮年要来了,他眼看着辛劳一生,也该画个句号了——一般人可不就是这样了,可是,可是我的好孩子!你可不要忘了眼前这是个什么人!这个人胆气忒大,豪气忒壮,临死之前已经变成个老精灵了。你该知道,我的孩子,世上各个行道都有自己的规矩,画画嘛也是一样。可是这些规矩在他这儿就是不作数;他又怎么了?他敢牵着规矩的鼻子走,把规矩弄得团团打转哩。你看我的孩子,他年纪一大把了,还成心跟那些规矩开起了玩笑,他怪蛮横哩!不过你得钦佩他,你得赞同他。这个老家伙临死前还把手里的那支大刷子抡了几抡,玩了个好花样儿!天哩,我的好孩子,我常常不由得想:老天爷啊,再给他一些工夫吧,那时看看他还要怎样?他就是这样一个了不起的怪人哪。我的孩子,你看明白了没有啊?嗯?”

滨连连点着头,说“看明白了看明白了”……只有在这时候,我才看清了聂老的一脸肃穆,看到他的目光似乎穿过了这部厚厚的画集,望向了邈远的彼岸。

我的心中不由得一阵悸动。

滨还要在聂老那儿待一会儿,我告辞后一个人走了出来……由于屋内光线太暗,一出门就被阳光耀出了眼泪。踏上城街,心中一阵凄冷。我好像不愿离开他们,可有时又想飞快地逃离……这是谁的城?这是谁的街巷?

阳光在头上闪烁,放眼一望到处都发出跳动的火焰,是银『色』的火舌,晃来晃去白花花的。这使我想起那片平原正午下的白茅花,它们在风中吹拂的样子。大街上的人哪,这么多的人,他们身背肩扛,手里拖着怀里抱着。他们前后呼喊,手掌拢在嘴边。一条大街好像就是一艘足以载起所有人的轮船。这是一条永远航行的、从不停息的船……当我在那片平原或山区看到一个或一群流浪汉、打工者时,总是觉得那么熟悉,一切都自然而然。而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我有时不由得要生出长长的惊惧……那些进城打工的人涌进了大街,他们像初登一片大陆,像发现者,很快一传十十传百地引来成千上万的人。

对我来说,这座城市却像是自己独来独往的最后一片荒原。

可能是刚刚从聂老和滨的身边走开的缘故,我走进这片银光闪烁的城街,荒原感陡然增强。当这群陌生而又熟悉的打工者闯入城街时,仿佛到处都响起了风吹茅草的声音。

我想走近他们——可他们总是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尽可能地保持一段距离——而在东部山区和平原,我随时都能与他们交友攀谈。问题出在了哪里?是我染上了这座城市的气味,还是这些进城打工者本来就与我格格不入?这些人神情怪异,比起我在东部看到的那些流浪汉多了一点什么又少了一点什么。他们脸上挂带了城市流浪汉的一些显着特征。他们的打扮也与山区和平原的那些流浪汉大不相同。总之他们在城街上显得如此怪异——而在东部,打工的人很容易就能够混同在当地百姓中间。

这个城市的流浪汉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车站、垃圾场四周,还有自由贸易市场附近那些偏僻的窄巷。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满脸污垢,头发脏臭,但一张嘴就『露』出雪白的牙齿,一睁眼就闪出黑白分明的眼睛。他们大多比实际年龄显得大一些,走起路来不是慢吞吞的就是急匆匆的。他们的形貌不能不让我想起那个不幸的朋友庄周——他遭难以前,有很长一段时间就混迹在这样一帮城市流浪汉中,而且打扮也与他们完全相同。我的一个朋友曾在类似的一群人中见过他,当时立刻表示了自己的深恶痛绝:朋友认为这同样是部分知识分子的一种矫情,一种时髦。我不明白,我们的城市和我们的朋友当中什么时候有了流浪的时髦?我真的不知道。

记得就在那段时间,可能庄周实在是疲倦了,有一次竟出人意料地一头闯进了我们家里。我一点准备都没有,一见面相互兴奋得很。他进门时手里拎着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一看才知道全是一些杂『乱』东西。我真想把这些东西给他扔到门外去。许久没有见面了,我们一天到晚神聊,他给我讲了那么多城乡见闻。原来他当时常随一些建筑包工队进城,频繁来往于城乡之间。

也就是那次见面不久,出了那个凶杀案。庄周开始了没有尽头的躲避和逃亡……

我时常追忆这个谜一样的朋友,从头寻索关于他的一切。的确,从他最初离开自己的家和自己的城市那一刻,就让所有人感到不可思议。他的家人对他的出走惊得目瞪口呆,都以为他疯了。是的,连平时最要好的一些朋友也感到不可理解,难以置信。他最密切的朋友从此不再是我们这些人了,而是那些流浪在山冈平原、在城市街巷的面『色』苍黑的流浪汉了。很长时间以来,我们大家差不多都养成了这个习惯:只要一见到流浪汉、见到进城打工的农民,就不由自主地问一句:你们认识那个叫庄周的人吗?这些人听了大多漠然,或者所答非所问,骂骂咧咧回一句:

“那是一个什么鸟物!”

流浪汉大半都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气。他们拒绝一些人,信任一些人。他们敌视的东西很多,通常不会喜欢衣冠楚楚者,而宁可亲近那些破衣烂衫的人。他们一路打工,各种活儿都做,从来不惜力气。没工可打时就寻找别人丢弃的东西,碎玻璃、铁片、破纸板等。一截尼龙绳会让他们高兴得手舞足蹈。我看见一个瘦长个子,他从一个垃圾箱里『摸』索出一根苘绳,高兴得在眼前抖动不停,后来又把它束到了腰上。我走过去跟他攀谈,他就笑嘻嘻地看我。他的牙齿多白,真不明白他用什么办法保持了这么好的一口牙齿?还有他的眼睛,水灵灵的,清澈见底;只是脸上沾了油灰,头发像个老鸦窝;这旺盛的长发由于汗水和脏土的搅拌,就像剧烈燃烧的火苗那样绞扭着伸向四方,让人不由得想起西方街头的那些“朋克”。我与他交谈,他嘻嘻笑,一边笑一边伸手到袋子里『摸』出了黑乎乎的东西,看也不看就填到了嘴里。我知道他们对付食物总是有特殊的本领,轻易不会发生食物中毒之类的事故。他嘴里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吃得好香,只咀嚼不吞咽。他对所有的问话都不作答,只是笑,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这样笑了一会儿,他突然说出了一段顺口溜:“走到东,走到西,见了闺女笑嘻嘻;生产队里开大会,万岁万岁『毛』『主席』……”凌『乱』的意象,模糊不清的话语,宛若一首现代民谣。

我多么希望他一直说下去,可惜他旁若无人地把脖子一拧,步态僵硬地向前走去了。

我发现他一直向着郊区走去,走到了一片杨树林里,然后又拐到了一个旧货场那儿。

那个旧货场是用铁丝围起来的,里面堆着很多破破烂烂的东西。许多流浪汉就是捡了东西到这里卖掉,他们的“住处”都离这儿不远……旧货场一侧有一段废弃的砖墙,它旁边有一溜草棚子,里面住了很多人。我眼看着他钻进了其中的一间,不见了。

这是一群流浪汉的老窝。我因为好奇,就走了过去。刚刚挨到近前,一个窝棚的人就伸出手要钱。我『摸』了『摸』衣兜,只有几块钱了。谁知刚才见过我的那个高个子一下从窝棚里扑出来,张大嘴巴对我喊:“啊啊啊啊……”

他刚才那一会儿还在流利地唱出歌谣,这时一着急却发生了口吃。我寻出几分硬币给了他。他在手里搓了一下,很不情愿地把它溜到了衣兜里。他站在那儿看着我,满脸悲怆。我身上还有一支钢笔,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也『摸』了出来。他抓过钢笔翻来覆去地看,把笔帽揪掉,迎着太阳看笔尖的闪亮……他竟把钢笔放进自己兜里,满意地回到了窝棚——这时我才发现窝棚里还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的年龄比他要小得多,也像他一样脏,两只手油亮油亮,全被油泥包住了。女人怀里有一个塑料包,包里塞着各种各样的食物:青菜,咬了一半的油饼,还有软软的煮地瓜。这时她伸手到塑料包里抓出一块地瓜,让男人咬一口,自己再咬一口。她见我在看,就嫌冷似的把手伸到了男人的胸脯那儿。过了一会儿她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男人抽出钢笔,她接过,像看一块糖果一样在手里转来转去,“嘿嘿,”她笑了,“老总,身上还有好玩艺儿吧?”我赶紧摇头。她看看男人,伏在他耳朵旁“咯咯”一笑。他们两个很有几分得意的样子。这样待了一会儿,女的突然问一句:“听不听歌?”

我未置可否,那个男子就拍起了巴掌。

原来他是为她打拍子。女的开始唱了。她一张口竟能发出那么尖利的声音,简直是从钢管里吹出来的。“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是很久以前的一支歌,此刻让她唱得那样凄凉。她唱着唱着竟然流出了泪水。我心里一阵发酸。

她停止了歌唱。这时候我才看出,面前这个女人顶多有二十二三岁,由于刚刚泣哭过,鼻子有些发红,那软软的鼻头好像也在诉说着不幸。

男的这时候磕磕巴巴问了一句:“白白、白白听歌呀?”

一句话提醒我,他们在用这种办法讨要。我后悔这一下真的欠了他们。我为难起来。没有任何准备,身上实在没带其他东西。我总不能脱下自己的衣服和鞋子交给他们吧。实在没有办法,急得抓起了头发。女的“咯咯”笑起来,笑得何等纯真!她一笑就『露』出了通红的小舌头、白牙,让人想到原野上一只刚刚长成的可爱野物。

他俩一块儿看着我的窘态。我不知怎么就来了一个机灵,接着脱口而出:

“我没有东西了,也唱一支歌吧。”

我照例没等他们同意就唱了起来。我也在唱一首旧歌,嗓子很粗,旁若无人……一开始他们还笑,到后来就神情肃穆地看我。旁边的那些流浪汉也一齐从窝棚里钻出,有的探出半个身子,有的干脆跑到了跟前。我还在唱。正午的阳光下,身上被晒得热乎乎的。我突然发觉自己原来这么需要大声地喊叫和歌唱——一种倾诉的欲望这时候竟然变得那么强烈。

我唱了一遍又一遍,一直重复着那几句。我发现这些贫穷的、见多识广的听众并没有失望,他们都略带惊讶地看着我。他们大概从来也没有看到一个衣冠楚楚的城里人也会这样放声嚎唱。

往回走时我脚步轻松。很久没有这样痛快了。一种自由的气息感染了我,让我获得了别样的愉快和满足……

一进入高大建筑分隔的区间,光线立刻就暗淡下来。这是一座城市的内在部分,在这儿可以想到城市巨大躯体的内脏:弯弯曲曲的肠道,硕大的胃部,形状朦胧的黑『色』心脏。一团团发酵物正在这儿日夜分解、释放和转移,同时也在蠕动中被不断地吸收和扬弃。活的种子和肌体,一切的一切,都会在一座城市的巨躯之内给生吞活剥、消化和磨碎。每个人都是这座城市的食物。

我漫无目的走出了窄巷,踏上了宽阔的柏油路。过了一个高高隆起的桥,看到了桥头系起的长索,又转下桥去,踏上一个三角形的广场。广场上摆了很多盆花,它们当中是一座白『色』大理石雕塑:一个晨读少女。少女巨『臀』粗臂、双眼凸出、颈部粗壮。雕塑者显然是个男『性』,他憋着一股劲儿给少女雕了一个不近情理的、过分蓬松和高大的胸部。几只土蜂衔来泥巴,在她的眼窝那儿做了一个窝。我的目光从这个雕塑上移开时,突然有点『迷』失,竟然忘记了再往哪里走——这会儿就搭乘郊区班车回静思庵吗?回自己的家吗?

站在广场上的一会儿,我想起了挂在岳父嘴角的笑容。

在他眼里我大概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一个一无所有的失败者,就像南郊窝棚里的那些人差不多吧——一个体面之家,却找了一个如此倒霉的女婿:竟然要在四十多岁上再次寻找就业机会。岳父在内心里其实早就后悔自己的女儿嫁了这样一个人。从最初女儿选择时他就阻挡过,只是没有成功罢了。我不愿回忆那些年的事。我不过是在中午的城街上偶然想起一些事情,琢磨着一位老人嘴角上的笑容。当然,就因为受不了这种笑容,我才会可怜巴巴地到“人才交流中心”去登记。

阳光刺目,喧嚣如『潮』。我实在觉得这是一个与我无关的、非常奇怪的地方。我惊异的是自己竟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这对我来说真是扯淡。我是一个外地人,一个永远也不属于这里的流浪汉。这里嗅不到我所需要的那种气味。刺目的阳光啊,遍地喧哗像海浪一样涌流的人群,一切都那么陌生……

我开始慢吞吞地往前走,目光搜索着周围的一切,像要找一个熟人。是的,我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许久,好像真的不乏朋友,有时一走上街头就有人与我打招呼。我想看看那些楼房、桥梁,看到一个个熟悉的牌子和名称。没有,一点陈旧的痕迹也看不到。这使我意识到:我走入了一个新区。

我马上记起阳子在几个月前搬进了这个新区——前面一个胡同连接着一幢灰白塔楼,那儿就是阳子的家……我几乎是一路小跑找到了那个单元,然后直奔三楼。

笃笃敲门。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开门的果然是阳子。这家伙正在吃饭,见了我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

“哎呀你呀,你真行!”

他向屋里歪头喊着,喊他的爱人小涓。小涓这一会儿又留起了男人头。她比阳子小好多,刚刚结婚不久,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媳『妇』。她不知怎么打扮自己才好,不断地改变自己的发型,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去除那种稚嫩的、自以为是和感觉良好的儿童般的神气。她善良而又纯洁,不过在家里是教训阳子的一把好手。她一见面就说阳子“怎么怎么”、“你看你看”,她指着阳子的鼻子,啰啰嗦嗦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这些我太熟悉了。

阳子搓着手:“我们到处找你,你怎么老是失踪呢?你这个人就是神神秘秘。你这一阵又去哪了?”

我摊摊手,不知说什么才好。我不想把那个静思庵交出来,就说:“我回老地方去了,到平原和山区走了一圈。”

“刚刚回来吗?”阳子的眼睛瞪得溜圆。

我点点头。

阳子拍拍膝盖:“天哪,有一个大事我正急着告诉你呢,如果你在这之前知道了多好,你会顺路去看一看,找一找……”

“找什么?”

他瞥一眼小涓:“一边去吧!”

小涓很不情愿地走开。他把我领到里屋。这个神秘的举动引起了我的好奇,我急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一个朋友讲,庄周这会儿正藏在东部山区……”

“真的?!”我的心头一沉,心脏立刻“噗噗”跳起来。

“真的,这都是口耳相传的消息,非常确切:庄周在山区的包工队打工。你知道他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你这次没有到山区去吗?”

我没有回答。心里一盘算起庄周的处境,接下去对什么都没有兴味了。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挂记这个人,他让人心上疼痛。

他一直是压在我心底的一块石头。

《开始》

坐上通往市郊的汽车匆匆赶回静思庵。我这会儿好像已没有任何去处,只有立刻回到那个孤独的窝里,蜷着。

整整一天我什么都没有做,真的陷入了静思。我把院门和屋门都关紧了,长时间歪在一张破藤椅上。我常常要想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当我在这个角落里闭目冥思时,一位无辜的挚友却挣扎在逃亡路上;他不仅要忍受异常沉重的劳动,而且还要担惊受怕。或者他已经遭遇了不测——这个谁也不知道。

我站起来,藤椅被碰翻了。

我在屋里走来走去,后来又出了屋子。夏天好像提前开始了,太阳热乎乎的。一股热风从市郊长驱直入。远处一片浓绿,它们在风中浮动。绿『色』在悄悄地、同时又是迅猛地涌动和『逼』近。以前我似乎对这一切还毫无察觉,但这一刻听到了它的脚步声。

我在门前伫立了一会儿,然后顺着那个梦游者曾经踏过的小路往前走。脚下的地势在明显增高,我一口气登上了一个小山的慢坡。这个季节水汽正盛,远远望去,好像一切都在水汽中跳跃。往西就是那片苍苍茫茫的山地了,它笼罩在一架架大山的阴影里。山的褶缝里遗散着一些小小的村庄:或者黝黑,或者苍黄,或者是一片可爱的蔚蓝。全部的具体都消融在『迷』离之中,让人远远遥望,缄口不语。我们无法设想那里隐藏了什么,只感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诱『惑』。

我曾经在进入03所的前一年这样描述过这座城市:它位于新华夏第一隆起带的次级构造——西部台凸的东部,整个城市处于断陷盆地。它的西部隆起在远古末期的地槽发展阶段皱褶成山,从此整体抬升,长期处于风化和剥蚀的过程。进入中生代之后,构造运动表现得强烈而频繁,西部台凸继续抬升,而东部凹陷却继续下降,接受沉积……整个地势西高东低,由山地而丘陵而低地——我们这个城市就是在低山丘陵区的周边繁衍起来的。

西部的大量农田都开垦在平缓的坡地上。这儿的土质属于棕壤类,它们分布在花岗片麻岩、非碳『性』砂页岩的风化物上,属于薄层粗谷棕壤『性』土,顶多只能栽种一些树木或耐贫瘠的农作物。我站立的这个坡地上,离我不远处有一些宽叶小蓟,它们挺着多刺的茎,开满了紫『色』小花。这是一些内向的、怕羞的、洁身自好的植物。不远处还有华东山柳,它属于灌木中最高的一种,已经开始结出圆球形的小果。山柳之间长满了心叶报春,它们当中还偶尔夹杂一棵美丽的迎红杜鹃。区域植物的分布真是奇怪,比如说这一带的狼尾花有着根状地下茎,全株披满了密密柔『毛』;而那片平原上的狼尾花枝茎却呈蔓状,叶片也比这边的细长。同一科属的植物只要长在不同的土地上,总会发现或大或小的差异。一片土地有一种气息,它们在逐渐地、极有耐心地改变着一些生命的『性』质。

我已经许久没有投注如此欣喜的目光了。回想背着行囊到处奔走的日子,那时候我还多么年轻,总是兴致勃勃,不知疲倦;我喜欢戴一顶长舌工作帽,背囊里装满了旅行用品:从锤子到罗盘到定向仪,还有一个小小的望远镜;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总是记满了各种各样的故事——在平原和山区,在河边和海滨所见到的一切,连同一些奇遇和感触,都悉数记入。那时的我两颊彤红,头发蓬『乱』,风尘仆仆,为了一个冲动马上就能出发。那种自然流畅的生活啊,真的一去不再复返?

我从何时起让忧愁攫住?我的心中又为何堆积了那么多的焦躁和愤懑?

望着苍茫的西部,我觉得自己的心比它还要荒凉。我此时此刻究竟要做什么?我将走向何方?这会儿我真的有点害怕了,因为我知道一个中年人不能僵持于十字路口。

我怎么能忘记那个平原!那儿的茅屋、一起『操』劳的朋友……它们再次让我翘首遥望。时光啊,就是这样一闪而过,所有的懊悔与痛楚都隔在了帷幕的另一面。它们看上去近在咫尺,实际上却远在天涯。

我现在仍旧惦念的,是那个小茅屋是否已经坍塌……在午夜无眠之时,一阵冲动泛起,真想一头扑进那个残破的故地,和它同归于尽。我不知道自己离开了与之血肉相连的海滩平原,离开了在其中奔波成长的那片大山,还会安然无恙地活着。因为我知道这对于自己有多么危险。

我去哪里倾听自己的声音,去寻找一个生气勃勃的、遗失了的我……

这天傍晚静思庵主来了。他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小冷的斜眼弟弟终于招来了祸患,“鳗鱼”一帮由于得不到那张古画,终于在一个晚上动了手。他们把两个老人绑起来折磨,那个斜眼弟弟却趁『乱』跑掉了。小冷当时正在黄科长那儿。结果整整一夜两个老人就给绑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鳗鱼”一伙动手翻找,当然什么也没有找到。他们恼羞成怒,就把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还有一个家伙掏出刀子,说要在小冷的老父亲脸上留个记号。他们把所有可以吃的东西都找出来,焖了一锅东西慢慢嚼着,说要等那个小斜眼回来。他们说如果逮到小冷的弟弟,一定要把他废了。

庵主叹息着:“你看,值钱的东西不能留啊,留在手里就是祸害!”

我非常内疚。我为小冷一家做得太少。在这个城市『乱』哄哄的人群里,弯弯的街巷里隐藏了多少是非曲折。我想到了滨和聂老,想到了那个胖乎乎的黄科长,还有唠叨不停的小冷。这是一座藏污纳垢的城市,日夜躁动的城市,也是一座鲜花怒放的城市。这一切纵横交织,悉数堆积一起,令人恐惧。我帮不了那两个老人,也帮不了他人。这座城市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它。只有那个平原和山区才连接着我的血脉,它们的每一次抽动都能让我感知。

可是我在那儿已经毁掉了最后的窝,也没有了一个亲人。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到底是什么让我日夜思念日夜留恋?

这个夜晚我想到了离开。像过去一样,我实在没法在这座城市里安顿自己。

有一个声音在心底执拗地提醒:该走了,该再次掮起你的背囊了。我仿佛看到一个流浪汉的背影在地平线上移动,它渐渐凝成了一个黑点,摇晃着,消失了……

我如果告诉梅子即将再一次负囊远行,她一定会倍感失望。

我不得不想出一个非常现实的、可信而具体的理由——我的这次行走也许真的与黄科长有关。他让我看一份“自传”,这就是他安排给我的工作!他让我把“自传”扩成一本书,这是多么繁重的工作。为了这个工作,我需要做许多实地勘察。而且那里面的一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从中看到了“飞脚”的身影……我要告诉梅子:这个事件的意义怎么估计都不过分,因为它涉及我被羞辱过的父亲,还有我惨死的外祖父。

你知道吗?这是一段家族沉冤。

即便黄科长阻碍我的远行也无济于事。他不知道我翻动这本“自传”时,那种突然涌起的复仇心一瞬间曾使我浑身颤栗。还有,因为我亏欠了一个人,这个人正在逃亡,正是他使我日夜不宁。这个人时下就在大山里劳作,那儿正是当年囚禁父亲的地方。我怕他在那里榨完了身上最后的一滴水,变成冰凉的石头。

我在无眠之夜点起蜡烛,一遍又一遍翻着《游击考》。我开始用另一种眼光打量它了。我咀嚼着那些关键的字眼,地名人名、行动路线,几场依稀可辨的战事。这些战争在外祖母和母亲的嘴里已经说过不知多少次了,因为所有的战争几乎都与我的父亲有关。他是一个真正的参与者。与这些战争紧密相连的,当然还有我的外祖父。

最后一仗是攻打海港。港长是父亲的朋友,他们是莫逆之交。在那些宴饮的日子里,那个港长怎么也想不到,我父亲正和自己的一伙人打这个海港的主意。没有办法,战争进行到了关键时刻,海港的战略地位太重要了。部队的转移撤退,还有大批战争物资的集散,都要通过它。整个战斗做了周详准备,而且已得到上级批准。可是在具体执行这些计划时,在一些细枝末节上,父亲与队伍的头儿闹得很僵。父亲骂对方是个“愚蠢的胆小鬼”。而后来,胜利了,不用说就是那个“愚蠢的胆小鬼”把父亲送进了监狱。

外祖父是整个海滨小城和山区平原胜利的奠基者。他的命运呢?也不比父亲好上多少——甚至可以说更为悲惨。他后来死于敌人的谋杀。他和父亲生前围绕一个“飞脚”产生了难以挽回的误解和怨恨。去世前几年两人的关系极不融洽,甚至产生了敌意——这敌意埋藏得太深了,以至于外祖父再也不相信父亲了。这恰恰加速了他的死亡。

我记得母亲和外祖母生前说起他们总是叹息:“他们哪,坐不到一起了。你父亲被外祖父说成是一个‘二流子’,说这个人就是喜欢到处走来走去,搬弄是非,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理想。他说你父亲是一个只有‘嗜好’而没有‘理想’的人。”

当时我问:对于一个人而言,到底“嗜好”重要还是“理想”重要?

母亲和外祖母相视良久,最后还是没有给我一个确切的回答。而我后来倒是认为,这个问号也许包含了人生的全部秘密。我也许会用自己的一生去寻找这个答案。

后一代已经无权放弃对那段历史的追溯。上一代的遭遇与我们的关系、我们正经历的这个时代与历史的交叉和重复——他们和我们,究竟哪些是“嗜好”、哪些是“理想”?“理想”和“嗜好”真的互不相容吗?

我想得最多的还有那棵大李子树——那棵巨大的李子树啊,枝叶繁茂,每到了春天,银『色』的李子花像浓雾一样,香味迅速笼罩了整个原野。多么奇怪的神灵啊,它用左手把我们赶出了那座小城,又用右手交给我们一个茅屋、一棵无比巨大的李子树。而我们一家失去的那座大宅院尽管历史悠久,有着奇怪的贮藏,奇怪的故事;但也像人世间所有足够大的宅院一样,也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最后连高高的玉兰树也不能将那种腐臭气味彻底祛除。我想外祖父和外祖母愤然出走的原因,就源于深深的厌弃和拒绝。

最后,外祖父为这座小城献出了生命。

他是一个真正的不幸者,因为这儿至今没人承认:他是这个小城、这个平原上最优秀的儿子。他被这块古老的土地吞噬了生命,可是竟然没人怀念和记忆——那一天他已经没有了呻『吟』,血流满地,伏在心爱的红马背上。玉兰花树目睹了它最后一个主人死去的情景。

从此只有荒原上那棵巨大的李子树照顾不幸的一家了。

每到春天,大李子树上就变得蜂蝶无数。它们嗡嗡鸣叫,一天到晚不知疲累。它们在采集什么?

这棵神秘的大李子树啊,你让我从小依偎在你的身边,这到底是为什么?我们是偶然相遇还是必然遭逢?你庇护了我,让我一生都环绕你奔走、远行。我总是在你的面前承认自己的过失、怀念爱情、寻找未来。我将在你的面前把一生从头总结。

你知道吗?我在异地他乡浑身疲惫、举棋不定、从来也没有过的踌躇和犹豫之时,总是一再地想到了你。我现在多么急于跑到你的面前。

大李子树啊,你伫立荒野,整整一片土地都在你的气息之中,你的目光之下。我一旦离开了你,就开始了真正的颠沛流离。

我想告诉你,我永远不会背叛。因为这个字眼让我涌起可怕的复仇之心。我想起了先人被出卖的那种残酷结局——今天,我真的与那个可恶的背叛者狭路相逢了?

一种使命感让我在今天伸手抓住了。我将不再失去这个机会。我现在已经四十多岁,成熟而又有力。我不会被其他东西所『迷』『惑』。

一遍遍翻动这些“自传”,拷问这些情节。

我也曾面对传主巧妙询问,默默观察。我从他翘翘的牙齿、发黄的胡须,甚至是肉滚滚的一双小手上,去寻找可能隐藏的秘密。每次都令人失望。他从来都很放松,若无其事。我想假使不是自己的误解和过分的猜疑,那么就一定是遇到了一个真正强大的对手——他极有可能在残酷的斗争中、在漫长的经历中、在一次又一次的背叛和欺骗中,养成了超人的经验和忍耐力。

后来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也许事情本来就平平常常,不值得大惊小怪;也许是我自己过于敏感……这家伙总是对答如流,面带微笑;他说出的与我所认定的完全是南辕北辙,毫无干系。

在一次次的较智之中,我特别想到了与父亲共事的那位首长。这个人什么都获取了:荣誉和功名,晚年的幸福以及其他。而父亲生前受尽痛苦,对方却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在战友苦苦挣扎之地摇摇摆摆地视察,身穿大氅,乘坐着油光锃亮的轿车,被一些人簇拥着,像刮了一阵风似的来了又走。

我曾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对父亲有点怨恨,更多的是不解。我一直在想:怎么能够容忍背叛?怎么能够不去复仇?

待我长得更大了,才知道世界上本来就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背叛,它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简直是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没有背叛就没有生活。在今天,对背叛耿耿于怀已经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了。

这是一个相信“嗜好”的年头,“嗜好”比“理想”重要百倍……

可是我的父亲、外祖父呢?他们呢?他们流的血?

我坐看黑漆漆的天『色』,从窗户上辨析星斗。一天的黎明就快来了——不知不觉,我在这静思庵里度过了又一个夜晚。

我将在黎明中准备背囊了。是的:到处奔走的日子又来了,一切又将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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