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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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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简史》

农场生活日趋紧张,所谓的军事化管理正越来越严。几乎一切指令都用号声传达。白天累了一天,早晨天不亮号子又响了。大家对那个吹号的人恨得咬牙切齿,他倒总是准时。曲涴在第一声号子里一个翻身爬起,闭着眼睛『摸』到鞋子衣服,有时候穿好了鞋子才发现裤子还没有穿,于是再把鞋子脱掉。他有时觉得自己敏捷得简直像个年轻人。接近凌晨时分他总是侧着身睡,这样号声一响,身子弓着滚动一下就爬起来了。他穿衣服时闭着眼睛,听旁边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穿衣声。路『吟』一边穿衣服一边呻『吟』,他先是在工地上把脚扭伤了,后来又碰破了膝骨,伤口久久不能愈合。可他即便这样也仍然逃不脱军事化管理。令人惧怕的号声,『逼』人的号声,除了催人上工和跑『操』、下令熄灯之外,连吃饭和工间休息也要吹号。

这使人想起在干校的日子。那时的管理人员说:“我们这儿是一座大学校,要讲究德智体全面发展。”

“不是监狱,胜似监狱,无罪者个个是要犯。”曲涴当时曾暗自总结过。

曲涴特别忘不掉的是当年干校筹划的那个运动会。

从一开始就蛮认真的。上边号召大家积极参加,没有特殊情况不得例外,并且都要争取好成绩。据说运动会上的纪录也要载入档案。工作人员真的布置起运动会了。他们让人整理场地,弄平跑道,挖跳高用的沙坑等等。大多数干校“战士”都往六十岁上数了,三四十岁的人只占五分之一,所有人都要一块儿报名,并且每人都要承担一两个项目。只有那些身体实在虚弱,甚至是带着残疾的人才被允许做大会服务工作。运动会共分两个组:老年组和中青年组。

曲涴当然分在了老年组。设立项目有中长跑、短跑;铅球、铁饼、标枪;跳高、跳远;接力、跨栏,等等。不知为什么没有球类比赛。曲涴觉得惋惜。“我曾经踢过足球,这使人难以置信。”他咕哝着。报项目时,工作人员用笔戳着一张纸说:

“你选一项。”

他看了看,摇摇头。

“总要选一项呀。”那个人笑了。

曲涴抓着铅笔,笔尖在那些栏目里移动着,因为没有一个项目可供选择。旁边一个年轻人说:

“跨栏怎样?我看你的小腿挺灵便,屁股也不大,跨栏吧!”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个人就在纸上勾了一下。曲涴点点头,又自己动手在铁饼那个栏目里勾了一下。

艰苦的训练开始了。每个人都尽力准备自己的项目,像迎接一个沉重而艰难的节日。但节日毕竟是节日,大家脸上有了笑容。可是工地上的定额却并不因此而减少,学习时间似乎也抓得更紧了。尽管节奏急促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但仍然有什么值得让人兴奋的东西。看不完的材料,读不完的红皮书。有人率领一个中青年组搞起了“背宝书比赛”,结果在其影响下曲涴他们这些上年纪的人也要参加比赛。可惜他们当中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够顺畅地、一字不差地背下一篇宝书。除了背诵,还要抓紧一切时间集中讨论,谈体会、写心得。学习专栏就立在宿舍旁边,上面还有诗和其他形式的“文艺作品”等等。受人鼓动,曲涴在宣传栏上写了一幅书法作品:博大精深。大伙儿围在宣传栏下相互欣赏杰作,那真是最愉快最幸福的时刻。有的格律诗尽管写得晦涩拗口,但时时闪烁出掩藏不住的机智。有的却是过分地通畅了,真让人怀疑它会出自一个老教授之手:“宝书是个宝,人民离不了;两天不学习,平地就摔跤;一步三摇晃,无风也折腰。”

离运动会的召开还有一个多星期,头头发布命令:上工时间缩减一半,剩下的时间专门参加训练,没有报项目的人要照常上工。

大家一律穿上公家发下的服装:运动衫和小短裤,红红绿绿簇新簇新。当这些鲜艳的服装被人用紫穗槐编成的大筐抬到运动场上时,一对对呆滞的目光一下变亮了。他们迅速围上。旁边有人拿着花名册,点名让人上前领取自己的服装。曲涴套上了一条红背心,还穿了一条湖绿『色』的针织短裤。时值中秋,天气还有点热,大家都遵照指示立即换装。本来这些运动服要在比赛时才穿,可是有人硬要他们提前穿上,说这样一方面可以适应,另一方面穿久了辨认起来也方便。红『色』背心有点宽大,可短裤又太小,而且像是女式的。曲涴觉得整个下半身都像被绳子勒起来了。

他要求再换一件。

工作人员过来看看,认真端量一番,前前后后看,笑嘻嘻的:“紧是紧了一些,不过……”

正好几个头头走过来,问是怎么回事?工作人员就指一指曲涴。他们说:“这样挺好,就这样穿去吧。”

曲涴试着往上跳了跳,走开了。

他的项目是铁饼和跨栏,可是训练时好几个人合用一个铁饼,好长时间他只能扔一两下。不过他发现谁也不能把铁饼掷远,所以到时候竞争不会激烈。参加这个项目的几个老年人要两手抱着铁饼走来走去,每扔一下都要憋足力气。有的奋力一扔,也只是扔出十几米而已。跨栏却无栏可跨,只得用棍子横在地上,每跑到棍子前就要想象那个横栏,往上蹦跳一下,再接着往前。那时工作人员在一旁看着,腰都笑弓了。头头们背着手检查训练情况,惟有他们一点不笑,嘴角紧绷。曲涴明白自己这时候更像一个猴子,皱巴巴的身体大部分袒『露』在外;特别是两条腿,简直像年轻人的胳膊一样细,右腿踝骨上边还有一个大疤——这条腿在空中一扬,很像当年在足球场传球的动作。

不错,那是在大学一年级的时候踢伤的。当时踝骨那儿有了一处囊肿,医生说非做手术不可。只因为他踢球心切,有人说不上麻『药』伤口愈合得更快,于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上麻『药』。那个疼痛!几个人按住他,一刀一刀他都知道。他咬着牙,没有喊出来。可他在心里一个劲儿地喊着“胖子”。“胖子”是体育系刚招来的一个女生,身体有点胖,眼睛又大又亮,头发乌黑。曲涴他们举行正式比赛时,好多人围上看。有一回他正踢着球,觉得身上沉甸甸压得发慌。后来他才发现:“胖子”在看他。他踢得更来劲了,浑身灼热。他当时是六号。下边有人指指点点:

“你看那个六号,个子不大,多凶。嘿!这家伙,铲球真棒!”

他觉得脚底下的球像系在“胖子”眼上似的,“胖子”的目光到哪,球就滚到哪。他小声咕哝:“胖子,胖子……”对方正加紧对付这个六号,他却格外刁钻,身体瘦小,机灵无比,简直像在草地上打滚。他的带球路线捉『摸』不定,像一些大明星一样学会了用脚后跟磕球。对方球队里有一个黑乎乎的、像半截铁塔似的家伙盯上了他。他觉得对方在做鬼脸,还龇出牙来。这个人身体很好,然而修养很差,也许是个粗野的强盗弟子,龇着牙,在一旁跳跳跃跃,寻找机会下脚。曲涴就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在心里骂:“你妈的,你敢堵我的‘胖子’,你妈的!”那时候他想用粗野的办法给自己鼓鼓劲儿。很漂亮,过了他。好,又过了一个。球进门了。他只觉得“胖子”在那儿为他欢呼——第一件事就是把头扭向她。

真的,他看见了呼喊的“胖子”。她周围的人都随着她呼喊。有两个瘦瘦的姑娘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们三个似乎正一块儿往上跳蹿。泪花在曲涴眼里旋转,他拥抱着队友。他大概流出了眼泪。

那一回因为腿伤他在床上躺了七天,然后就试着下床,腿上缠裹了纱布,拄着拐杖到课堂听课。在床上躺着寂寞,同学搬来许多书他都读不下去。他闭上眼睛想“胖子”,想得很专心,有时还要念出声音。那时候他想:真怪,怎么还有这么好的东西?他用力琢磨着“胖子”的模样,她的肩膀、走路、笑,以及她吃饭的样子。她们体育系的学生就是随便,穿着运动衫就到食堂去了。雪白的运动鞋,红『色』的运动服。“胖子”扎了一对『毛』刷小辫,咀嚼食物的样子很好看。『毛』刷小辫在颤抖,像两只角。“小羊咩咩叫,样子实在好;小羊快过来,我要把你抱……”

由于要养伤,他好长时间没有到体育场去了。又过了几个星期,他终于可以重新踢球了。那时他又看到那些泼辣的、愿意高声喊叫的女生了。可惜她们当中没有“胖子”。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就打听起来。她们都听不明白。

“就是那个胖……挺胖的一个……女生!”

他比比画画,脸都红了。后来体育系的几个学生对视了一下,一个拍拍手说:

“她不就是谁、谁……吗?”

旁边的人拍着手:“噢,是她是她。她是印尼人,出国了,她跟上轮船公司的本家叔叔走了,前不久走了——你是她什么人?”

他觉得全身都凉了,嘴唇活动几下,往后退着离开了。他小声说:“什么人,什么人,什么人也不是……”

接上他就病倒了。到底是不是为“胖子”病的,说不准。不过在病中他可真是想她呀。有一段时间他简直觉得活不下去了。“我想‘胖子’,那个印尼姑娘,”他自言自语,“其实‘胖子’一点也不知道。可是……可是……”他寻找想念“胖子”的理由。没有多少理由。他只是想。接下去他还是想着,却眼瞅着同寝室的同学都有了自己的女朋友。她们或漂亮或不那么漂亮,或胖或瘦,一个个结伴而行,进进出出,一次又一次进来打扰。他最好的同学也是足球队的,有一次问他恋没恋爱过?他肯定地说:“嗯!”

“讲一讲吧,伙计!”

他又说:“嗯!”

接上他就告诉这位挚友:他爱一个人,她叫“胖子”。

就是这样的经历。似乎没有什么,可是直用了好长时间他才冷静下来。他感到羞愧,知道自己说谎了,对别人编造了一个爱的故事。可是这个故事原本应该发生的。“它本来就应该发生。”他在心里辩解说。

一直到大学毕业,他都想试着爱上一个人。做了很多努力,不行。他发现她们一个个都不如“胖子”。他想,既然爱得太勉强,也就算了。就这样,他带着右腿的伤疤和没有回应的深爱,离开了大学校门。

不久他就出国了。这是一段异常辛苦、同时又是极其重要的经历。那是一所着名学府,他与导师的关系并不和睦,这也间接成为他早日归来的理由。主要是祖国的吸引,归国前有点迫不及待了。回国前后,他大约有两三次对那些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讲述过并不存在的“胖子”的故事。他的所有激情也许都在这种讲述中耗尽了,以至于面临实实在在的姑娘时,却没有了一点勇气。他那时嘴唇颤抖,个子愈发矮小,也更加瘦削,额上的青筋都凸现出来。显然,在很多人的眼里他是不可爱的。在国外由于怀念、寻找和急着要做点什么,一个个长夜他都睡不着。他在纸上胡『乱』涂抹。有时他一夜一夜读书,拼死拼活地钻研,以稍稍压制那些莫名其妙的冲动。

渐渐,他变得喜欢自言自语,喜欢在夜间工作了。这个习惯直带到国内来,结果惹得同寝室的两个人给他提意见,后来连他自己也觉得该拥有一个单身宿舍了。反复请求,终于应允。打那以后他就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王子、孤独者和梦游症患者。他在自己小小的空间里走动不停。深夜打开窗户,遥望黑漆漆的夜『色』,或倾听校园里奇妙的小猫奔走的声音、那种若有若无的喘息。他的宿舍离一丛丁香树不远,有一次半夜打开窗户,似乎听到了有人在那儿窃窃私语。什么也听不见,不过他凭想象把握了一男一女的形象:他们分开复又搂住,后来紧紧搂住。两个人正在仔仔细细抚『摸』对方,抚『摸』、抚『摸』,终于——砰嚓一声出事了……

那一夜他哭了。他在日记里写道:“我是一个正派的男人。”就在这样的日月,他一口气读掉了一般人几年时间才能读完的艰深晦涩的学术专着。

回国后的第三年,终于有人来关心他了。那是系办公室负责资料和接待工作的一位年长的女同志,和善、胖乎乎的,四十多岁。她询问了他的情况,几天后几乎没有征得他的同意,就领来了一个尖头鼠脑的姑娘,借口是:来这儿借书、请教。曲涴一见面就在心里说:“你让我产生了抗斥心理。”

尽管这样讲,他还是很热情很礼貌地给她们端水让座。中年『妇』女客气了几句故意先走了,姑娘就沉默起来。他们在屋里翻书。最后姑娘取了一本无关紧要的书,而且答应还要经常来请教,走了。

曲涴感到了一点点惆怅和激动。它们掺在一块儿,分不太清。那一天他在纸上写道:“接下来的将是什么?”一个大大的问号攫住了他。

姑娘来了,他们真的一起讨论问题了。他发现这个姑娘懂得很少,却故作高深,故意说一些含含糊糊的话,让他澄清。当他从头开始分析什么的时候,她又赶紧点头,好像对这一切早就有所预料。“这不是老实的态度。”他在心里说。姑娘矜持了一会儿就夸起了他,不停地夸,说他真有才华、聪明绝顶、人群中少见,然后又看看窗户外面很遥远的地方,说:

“到哪儿寻找这样的人呢?”

曲涴一颗心噗噗跳起来,心里说:“到哪儿寻找?这个人不就坐在小屋里,坐在小床上吗?多么奇怪的姑娘啊!”他在心里感叹,用眼睛去捕捉她。正在这时,姑娘也转过身,那双空洞的大眼突然闪出了火辣辣的光。两双眼睛相互一碰,曲涴差不多清楚地听到了“咔嚓”声,就像电火似的。他赶紧把脸转到旁边,可是那个姑娘的眼睛却直盯过来。她比他成熟多了也老练多了。实际上她早有准备,像在专心等待这个即将落网的猎物。曲涴的眼睛一直看着旁边,再也不敢转过来。

姑娘却发出了自语般的赞叹:“你多么内向!”

只一句就把他的目光召唤回来。他平静坦然地看着姑娘。姑娘那么深沉,眼睛里渗出了点点泪花,说:“你的内心世界是那样地丰富!”

那会儿曲涴被一句一句赞扬着,老想泣哭。最后他真的两手蒙脸,小声咕哝:“‘胖子’,你现在到底在哪儿?”

对方什么也没有听清。最后曲涴站起来在屋里走动。他眼圈红了。走着走着,那个姑娘也站起来。也许这空间太小了,他们竟然撞到了一块儿,接着两人同时伸手……他们热烈地拥吻起来。

“哎呀,这真好。”他在心里说。

他们竟然那么快地拥抱、亲吻,好像已经『操』作了几十遍,演练了几十遍,一下子就进入了规定的程序。

姑娘经常来了。姑娘说:“我非常爱学习。”尽管这样讲,她做得却恰恰相反。后来她很少谈论书籍,也不愿在这个满是书籍的小屋里待下去了。她总是要引他走开,到校园花坛旁,到丁香树下;再不就走出学校大门到野外。奇怪的是,她总想把曲涴拉到那些陌生的目光下。有一次曲涴终于被引出来了。她刚走了几步就想挽他的胳膊,曲涴赶紧退开了。他发现自己总想离开她,总是羞于公布这种关系:永远把这种关系闭锁在自己那间小屋里。

他不往前走了。他怎么也不往前走了。他回到了自己的宿舍。从窗户上,他看到那个姑娘迟疑了一下,捏弄着手里的一个红布包,然后又返回来。姑娘敲门。他犹豫了一下,打开门。姑娘叹息着,眼睛里全无光彩。她低头说:

“你是一个多么害羞的人哪……”

曲涴喉头终于有点发热发胀。他抚『摸』着她那稀疏的头发安慰她。这头发有点黄,而且真的太稀疏了。他想:这个人并非健康,然而,却有着青春的力量……他突然想起要问她多大年纪了。女的回答了,他发现比自己小五岁。当然了,作为一个女孩,这年龄似乎已经不小了。那一回他们像过去一样热烈亲吻和抚『摸』。为了表达说不出的爱,姑娘甚至同意了他接触她的身体,但只限于上部。她把他的手拉到自己衣服下面。曲涴不知自己在咕哝什么。他觉得全身都失去了控制,不停地颤抖。他相信头发梢都被一种火焰烧成了白灰。他小心翼翼地撸开了她的袖管:天哪!这是一截没有血『色』的胳膊,而且还莫名其妙地生了一些过长的汗『毛』。这胳膊使他不再愉快。可是这种不愉快还不足以熄灭自己身上的火焰。他继续抚『摸』。最后他的手在姑娘瘦削到不能再瘦削的锁骨上滑过,落在了又尖又小的『乳』房上。他用食指轻轻按了按。姑娘立刻抱紧了膀子,惊慌失措地呼叫,呼叫之后却极为平静,说:“你多么坏,多么坏呀,你!”

姑娘走了。那一夜他极为痛苦。他在日记上写道:“我很痛苦,这可不是爱情啊。”他一夜没有睡好,疲倦得很。想晚点起来,一早却有人敲门。听敲门声他知道不是那个姑娘,就放心地打开。进来的是那位中年『妇』女,她一进门就说:“你们一幸福,就忘了我这个大媒人了。”

曲涴听了这句话真想哭。

中年女人坐了一会儿,要了杯水喝,然后就提出让他们快些结婚。她大概没有发现曲涴一直没有做声。最后她要离去了,离开前再次叮嘱:

“早早办了吧!”

就在她要出门的那一刻,曲涴急急地大声说:“这事我还……”

“怎么?”

“我想结束!”

无论那个女人说什么,他总是这样一种态度。女人又气愤又慌张地走了。她刚走半天,那个姑娘又来到了他的宿舍。她一进门就哭,哭了一会儿想伏到他的肩上,他躲开了。倒不是冷酷无情,主要是怕被她抱住,那时连他也不会松开了。

姑娘哭着,最后抬起泪眼:“你对她不是说的真话,是吗?”

曲涴点头:“是真话。”

无论她怎样讲,曲涴都同样坚定。姑娘终于觉得无望了,一抹眼睛站起,骂道:“流氓!书都念到驴肚子里了!就知道赚女人便宜!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影子,俺可是黄花闺女……”

这一下曲涴凉透了。他没有动,只看着自己的一对脚尖。姑娘一扭身走了。出门那一刻,她把头探在门缝那儿,恶狠狠扔下一句:“你这个白骨精!”

曲涴被这句话给弄愣了。可他同时也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他琢磨着。

脚步声渐渐远了。这时候他才明白那句凶狠的叫骂『毛』病到底出在哪儿——他想追上去,但知道来不及了,于是打开窗子,喊她:“喂!”

她转过脸来。

他说:“我告诉你,‘白骨精’是个女的……”

从这天起他才冷静下来。他在日记上写道:“印尼‘胖子’,世上惟有你好!”接着把日记一合,再也不想动它了。

他把全副精力都投在学术上,事业开始突飞猛进。他在全无预料的情形下成了学术界的一颗明星;这期间,就有了那一次西郊之行。在这苍茫的大山里,他等来了再一次爱的萌发。这同样是一场惨败。不过有了第一次之后,第二次就平静多了。他在心里说:“我这辈子如果没有特殊的情况,大概也就只能独身了。”

后来,“特殊的情况”终于发生了。他遇到了世上独一无二的淳于云嘉。他在心里承认:她不仅远远超越了那两位古怪的东西(他总是把那两个姑娘叫成“古怪的东西”),而且还远远超过了那个“胖子”。令人痛苦和不敢去想的是在那两位古怪东西之后发生的事情,那也是在郊区……

“云嘉,我多么渴望你,我原来在等待啊。是你使我返老还童,使我再生。从那一刻到现在,我还是个年轻人。你看我扔铁饼,跨低栏,就要做个冠军了。”

他在心里这样呼喊,生气勃勃地进行赛前的准备。他真像一个老小孩,嘻嘻哈哈,比所有人都积极地投入了训练。他在回顾自己的体育生涯,“谁能想到我当年是个足球前锋?”这样自问着,咬紧牙关往前奋勇跨越和蹦跳。他不知自己在旁边那些工作人员的眼里有多么可怜:屁股瘦削、满脸皱褶,一个白发老头。

他把一切都忘掉了。他只觉得有一双温情的目光在注视自己。

赛期终于到了。简陋的赛场拉起了一溜红布,『主席』台上坐着几个领导,还有从邻近单位请来的什么人。大喇叭放送着欢快的乐曲。有人宣布比赛开始。曲涴两手抱拳在原地踏步活动。有人喊:

“各就位——”

曲涴做出一个标准姿势:双手按地,翘『臀』。他等待着,抬眼搜索前面那一溜低栏。枪声响了,开始奔跑。他在第三跑道。那双满含深情的目光。“我沐浴着真正的阳光,云嘉……”横栏立在面前,他猛地一跨,可惜跨得太低,他被绊倒了。踝骨上面动过手术的那一块伤疤正好被磕中了。疼痛钻心。他不管不顾爬起,又向前冲去。可是横栏又一次把他绊倒。只有一次他成功地用脚掌把横栏踢翻。再看看旁边的人,他们也没有几个能跨越横栏。他咬牙拼力,觉得自己像飞一样。实际上他跑动的样子再可笑也没有——他只是扭动得快,那要挣扎好长时间才跑出一截路。终于跑到了尽头。终点上那条红布条在腰上一挡,他就倒下了。他没有发现腿的下半截正在流血……

运动会进行了一天。下半天他要完成另一个项目:掷铁饼。当他向着那儿走去的时候,才发觉两条腿疼得难忍。他一步一步挪到那儿,抓起铁饼,嘴里发出“呀”的一声,将它掷出。

可惜它只被扔出了十余米。一边的人鼓掌大笑。

运动会结束时要发奖。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曲涴在跨栏比赛中获得了第二名。第一名是一个比他壮实得多的数学教师。

乐声里他们一同上台领奖。给他们发奖的是平时那个严厉的头头,奖品是一张奖状和一双模样奇怪的运动鞋。那人握着他的手耸动两下,冷冰冰地说:“祝贺!”

整个干校变得怪模怪样。当时连最迟钝的人也察觉了这一点。工地上的定额有增无减,却同时在频频举办一些活动、各种奇奇怪怪的项目。运动会和背宝书比赛之后又是队列比赛和革命歌曲比赛。群唱、独唱、轮唱,花样翻新,忙个不完。那种单调乏味的上工收工,没完没了的呵斥,已经让人不能忍受;而这些刚刚开展的项目却带来了一点清新气,让人有点晕乎乎的。但可惜的是,所有活动并没占用劳动时间,而是把本来就少得可怜的一点空闲给占用了。有些项目似乎令这些农场“战士”难以承担。比如说队列,正步走和跑步,在口令下不断地改变队形等等,完全是对军人的要求。这些年龄不一,一辈子伏案工作的人,这会儿却要努力挺起怎么也挺不直的腰身,那模样既可怜又滑稽。后来他们终于明白:这是一种折磨,有人需要从中取乐。所有高喝口令的人都是工作人员,而干校的头儿就担任了队列比赛的“总指挥”。每个排编成一队,“排长”指挥自己的队列,再由那些穿黄衣服的人喊出一连串的口令。这支队伍就在高声吆喝下不停地改变队形、忽而停下忽而奔走,不断花样翻新。点名、报数——所有五六十岁的人,一张张满是皱纹的脸,都在口令声里甩来甩去。

大概由于过分紧张的缘故,曲涴有好几次迈错了步子,在口令下做出了相反的动作。报数的时候他又报错了,结果引起一阵哄然大笑。可能他跑步的姿势不对,因为当他们这个排握起拳头绕场一周的时候,又引起了笑声。他觉得所有哄笑都是冲他来的——实际上却并非如此,他们当中动作可笑的人太多了。

队列比赛之后又是大唱革命歌曲比赛。比赛仍然以排为单位。在正式比赛之前搞了好几次集中训练,训练时曲涴一次都没有唱错;可是正式比赛时、轮唱时,他却好几次抢了半拍。指挥不断地瞪他。每瞪一下他都觉得像挨了针刺。后来他把声音放得很低,怕给自己的队伍抹黑。后来指挥发现了什么,可能是他张开的口型『露』出了破绽吧,照例被狠狠地盯过来。

最难逃脱的是轮唱之后的独唱:本来每个排只可选出五六个代表,可是不知指挥故意出他的洋相还是上边有指示,他被第一个挑出来。面对那么多熟悉和不熟悉的人,他怎么也张不开嘴。旁边有人哧哧笑。他不敢抬头看谁在笑,只尽量把身子站直,使周身放松。可越是这样,身子越是抖得厉害。他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时觉得一切好多了。可是他再也没法使自己颤抖的双手安静下来了。这到底是怎么了?他转脸寻找指挥,发现指挥正在直盯盯地望着他。

他要唱的是一首革命歌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终于开始了。这声音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和难为情。听起来怪极了,简直不是在唱,而是用一种特殊的节奏和声调朗诵。他相信全世界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他更拙劣的歌手了。他一开口满场里都肃静下来。唱不对节拍,真的不行……越唱越慢,越唱越低,到后来简直变成了喃喃自语。

“大一点声音,大一点声音。”身前身后响起一片吆喝。

他陡然提高了嗓门。当唱到“……不许调戏『妇』女们”时,场上立刻爆发了大笑。他觉得每一段开头都要花费双倍力气,于是不得不把下巴扬起来,把脖子挺直。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老公鸡。他的嗓子是沙哑的,可是有些音节却要发出尖尖的声音。“我是一只多么丑陋的老鸡。”他在心里说一句,垂头退下。

他那副模样自己一辈子也不愿回想。退到队伍里,指挥不停地盯他,那是憎恶的目光……直到另一个人站到台子上,他才算避开那道目光。下面的人唱得怎样他一点儿也没有注意。直盯盯望着台子,心里却在想另一回事。他在想:我的自尊和廉耻还没有完全丧失,天哪,它要伴我一生吗?它在今天究竟还有何用?

他觉得周身都火烫烫的。他知道那是因为自己仍在为台上的表现而羞愧。

歌唱比赛之后,那位老教授在宣传栏上又贴出了一首新歌词。曲涴见很多人一边吃饭一边围上看,就凑到跟前瞥了一眼:“白天去工作,晚上来唱歌,汗水浇开幸福花,革命战士多欢乐。咳,多呀么多欢乐……”不知为什么,读着这首歌,心上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咽到肚里的稀粥一个劲儿往上翻。他赶紧转过身,正好看到了这首歌的作者。

对方六十多岁,一副得意洋洋的神『色』。他看到曲涴,嘴里立刻发出一声愉快的“嘿!”曲涴到一边蹲下了。他想趁着这阵暖融融的阳光把粥喝下去。谁知那个老教授一直跟在旁边——他们是老熟人了,以前都以“先生”相称;这会儿老教授却称他为“同志”:

“曲同志,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写的啊,请多提宝贵意见。”

曲涴说:“像没洗好的猪下水。”

“嗯?”

“凑合着吃吧,臭烘烘的。”

就在那个胸脯平平的姑娘与老讲师结婚不久,曲涴在小屋里待不下去了。他觉得两手又痒又胀,脚板灼热;有时一边出神,一边用那根拐杖节奏分明地敲击着水泥地面。后来他就走出门去,一直穿过了那片果林,坐在了水库边上。他从头想一遍那个印尼姑娘“胖子”,想记起她的眼睛。“我们成婚真是再好也没有;如果这样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麻烦——所有的麻烦……”那个高个子平胸的女人总要从脑海里闪过,“让我们看吧,这是世界上最平庸的婚姻。”他记得最清楚的是集体郊游时,她的尖叫和欢闹。他还注意过她在校园白杨树路上的走姿——是那种走姿打动了他,让人在深夜无眠时想入非非。于是去她的宿舍找她,于是就自取其辱。很快,接下去是尖头鼠脑的那一位了。没有感动和情分,只有聊胜于无的纠缠。欲望的火苗点着了几次,使他平生第一次真实无误地按住了一位姑娘——上部,胸窝凉凉的;只有小小的『乳』尖生出了灼人的电流,顺着臂弯往下,狠狠地击打了自己。一次,只一次吧,他想继续做点什么,对方黄黄的额头上立刻皱起三道竖纹,接着嘴里发出一声严厉的“哞!”瘦弱女子竟有牛哞。他当时完全给吓呆了。

思绪总是停留在不快,甚至是蒙羞的最后一次。两人总算有了肉体接触,即那个尖头鼠脑的她后来如实描述的——“他『摸』了我”。胴体的质感,手臂上一层浅黄的『毛』,像一棵洋金花被晒了一天的气味,是这些,让他整夜无眠。“这种事儿,神秘的诱『惑』;然而继续下去是困难的。”他总要设法在“胖子”那儿打住,因为这样才会高兴起来。

这样的日子里他一次次呆坐水库边上——最终觉得十分不宜——这会使他联想起老年维特,他的烦恼和绝望。于是他重新站起来往前走了。不到两公里远就是城郊西边的那个小村,有一户人家独居在稀疏的树林里,是一座茅顶小屋。他出于好奇访问了他们——这儿只有母女两人,母亲五十多岁,女儿可能快到三十了,她让他有点吃惊:肥硕,红皮肤,一头浓发,大眼,只会迎着人傻笑!“唔,一个弱智呀。”他心里叹道。母亲知道了他是大学校园出来的,尊敬地叫着“老师”,为他倒水。他两眼一直看着肥胖的姑娘。“这是‘大俊儿’,嗯,一边去吧。”母亲把她赶开了。大俊儿却在一边盯他,捂着一只眼笑。

后来他又接连去了几次茅屋。与主人相熟了,有一次对方还留下他吃了饭:那是从篱笆上刚摘下的豆角,拌了盐放在一片玉米皮上蒸熟了,有一股特别的清鲜。他从未吃过这么好的食物。大俊儿吃饭时一边大口咀嚼一边瞥着他,让他不好意思。母亲就说:“大俊儿,还不好生吃饭!”他闲下来就帮女主人在门口的菜地上做点什么,女主人说:“大学问人也这么勤苦,真是的。”离院落远一点还有一片地,女主人去那里做活时他就留在屋里了。这时的大俊儿活泼起来,嘎嘎笑。他发现这个姑娘顶多有两岁小孩的智力水平,不懂避羞,有时去厕所解溲只提上半截裤子就往回走。他发现她有一对极大的、轮廓清晰的『乳』房。她的肌肤呈现婴儿那样的杏红『色』,也像婴儿一样,关节处有深深的肉褶儿。她见他在看自己,索『性』走到近前,嘴里发出“啊嗯啊嗯”的声音。他想与之交谈,对方只是笑,少顷用洁白的牙齿咬住下唇说:“俺妈!”“你妈怎么了?”她再次重复:“俺妈!”“你没上过学吗?”她凝住了神,又伸伸舌头笑了。她后来好像试图要度量一下他的脑壳,一拃一拃在他的头上挪动着。有一刻她的『乳』房碰着了他,他赶紧躲了,她却一次次挨上他。一种气味让他流出了泪水。她发现了,一下跳开:“哭?你?”

他有些害怕:自己一抬腿就要往那个茅屋走。女主人高兴他的到来。她有时要忙活儿,倒一碗水就离开了。他和大俊儿单独相处时,他长时间一声不吭。她有时要贴近了看他。有一次他紧紧闭上眼睛,因为那股浓烈无比的气味铺天盖地涌来。她发觉他在打颤,就拍拍他的脸。突然他一下偎到她的胸前,一双手不顾一切地按住……大俊儿没躲,只是两手垂下。他有些憋气,但开始蛮横无比地寻觅她的周身,嘴里急急咕哝:“啊,我不能还是不能……你忍一会儿,一会儿、一会儿……”

他今生都不会忘记接下去发生的事情:大俊儿不仅没有跑开,反而箍紧了他,笑着看他吻自己的胸部;他去解她的衣服,她竟亲手揪开了。那丰腴的泛着杏红的身体让他泪水纵横,呼吸急促。他差不多弄湿了她的全身。不知怎么就到了最后的时刻,她还一直笑盈盈的……突然她眉头一缩,捂着下体就跳起来,嘴里发出“嗷嗷”大喊,就像野物中了子弹似的。他赶紧去堵她的嘴巴,可是哪里堵得住,她捂着受了创伤的部位“嗷嗷”大叫,想夺门而去。他先一步堵住了屋门。大俊儿的叫声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泣哭。他过来安慰她,想抚『摸』她的头发,可是她再也不让他靠身了——就在这时,母亲回来了。

接下去是让他一生恐惧的斥责。母亲那会儿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一手护住孩子骂道:“丧尽天良的人啊!你欺负了一个傻孩子啊!你得给送到局子里去!怪不得人家说‘十个老师九个驴’啊,我做梦也想不到……我可怜的孩子啊……”他跪下了,在心里叫了一声“妈妈”。他觉得自己罪恶滔天。

事情是这样结束的:母亲让他选择——或娶了大俊儿,或进局子告发他。他只得应下前者……再后来他并没有践诺,而是先后送去了几沓钱,几乎拿出了所有的积蓄。茅屋的女主人总算没有追究下去。

《心诉》

这天出工号子响起后,曲涴刚要往外跑,有人喊住了他:“到办公室去一趟吧。”

一到那排茅屋跟前他的心就狂跳。伸手敲门,里面静静的。又敲一遍,才听到一声:“请进!”

推门一看,宽敞的屋子里只有一个人。那人两手捧脸,低头坐在写字台前。他按规定上前一步说:

“报告首长,曲涴到!”

首长抬起头。原来是红双子。她一见他就笑出声来,让他坐在旁边一把椅子上,倒水给他:

“老师,听人说你在干校时还是出『色』的歌唱家!”

曲涴在心里骂了一句。

红双子那双吊眼仍然像做学生时一样,别有风味。可是几年过去,她显得有点老了,像以前在某处见过的一个冷面寡『妇』。他心里说:“她这人可能一辈子也没有接触过男人,但她对男人并不友好——当然了,我这样说很武断。”

红双子用一个又细又长的玻璃瓶喝水。这种瓶子他从未见过。她一边喝水,一边用瓶口冒出的蒸汽熏一下鼻子。大概她的鼻子不舒服,“用手摩擦鼻子两侧可以减轻症状”,他想着,却不由自主咕哝出声音。红双子反问一句:

“什么?”

曲涴只好大声重复一遍。红双子笑了,很快变成了冷笑。她背着手在他面前踱着。

“你以为当时干校的一切都是臭烘烘的,是吗?”

曲涴“腾”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这从何说起?”

“你敢否认吗?”

“我敢否认!”

“你再说一遍!”

曲涴的脸涨得通红:“我再说一遍。不过,当然,我说过‘臭烘烘’这个词儿,不过我不是说农场的一切,我是说那个老教授……他写的那些东西。”

“就是这首诗吗?”她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纸头。

曲涴接过一看,正是那首诗的抄件。他终于明白了,那个老教授又把干校时的陈芝麻烂谷子抖搂出来了。他把它放到桌前,伸出食指用力点住:“就是它。这严格讲不是诗。凭他古典文学的底子啊,完全可以作得更好——他不够认真,所以我才那样讲……”

红双子笑着。这一次笑得很奇怪,牙齿渐渐咬紧了。笑过之后说:

“看起来你当时不过是诬蔑别人的墙报,实际上态度顽劣,而且『性』质严重。你嘲笑的不是什么诗,不是什么老教授,你嘲笑的是干校对你们的全面改造。”

曲涴缓缓坐下。红双子走到窗前,又转过来:

“老师,我刚才是公事公办,是桌面上的话,也就是说我给你定了一个不轻不重的罪名。任何人都会这样处理,像我一样。不过眼下在这个办公室里,与你谈话的是我,不是别人。这样我们俩就可以开诚布公,谈一点实实在在的话。”

“是啊,你……”曲涴吐出一句又马上后悔了,赶紧抬起头。

“是的,我们可以谈点更切实的东西了。比如从我的角度,我想问你一句:你是否觉得自己有罪呢?”

“我——”

“你回答,回答错了也不要紧,我只不过要求你说实话。不用担心,我们这次说过就完,你不必害怕。”

“我觉得——”

他在这一刻闪过的是脑海里演练了不知多少次的那个场景:他坐在被告席上,对面是严厉的法官。“你知道犯了什么罪吗?”“知道。”“什么罪?”“『奸』污『妇』女……”“是弱智女子!”“是的,是。”“该当何罪?”“判、判……”他不懂得该怎样量刑。“判你二十年!伪君子,披着羊皮的狼!”“是,是的……”

如上场景是他虚拟的,一次次上演,算是一种自我审判。

红双子喊叫:“干脆一点讲吧,你觉得自己还谈不上是个‘罪人’,不该到这里来是吧?”

“哦,我觉得自己有很多罪行……唔,错误;有一些不健康的思想。旧社会过来的人嘛,国外回来的人嘛,思想深处也许还有一些……嗯,不好的方面。但我力求进步,努力向上……”

“现在你终于讲明白了:你否认自己是一个‘罪人’,是不是这样?”

曲涴“哦哦”两声,但什么也没有说出。

红双子叉开腿站好:“我替你说了吧。你觉得自己这一套本钱都是过去、是外国给你的,我们还欠你呢。所以你才能养尊处优几十年,胆子越来越大,到后来差不多是肆意妄为。你这一辈子究竟作了多少恶,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不要辩解,你听我讲。我们从你那儿可以找到各种各样的证据,你是无法驳辩的。这都显而易见,也是冷酷无情的。因为这是事实。这既是你的思想,也是你的行为。而且你还有其他方面的问题,比如在国外的情况,那也不会是一笔糊涂账。这个我不说你也明白。你起码不会否认自己腐臭糜烂的生活方式吧?”

曲涴终于忍不住:“国外的事情是早有结论的呀!”他站起又坐下,脸变了颜『色』,身上开始颤抖。

“击中了要害。不要紧,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我只是说说而已。有些事情你心里完全清楚。前些年揪斗你的时候,许多方面只是涉及,还未能讲清。现在时间充裕了,我们可以从头来。比如有人揭发,你曾经对一位女教师有过非分之想,有过很多极其可怕和丑恶的举止,这个你是无法否认的。随着形势的发展,我们对你的了解也更加深入。我们还了解到:你还曾经对一位更年轻的女同志实施过暴力手段,进行猥亵,险些造成严重后果……”

曲涴浑身打颤:“她……是谁?教师?”

红双子摆手:“你自己心里知道。请不要故作激愤。为了那位同志的声誉问题,我们不得不暂时隐去她的名字。她现在也可以说是一位首长同志的贤内助了……”

曲涴终于想到了那位尖头鼠脑的、不太道德的女子。他闭上了眼睛,再没说话。脑门上一层冷汗。他在心里想的是:天哪!破锅偏要遇上漏屋,怎么突然间这一切都集中到了一起?

“为了消灭敌人,我们就是要发动一切可以发动的人,打一场人民战争!”

曲涴在心里呼叫:老天,我真的害怕“人民战争”……他再也没有睁开眼睛看对方,只忍下去,听下去。

“你既然有一个丑恶肮脏的灵魂,就一定会表演的。想让你这一类人不表现自己是做不到的!”

曲涴想:是的,我做不到。

“你在指导研究生期间竟然与一个比你小许多的女学生勾搭成『奸』,遂造成恶劣影响,后果不堪设想。这一切已经不可挽回。当然了,对方也是一个污烂货……”

曲涴大叫:“住口,你不能侮辱云嘉!”

红双子笑了:“待会儿我再给你讲她的一些情况。我先接着刚才的话分析下去。略过她不谈,先谈谈你丑陋又腐朽的灵魂……”

“丑陋我承认,但我……”

“形式和内容是一致的。你的形貌还远不及你的灵魂丑。你的形貌当然令人厌恶——我一看到你这副瘦干干的模样就生气……”

“我年轻的时候并不是这样子……”

“据群众反映,你年轻时候也好不到哪里去!”

曲涴大声叹息:“呜呼!”

“你自不量力,『色』胆包天,竟然向自己的学生伸出了魔爪,不管对方死活……在你的影响下连路『吟』也起了邪念。他背叛家庭,背叛爱情,背叛战友,竟然堕入了一场可耻的、耸人听闻的肮脏游戏。当然了,你们如今都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这是人民,也是历史对你们作出的判决。我今天想问的是:如果你对这一切还不能完全否认的话,如果你承认它是最基本的事实的话,那么你就给自己指一条出路吧!你的出路在哪里?你如果要接受惩罚,那么怎样的惩罚才是恰如其分的呢?”

曲涴痛苦到了极点。他痛苦的是对方论述问题的方法。是的,首先是方法。他认为许多问题不仅是因为情感上的偏颇才导致误判,重要的是其他;怎样将这一切梳理清楚并回到科学的逻辑?这真是一个难题。就在这种可怕的混淆、纠缠、小题大做以及将一个简单问题复杂化——最终使事物的『性』质发生了变化——的过程中,一切都搞糟了。这在一般的人那儿还可以原谅,对于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并担当了一定职务的人来讲就不可理解了。他摇摇头:“很可惜,很不应该的。”

“你认为自己仅仅是可惜、是不应该吗?”

曲涴摇头。他觉得他们之间已没法交谈了。

红双子说:“是毒草就要锄掉,让它作为香花的肥料。而锄掉的方法,我看最简便的就是把你的一切——从精神到肉体干干净净地消灭。”

曲涴打了个哆嗦。

“你可能想,这种办法莽撞了一点,可是简便啊!你知道现在大家都很忙,为什么不采用简便的方法。事实上我们经常采用,这个你也知道。我的意思是说:你目前的情况已经完全发展到了这种地步,除了干校,你在农场期间又有言行。时间、场合、地点、人证,一切俱在。我们有处治你的全部根据。假使我们还可以对你继续宽大的话,那只是我们的事。你今天必须对事情的严重『性』有所认识。我们可以立即把你投入对面那个矿山。我们也可以把你转移到其他地方——你认为怎么样?”

曲涴闭着眼睛:“我认为这完全不成问题。”

“行啊,还有点自知之明。那么你不希望宽大处理吗?”

曲涴抬起头。

她盯着他:“这也完全做得到,就看你是否聪明了!”

曲涴看着这个越来越瘦的女人。

“你必须做到绝对的服从。领导安排你做什么,你必须完成。这也是改造的一部分。你如果拒绝,那么接替这份工作的人还有很多,那时候后悔也就晚了。”

曲涴终于听明白:她正替蓝玉催『逼』。他们在这里联合起来榨取。

“还有,你应该从正面影响路『吟』,他对你不是百依百顺吗?当然,他也曾经对你构成过损害。”

曲流知道她仍然对路『吟』抱有幻想。这真使他觉得不可思议。他望了她有四五分钟,说:“婚姻之类事情,你如果有兴趣,不妨听我一句。”

红双子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

他咳了一声,“爱嘛,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它必须从心里生出。如果心里那颗种子已经发霉、死了,无论如何我们也没法让它重新发芽。”

红双子咬着牙。大约足足有十几分钟,她一声不吭。后来她才勉强笑出来:“老东西,跟你实讲了吧,你不要以为我会死缠那个路『吟』。不会的。他眼前这种局面只会把我拽进地狱。我还没有那么傻。”

曲涴愣住了。

“告诉你吧,我只想证明、只想征服。我想证明我的意志——超常的意志。我是通过他来证明这一点。我想做到的,就一定要做到!也一定能够做到!”

她伸出拳头捣着桌子。曲涴觉得这一刻是那么可怕。

红双子捶完桌子,又走到窗前。她在看着外面一棵树木自语:“我知道该做些什么,我一定要做到。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催促:你一定要做到,你一定能够做到。逃吧,跑吧,你跑到了荒山野地我也要把你抓回来。我要把你握在手心里……”

曲涴想到了淳于云嘉——他记起刚才曾打断了红双子一句话,这会儿问:

“你刚才,我是说在这之前,你提到了云嘉的事情?请你告诉我!”

红双子转过脸,一副淡淡的口气:“没什么,我是想告诉你,如今她也完了。”

“什么?她怎么了?”

“没怎么,像你一样……”

“你这个恶女!”曲涴跺了一下脚。

红双子的语气仍然淡淡的:“好吧,我是恶女。那么就让我告诉你,她如今的处境还不如你呢,她从林场给直接送进了盐场。那里关了一些刑事犯,云嘉这会儿就和他们在一起……”

红双子说完“哼”了一声,猛一下带门出去。

他自己也记不清是怎样回到了铺子上,一直昏睡,直到半夜才苏醒。口渴得要命,没吃一口东西。路『吟』在旁边守了一天一夜,这时见他极力想坐起,就扶住了他。“老师,您喝水吧?”

他点点头。

路『吟』端来一杯水,试了试,又兑了点热水。他喝去了大半杯。路『吟』又端来半碗稀粥,他推开了。

“老师……”

曲涴握住了路『吟』的手,一直看着他。“你可比我年轻多了……”

路『吟』一声不吭。

“我可能真的要死了,路『吟』……”

“老师!”

曲涴点点头:“孩子,你还年轻,要好好活着。你如果将来见到云嘉,不要告诉她我这个可怜样子……”

“老师,”路『吟』呼唤着,直到流出了眼泪,“你怎么了老师?”

“很可惜,我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他望着外面浓浓的月『色』,“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她,可是我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一点也不知道。”

曲涴闭着眼睛,路『吟』的呼唤他闭口不答。后来他们紧紧相拥,再没说话。

上工的号子又吹响了。有人一声连一声点曲涴的名。路『吟』出门哀求,监工的决不通融。曲涴硬撑着站起:“让我去吧!”

他已经没法完成自己的定额了。他拿起锤子,两眼昏花,一下一下都砸偏了。有一次砸得很准,只一下就把自己的手砸出血来。旁边的人一见就夺下他的锤子。监工的走过来吆喝,曲涴一句也没听。他被监工的推搡着,推到一个地板车旁。地板车上有一个套绳,监工的给他套在身上。一会儿又过来一个人和他一起拉车。车上装满了石块,他们要拉车上坡下坡,最后才到达卸车地点。他们卸车时已没有力气把车杆顶起来,要一块块把石头搬下。曲涴的手在流血,血一滴滴沾在石头上。

旁边那个人比他要年轻一两岁,他们一块儿搬石头,对方好像一点也没有看到那些血迹似的。他们每个人都在专心做事,互相没有搭腔。早晨,曲涴在路『吟』的劝导下喝了一碗稀粥。他的食欲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差。食堂配给的东西越来越粗糙,也越来越少,饥饿成了大问题。他们这会儿不仅要与石块搏斗,而且还要与自己咕咕作响的肚子搏斗。肚子一天到晚都在发出诅咒。

上坡时无论他俩怎样用力,那车子还是爬不上去。幸亏有一个人看到了去帮他们。下坡时要用力弓身顶住,使下滑的车子能够缓行,不然车子就要冲下来,那样就危险了。可是这回车子怎么也顶不住了,它一直往下冲去。他们死命地弓腰顶住……

两个人满头大汗,使出了全身力气,那车子还在往前猛冲。正这时车杆往上一扬,跑到车尾用力拖车的曲涴被一下撞翻在那儿。车子正好磕到了他的下巴,稀疏的牙齿又碰掉了一颗。鲜血哗哗流下来,下巴也撕破了一块。他痛得蜷在了地上。

前面的人慌了,呼叫着把车子扔下,把他搂抱起来。监工的在一旁看见了,不停地吆喝:“车子怎么能放在那儿?弄开弄开,别挡路!”

那个人只把曲涴抱到了胸前。曲涴的身子简直像一个娃娃那么小。

监工的跑过来:“你他妈的混蛋,没听见我喊吗?”

“他……他……”那人抖着怀里的曲涴。

“人死了吗?”

“没……没……不过也许就不行了。”

“只要没死,你就给我把他放下,先把车子弄开!”

他犹豫着,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把曲涴放在了一个有草的地方,然后转过身。他看一眼监工,又看一眼车子:“我一个人?”

“快去,你这个王八蛋!”

他打量着车子。那边又是吆喝。他挤进车杆中间,并不把车杆压下去,而是一点一点往前挪蹭。车尾发出了“吱吱”刮地的声音……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把车子挪开,把石块卸掉。

他拖着车子飞跑过来,一把抱起曲涴。

曲涴仍然闭着眼睛。

死亡对人如此不公:有人死起来多么容易,有人死起来却很难。我试了试,它对我就不太容易。我活得多么牵强。我得到了关于你的不幸消息,它极可能是真的。从那时起我就绝望了。我只盼着走到尽头,我在等待。总算听见了它的脚步声。可惜,只闻脚步响,不见它过来。长夜里睁开眼一片漆黑。我仍然看不到死神的影子。我期望着与你在冥府相会。我们要等到那一天,并等到一块儿重生。我不知道孩子在哪里,不知道你能不能挺住。我这时候只想最后握一下你的手,触『摸』你一下。你的这个老家伙如今嘴里已经没有几颗牙齿了,头发全白,腰也弓了。也许男人早晚都有这一天,要不女人怎么都叫男人“老头子”呢?她们从年轻的时候就这样唤他,一直把他唤成一个真正的“老头子”。

我们分手的时候是哪一年?一块儿想想吧。想不起来?是的,我也糊涂了。我已经麻木了,身上所有的神经都变成了冬天的葛藤,焦干发脆,一碰就折。我是说,我们分手的时候,我的那个模样你会记得——对比一下今天的我,你不要害怕。一个多么丑陋的人。是的,有一个女人就这样说我,也许她说对了;不过她只说对了一半儿,我的另一半儿未必丑陋。我想告诉你,我还是那样爱你!我还有一颗孩子般的心,彤红鲜亮。我爱你爱得没有一丝虚假。我盼望你,只想为你而活;没有你,我宁可抛弃一切。是的,我爱得不可救『药』,爱得疯疯癫癫,是爱把我变成了一个反动的东西和丑陋的东西。但我还是爱。我只想伸手去抓住这爱。我躺在病床上呻『吟』,一次次昏厥又苏醒。就在这穷折腾的时刻,我心里还有不熄的爱的火苗。我不知那些蓬蓬勃勃、令人嫉妒的脸上放光的小家伙们,他们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刻是否在声声呼唤?我不知道。当然了,那种时刻对于他们总是很少的。他们总是笑啊跳啊,他们有用不完的青春。

我不知昏过去几次,无知觉无痛苦也无思念。可惜,没有了思念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想最后看一眼你顽皮的笑——你为什么那么顽皮?那么年轻又那么宽容?宽容难道不是专属于一些老年人的吗?我明白,你太美丽了,而且是一个女『性』,所以就会宽容。刁钻、凶狠、苛刻的女人、尖酸刻薄的女人,都不会有你那样温厚贤淑的容颜。让我再做一次关于你的梦吧,想一想我们的往事。你搀扶我,我手提那个故弄玄虚的拐杖,一块儿往果林里散步、看青青的果子。那也是我展开自己痴心妄想的时候。我知道,我那时候把事情做得太过了。一切做得太过的事情,神灵就会出来平衡一下。

它这一平衡不要紧,新账老账一块儿算了。

我的苦路风程开始了。我现在疼得要死。有人说“长痛不如短痛”,可是短痛会将人疼煞。再也没有比这个时刻更适合总结自己一生的了。我的苦难不是因为回国,我这样的人在哪里都不会有更好的命运。我不愿像有些人那样在私下抱怨和懊悔。冷酷无情的面孔、粗糙的食物、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苦役,这一切都能去掉我的矫饰,把那些不值一提的斤斤两两抛掉。我面对的全是实实在在的道理,就像简单的数学题,像一加一等于二似的。平心而论,我那时在用全部的智慧编织起一种虚幻之物,它们像海市蜃楼一样招惹了一个少不更事的姑娘。她那时还不明白,不明白她只要从自己的美丽纯洁、从自己的年华上抖下一点点屑末,也抵得上整整一座虚幻的宫殿。那宫殿既是虚幻,倒塌起来也就容易。真的,我的爱人,知道吗?你给予的是一个活鲜的生命,而我交付的却是一座没有质感的虚幻的宫殿。它是我扎制起来的一棵巍峨大树,足够堂皇,只可惜没有血脉和汁水……那是不中用的,那多少都是用来骗人的。

尽管我很真诚。真诚掩盖之下的是一个老年人的狡诈和奢望:我用它骗取了世俗的婚姻。这是一个事实,是我直到今天才发现的一个真实。我究竟做过了什么,你还一无所知。我不知自己在未来的一天有没有勇气告诉你:我是一个罪犯。

你那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表里一致的少女。有的人可能徒有一副少女的外表,却长了『奸』雄的心脏、泼『妇』的头脑,或者还有马车夫一样的筋脉和胆魄。也有的女人长出了狼眼、猪脑和狐狸心……少女和少女多么不同。我曾经接触过一个女人,她从少女时期就长出了一副吊眼,脸上有着光泽,头发乌黑闪亮。她也像其他少女一样,可以『迷』『惑』很多人;她能够爱上一个人,那也不全是她生活中的小窍门。她爱他。我说过,有人徒有少女的外表,却长了一副狐狸的心肠。她的双手像鹰爪,能够把人抓得鲜血淋漓;她的双脚像狼蹄,可以在荒山野坡里追踪猎物。不谈她了……因为我害怕。

在这个时候我要尽力安慰自己。我是一个聪明的老人。我只聪明,不邪恶,邪恶的年纪已经过去了。那是我在千方百计得到你的那些年月。那时候我是一个邪恶的老家伙。我多少次说过,我手里提的是一支虚荣的拐杖:当我想表达一些不愿直接说出的事情,就用那根拐杖狠狠捣地;我表示愤怒、表示激动、表示一种非如此不可的时候,就用它捣地。第一次我用拐杖捣着地板、在你面前表现出的那种急切的样子,至今还记得。那年春天——请注意,春天总是不祥的;在那样的天气里,万物萌发,鲜花烂漫,即所谓春『色』满园矣。满园春『色』之中,只应该有跳跳跃跃的女学生,不要有手提拐杖的老狂翁。可是在我这儿却翻了个儿,事情给弄颠倒了。你在那个春天里娴淑安静,小嘴红红的,规规矩矩,如刚刚绽开的玫瑰花瓣。请原谅我这蹩脚庸俗的比喻。我想起了你的嘴唇上那些润湿的、小小的皱褶。我现在老眼昏花,可是在当年却能看得清楚,眼镜都不用戴。我只是不经意地瞥一下,就看到了那一切。你那时一点也不知道一个老男人是多么善于掩饰自己的渴望和欲念。我的手翻弄书页颤颤抖抖,有学问的人两手往往会如此颤抖。你曾经说那也是一种美,成熟的美,谨慎的美,不可思议的朦胧美。你错了,那是一种慌『乱』的、难以掩饰的、被欲望折磨得失去了准头的一双手。你记得吗?这双翻动书页的手几个月之后就撩动起你的乌发。它在你的头发上『摸』来『摸』去,颤抖得更加厉害。他终于『露』出了那副可怜巴巴、急不可耐、痴心妄想的模样。春天,我们站在夜晚的田野上,风有些冷。所有的山风都是从西郊那个山坳里吹来的。你告诉我你很不喜欢那个山坳。是的,我也是。我的年纪毕竟大了,穿的衣服比你多。那个夜晚我除了拐杖之外,还带了一件『毛』呢短大衣。你却穿得那么单薄。噢,单薄的小姑娘,搂抱起来更为熨帖。你如果穿了棉衣,那就很不方便了。你记得吗?你给我亲手披上『毛』呢大衣。后来你把我的手抬起『插』进衣袖,像伺候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我穿上了『毛』呢大衣,又把衣襟扯开,于是拐杖倒地。你去拾拐杖,我说不用了,真够繁琐。我用衣襟将你包裹起来,把你紧紧裹在我的胸脯上。那时候我的体型就不太好,肉也不多,已经是一个全校公认的瘦削老人了。你的额头紧抵我的胸口,我的心跳你定然感到,你额头的温热我也感到了;连你细小的鼻息我也听到了。好姑娘,很好,全身的气息我都闻到了。很好的一个姑娘。那时候我故作镇静,表现得柔情而又斯文。就是那天晚上,我从你的身上真切地嗅到了丁香花的气味。就是这种气味,不是任何气味。丁香花,我要记住,即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将记住:你有丁香花的气味。最美好的日子来临了,我们之间平静下来是多么艰难,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多少时光,这些时光一闪而过,快得要命。从那以后,当我一人独处时,真是度日如年。

爱是多么奇妙的东西。它一直被重复着,不尽相同又似曾相识。我爱过谁?我冲动过吗?我这个足球先锋,不打麻『药』就让人在小腿上划了一刀又一刀。就是那时候我有个冲动,这冲动啊,就像那刀子一下下划在腿上,给我留下了永生难忘的印痕。可那毕竟是冲动,它没有得到呼应,单调而凄凉。只有后来,只有你——得来全不费工夫地投入了一个老头子的怀抱时,他才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双处女的眼睛。它是多么美丽。在那个春天,我不禁估『摸』起将要来临的恐惧。我浑身打抖,幸福得痛不欲生。“好东西呀!”我不由得发出了一声世俗的感叹。那个夜晚我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我曾经问你:我的年龄可真够大了,很可能更像你的父亲。这真是很严重的问题。我觉得我的手在说完这句话时,在你的肩头猛烈一抖。你呢?抬起头,月光下让我看到了那对水汪汪的大眼。你看着我,细声细气:“也许是这样。不过,我要伺候你一辈子,我要爱你一辈子!”“伺候”和“爱”,这两个字眼一旦贴到了一块儿,不由得就有些别扭,可是价抵千金!我一下抱起了你。不错,我进行过一些体育锻炼,但上了年纪仍感底气不足;而你这个小家伙正在泼吃泼喝的年纪,美丽,也多少有点肥胖,肌肉结实,脂肪不少。我抱着你,脚步踉跄。毕竟是一个曾经摔伤过的人哪,刚刚丢下拐杖,尽管那拐杖没有多少必要。我抱着你走了十几米,后来你听到了喘息就跳下来了。事后你告诉我:你无比幸福。是啊,你眼中有了泪水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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