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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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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的那个夏天我们都疯了。我对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我们提前有了一个小孩儿。我那时候照着镜子端量老而弥坚的、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弄得不三不四的脸。我琢磨起自己来。我在想:我还真行。

接下去你成了一位小母亲。有人嗤笑你和我,俗气难当。你就像所有年轻健康且又漂亮的小媳『妇』一样,洗衣做饭,熬喷香的小米粥了。小米粥的那种香味啊,那才是过日子的气味。到后来,小娃娃牙牙学语、哭和唱。你想一想,我们的人生多么完整。我们没有一次吵嘴。你延长了我的生命,也使我招来了万千嫉妒。我在这儿遥想、挣扎、苦斗,一闭上眼就想你,一睁开眼就看你。我想把你看个清楚,想亲手抹去他们往你身上泼去的污水。这是丈夫最后的责任了。

也许就为了这责任,我还能够从地上爬起,还能够睁开眼睛。我跟死神握过了好几次手,可是我还得告诉它:我有个做丈夫的最后责任;我有一个娴淑的妻子,她曾是我的学生。她一辈子都是我的新娘,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幸福、新鲜、思念。好个淳于云嘉,你们淳于家族出了你这样一个宝物,天地为之变『色』。就为了你的恩泽,我将试着对付下去,我想耍耍一个老头子的高招儿。

你不知道,世上凡是老家伙们,到时候大半有点高招儿。嗯,我在琢磨我的高招儿,不为别的,只为了我的爱。我爱啊!

一连几天的昏睡和谁也听不明白的呓语……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回曲涴病得严重了。刚开始医务人员为他打打针,再后来让他试着喝一点稀粥。他们把针撤掉了。路『吟』被指派做护理,可以不出工。

路『吟』一直坐在床边看着曲涴张大嘴巴呼吸。他觉得老人的口腔像一个很大的黑洞,肌肉皮肤紧贴骨骼,使他的脑部显得很大。

导师躺在那儿,一个干瘦的、有气无力的智者,眼窝深陷,一动不动,像岩石雕出来的头像。他相信这个人即将把所有的能量全部耗尽,这会儿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这个人不可能再到工地上去了,即便在将来可以伏案工作的那天,也不可能再做什么了。这个人完全枯竭了。也许枯竭才是一种幸福。面对这个神奇的老人,他觉得有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悲哀、『迷』茫、无所作为。他甚至不敢回忆往昔,回忆那种极为短暂的求学生涯。那时候他在这个人身上真正领略了一种智慧,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它笼罩和环绕了你,却使你无法捕捉。你极力要进入的就是这个矮小的人亲手设置和构架的一座宫殿,想登堂入室;可是你很快又发现,这个宫殿里的所有陈设、所有的辉煌几乎都由它的主人主宰。你费尽心力进入之后,只不过是化为了这座宫殿的一个无望的看客。你如果想成为这座宫殿的共同构筑者,想用稚嫩的手、年轻的手擎起一块砖瓦——那你就算错了,因为它早已完工了;如果说仍有可做的事情,比如说在细枝末节上雕琢一点什么,使之更加完美,那也只能由主人自己来做。这儿只需要大匠的气度和工艺,换了任何一个人,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是一句空话。其他人只能在这座巨大宫殿的游廊里行走、欣赏、熟悉,背诵和记忆。这多少让人有点绝望和痛苦。不过代之而来的却是那种渴望被征服的、进入另一种境界的巨大喜悦。

这个老人从很早的时候起就有一颗冰冷而崇高的灵魂,他走入的是另一个世界,而我们所追逐和投向的就是那样一种至境。由于他的缘故,才出现了这样一座大厦:它建筑在一片辽远的荒漠之上而不显得寂寞,也不会倒塌。是的,你走向它时等于是进入了一片大漠,而不是进入了一片海洋,像通常所说的“海上泛舟”。经过了这个可怕的孤寂和干渴之后,才有一生难忘的仰望。不错,我们的主人衰老得可怜,但更多的时候还令人嫉妒。嫉妒这个东西无孔不入,即便对这样一位老人也是一样。路『吟』嫉妒他那狭窄的单身宿舍;嫉妒他手持拐杖走路的姿势……有很长一个阶段路『吟』完全绝望了,绝望于爱情,也绝望于事业。事业和爱情都抛弃了他,他还有什么指望!在那些日子里,他觉得自己也在飞快地苍老。他明白自己惟一的骄傲、惟一的资本就是自己的青春年华。他有点害怕了,极想求助于一个人。求助于导师吗?这不可能。能够帮助他的只有淳于云嘉。在无比绝望之时,路『吟』尝试着把那种铭心刻骨的爱恋化为真正的友谊,哪怕是淡淡的友谊也好。他努力去做,很难。他那被内火烘烤得变了颜『色』的双眼和没有光泽的头发,使淳于云嘉越来越难以与之坦然相处。他发现就是这可恨的目光总是把一切都破坏掉,使对方处于一种拘谨的、小心翼翼的情状之下。淳于云嘉对他曾经那么热情,关怀备至,嘘寒问暖,周到得无可挑剔。可是这一切现在看来只缺少一种坦然。“我多么让人同情,我多么可怜!”他这样长叹。导师说:“路『吟』,你这个年纪里应该加强一下体育活动,喜欢踢足球吗?年轻时我就踢过,腿都踢伤了。”路『吟』怀疑地看看这个短小的身材。可是后来他发现这个小老头的『臀』部肌肉十分发达,两腿和别人也不一样。

路『吟』不会踢足球,他试着去打篮球。有一段他是那么努力和投入。他想参加系篮球队,起码做一个主力队员。他按时参加训练,而且用甜言蜜语买通了领队。经过一周的试用,最后才勉强没有被淘汰。他成了正式队员。有时他上课也穿着系篮球队队服,上面印了两个红『色』的大字。他想用这种打扮遮去内心的凄苦。他和淳于云嘉一起去看外系的比赛、看电影、去阅览室。他真想找机会为她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呢?她什么也不需要。有一段他真的相信他们之间有了一种友谊。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来维护这种友谊,惧怕这种友谊稍稍变质。这时候他的非分之想已经消失净尽了,因为他开始从绝望中走出来。他不再滋生那么多奇怪的念头:希望这个小老头在一天晚上突然不再起来,或者得了一种奇怪的『毛』病死掉——当然那种疾患最好使人毫无痛苦——他将和淳于云嘉一块儿泣哭,而且流出的全是真诚的眼泪。他会感激老人的死亡,这巨大的感激才使人涕泪滂沱。

这当然只是想象,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不会发生。他看得出,这位老人在小心翼翼地维护自己的躯体,稍有一点寒气就给自己加一点衣服。而且这人也开始注意自己的饮食了。路『吟』经常看到他的小厨房里有一些新鲜的蔬菜和一些高蛋白食物。老人特别喜欢吃豆荚,每年初秋『毛』豆下来时他都买个不停。同时路『吟』也注意到:他越来越注重自己的打扮了,有一段甚至系上了领带。他怎么也不知道老人从哪里搞来一条紫红『色』领带,而且一眼就看出它是真丝的。这条领带大概在整个校园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他觉得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不,比预料的更为可怕地发展着。这之前他曾经幻想过,想这个老人会更加知趣些。理由是老人既然一生与书为伴,那么只有书籍才会使他获得无比美妙的享受;它们对他而言有生命、有体温,是何等精美的生命的食物——老人完全应该主动地放弃这次荒唐的、迟来的、世俗的爱情。有时路『吟』也真的从他的目光中领略到一点过来人的怨艾和平淡。那是一种成熟的寂寞和登上山巅之后举目四望的安然神态。他知道,自己的导师就此死去也不会再抱怨什么了。此人已经成了他们这一类中最出『色』的人物。他早已从一般的竞争、嫉妒和倾轧颠覆的海洋里驾着自己的小船驶出来了。更多的人对于他只是一种无可奈何、惆怅或自然而然的景仰。尽管这种景仰大多是不动声『色』的。“那个人哪,噢,那个人了不起呢。”提起曲流来许多人只是这么简单的、淡淡的一句,是没有温度的赞誉而已。

可是淳于云嘉走到了老人的身边就将改变一切。老人也许明白这一点,也许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这个人会怀着一丝侥幸,认为这仅仅是自己的事情。错了!路『吟』认为那是一桩极不得当的婚姻,是一次过分的攫取。当老人得到那一份报偿之后,刚刚抓住还没有多久,说不定很快又会从那双颤颤抖抖的指缝里溜掉。老头子得到的太多了,他应该早日悔悟。现在悔悟还来得及——路『吟』想向他指出这一点,可惜没有勇气。因为再准确的判断和一己的私欲缠在了一块儿,那就讲不清了。而且这的确是私欲。这种判断很难说不是在一种不可告人的私欲的推动下做出来的。

不过路『吟』相信自己不会错,自己的导师的确太过分了。他惟独不想埋怨那个可爱的女人。他觉得她无可指责,她并没有因为昏头昏脑而失去基本判断。她做得对,她崇拜的人也许值得付出。她正在为自己的事业而献身。她向往的事业太庄严了,她愿意让一只同样庄严的手摘取自己这朵生命之花。

路『吟』在闲谈中得知,淳于云嘉来自美丽的登州海角——那个古代有名的百花齐放之城——思琳城。那里,古代曾经聚拢过一批最为出『色』的人物。他们是一些真正的不朽者。当时路『吟』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后来才明白,这意味着从那里出生的一个女人也理所当然地要追逐不朽:不朽的人、不朽的思想、不朽的故事以及不朽的经历。思琳城的儿女不怕颠簸也能够承受颠簸,这是来自血脉里的一种能力和特征——路『吟』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才真正地走入了绝望。他像一个困乏的老年人那样闭上了眼睛。

从那一天开始,他告诉自己:我所能做的就是爱我的导师,还有,爱淳于云嘉。不过这是一种有别于他人的那种爱。但愿我能做得更好……就这样,他忍受着,并且觉得自己能够忍受。只是后来他才发觉:他盼望出现某种奇迹的念头时不时地就要冒出来。什么奇迹呢?那种奇迹对她、对自己、对另一个人,意味着什么?他发现自己有一颗黑暗的心。他同时也发现了自己真挚的、不存虚假的爱,这一切竟然是从同一颗心地里滋生出来……

多么可怕,这到底是为什么?他觉得这简直可怕极了。他想:就因为这个,我也不会饶恕自己。他对自己的惩罚就是加倍的忍耐、谦恭。他走进自己的工作室就像一个佛教徒走进了自己的禅房。他知道自己这一生也许就要陪伴青灯黄卷了。了不起的孤单!这世上谁在歌颂孤单?他知道自己这一生将不是一般的寂寞,而是走入了一种悲寂。

面对着淳于云嘉,他几次想把这一切都讲个明白,想向她倾吐。“只有她一个人才能听懂我的倾诉。”

他不会向自己的导师说出这一切。他认为自己的倾诉只属于另一个人……

曲涴闭着眼睛,坐一会儿又躺下。他坐起的时候,路『吟』要付出全部力量才能把他扶起。老人总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这些话无论如何也听不明白。真的病入膏肓了。难道那个久盼不得的“奇迹”就在这时出现了、来临了?路『吟』在心里问着。他摇摇头:不,这不是什么“奇迹”,这只是一次又一次重复的、无边无际的苦难——他人的,也是我自己的。

各种各样的食物已经在窝棚旁的木板上排成了一溜:稀粥、窝窝和仅有的两块粗面馒头、一块干硬的油条。路『吟』现在极力要做的就是让自己的导师再喝一点稀粥。他不知作了多少次努力,老人总算喝掉了小半碗。他要费力地咀嚼稀粥里的东西,那是路『吟』动了心眼,把馒头掰成一些小块掺在了里面。他没有牙齿了。这些食物对于这样一个重病的老人意味着什么,那是很清楚的。路『吟』多次找监管的人,找门诊部医生,去食堂,结果都无济于事。蓝玉那一对眼睛令人惧怕。

有一次他在食堂门口遇到了红双子,只瞥了一眼就赶紧跑掉。两块半干的馒头还是在食堂的筐子里偷偷搞来的。后来他还发现另一个筐子里有几块煮红薯。红薯软软的,皮儿彤红,看上去煞是可爱。他想偷两块红薯,就把馒头藏在了衣襟下往前移动。他想让摞成很高的笼屉挡住自己的身影。眼看就要成功了。离那个筐笼还有五六步远的时候,突然旁边传来哗啦哗啦的水靴踏地声。地上全是水,他赶紧伏下。那个人走过来,把盛煮红薯的筐子端起来,哗一下倒进旁边一个柳木斗里,然后就用这个筐子去装切碎的菠菜。

那一次他就这样失望地回来了。

可是他对食堂里各种各样的食物馋极了,特别希望为老人偷来几块煮红薯。如果有可能的话,再偷一条煎鱼,因为那一次他似乎嗅到了煎鱼的香味。当然那是为监管人员准备的。国家越来越困难,所有下农场的“罪犯”都应该进一步勒紧裤带,尽可能不去浪费人民的粮食。结果活儿越来越重,粥却越来越稀,能吃两块硬窝窝就已经不错了。可与此同时,那些监管人员却在吃煎鱼!

路『吟』对煎鱼的味道想得要命。多久没吃这样的食物了?那种味道简直弄得他睡不着觉。可是他想,如果真能搞来一条煎鱼,也将全部献给自己的老师。如果老师吃过了煎鱼,对红薯不那么喜欢的话,他就可以吃半块红薯。煮红薯的那种甜味也让他入『迷』。那个夜晚他差不多一直嗅着煎鱼和煮红薯的味道。

半夜里老师呻『吟』起来,他试着给他喝一点水,又扶他到屋角方便了一下。

天亮了,出工的号声又响了,这号声尖利得让人打颤。他站在门口。班长看了看地铺上的曲涴,又看了看他,终于没有再次催促他们出工。

外面太阳越来越大,多么好的太阳,多么好的一段时光啊。路『吟』在想,在这段挺好的时光里我也许能做点什么。做点什么?他回头看看只剩下曲涴的大屋子,又看了看冷冷清清的农场大院。角落里的食堂烟囱在冒烟,那烟有气无力,说明灶里的火正在熄掉。那些做饭的工人忙过了,该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歇息了。

路『吟』悄悄顺着墙角拐过去,借着一溜矮墙的掩护,弓着腰一溜小跑。抬起头,前边就是几十米的一条过道,穿过这条过道就可以到达食堂的一个角门了。他仔细盘算了一下,然后以冲刺般的速度跑过了那个过道。角门紧紧关着,推了推没有推动。没有办法,只得转到大门那儿了。上一次取馒头就是从大门那儿进去又出来的。他想:有时你装出一副大大方方的样子反而不被人怀疑。于是他就挺了挺身子,尽可能做出十分放松的样子。他警觉地用眼角左右睃了睃,往大门那儿走去。没有一个人,真是好极了。刚到门口,一阵浓浓的煎鱼的香味就让他闻到了。他搓了搓手,咽了口唾沫。

大门内侧码了很高的笼屉,还有堆起来的一些旧饭桌。他从饭桌的旁边绕过去,因为他记得笼屉旁边不远就是那个盛煮红薯的柳条筐。小心翼翼走过去。空『荡』『荡』的餐厅,还有餐厅一旁那一溜大锅灶,旁边都没有人。多么好啊,多么棒的机会!接下去他就仔细搜索食物了。那个柳条筐还在,可是里面盛满了烂菜叶子。他想,前一天看到的几个煮红薯大概就盖在菜叶下面了。他挪过去翻找菜叶,把手『插』到下边,什么也没有。真失望。他嗅着,极力想弄明白煎鱼的香味从哪儿飘来。像一只猫。

他顺着那一溜大锅一直往前『摸』,发现锅台旁边有一个通道,那儿还有一个小门。这一定是通向工作人员的小餐厅了。可是那个小餐厅的入口到底在哪里,花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摸』到。这只是通向厨房的一个边门,于是他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短短的通道后面是一扇发黄的木板门,轻轻推一下,发出了可怕的吱扭声。心怦怦跳。好不容易静下来,从开了一道缝隙的小门挪进去。与此同时他在四下搜寻:没有人,一个也没有。

他看到小餐厅靠墙一个桌子上放了几个搪瓷盘,盘里有一摞碟子,它的后面就堆满了黄黄的煎鱼!这些煎鱼个头很大、很扁,像是一些比目鱼。一种不可遏制的奇怪感觉、满口的涎水……他忍着,径直走了过去。他似乎再也看不到别的了,远远就伸出手去。他也不知这带着热气的煎鱼是怎么塞满了衣兜的。两个衣兜全满了,他回头就跑。

万万想不到的是,有人早就待在了边门那儿,像是早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似的,只等他的脚刚刚踏到门槛上,就有一只铁钳似的大手猛一下扭住了他。另有一个人立刻熟练地用一根绳子套过来。

“我……我……”

他想说什么,但说不出。对方似乎没有丝毫辩论的热情,只将套上的绳子勒紧,勒得他两眼直冒金星,两只胳膊快要折了。可是他强力忍住,没有呼喊。就这样,他被牵到了灿烂的阳光下。

这时候太阳升得很高,老野鸡在不远的林子里一声连一声嘶叫;有一只燕子在他面前旋了一下,再也没有回来。空地上背着枪的监工、值班的人,还有远处工地上回来取工具的,都看到了这一幕。他们只是痴呆呆地看了一眼,就各自忙自己的事情了。

他由两个大汉扭着胳膊,往小草屋那儿走去了。

他原以为要押到办公室,结果估计错了:走到小草房一溜灰『色』的小门跟前了,他们似乎一点也不愿停留,而是一直推着他往前。他明白这是要直接把他关到门窗上镶满钢筋的禁闭室去。

“我的老师!”他在心里急急呼唤了一声。

《诀别》

这间禁闭室路『吟』可算太熟悉了,就是在这儿,他上一次差点给折腾死。这回一走近这里,门口的狼狗就一声连一声狂吠着往前扑。看守禁闭室的那个人用枪托轻轻捣一下地,狼狗就不叫了。到了门口他不敢往前,因为狼狗的锁链是松开的。可是扭他的人用力往前推,戳他的后脑,他只得小心地往前。奇怪的是那只狗厌恶地哼一声,并没有挪窝……“哐当”一声,门锁上了。

大约停了一刻多钟,门重新被打开,几个穿黄衣服和运动衫的人进来了。可能是运动衫汗淋淋地裹在身上的缘故,他们的脾气格外暴躁,只一下就把路『吟』从地上踢起来,说:“站直!”然后就动手去掏他衣兜里的煎鱼。煎鱼掏出来,经过点数,旁边一个人在小本子上记了。让路『吟』不能容忍的是,所有的煎鱼都随手扔给了那条狼狗。它毫不客气地几口就吃掉了。

几个人坐到小桌旁审他了,一个人用圆珠笔敲敲桌面:

“今年多大年纪了?”

路『吟』给搞糊涂了。多大年纪?四十三?四十二?他讲不清。这会儿真的把自己的年纪给忘了。他吞吞吐吐,一个人就用食指狠戳了一下他的脑瓜,皮肤立刻被捅破了。

“你在几班?”

这个他记得很清,立刻答:“三班。”

“来,你背一段儿。”

他知道这是让他背一段宝书,他就背了一段“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来,唱一遍。”

路『吟』怎么也唱不出。有人过来踢他的脚,一下一下都踢在踝骨上。他想反正踝骨早就被踢坏了,踢吧。后来他不知怎么就唱了起来,嗓音艰涩,到底唱了些什么自己都难以分辨。他只觉得难听。忍着唱完第一段,停住了。旁边的人又拍打他的腮部:

“唱下去!唱下去!”

他知道非唱到底不可了。可他刚刚唱到第三段,桌旁的人就喊:

“停!你的胆子不小啊,看来到底还是跳出来了!”

路『吟』说:“我不是……”

旁边的人立刻又踢了一下他的踝骨。一阵钻心的疼痛。

“跳出来就好,这说明你急不可耐。”

“我是……”

旁边的人又踢了一下他的踝骨。他想踝骨大概已经给踢得『露』出来了。太疼了。他忍不住,脖子一扭朝旁边喊道:“疼死我了!我不是为自己……老师病得眼看要死了……”

那人拍着桌子:“什么态度?什么态度?赶紧制止赶紧……”

两边的人呼啦一下拥上,伸出拳头击他的下巴、胸膛,踢他的屁股、腿。他仆倒在地上,他们又把他揪起来,胡『乱』打嘴巴,命令他站好。

他站好了。

桌子旁的人说:“你还不服?那好,你会服的。这是我们这儿一年来第一次发生的恶『性』事件。你的胆子真不小。好吧,你在这儿听候处理,别想再滑过去了。”

他们扔下几张纸、一支笔,让他先交待问题……“哐”一声门锁了。

时间还不到中午。

午饭时分,小窗子里送来了热气腾腾的稀粥、香椿炒蛋、几块十分蓬松的馒头。他不顾一切地把它们吞了下去。稀粥的味道比在食堂喝到的强上百倍。以前在禁闭室里也能喝到这样的稀粥,这是蹲禁闭的幸运。他太饿了,饿得狼吞虎咽把食物送到肚里,舒服而又疲惫。踝骨钻心疼痛,这使他想起检查一下伤口。低不下头,下巴肿得厉害,伸手『摸』了『摸』,还好,牙齿没掉。他最担心的就是像老师一样,留下一口残牙。费力看了踝骨,白白的骨头并没有从皮肤下边『露』出,那儿只是给踢破了,踢得稀烂。没流血的地方也肿得发紫。他在铺子上躺下来。

禁闭室蒙了厚厚的窗帘,使屋子越发阴暗『潮』湿。他把窗帘都打开,让阳光照『射』到铺子上。极力想把曲涴忘却,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歇息一会儿。狗在外边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像奇怪的叹息。他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当门被哗啦啦打开的时候,他还在睡着。有一只手过来推拥,他仍然没有醒。这只手抚『摸』他的头发、脸,还在他的眼睫『毛』那儿碰了几下。这一下他醒来了。是个女人,红双子。他一下看到了她那双吊眼。

她把厚厚的窗帘又拉上了,到处都是浓浓的阴影。他们彼此都在适应这昏暗的光『色』。红双子说:

“听说这里关了一个馋猫,我来看看!”

路『吟』不吭声。

“你终于忍不住了是吧?你这个馋猫!”她本来语气温和地说着话,却突然记起了什么似的,猛地喝了一声:

“站起来!能这样跟首长讲话吗?”

他站起来,立正站着。红双子咬着下唇看着,目光尖利利的。她看一眼对方的踝骨:“你活动一下我看。”

路『吟』在屋里走了几步,有点跛。

红双子说:“我知道你在恨我,这也不错。恨到了头就是爱,爱到了头也就变成了恨。不过我也对得住你了。我对你没什么可隐瞒的,我是一片真心。你忘记了我是一个女人,我得自卫。他们当然要揍你。可是揍这么狠我也没有料到。我见你一跛一跛走路,也很难过。我想你这会儿不会怀疑我的话……”

路『吟』说:“是的。”

红双子伸手揪了一下他的耳朵,原来他耳朵上有一个虫子在爬。她把虫子用脚蹍死,说:“你终于没有跑掉。你可能也明白,你是这里最年轻的一个了,真想在这里一直待下去吗?农场和矿上合作施工,他们让你在那里轮换了一个月,感觉怎么样?”

路『吟』不知怎么回答。那一个月不堪回首。

“你只有到那个环境里待上一段,才知道在农场里的幸福——你就再也不会抱怨我们了。”

路『吟』定定地看着她。

红双子被这盯视的目光弄得不自在。她往旁边看了看,然后目光又落在被踢破的踝骨上。

路『吟』说:“如果我们曾经做过一段朋友,如果你还愿意承认的话,那么我想求你一件事……”

红双子一愣。

“我的老师快不行了,那么粗劣的食物他吃不下;而且你知道,这里根本谈不上什么治疗。我只想求你帮他一下,立刻把他送到医院!”

红双子没有吭声。

“我在求你!”

红双子涌出了眼泪。路『吟』来农场后第一次见她流出眼泪。但这泪水很快就干涸了。她无动于衷。

她这会儿真像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

路『吟』一声连一声恳求,对方还是不动。路『吟』两手扳住了她的胳膊,晃了一下。她闭着眼睛。后来她的双臂缚住了路『吟』。路『吟』想挣脱,她就用力把他勒住。路『吟』不动了。

湿湿的嘴唇贴在他的额头上,就像一把冰凉的剑将他刺中了。他真的在忍受刺疼。他听到红双子小声吐出:“我会照办的……”

“那你去告诉他们吧,现在!”

红双子睁开眼睛。后来她真的到外面去了。一刻多钟之后她才回来,一进门就反手把门关紧,“他这会儿正被送到医院,你不必担心了。相信我吧!”

路『吟』相信了。他蹲在铺子上。红双子也面对面蹲下。她看了一会儿,摇摇头:“我得告诉你,你仍然是个——小家伙。你还很小,你知不知道?”

路『吟』冷着脸。他记起上一次被吊打时,只有啪啪的皮带抽动声,他全没一声呻『吟』。“啪”一声,铁扣子打在肋骨上,鲜血流下来,一直流到『臀』部。脚趾上一滴滴都是血……他背过身去,像在哀求:“红双子,你离开我吧,我什么也不想谈,什么也不愿意想。你知道这是在折磨我,会把我折磨死。只有那样你才会心满意足吗?只有那样你才能过自己的日子吗?我劝你现在就去过自己的日子吧!我是一个囚犯,像你说的,我准备一辈子做这样的人。我真的已经做好了准备。”

红双子气得跺脚:“错了!你现在并不能决定自己做什么,你已经没有这样的权利了!”

路『吟』站起来,“我不怕做一个囚犯……”

红双子一双手在腿侧抖动,然后又一次揪住了路『吟』的胳膊。路『吟』挣脱、挣扎……她不得不大声吆喝:“立正!站直!”

路『吟』在口令声里全身一抖,立刻站直了。红双子端量他,又抚『摸』他的额头、喉部。路『吟』一动不动,只有对方试图去吻他的时候,才把头一甩。

“你这个混蛋!”她使劲打他的脸庞。他每一次甩动脸庞时,她就打。她不断地呵斥,设法抱住他的脖颈。后来她全身的重量都加在了他的身上。路『吟』摇晃着倒下来。红双子的膝盖挤压他的肩部,两手在他周身不停地搓动,像搓动一团脏衣服。她把脸埋在了他的胸口上。这样待了一瞬,她突然像哈气一样在他耳旁问:

“你也知道逃不掉,为什么还要逃呢?”

路『吟』的脸歪向一边。

“为什么?你回答我!你说为什么?难道你是一个石头人?你是一个连热气也没有的死人吗?”

她伸手到他的衣服下边去抚『摸』肌肤。路『吟』觉得这只手经过的所有地方都变得发烫。这不是手,这是烧红的烙铁。她抚『摸』着,周身抚『摸』。路『吟』恳求她离开,一声声恳求。他翻扭,碰撞,也许用力过猛,一下把红双子碰倒在地上。可是红双子像巨索一样的手臂再次捆住他的脖子。

他们滚动、挣打,红双子的衣服不知怎么脱落了。路『吟』在她面前像一个瘦干干的小动物,被冰冷的水给浇泼得水淋淋的。他浑身都是汗水。红双子紧贴在他身上。路『吟』放开了喉咙嘶叫,红双子就死命地掩住他的嘴巴。随着野狼般的嚎叫,泣哭和绝望的嚎叫,他的双手铁定地搂紧了红双子,觉得自己这会儿按住了一头母狼,而且正开始宰杀这个凶猛雌兽。

他先扼住她的颈部,她就吐出反抗的唾『液』。他按住了她的『乳』房,一种丝绸样的滑润使他的两手松软;他复又抓紧,可是触电似的感觉顺着手臂迅速传到周身……他把涌到嘴里的汗水一口口全吐出来,吐到她的脸上。他最后扳定了她的脖颈,奇怪的是对方没有反抗,身体垮下来,死去一样无声无息……他慌了,托住她的脖颈,她的腿,最后把她抱起来。他费力地抱起她,将其球到一块儿,球成一团。太沉了,他不得不摔到铺子上。

她的『裸』体颤抖着缩成一个球。

路『吟』扑上去了。他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在宰杀一头凶猛的雌兽。他奋力宰杀,刺穿她的内脏。他深深地刺进去,通红的血流像火焰一样喷涌,染遍了他的全身。那种宰杀的快意使他不能忍受。他嘶叫,对方也嘶叫。他想摧毁她的一切。

最后的时刻降临了,她的嘴巴咬在了他的肩膀上,牙齿嵌进了他的肌肉,割开了他的脉管。血流下来。他眼瞅着自己通红的血从肩膀流到胸脯,又滴到对方赤『裸』的身上。他用力摧毁她,喊出了快乐的复仇的声音:

“我把你杀掉!我把你杀掉!”

他把她一次次折起,用尽全身的狠力挤压,让她啊啊大叫,泪与汗与血甩得满墙都是。他们的血混在了一起。不知什么时候,她伸出尖尖的十指抓烂了他的胸部,闭着眼睛嚎叫。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这双眼睛全是红『色』。路『吟』感到恐惧了。他的肩膀真的被咬穿了一块儿,鲜血越流越多。那对尖指已把他的胸部抓得鲜血淋漓。钻心的疼痛和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巨大勇气混合一起,让他今生无法忘却也无法忍受。后来她的两腿两手都蜷起来,就像被宰杀的动物在做最后一刻痉挛。

就在这难以忍受的时刻,路『吟』伏在了她的身上。他张开嘴巴咬住了她的一个地方。鲜血从他嘴里迸溅而出。他们一声不吭倒在那儿……

这样不知多久,红双子的手从他簇到了一块儿的躯体上抽出,开始细细抚『摸』他的头发,揩擦身上的鲜血。她一下一下吻他。路『吟』总是闭着眼睛……

路『吟』昏躺着,但感到了她的抚『摸』……晚饭送来了,他没有动。他一直蜷在那儿,蜷到了半夜。在午夜死一样的寂静里,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今天做过的一切有多么可怕……他没能宰杀那个动物,她还活着,她走了;而自己已被这个雌兽的双爪撕烂了,并且被吮得浑身焦干。

他试着坐起,全身剧痛。

淳于云嘉!你听到了我的声音吗?我在最后的时刻里呼唤你。我想告诉你:我们的老师还活着。他会活下去的。因为你使他有了活下去的理由。我已经不行了,虽然我比他年轻许多。我现在才明白,我没有多少活着的理由,没有,一点也没有,真的没有……好了,就这样吧!我们分别吧……

……

凌晨时分看守跌跌撞撞开了门,一定睛就大叫起来,然后掩着鼻子跑出……狼狗干嚎,有人大喊大叫在院里奔跑……

天大亮后场内开进了几辆车,车上下来一些陌生的面孔。他们直去场部办公室,又去禁闭室……来人只在这儿待了一个小时就走了。

蓝玉发令紧急集合。他一个个盯过队列中的人,猛地一声吆喝:“你们知道昨夜发生的事情吗?你们知道吗?”

没有声音。

“又一个自绝的家伙!”

奇怪的是没有谁觉得惊讶,没有任何人脸上『露』出哀伤,更没有人泣哭。他们对路『吟』都熟悉,但不记得彼此说过什么话。

只有到了夜晚,路『吟』那个板棚里才有些异样。他们一整夜都在不停地翻身。有人在黑影里坐起,一直坐到天亮。

曲涴旁边的那个铺位空着。只是三两天后,这个铺位上又躺了一个新来的人。没人对他讲这个铺位上原来睡过一个什么人,他也不问。

路『吟』的死不需要通知家属亲人,因为路『吟』老家没有别的人了。只有他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是一个孤儿。”曲涴说。他心里明白,从今以后,一切就全靠自己了。“好像早该如此。”他从那一刻开始就在设法挺住、挺过来。后来他就挺过来了。

他发觉这一切似乎比原来预料的要简单一些。“我们两个好像总该有一个活着吧。你走了,那么我就得留下来了。”一种没法忍受的沉重压住了他。多少次必死无疑的关头路『吟』都过来了,而今却不能够。这是为什么呢?曲涴长叹,泪水顺着喉咙流到了肚子里……“我将在心里把你看成亲生的儿子,或是最小的一个同胞兄弟。你的死显然与我有关。可你真的是『自杀』吗?也许。不过谁也没法判断『自杀』的行为是勇敢还是怯懦。”

埋葬路『吟』的那一天他不知道消息,好像一切都在秘密进行。直到一个新的坟头长出了青草,他才知道情同手足的人在哪儿安息。那天他不顾一切,设法躲开一些人,绕过一道石崖,然后就奔跑起来。石崖后面原来有那么大的风,他的衣衫都被扬了起来。他跑啊跑啊,看到那个新土上蒙了一层绿『色』,于是明白:这就是了!“我的孩子!”他在心里急促呼唤,张着两手扑过去。可是到了坟前他又呆住了——原来老眼昏花没有发现,坟头一侧已经先于他来了一个人……

这不是别人,正是红双子。她竟然穿了一件洁白的衣服,白得刺目,一尘不染。

曲涴胆战心惊止住了脚步,蹲下来。他显然已落入红双子的视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他终于鼓起勇气往前走去。

那个女人根本没有看他。他搓搓眼睛仔细端量,大吃一惊:红双子跪在那儿。这一下他明白了,她身上雪白的衣服原来是给路『吟』戴孝的。“一个悍『妇』!一个没法捉『摸』的女人!”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径直向她走去。到了跟前才看清:红双子已经在那儿摆了一束斑斓的野花,脸上挂着泪痕。这时她丝毫也不想掩饰自己的悲哀,只是站起来。她的裤子上沾满了尘土。她从旁边提起一个黄『色』挎包背到身上,那模样很像一个女大学生。

“老师,我正好在这里看到了你,不然的话我还要找你告别呢!”

曲涴抬起『迷』茫的眼睛。

“我就要回去了,这里的工作已经完成。我刚接到通知,要立刻赶回去。请你多多保重,好自为之吧。我会嘱咐蓝玉,让他关照你……”

曲涴看着她的眼睛,觉得这双眼睛此刻闪动着并非虚假的目光。她伸出手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抓住了耸动两下,然后转身走了。

曲涴一直望着那个身影,直到被夕阳下的树影挡住。

往回走时,曲涴登上了一个小丘。他想往远处望一望。首先看到的是那一道道铁丝网后面的苍山。在这儿待得太久了,真是望眼欲穿!重重叠叠的大山挡住了视线,不知该怎样才能把它盯穿……他深知此时此地有两个不同的结局任其选择:一是待下去,与路『吟』睡在一块儿——我们的卧铺曾紧紧相依,那么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卧铺也该紧紧相依吧;再一个就是奔到妻子身边,在最后的一刻看她一眼。

曲涴没有想到第三个结局,真的没想。

就在此刻,在他眼望西部苍茫大山的时刻,已在心中作了一个选择。

这个选择需要他做些什么呢?作为一个思维缜密的人,他开始仔细盘算起来。这个选择也许太晚,早一点还有一个伙伴和弟子,他们可以一起去做……如今他已完全忽略了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一个人到了古稀之年,而且身心疲惫,这种选择有多么不明智——可也只有这样一种选择了。

“我将毫不犹豫地迈出这一步,哪怕付出所有的一切……”

就在这天半夜,他刚刚沉入梦乡,外面就传来了一阵喧哗。接着是狗的吠叫。同室的人都被催促穿衣。外面被火把照亮了。走出屋子一看,有人正掮着枪在院子里吆喝:“集合,快快……”

有人手里紧揪着猎犬链子。大家明白:有人逃跑了。『乱』哄哄的叫骂声,像巨石投水一样,好长时间才散开……

这个夜晚再也没有安静。远处传来了枪声。他们都知道,这可能将邻近矿山的看守也调动起来了。大家已经知道农场和矿山实际上是一家。

天亮了,他们像往常一样被喊起来跑『操』,接着又是训话。蓝玉在队前一边走一边用锐利的目光扫视,只不开腔。大家心里噗噗跳。曲涴只暗暗为那个勇敢的人祷告,只愿他成功。蓝玉开始讲话了:

“你们大概也都清楚了,我们农场昨夜发生了什么!你们以为这事儿如何呢?”

没人吭声。

他走到队伍最前边的一个老头跟前,笑嘻嘻地问:“你以为如何呢?”

老人抖抖悚悚,抬起头来:“我以为……我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呀……”

蓝玉看了他两眼,转向另一个中年人:“你以为如何呢?”

中年人并拢脚跟答道:“报告首长,我认为如果有人不能服从铁的纪律,那就是错上加错的了……”

蓝玉拍拍他的肩膀,神『色』一收:“我们的农场实行铁一样的纪律。这就是军事化管制。我想大家都熟悉了,这不过是一个常识。如果给你自由,会告诉你的。企图与铁的纪律对抗,只能是自取灭亡,死路一条。你们知道昨天夜里逃跑的人是谁吗?”

场子里一片肃静。

“把他押上来!”蓝玉吆喝一声。

话音刚落,茅屋后面响起了一阵紊『乱』的脚步声。有两个监狱看守把一个五花大绑的老头推拥着跑过来。他们因为跑得太快,所以那个被绑的老人几乎是脚不沾地被拖过来了。

立在大家面前的是一个六十左右的人。连日的劳作和逃奔的焦虑疲惫,以及刚刚接受的残酷打击,已经使他彻底垮掉了。他耷拉着眼皮,好像只剩下了呼吸的力气。

“你说,你想跑到哪里去?”蓝玉喝问。

那人眼睛也不睁,哼哼着。一个军人用膝盖猛地一点他的腿弯,他的身子一软就仆倒地上。另一个人猛地一拽,让他重新站住。

“回答我!”

“哼哼……”

蓝玉再不理他,转向大家:“我们这里大多数人都能够遵守纪律。但也有极少数人心怀鬼胎,可谓死心塌地。这样的人在队伍中就有几个,在此不点他们的名字。他们妄图东山再起,总是找空隙探虚实,耍两面派手法,企图最后与我们来一次较量。在此我警告你们,只有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要不就是死路一条。把这个人押下去!”

两个士兵应声把那人拖走了。

看着他弓起的脊背、在地上拖出的两道印痕,大家都知道这个人完了。曲涴盯着他,直到最后才突然记起:这不是三班那个老人吗?不是那个和自己一块儿拖车、把自己抱到草地上的老友吗?

眼泪夺眶而出……曲涴赶紧用袖口掩住了脸。

那个老教授再也没有出现,谁也没有在农场里见到他。有人暗地传说他给转到了另一处更为严厉的地方去了;还有的干脆说他已经到那个地方开矿去了。大家都知道:所有企图逃跑的人都会被定一个叛逃罪,成为“叛国者”。尽管这里离国境线不知多么遥远,但只要逃,就是“叛国”!这多么可怕呀!那就是一个死心塌地的罪犯,永不饶恕了。叛逃者竟然把农场看得如此可怕——难道这不是广大劳动人民每天都在过的一种生活吗?可见这些吸血鬼压根儿就不知道丰衣足食的生活如何而来……类似的谴责就在他们的讨论会上不止一次提出,让他们不断寻找思想深处不可告人的一些念头。

曲涴很少开口,因为他真怕在那一刻把某种“见不得人”的东西吐『露』出来。他将护住它,小心地守护。他知道那是惟一的希望、一点点指望。他看到了那对无所不在的目光,它照耀着自己,“这是,这是对我温柔的叮嘱……”

就在一次小组会上,曲涴竟然突兀地站起。他望向一个角落喃喃着。谁也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有人厉声喝道:

“曲涴!你坐下!”

……

一切都走入正常。所谓的劳动、学习,甚至还有一些娱乐。曲涴不由得记起宣传栏上贴过的那位老教授的“诗”,于是要来了『毛』笔和一沓黄纸,说也要模仿那位教授写一写。

他一口气写了五六首,最后总是有一处与那个老教授完全相同。他问对方:

“怎么样?”

对方指点说,有一个地方“平仄不对”。

“狗娘养的,这种臭东西也讲平仄。”曲涴在心里骂了一句。

那个老教授抓过笔来,在看过的几首旁边注上“某年某月阅”等字样。曲涴厌恶至极。他知道工地上所有的轻便活儿都由这个人来做,比如把路边坑洼平一平,到农场花坛除草浇水,或者是办黑板报宣传栏等等。

曲涴终于明白经常作屁诗的妙处。他听人讲:教授的每一首诗张贴前都要送给蓝玉看一下,“请首长多多赐教”;蓝玉眯缝着眼,偶尔给他动几个字,并在后边写上:某年某月某日阅。他曾拿出带有蓝玉签字的诗稿向同寝室的人炫耀:

“首长水平就是高啊,你看,这儿也就是简单来一点调整吧,立增神采!有人瞧不起白话诗,总以为还是古气拗口的好,其实错矣——越是平白如话,越是不易写出。这里面有个认识过程!”

他连连感叹,没有人迎合。

这位老教授除了与大家一块儿上工下工,其余时间就是不停地写。与别人不同的是,他有用不完的纸张和笔墨,而且还拥有一个折叠小板凳,叠起来有一尺见方的平面,他坐在铺子上就可以写东西了。

有一次曲涴看了看,见他正在写《两论新探》《两年来灵魂深处之巨变》。他写的这类东西与诗作不同,总是拒绝示人,也从不与他人讨论。他写得很快,可以在半天时间写足十页稿纸,最后又抄得规规矩矩,仔细订起,再做上牛皮纸封面,用『毛』笔规规矩矩写上篇名,然后再锁到枕头旁的那个小木箱里。小木箱偶尔打开,有人发现里面有一沓沓稿纸,还有三部宝书,一部《赤脚医生必备》。他平时爱采一点草『药』,扎成一束,附带了说明送到医疗室。而医疗室很少用他采来的草『药』为人治病。结果这些草『药』都被堆放在一个角落让老鼠糟蹋。那本《赤脚医生必备》画了图形,他就根据这些图形辨别草『药』,而且还在纸上记下剂量和『性』味等等。他的这个举动终于引起了曲涴的注意……曲涴那会儿想到:这本书对于自己也许是十分重要的。他很想把那本书据为己有。用什么办法?偷吗?借用显然不行,那家伙惜物如金……他琢磨着,不知如何是好。

秋天深入了,雨水多起来。在这个多雨的季节,最繁重的工作也来到了。除非是倾盆大雨,不然就绝不歇工——歇工也要集中一起开会。雨停了,山坡上却滑得很,车轮会陷入淤泥,做起活来满身都会沾满泥浆,却没有机会洗澡,也没有那么多衣服更换。上一次雨季发生了滑坡,有一大段滑下来的泥土和碎石把他们好不容易开出的石坑给淤住了——碰巧那一会儿大家正在工间歇息,如果当时正在工地上,那么肯定会有好多人遭难。

山里的野花凋谢了,野果开始结出。蔬菜在阳光和雨水下长得很旺。西红柿、韭菜、芹菜、茄子都喜获丰收,可是他们的伙食却没有一丝改善。每餐的菜只是用一口大锅煮熟,再放一点盐。吃荤的次数越来越少。农场有饲养场,而且动不动就有宰猪的嚎叫,不过分到大家碗里的肉总是少得可怜。

《逃亡之路》

曲涴小心谨慎,然而却是全力地准备一个事情。在他看来自己的一切都为了这一天,一切都取决于这一天。他开始注意节省力气,保持和增加体力,咀嚼东西时尽量把食物磨碎,吃得多一些。可是他仍然觉得快要爬不动了。夜里,那些比他年轻的人都不停地呻『吟』,脱衣服的时候就喊膀子痛。曲涴叮嘱自己:你可千万不要倒下去,挺住啊!只要坚持到中秋节——那是个最好的季节,那时候山里不冷不热,而且荒野里食物充足。他想,如果能赶在秋天结束之前逃出重重大山,那么也就成功了一半。他计划着:逃出大山之后,可以先在边远村庄或什么地方躲藏一段时间,然后再设法去找淳于云嘉。有可能的话,他们将结伴逃向更远——哪怕是荒无人迹之地。只要两人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了,再大的困苦也能挨过来。孩子呢?他仔细想过孩子。如果在逃奔中难以携带一个孩子,那就先把他寄养在老乡家里——战争年代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

一夜一夜,只要睡不着,他就在想整个细节,苦苦盘算动身的时机。如果日子选错了也只会失败。近一二年里农场设法逃跑的人不止一个两个,可大都是失败的结局。大家渐渐明白这是没有指望的事情——往东是那个城市,像他们这副打扮、神情,很容易就被辨认和拦截;往北往南也差不多;往西则是惟一的出路,那儿是苍茫大山。再说西邻有一个守备更加森严的监狱,没人想过怎样才能绕过它……曲涴暗暗总结过前边那些失败者的原因:一是他们没有在这之前作好身体和精神两个方面的准备——要知道长时间的苦役和折磨已让人衰弱不堪,这种身体状况完全不适合长途跋涉,往往是奔跑多半天,让那些身体灵捷而且备有武器和猎犬的人一两个小时就追上了;再就是没有为自己设计一个合理的逃离路线,结果跑了多半天也只是在近山打转,这就被一些非常熟悉地形地貌的监管人员很容易地围捕;最后是逃离危险地带之后,发现重峦叠嶂、进退无路,自己先自妥协了(有两位逃走的人就是自己跑回来的)。曲涴认为: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要考虑进山之后的生活。如果赶在中秋季节逃出,那么果腹之物也许不难解决。他甚至想到衣服撕烂了怎么办?生病了怎么办?最后一条他认为是至关重要的。这把年纪如果病倒也就完了。山里还有各种各样的野兽。他相信要活着逃出去,最重要的就是解决疾病的威胁。于是他就想到了那本《赤脚医生必备》,在大山里总能找到治病的草『药』,问题是要学会辨认。

他暗自做着扎扎实实的准备,而且一旦有了目标和方向,人就轻松了。他的心情好一些了,看上去仿佛快乐了许多。他有一次甚至主动找到蓝玉,说自己想长时间反省,希望对方能够创造条件让他写出深刻的检查。蓝玉喜出望外。

他真的住进了那个洁净的、各种工具书齐备的小工作室。

他重新把自己以前『揉』破了的稿子接续下去,但进行得很慢。他要把时间拖延下来。

与此同时,他却在更加仔细地盘算每一个细节。他与那个擅长作诗采『药』的老教授常在一块儿,这使蓝玉很高兴。两人一同采『药』,曲涴竟然在短时间内认识了几十味草『药』。那些容易辨认的,像蒲公英益母草徐长卿芦根等等,他很早以前就熟悉,但只有在这时候才知道它们的『药』『性』。有些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他们也对照那个小书的附图一一辨认出来。曲涴好几次想要来那本书用一下,老教授都板着脸说:“这不行!”

曲涴想:在未来的日子里,也许很重要的就是要有一支笔和一沓纸,最好还要有一两本什么书籍。他将在寂寞愁苦的生活当中做点什么,挨下去。他要把所思所想所见的一切都记下来。日记早已中断了,这有些可惜。他心里一直难过的就是没能把日记接续下来。在未来的大山里,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他将一笔一笔把漏记的部分加以补写。他将记下对她的思念以及农场的生活;还有,在邻近那座矿山的经历、他与路『吟』的生死之谊……他要记下这一切。这种欲望困扰了他,有时真想伏在桌上把这一切全都写出。

在整个“反省”期间,伙食果然得到了改善。他吃的食物可以和监管人员一样。而且蓝玉每次都让人用一个小饭盒把饭菜提到他的屋里。他就在一个角落的茶几上把它们吃得干干净净。除了工作之外就是锻炼身体。曲涴觉得自己的体质明显加强。他得到允许,开始出去散步,有时能够走得很远,一直走到铁丝网附近。刚开始有人盯梢,再后来他们大概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了,只由他走去。他呼吸着新鲜空气,活动着腿、胳膊,拧腰、小步奔跑……以前受过伤的地方这会儿有点隐隐作痛,可是已经无有大碍了。

秋天开始走向最繁盛的季节。在这个季节,他将做最后的尝试。也许他会和这个秋天一起,结下一个丰硕的、安慰一生的巨大果实。他期待着,祈祷着,眺望朦胧的山野,流出了泪水。

他的计划开始走入更实际的阶段:打量从哪儿出逃。他选择了一个山的陡坡,因为那儿的铁丝网架在了山半腰。当时可能因为架网困难吧,他发现那里的铁丝网已向一边歪去——常年的风雨已摇动了桩子。如果能推倒两个桩子,或在那儿搞开一个豁口,第一步也就成了。那个地方地势险峻,所以他料定看管也松。从脚下到坡地有一些散落的大石块,他可以借其掩护匍匐向前。而通常那些逃跑的人都是向东,借着高高的柳棵灌木来做掩护。其实那里只是看上去安全,实际上越是那样的地方越是被盯得紧。

他现在琢磨的是开始的时间以及所要带走的东西。

一本医『药』书,就是那个老教授的宝贝;一些纸张、针线、换洗的衣服。还要带一点食物。可是这些东西要全部携出恐怕是难以做到的:它们不可能集中在一个地方,而且存放在哪里都会引起怀疑。他散步的时候总是注意有没有可以藏东西的地方。如果塞在一个遮风蔽雨的石块下,并且记住方位,那么到时候就可以顺利取走。他勘察得很细,觉得自己差不多像一个地质学家了。真的,他对那些凸出的岩石越来越感兴趣。

他不断寻找一些理想的角落。可以藏些东西的地方似乎很多:灌木丛、石块……问题是怎样避雨。有的东西是绝对不能淋水的。可惜哪里也找不到一个塑料袋。由藏东西的地点又想到了一件器具:烧饭的小锅子、一把铁铲。这些可是绝对用得着的——只可惜它们在农场里搞不到;去那些乡间代销点能够买到,但他出逃后不可能马上去乡村,况且自己身无分文。这一切从头一想就让人头疼。

他知道必须把一切可能出现的艰难全部想过。比如不能总吃生冷的食物,那就应该有煮饭的家什。后来他想到了一个搪瓷缸,一阵兴奋。可惜那个缸子太小了一点。最后他才想起:有人给他送饭时常用一个铝制小钵盛汤,它简直就像一个小锅嘛,那是绝对可用的!于是他决心把那个东西带出来。

他开始留意盛饭的器具了。那个铝钵总也没有再端来。有一次它好不容易出现了,他赶紧洗净放在写字台的抽屉里,可是那个送饭的人要取走上次的餐具,问那个铝钵哪去了,他拉开抽屉说:“在这里,我刚才用它喝水……”怎么获取这个家什成了难题。他想:如果故意留一点饭菜,把它们放在器具里,故意让餐具积多,那样再想法从中留下一两件也许能够成功。

他试着这样做了。送饭的人不高兴。就让他不高兴吧。他终于做成了。

他把那个铝钵藏起,然后让送饭的人把积下的器具带走。那个人噘着嘴很不高兴,胡『乱』收起来就走了……

一天又一天过去,送饭的人终于没有提及那个铝钵。有一天他装着散步,把那个宝贝放在衣服夹层里。他将其藏入早就寻好的一块岩石下。后来用类似的办法,他又一点点带出了一些东西,如一团线、一根针,还带出了一只半斤装的瓶子,里面是饮用水。接下去就是准备食物。他总是把那些吃剩的馒头和窝头设法晾干,再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在写字台的一个角落里,用一个纸袋装起。它们都掰成了花生米那么大,然后在散步时谨慎地带出。

他在为那个了不起的时刻祈祷。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剩下的事情是搞到那本医书。他想这本书不仅可以在路上消遣,更重要的是将在它的指点下做一个真正的采『药』人。

他跟那个老教授一次次要求看一下那本书,终于引起了对方的警觉,这人坚拒:“不借不借!”后来他才明白:这家伙是想一人独掌采『药』技能,这样就可以为人倚重。这也使他明白了,为什么后来约这人出去采『药』,对方总是推辞。老教授把那本《赤脚医生必备》锁了起来。

曲涴不得不为这本书苦想办法。他后来想到了蓝玉,就说:他的工作中有时候刚好涉及到一点植物学方面的内容,可惜这里很少那样的书。有一本书也许可以取代,可惜不能用……蓝玉问什么书,他就说了,还说难就难在那人很吝啬,人家不借的。蓝玉说:“这好办!”

只过了一会儿,那本书就摆在曲涴的面前了。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让这本书离开自己。

他常常散步的山脚下有一株山楂。他知道当山楂变红的时候,就是苍茫大山发出召唤的时刻了。

时间在迫近。他准备了一根布带,那布带是从铺盖上撕下的。他想在那个时刻用它把裤脚束紧,就像打一个裹腿一样。带行李是做不到的,他之所以选择这样一个季节,就是因为气候好,吃物多;等天气真的变冷时,他大概也就走出大山了。

剩下的问题是脱身的具体时间。过去所有离开的人都是选择了夜晚:在夜幕遮掩下当然方便得多,所以每一次追捕逃犯都是夜晚。这给他一个启示:夜晚是最危险的时间。夜幕遮掩了鹰犬的眼睛,可同样也挡住了逃亡之路。大山、石头、茅草、沟谷,这一切都会成为他的对手。而在白天,只要把最初那一刻躲过,就可以放开脚步奔跑,绕过山岭,钻入灌木……天完全黑下来时,最初的危险也就过去了。他可以在出逃的第一夜找个地方睡一觉,第二天积蓄力量再跑……

想来想去,他认为最好的时间就是中午。这时候的监管人员都在午睡;而且有一个更好的理由:这可以获得半天的时间用来赶路;而当他们发觉了,追来时,他会逃得很远——天也黑了。这个夜晚那些人不可能在深山野地里一直待到黎明。

他考虑得很细,并坚信自己会成功。他在心里呼唤:云嘉,你的目光呢?我需要你的目光指引啊……

他观测了天气。凭长期农场生活的经验,他料定一连几天天气都会很好,无风、晴和、温暖。他翻了一下日历,发现明天是17号。“就是这一天了!”他一直认为“7”这个数码让人喜欢,为什么?可能因为它的样子很像一支拐杖。“又是拐杖!”他想。

自从定下了那个时刻,他就冲动起来了。他记得那个可恶的混蛋,就是那个想把采草『药』书据为己有的家伙作过一首劣诗,题目就是《农场啊,我的母亲》——在即将告别“母亲”的这个前夕,他还真的感到了一点点留恋。留恋什么?留恋折磨、困苦和难以忍受的侮辱、一阵阵血腥气吗?当然不是。留恋什么讲不清,可能在这儿生活久了,包括在此目睹的那些血泪,付出的汗水和鲜血……是这些让他不能舍弃。

人哪,舍不得幸福也舍不得苦难。他明白要告别路『吟』的坟头,要告别那些默默不吭一声的难友了。这些人啊,低着头,一步一步往前,平时很少说话,遇到天大的不幸也只是投过默默的一瞥。可是在这个时刻他才发现,他们之间竟然无所不知:每个人都『裸』『露』着一颗心。

坐在这个安静的小屋里,这个蓝玉设下的独特囚笼里,他一阵得意:对方怎么也想不到,猎获物正在把这个囚笼一点一点咬出一个通洞呢!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精神体验,这是很奇怪的。他逃离的是不可捉『摸』的貌似神圣和巨大的一团……是什么?不知道。他只是要逃离它……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明白:那些逃亡者在面对这个时刻会下了怎样的决心。他这会儿深深地敬佩他们,这种敬仰之情在此刻达到了顶点。他开始像那些人一样叮嘱自己、坚定自己。

他还想最后总结一下。他简单而又迅速地把自己来这儿的前前后后想了一遍,一个一个关节都作了重新审视……结果他对自己的结局、时下的结局仍感茫然和费解。他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的“恶名”因为传得很远,所以人们才知道有一个“邪恶的天才”。他在漫长的干校和劳改农场里多次细细反省咀嚼,直到今天,直到这最后总结的时刻。他认定从今以后,过了这个时刻,他将无力作出这种总结……像过去大大小小的总结一样,他没有把自己的“罪行”推翻——因为他真是有罪的;可是他的那桩大罪至今只由自己审判;而其他的“罪过”尚不足以经受这么严酷的折磨,特别是与妻子的生生分离。这种折磨无论如何是一个人所不能接受的。

整个的一天很像春天。他把窗子打开,看着蓝蓝的天空,看着那个照彻了整个大地的太阳,直看得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就在这时有人敲门。

蓝玉进来了,对方看到了一张泪脸。锥子一样的目光盯过来,曲涴浑身发抖。他完全没法从刚才那种情绪里解脱,“哦哦”着往后退了一步。

“嗯?”蓝玉欠身向前。

曲涴嗫嚅:“我想……老婆孩子!”

“那就好好干吧!我们准备给一些人安排一点假期。你在干校歇过假期没有?”

“没有,没有……”

曲涴知道这是绝无希望的事情。这是骗人的,罪犯怎么会有“假期”。有人提出让家里人来探望一下都被拒绝,他们怎么会放人走呢?

蓝玉走到写字台前翻动那几本文稿,皱着眉头。他认为工作进度太慢了!曲涴站在旁边看着,暗暗为自己祈祷。

他好不容易走掉了。接着就是午饭。这是最后一餐了。曲涴双手颤抖捧着碗,吃不下去。但他知道这一顿饭必须吃好。他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巴费力咀嚼、吞咽,脖子不断伸长,做着一种奇怪的吞咽动作。旁边没有人看,他吃得很快,一会儿就把所有的食物打扫得干干净净。

他连一粒米也没有留下。他等待着,只要那个取走餐具的人一离开,他就……

他会像平常一样做餐后散步,慢慢悠悠……当他转过那个山崖,就会发疯地奔跑。他将取出藏好的东西,然后再趴下来观望——只要没人,他就按计划向前移动,这样一直挪蹭到铁丝网下。

他等待着,觉得自己的心跳太响了,这会把一切都暴『露』。他想寻找那对支持的目光,啊,终于寻到了。多么清晰的笑容和目光!他又一次流出了眼泪。他的手平伸出去,伸到她的眼前。他似乎『摸』到了她的柔发、脸颊……“云嘉,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哪里呢?噢,这是在我们家,在……我的拐杖呢?你扯着我的手吧!”

他真的感到被一个人扯着手走出了屋子。他的双腿那么轻,往前迈着,像浮在空气中。还好,没有遇到一个人,他正被她一双柔软的手牵着,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了离场部很远的那个崖下。这时他才想起什么,马上蹲下……到处都像往常一样。他弓起腰寻找,辨别方位。所有的东西都取出了,他用一件旧衣服捆成一个疙瘩缠在了腰上。他向那些巨石一点一点爬过去、爬过去,真像一个大孩子在做游戏。

“你扯紧我的手啊!”“我扯紧你的手,我扯紧……”“走啊,咱们走,走啊!”“你为什么老要流泪?为什么?”“因为你的目光太亮了,太亮了!”“走啊,走啊,快些,快些,云嘉!我们走啊,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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