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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尾声(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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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了那座城市,悄无声息。

为了笃定和梳理,也为了对一切有个了结,我没有马上回家,而是直接奔到那个“静思庵”。

它静悄悄的,一切如旧。推开那个木栅栏门,一眼看到的是泥院里那青青的荠菜开出了白花、结出了三角形的种子。

屋里好像没有人来过。但仔细些看,可以发现小桌上有动过的痕迹。我想庵主和黄科长都有可能光顾这儿。走进厨房,立刻闻到了一股霉味。我马上记起离开之前小冷送给我的“酥菜”,打开坛盖一看,它们长出了长长的绿『毛』。除此之外一切如旧……墙上仍旧垂挂着庵主收集来的字画,土炕上那单薄柔软的被子也整整齐齐叠放着……

又一次可怕的跋涉结束了。

它将让我长久地咀嚼。我跨越千里,又一次看过了乡亲与故地。我发现山地永远是山地,原野永远是原野——或者说真实的它们已经全部隐匿,如今面目全非……总之这次跋涉结束了,我又回来了,回到了偏僻之地,这儿是心灵的郊野。

一边是令人绝望的重复,一边是不祥的积累。人们拼命积累,投入了全部的野『性』和热情、全部的希望和绝望……这就是那个春天我看见了开放的蘑菇云和玫瑰花一张图片的两面暗暗吻合玫瑰花瓣一层层展开它的苞蕊散落宛如破碎的蘑菇彩虹落下了纷『乱』的『露』珠蜘蛛在歌唱昨夜的闪电我沉睡压住了薄薄的耳膜……啊,我沉睡,我醒着,我疼痛我的两手紧紧护住……

我闭上眼睛。真正的困乏来临了。把一生余下来的所有时间都用来沉睡,也难以解除奔波的疲惫。我不敢回忆走过了多少山路、遇到了什么,也不敢回忆那片原野。我最好忘掉那片沦陷的土地,那儿肮脏的河水,还有不复存在的田园。在那里,连最好的歌手也变音变调;淳朴的乡间小伙子已戴上大黑眼镜;大双眼的姑娘文了酱『色』假眉;锃光瓦亮的轿车来复穿梭;坍塌的校舍一下压死了二十个娃娃;发臭的河水漂着死鱼……

我扳着手指细数这次追赶。我发现自己又一次两手空空,没有找到庄周,也没有打听到飞脚——或许我根本就不想找到他们?我为何而去又为何而归?

一个隐隐的声音在提醒我:不要追问,不要追问……

我仿佛看到今夜梅子正扯紧孩子的手,伫立窗前……但我不想让她看到浑身的疤痕。这些伤痕有的刚刚愈合,有的还在流血。为什么她一次又一次拒绝那片平原?因为你不愿到陌生的土地上去注视男人的失望,正像我不愿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忍受女人的苍老一样。我们俩的恐惧原来完全一样。我的『迷』恋如同你的『迷』恋,我的『迷』茫如同你的『迷』茫。你如果浅薄,我就不会深邃。你是一个循规蹈矩者,我就别想闯『荡』于天地之间。

这一次啊,我真的向西走了很远。我曾经说过,一个人只要足踏大地,他对不同的方位必然获得不同的感知:西部对我来说永远是一种苍茫无定,它深远无际,既让人遥想又让人恐惧……那儿亘古至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生命的云雾。一个人踏入西部并不停地走下去,就会发现它漫远得没有尽头——翻过一道山岭还有一道山岭,走过一片沼泽还有一片沼泽。它太大了,大得足够一万个人花掉一生。

人穷尽一生也走不穿西部那片苍茫,他所能做到的只是把自己融化在那里,无声无息。

让我在此好好沉睡吧。让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伤口一起止血、愈合。沉静的思绪会悄悄沉入一片黑夜。它们谁也不会惊动,只要闭上眼睛。

安安静静,只让灵魂飘到西部茫野,让它再一次飞快触『摸』那一架架大山……

早晨起来,一直在琢磨不愿逝去的梦境。我梦见一片坡度平缓、在水流中侵蚀严重的山地——那儿岩石高凸,正处于崩裂前的最后阶段,到处可见一堆堆碎岩屑。这很像一幅静物画。现在极力回忆的,就是我曾经在哪里见过它。记不起来。但它太清晰了,以至于我醒来好久还以为自己正身处旅途小屋,窗外响着沙沙风声。

我长时间坐在炕上,好像面对着一个海湾,有一种下水前的奇怪感觉。我在心里小声咕哝:“把坚硬的石头变成细细沙末,这需要多少个世纪?用这一粒粒细沙把海湾淤塞,把海水赶走,又需要多少个世纪……”

我为自己做了一餐简单的饭。从甲地到乙地的艰苦奔波,归来后的安恬和必不可少的一丝新奇感,开始缓缓地消退、疏远。我下面要做的,是近在眼前的事情。我将接续离开前的那一切了……然而,在刚刚苏醒的梦境边缘,却要不停地追问:我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我如何归来又何时离去?我在此地迎接什么?寻找什么?

一大早就泛起的一连串询问让我头脑发胀。我无法回答。

我走出来,看着院角那棵小树、地上的甲虫。到处绿蓬蓬的。蒲公英、荠菜、一株匍匐在地的藤长苗。篱打碗花在开放:贫穷的花,美丽的花。与它在一起的是肾叶打碗花和裂叶牵牛。沉默的花,不需理睬的花。靠近院墙的野芝麻长得很高,约有一米,已经开始发育小小的坚果了。两三只麻雀飞进又飞走。

仍然坐不下来。我在这小小空间里到处端量。多大的一个炕!看来庵主从来都把睡觉看成了头等大事——当然,他并没有错。屋角有个蒙尘的破柜子,里面有些很破的杂志,一些陈旧或簇新的书。可见庵主和他的朋友以前曾频频出入这个草庵。杂志很多,服装杂志、健美杂志。有一本上面赫然印着:《『性』倒错》。一本《悲剧通论》,一本《艺术的真正奥秘》。这些笨重的书名就足以把人吓退。有几本令人产生兴趣的艺术摄影画册,斯特兰德的《椅子抽象》,斯坦纳的《打蛋器和平底锅》。两个美国人。美国人活得很腻。画册里还有好几张达迪科的《人体》。『裸』『露』的『乳』房压倒了一切。他不是美国人,他是捷克人。东方集团的怪种。另一幅是保罗·奥特布里奇的《长统袜与花》,印得很大,如果流传民间,势必会糟蹋很多穷人的孩子……晾晒叠起的长统袜刚刚折下的鲜花清晨之『露』宛如泪滴和所有故事挤压成的标本龙舌兰与石竹花岩石与岩屑……

有人咚咚敲门。我脸上沾着尘土去开门。原来是庵主——真正的主人回来了。

我拍拍手,笑着。脸『色』蜡黄、满脸惊喜的庵主搓着手,一跨进门就高兴得跳了一下。这个动作多少有点像女人。他笑了,再次『露』出一口不整的牙齿。他向身后招呼一声,说:

“哎呀你这个家伙,你这个……朋友们都急,黄科长到处找你哎!”

“我不是说要出发一趟吗?”

“可也不能走这么久啊。你怎么了?哎呀晒黑了,也瘦了,有点……苍老!”

我说:“很憔悴的。”

“憔悴!”

这时我才注意到,静思庵主携来了几个稀奇古怪的朋友。他们又是各门各类的艺术家?这一回来了三个。

“黄科长让我回来看看,他说再不回来就要差人去找了。工作不能耽搁太久,幸亏……”

我在心里咕哝一句:“他的狗协会该让盐腌起来。”

但我脸上一直带着笑。我这个人今天一大早有点“外圆内方”的味道。我因此而讨厌自己。静思庵主把我扶到一个角落说:“知道吗?小冷急着你回来,还有滨,也在到处打听你。好像是那幅画的事有了一点眉目……”

“什么画?什么眉目?”

“你都忘了?伙计!”

我拍拍脑袋。我好不容易才记起来。我说:“那幅画还在聂老那里!”

“就是呀,滨找你就为了这个事儿,我们今天一块儿回去还是怎么?”

我想了想:“算了吧,我得在这儿歇一下,到时候我自己会回的,你先别告诉他们。”

庵主点点头,背着手走开。他和朋友开始欣赏四壁的字画,指指点点。这个说:“用墨很好,你看,这一笔多绝!”另一个说:“墨吃进去了……”

庵主和他的朋友们专心指点着,好长时间没有顾得理我。中午时分他们兴致很高,主动到厨房里去忙……

好不容易才把一伙人挨走,留下了整个下午的清静。当我一个人时,立刻就能感到身上到处都在疼痛。我不知该不该马上回城里做一次检查。内脏好像受损,腰部闷沉——那是肌肉拉伤、是骨节问题,还是肾脏的『毛』病?还有两肋的触疼。我眼前又闪过那个挥舞不停的锈铁链……那个仍在饲喂自己牙牙学语的小孩的小怀,加友母子,大山里的坟头,罗镇的故事。我苦苦追踪那个像影子一样闪跳不停的飞脚,可惜他最终还是一道影子……

我这时想:如果把黄科长当成飞脚也未尝不可——每个人的经历中都充斥着背叛,我何必舍近求远去寻找我们家族的敌人?

半下午时分门又响了。开门一看,我一下给定在了那儿。来的不是别人,竟然是滨!

有好长时间我的脑子都不能转动,因为我实在没有想到会是她,也想不明白她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机械地应答,招呼,礼让,心里却在徘徊着一个个兴奋的问号。后来我突然明白了:肯定是静思庵主告诉她我回来了。

这位无比漂亮的小『妇』人,一个人穿着米黄『色』风衣,戴着一对『毛』茸茸的白手套,乘一个多小时的车到西郊来,像赶一个幽会似的,让人困『惑』而又惊喜……

当然她是为那幅画的事情——我刚刚听到门响那会儿是多么厌烦,可是当我看到滨时,心情立刻为之一变。人说来说去还是一种非常不能适应陌生者的动物,特别当对方是一个美丽的异『性』时。

滨笑了。她张开总是搽得很浓的小嘴儿笑了。她那双大得出奇的眼睛闪动着猫或狐狸的光彩。我喜欢这光彩。我问:“静思庵主告诉你了?”

她点点头:“他跟你讲了吗?”

“那天人多,他讲得不细。到底怎么回事?”

滨把书包放在桌上。这时我才发现她提了一个大包。她从包里掏出了那幅我熟悉的画,一下坐在椅子上:

“很可惜,它是假的。”

“聂老当时不说是真的吗?那天他很肯定的样子啊!”

滨的嗓子沉下来:“聂老不是把画留下来了吗?这说明他一时也看不准。聂老只说这幅画简直可以『乱』真……”

我一直盼着这幅画能帮小冷一家,想不到它是假的。我极度失望。

滨说:“不过这也可以卖个好价钱,因为它可以『乱』真,连聂老都被它蒙了一阵子。”

“假的就是假的。”

“是的,不过……”

我抬头看她一眼。她像一只受惊的鹿,那双大眼睛飞快地瞥我一下。她的微笑隐得很深。这是一个内心与外表同样灵俏的少『妇』。她完全懂得我对她素有的爱慕与敬重。我只得对自己说,我感激我们之间相处时的那种真正的愉快,我喜欢她,以及她特有的那种宽容和温煦。我又问了一些聂老的事、她爱人的事,听得出她都在淡淡应付。

她说:“我之所以要这么快赶来,是怕小冷赶在前边——我想让你事先有个思想准备,想一想怎么说,所以……”

这些话我都没有听进去。我想起了不知谁说过的一句话:“睁着一双大眼,让我爱不释手”——不知这句话是否透『露』出一丝戏谑,但我此刻觉得这话妙极了……滨又询问了一些我为什么离开的事情,为什么走这么久等等。我告诉她:啊,没什么,只不过到一些地方随便走了走……

“你总是要匆匆地走——到底有什么事啊?”

“没什么事,有人就是要匆匆地走。”

滨笑:“我喜欢静。”

“是的,你很安静。”

“我静久了也烦,有时也想动动。”

她在屋里环顾,嘴里不时发出一声叹息。我不知道这叹息是愉快还是厌烦。

小冷果然来了。我预料她会来。隔了一段时间不见,她那两只圆眼好像离得更远了。她一进来就大呼小叫——这一点和滨多么不同。她拍拍手掌:

“哎呀,我没有告诉黄科长就跑来了,你看哪,你说走就走,走这么久!黄科长急得团团转,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对他远没有你对他重要。”

“天哪,看你说的,你多有文化,黄科长是个文化人,他当然喜欢有文化的人。”

“他不过是个‘猫头狗耳’!”

小冷瞥我一眼:“俺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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