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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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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茫大山》

曲涴一辈子也没有遇到这样的一轮太阳,它把周身,把脚下的石头、旁边的草、山旮旯,一切的一切都烤得滚烫。四野之内凡物都像水银,发出奇怪的白光。这白光刺着他的眼睛,又掩去了所有的去路。这是在哪儿?走到了哪里?他揪紧了小小的包裹伏在地上,把烫人的热气吸进肺腑。他往前爬动,只有小心翼翼试探着往前,生怕掉进那一片透明的银亮之中,怕滚烫烫的东西把他吞没了,把他熔化掉。那个小包裹伏在后背,就像一个小娃娃。他觉得自己爬动的姿势很像一个人在水中游泳……还记得学校旁那座大水库,它在正午的太阳照耀下就是一片银亮。路『吟』跳进水里,他和淳于云嘉坐在沙滩上看……想寻找一片绿荫。哪里有呢?爬呀爬呀,眼睛结膜好像被烤焦了,要不怎么这会儿四处都是一片金『色』?后来他感到手掌下有了一点湿气,抓了一把,闻到一股青生生的气味。他知道抓住了一把青草,咀嚼了几口,感到了那股浓烈的青生气味。他拧着,拧出了汁水,把汁水擦在眼上、脸上,用力『揉』搓。他知道如果照一下镜子,那满脸绿痕会使他看上去像个吓人的恶鬼。

他不知为什么会这样做。是故意把自己涂抹成一个怪物吗?还是为了感觉实实在在的山野?他闭了好一会儿眼睛,这才朦朦胧胧看到一点绿『色』。两眼由于连日来的紧张和焦虑早就发痒发涩,有时一看到光『色』就要流泪。他是突然出现在强烈阳光下的,中午的太阳险些烤煳了一架架大山……原来大山里的太阳是这样的。

他仍旧往前爬。他知道绝对不能耽搁,一分一秒也不能耽搁。他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觉得离开那道铁丝网已经很远了,似乎已经爬过了一座山包。该站起来了。站起之前先蹲了四下看。

前后都是一片银亮。他『揉』着眼,长久地闭着。这样重新睁开眼睛时,眼前先是一阵发黑,接着又是一片紫『色』。这紫『色』抖动着,像一片巨大的帷幕缓缓脱落。帷幕后面才是山石、灌木、灰蒙蒙的草……他流出了眼泪。很久没有这样哭过了。弟子路『吟』死去的消息传来后他也没有这样哭过。所有的泪水都顺着脉管渗到了身体的各个部分,这个躯体早已被泪水腌咸了。他没有了眼泪。可是时下却流出了泪滴。这是因为他突然又看见了过去的一切。

他渐渐看得清路径。一条弯弯的小路就伏在脚下。这之前他怕极了,怕老天为了惩罚他,故意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给他立上一道屏障。他在心里不停地祷告。奇怪的是他一直在默念淳于云嘉的名字。那是祈求她的保佑啊,她是他心里的一尊女神啊。他呼唤着云嘉,想让她的目光照亮眼前的路径。他成功了。

他终于站起来,弓着腰,沿着这条小路向前跑去。

小路最后被一片灌木给遮住,他钻进灌木下部,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山兔、一只狐狸、一只野羊。他想象中自己真的是一只衰老的野物,胡须斑白,牙齿脱落。这样钻来钻去,半天才钻出灌木林。

前边没有了小路,再到哪里去呢?他看了看太阳,认为自己是在往西南方向走去。如果不停地往前赶,只需一两个钟头,就会走出四十华里山路。这是山路啊,曲折、隐蔽,灌木丛生、荆棘遍地。这条惊险之路是他故意选择的。他仔细计算过,认为只有这里才是一条安全之路——沿着这个方向往前就要穿过那座监狱南部的高山峻岭,与它连接的就是苍茫大山了。这对于一个身体衰弱的独身老人来讲,简直是死路一条。也正因为这一点,所有逃出农场的人都不敢选择这条路。他们都是往南或直接往东。那些人就像一个很久没有喝过一滴水、全身都焦渴难耐的人一样,一出门就投向了水湾。他们不愿从一个死亡之地再逃进另一个死亡之地。所以他们就犯了致命的错误。而曲涴把一切都细细盘算过,知道那些追赶他的人首先会向南、向东,把那里的所有通路都封锁掉。而西南方向的这片苍茫大山,他们要寻索起来就困难得多了。

他是决心赴死的人,所以才有可能生还。

他记起前一段有一个人成功地逃走了,而后来却又爬回了农场。这会儿他明白了,那个人可能也是沿着这个方向逃窜的,但那人在出逃之路上绝望了……

曲涴觉得奇怪的是,这么热的天他竟然没有多少汗水。好像他是被完全风干烤焦了的一个动物,肌肉、骨骼、头发、皮肤,一切都最大限度地脱水了。他是一个干硬的小老头。

他的裤脚已经用布带缠过,袖口也用布带扎好,这样茅草里的那些虫子和各种各样的危险东西就不会钻进衣服里。周身显得那么利落。他又找到了一条藤根把腰束了一下,这样更是结实干练多了。多么奇怪啊,一个从四五十岁就开始拄起了拐杖的人,今天竟然可以在山隙、在茅草和灌木丛中『摸』爬奔跑。这真是一个奇迹……一脚踏下去又惊得蹦起来:有一条青花蛇盘在那儿;有时还要从草中惊起一个野兔、一只野鸟——它们奔跑的方向引诱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随上它们跑一程。他总觉得它们是冥冥之中被神灵派来引路的。这样拐来拐去不知跑了多久,当重新判断方位时,这才发觉自己进入了更为浓密的灌木和杂草之中。

这时候他才明白:那些野物总是向着这样的地方逃窜的,这里也正是它们最安全最隐蔽的一个世界。他宽慰地笑了。自己的选择应该和它们一样,这一点都没有错。

从今以后自己就是大山里的一个野物了——只有这样看待自己才是最安全、最明智的。他将像野物一样匍匐在地,去发现、去寻找。也许有一天他也能获得野物那样欢快流畅的生活:当一切危险像海『潮』一样渐渐消退时,他会奔跑在明朗的草地上,在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下,在白杨树的清香里,享受这人生的了不起的安逸。那时候他将点起炊烟,准备一天里的第一餐饭。他将细细咀嚼清香的野味,沉浸于他一生为之『迷』恋的思索和冥想。

人为什么要冥想?他知道自己离开它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生活,没有了世界,没有伸手就可以『摸』到的结结实实的泥土。

跑啊跑啊,青草的汁水不断抹到脸上。在树阴下躲避太阳的小鸟不止一次被惊飞。这儿不断可以看到那些草『色』的蝮蛇,它们竟然像水一样向着低洼处流动。刚开始看到它们就要神惊肉跳,后来看得多了,反而把它们当成了伙伴。蝮蛇有毒,他可不想在这里被蛇咬伤。

太阳向西滑去。这时候可能是午后3点多钟。他没有表,所以从今以后只能凭借感觉,凭星月太阳去推算时间和方向了。前边山影重叠,树木遮天。他知道这里实际上处于几座大山的夹缝地带,由于淤积土很厚,所以才有茂密的树木。树木在土层瘠薄的地方不可能扎下深根,不可能旺盛。他发现最高的大树有好几十米,甚至看到了高大的赤松和日本落叶松。加拿大白杨长在最低处,它们一律粗壮,却曲扭着身子,一齐斜向东南方。这可能因为顺着西北方的山豁口总有大风吹来。有一棵野椿树就在前边十几米远处,它不算高大,可是长得水旺惊人。热辣辣的阳光下它好像在喷吐水汽,紫『色』的叶梗和银『色』的叶络显得楚楚动人。不知为什么,它使人想起一位少女的形象。他拨开眼前的灌木和杂草,迎着那棵野椿树走去。

离它很远,他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野『性』气味。如果是一个人的话,那么她正处于风华正茂的年纪。瞧她的一头柔发啊,这就是青春。我多么疲惫,我一步也走不动了,我有些干渴了。

曲涴蜷在树下,浑身发抖,手和脚都开始抽搐。只有这时他才想长舒一口气。他不知危险是否过去,只从小包里『摸』出一个玻璃瓶,那是他的一瓶水。谨慎地抿一小口,只是润润喉咙而已。啊,救命的甘霖。他又把它收起来了。后来他几次都想去取那个玻璃瓶,但几次都抿抿嘴唇忍住了。

他在这个时刻里好像看到了她的影子……云嘉抚『摸』他屋里的一切,眼睛里立刻放出了光彩。那是她与他相识不久的时候。她把他的一些书取走了。得到他的允许后,还取走了一些别的书。她可能从图书馆又搞来了其他的书。当她再次坐到他面前的时候,神情严肃多了。那一会儿她可不像个娃娃,那目光好像在问:老师,这是怎么了?曲涴问:“你是怎么了?”

“我在想……”

“你怎么了?”

“我在想,老师……我是说,这有点不像是真的。我现在是您的学生了。我不明白,您日复一日地工作,就像不知疲倦。怎么会这样?您就在我的面前,我看得清清楚楚。我以前还不认识您,所以也就不会想这些问题。而现在您就在我的面前,这反而不能让我理解。我不理解您为什么能有这样的力量……”

曲涴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他觉得这是一场很认真很严肃的谈话。

她还在问:“为什么?”

“因为这就是我要做的事情嘛……”

他这样想,并没有这样回答。后来他只是点点头结束了谈话。不过他一个人却琢磨了很久。他突然记起自己五十多岁了,还在过着单身生活,“人都拄上了拐杖,却没有一个妻子!”他这十几年里只是如饥似渴地工作,在另一个世界里痴『迷』忘返了——是啊,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能这样?这个问题多复杂啊,这会儿却由一个纯洁的、涉世不深的姑娘提出来了。只有单纯的头脑才能提出真正复杂的问题。

他围绕这个问题想了好久,越想越糊涂。不知为什么,他是从小时候想起的,直想到他欢快的少年,想到他的中学生活——他喜欢体育活动的青年和少年,以及在大学里踢进的一百多个球。他是一个前锋,腿上做过手术;他的冲动、不成熟的爱和那种对异『性』的理解、感情上的咀嚼,都掺在了一块儿。他发觉自己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开始有了一些很热烈的东西,它们在周身四处奔涌,弄得他不能安睡。就是这些极其热烈的东西使他陷入『迷』茫,使他不能安心;而有时候它们又催促他,使他有了一些极其明朗和活泼的想法。他发觉自己不知疲惫,兴趣盎然。当然了,他只是对异『性』『迷』恋而不是别的。他爱足球,因为他从中寻到了同样『迷』人、激烈和惊心动魄的一霎。还有,他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愈进愈深,一道道屏障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多,等待诠释的一切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多。一种顽强的、突破和穿越的倔犟激励着他;当然,还有游戏的乐趣。就是在这里,他能够不断找到那使人心醉神『迷』、突破和拥有的辉煌一瞬。他甚至想把这种感觉记录下来,不厌其详。

它们不断地被重复、被演练,激动不已。

这一切在别人看来一定是索然无味的。是的,任何一个人也不能明了另一个人内心深处的那一点秘密,它们藏得太深了。他发现,他的奋不顾身、把浑身上下撞个粉碎也要踢出漂亮一脚、把周身汗水全部挤光也要突破那个防线的赛场感觉,竟然由于一对异『性』的目光变得更为锐利和清晰。把那个球踢进去……全身紧张的肌肉已经耗掉了最后一点氧气,筋脉眼见就要抻断了,再也跑不动了。这时候只有一颗心在叮嘱:我必得如此。

他迎着那对异『性』的目光笔直地走去、走去,尽管有些茫然无措、万分尴尬;他心口狂跳,手足滚烫。后来他简直要为自己那时的难堪而悔恨。不过就在这时,他同样也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回响:我必得如此。是的,必得如此。他发觉自己身上有一种深长的爱力。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力”使他变得坚忍、顽强、百折不挠;也就是这种“力”,把一个不断昏睡的人推醒,让他踏上征途,一往无前。

他从少年时代一路想来,似乎有了一个答案。当他再一次看到他的学生,那个年轻女生的一对目光时,就能够平静地回答她以前提过的那个复杂到极点的问题了。他说:

“我觉得身上有一种‘爱力’。”

说完这句话,他看到女弟子若有所思地把目光转向一旁。她在小声咕哝:

“‘爱力’?……”

与此同时他却想到了大俊儿惨惨的喊叫,心上一抽。他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力。他恐惧。

野椿树在午后的阳光里继续喷放水汽,那种气味越来越刺鼻。他在它的气味中睁开了眼睛。天起了微风,四下都响起枝叶相摩的声音。野椿树的叶片轻轻撩动,这一头柔发呀,在春风里撩动的柔发!春天里我们总是互相搀扶,走向田野,走进苹果园,走到丁香树下。“老师,我一直不忘您的那句话,您那句话包含得太多了……”

“太多了。”

“老师……”

她吻他的额头,额头上是坚硬的皱纹。姑娘啊。他两手抖抖去抚『摸』她的一头柔发。那时候他想哭,可是他忍住了,因为他早就认定:动不动就流泪的男人很少有可以信任的。

他闭上了眼睛。他在这刺鼻的野椿树的气味中喃喃:让我成功吧,帮助我吧,因为我有老婆,我仍然还有“爱力”!

他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找到一个歇息之地。这对于他可是太重要了。因为这是他出逃后的第一个夜晚:一个自由的、胆战心惊和充满了欢乐的夜晚。他认定自己仍然在向着西南方前进。如果没有偏差的话,那么他现在大约就在那座监狱南部的大山里了。离监狱的直线距离大约三十多华里。这本来是不太长的一段路,可是由于山脉是东北西南走向的,所以从这儿到那里至少相隔了五六座山岭,那些人即便往南径直搜索也需要半天时间,这样他就可以在夜晚寻找一个地方稳稳地过夜了。

他高兴得很。他在心里庆幸:一切都像计划中的一样;他有时又想:也许这只是自己一味紧张罢了,或许那个农场的看守在睡过午觉之后起来,发现他不见了只会淡淡一笑,然后各自忙自己的事情。那儿的生活节奏一点也不会因他的离去而有些许改变。这个意识只是一闪。因为他知道一切绝不会是这样。他们无论如何不会对一个逃去的犯人如此漠然——以往每逢有人逃走,农场里都当成一个不小的事件。那些管理人员,还有看守们,他们一旦发现有人逃了马上就会急急奔走,神『色』反常。他们还不止一次和邻近那所监狱的人一起,带上镶了刺刀的枪并牵了警犬。那显然是追逐逃犯。蓝玉每次都要亲自领人到大山里追赶,一伙人跑得气喘吁吁却兴趣盎然。当他们押解着猎物归来时,快乐溢于言表。曲涴有时也深感奇怪的是:他们怎么对于追捕具有如此深长的兴趣?这种兴趣又是从何而来?不错,他以前也想过,这差不多是一种狩猎的兴趣。是的,有些人甚至巴不得等待一个追逐逃犯的机会,那种机会对于他们来说可是太宝贵了。

那是一种了不起的娱乐活动,因为它的结局早已明了。由于每一个出逃者行走的路线不同,年龄毅力和思维方式都不同,这就给狩猎增添了无限的悬念和想象。要知道对于这一代人来讲,和平时期来得太漫长了。没有真正的战争,没有硝烟气味,没有令人热血沸腾的搏斗和冒险。他们太寂寞了。

可以设想,在这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刻,那些一无所获的猎手将会多么失望和焦虑,多么沮丧。同时也可以想象,他们的心中还会隐藏着一个更大的欢乐:为一个深不见底的谜团、一个迟迟没有结束的故事。他们还可以等待,还在被诱『惑』——点上火把、牵上狗,继续往前搜索;大山和悬崖充满了风险,这又给一场狩猎活动凭空增添了惊险和曲折。他们一定要把人集合起来作战前动员;集中更多的手电,举起更多的火把。那会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夜猎。这时候他们已经不再采用白天那种寻踪问迹、小心翼翼的搜索方法了,而是要进行一场热烈浩『荡』的战事,依靠更大的声势和阵容,依靠那种夜战、围歼和通力合作的一股热情,一股腾腾急流,去把那个在山隙和茅草下栗栗颤抖的野物轰赶出来。那将是何等的壮观、愉快。

眼下那种盛大的围猎场面曲涴还一点也感觉不到。四周只是阵阵山风,是风吹枝叶的刷刷声,偶尔传来的一声低沉的野物鸣叫。

天越来越黑,再也不能犹豫,必须找一个过夜的地方。如果找到一湾水就好了,他将在水边宿下。他凭经验知道:靠水的地方总是有更多的安逸和幸福。万物都喜欢寻找水源。也许水源可以引来一个可怕的野兽,但即便那样他还是想在水边度过这个夜晚。曲涴四下端量,不时看看西部天『色』。太阳已经沉落到大山后边去了,它的顶部轮廓变得愈加清晰。一棵棵山松和灌木的边缘都看得清楚。它们后面有一种暗红『色』的、向上辐『射』的光束,简直美极了。由于大山的阻隔,好长的一段距离内都是青苍苍、灰蓬蓬的接近黄昏的颜『色』。而在更远处,在东部和南部天际,却仍然可以看到像白天那样的清朗天空。只有天上的云彩给映成了暗红『色』,天上还没有一颗星星。云彩越来越红,这使他想到了火把。他耳边仿佛听到了呐喊的声音。这立刻提醒他:一场很多人投入的游戏正在进行。无论如何他是这场游戏的另一方,是这场游戏得以成立的一个主要理由,是真正的“主角”。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兴奋。多么奇怪,恐惧顿消,只觉得有趣。他察觉到这一点时马上大为惊奇:在惶惶奔逃之中、在危险似乎仍在眼前的时刻、在出逃之路的第一个黄昏、在急急寻找过夜之处的尴尬焦虑中,自己竟然还有这样的明朗心境,甚至是有些莫名的愉快。这种超然的智慧和爽朗的心情究竟从何而来,让他不得而知。

他发现一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有自己的焦灼和欢乐,有自己可以忍耐和不能忍耐的一些什么,有自己身处危机却不至于崩溃的那么一道界限。他常常觉得自己就要临近了这条界限。那时他就头脑清晰地警告自己一声。有时他还在日记上写道:请注意你自己。他知道这是一个非常理智的人所能给予自己的最好提醒了。

眼下,他并不认为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投入了一片苍茫就一定意味着死亡。他发觉自己逃离的并不是那种粗劣的食物和难以忍受的艰苦劳作,而是那种包裹围拢囚犯的恶浊空气。任何人在那儿都不能自由呼吸,更谈不上自尊。还有,他特别恐惧的是沦为“知识苦力”。

在所有的苦役当中,他认为人世间最可怜的就是这样一种苦役。它把一个人所能够忍受和逃匿的最后一角也给堵塞了。当然,他们这一伙在农场苦作的人每时每刻都要忍受盘剥;可这主要是对于肉体而言。他们当中的那位老教授在写那份所谓的长长的学习心得时,描述起这儿的劳动、在山野里日复一日的改造生活时,还流『露』了几分欣喜和得意,行文既有情感也有才华,有的地方甚至让人觉得“神采飞扬”。曲涴当时看了充满厌恶,把那份东西用两指夹着扔到了一边。他这个举动让对方表现出痛苦怨恨的样子,长时间没有吭声。老教授说:“这里的活儿苦,可是我到一个山区生活过,发现那里的农民一点也不比这里轻松,可是他们都高高兴兴的!”

曲涴没有做声。

对方又说:“你想一下这是为什么?因为我们长久脱离了劳动,已经成了蛀虫。我们没有一丝劳动人民的情感,所以眼下一干活就觉得不可忍受,苦得不能再苦。其实呢?我们在这些大山里,脑神经倒是调整过来了。”

曲涴看看他。他知道老教授有一种很严重的神经衰弱,每年里差不多有一多半时间都在跟失眠做着搏斗。曲涴惊奇的是他竟然能将农场的劳役与一般意义上的劳作混为一团。真是不可思议。不过后来他想,如果一个人真的能够达到这种境界,那也将获得许多幸福。他可以沉醉其中,并且让这种欢乐滋养自己。这就使一个人具备了在极其艰难的情况下抵消痛苦的可能了。不过这也是一场危险的游戏,弄不好不仅是肉体,连心灵都要一块儿跌进黑暗的深渊。

活着,然而却没有屈辱感。这在许多时候是可怕的。

对于有的人来说,自尊仍然还是生命的一部分。当他面对困苦,面对像大山一样压过来的危难时,他还会抚『摸』到它。是的,有这样的一种人。他从来没有怀疑过。

他至今记得干校里那场运动会。他跨栏、掷铁饼,穿着皱巴巴的、颜『色』鲜艳却十分窄小的女式运动服进行训练……他把学生时期参加运动会的情景与其作了对比,发现干校里的运动会所给予的是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感,它掺进了太多的屈辱。让一些濒临绝境的人展开一场娱乐和游戏,不仅残酷,而且费解。那些『操』办者和观赏者的用意是复杂的,复杂到他们自己都难以言说的地步。曲涴忍受着繁琐的训练,然后又忍受了所谓的正式比赛。他有时,不,他大半时间都做得那么认真,以至于训练时没有谁比他更刻苦。他是想让这种专注把自己引入一种单纯的境界,一种专业上的纯粹『性』。“纯粹『性』”,这个字眼多么动人。离开了一种纯粹,人人都会失去幸福。一个人走入了工作和劳动就是走入了一种纯粹。想想看,谁愿意使自己既像个囚犯又像个主人,既像个运动员又像个老猴子,既像个女人又像个男人——或者这些奇怪的角『色』糅合一起兼而有之?这是他特别不能容忍的。

他发觉现代人的一个邪恶『毛』病就是争先恐后地走入一种复杂,他们从来不敢使问题明朗化、单纯化,而故意要搞得那么晦涩,以便让自己在这种晦涩中团团打转。

他多次在心中呼唤:请把我放回单纯的劳动之中,请让我稍稍恢复一点纯粹『性』吧,我不怕劳作的沉重,我只怕那种虚假以及难以胪列难以理解的各种繁琐。他记得来干校前的那一段日子——从那时起这种费解和晦涩就频频发生了。比如说有一次他到锅炉房打水,看到了烧锅炉的那位非常木讷的老人——很少有人听见这个人说话,他有气管炎,一劳累就发出吭吭的声音;他的目光和善,看每样东西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把目光转开;可是随着生活气氛的变化,有人就在他身上发现了极其复杂的东西——那时他的目光除了一如既往的呆滞之外,还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严厉和得意——本来打一壶开水只要二分钱,曲流提了两个暖瓶,就交了五分钱。他打完水正往外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严厉的吆喝。他吓得一抖,赶紧站住了。原来那个七十多岁的老工人手里捏着一分钱,恶狠狠地看着他。曲涴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误,赶紧把暖瓶放好走过去。老人问:

“你昏了吗?”

曲涴一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老人把一分钱狠狠地掷在地上:

“想摆摆阔气吗?谁要你的臭钱!”

曲涴赶紧把地上滚动的一分钱捡起。他不想说什么,转身去提两只暖瓶。可他刚走了两步那个人又吆喝了一声。他重新转过身。

老工人伸出苍黑的手指点划着他:

“告诉你,我们才是学校的主人!”

曲涴点一下头,走开了。

很久了他都在琢磨那一句话。他在想“我们”包含的是谁?是烧水工这一类人吗?那么像他这样的老工人在学校里是很少的。如果只有他们几个才是“主人”的话,那也未免有点太过分了。而作为一个学校,这里的主体劳动者显然是另一些人。这里几十年来就养成了崇尚学问之风,而且谁都看到,这个烧锅炉的老工人多次被总务处的人呵斥来呵斥去。以前曲涴曾在心里为老工人感到了怎样的愤愤不平。可是同样的一个人,突然之间又有了“主人”的严厉,恶狠狠地把多余的一分钱扔到地上。这个人带着“主人”的神情甩着黑汗往锅炉里添煤,又带着“主人”的神情忍受总务处的呵斥。

同样玄奥费解的还有许多。比如新来的系主任在第一次全系教职员工见面会上说:“我们做领导的无非就是公仆嘛,为大家服务嘛,还有什么?!”可这次见面会不久,他亲眼看到这个人动不动就训人。无论多么老的教授和讲师,他都毫不留情地指着鼻子训斥,声『色』俱厉。他真的陷入了惶『惑』,心想这种“服务”也太严厉了,这种“公仆”也太可怕了。“主人”、“教授”、“公仆”、“服务员”,这之间的关系多么复杂,简直是层次繁琐,好像有一只怪手把这一切完全给搅『乱』了。他记起了一个美国作家说过的话:一切蹩脚的作家总是从没有神秘的地方弄出神秘来。曲涴最受不了的就是这“弄出来的神秘”。他长久地被这种神秘所笼罩和伤害,痛苦不堪。刚去干校时,觉得“农场战士”这个称号崇高得令人恐惧——其实他们很快就明白自己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了。

曲涴眼下感到轻松的是,他终于逃离了这种繁琐,重新走入了一种单纯:一个逃犯,一个逃出了劳改农场、极力想活下去的逃犯。就是这么简单。仅仅为了活下去,他可以忍受一切痛苦。

《生存》

曲涴十几天没有见过一个人,他面对着的永远是石头、石头,各种各样的植物和动物。十几天里换了十几个住处。他一直向着大山深处走去。他没有力气攀援那些高山,总是顺着谷地往前。随着被追踪的感觉逐渐淡漠,他开始考虑寻找一个长久的居所了;还有,就是搞到一些食物。

他背囊里的那点干粮早就吃光了,他差不多用上了所有空闲时间来寻找吃的东西。上一年的松果、水洼边上的香蒲根,一切都被他收集起来。嫩嫩的蒲棒也叫蒲米,有一种清香味儿;蒲根就是蒲草下面的块茎,嚼一下透着甘甜,富含淀粉。他试着把这些块根晒干,然后用石头砸成粉末装在一个小袋子里,用它熬糊糊喝,并掺上野菜。他发现了指甲大小的野桃子、野杏子,上一年结出的无人采摘的野板栗。这些板栗只有极少数可以食用。他在杂草间寻觅那些攀援植物,凭经验知道它们往往有肥大的肉质块根。他小心地在那本珍贵的中草『药』书上对照,弄清它们的『性』味。有一次他甚至找到了攀在灌木上的一种摩萝科植物,认出它就是白首乌。他飞快掘出它的块根:大约有十厘米长的一个圆柱形粗根,碰破的地方冒出了浓浓的浆『液』。他『舔』了一下,涩涩的,透着一股甘味。

这一天他做糊糊时就把它放在了里边,结果成了一顿美餐。那些干缩在壳里的板栗硬得简直像石头,他用石块把它们砸碎,然后照例掺到糊糊里。掺了板栗的糊糊总是有一种敦厚的香气,掺了白首乌的糊糊则有一股『药』腥味。再加上野菜,这简直就是一餐难得的八宝粥了。这些日子他最盼望的就是吃一点荤。可他没有枪。灌木下常常飞跑着一些野兔,树上还落着各种各样的鸟雀。有时他也怀疑:一旦真的逮到它们是否忍心宰杀。由于他的食物构成当中野菜总是占了很大比例,所以常常腹泻。他采摘最多的就是咖啡黄葵和木天蓼、地肤、马齿苋等。他对付腹泻的方法就是用粟米草煎水喝。他发现这个办法每每奏效。

他采了很多粟米草,把它们晾干,一直带在身边。他还采了很多可以用来清热解毒的拳蓼、酸模叶蓼。

他千方百计在沟谷里找有水的地方,后来终于发现了一片浓黑的荻草,而且还听到了水鸟拍动翅膀的声音。他抑制着惊喜走过去,竟然看到了一个椭圆形的水湾。水湾的边缘好像很浅,长满了河蒲、荻草和芦苇。水湾的当心一点漂着一些水藻,没有一棵水生植物,一看就知道那里的水很深。这个水湾在开阔的谷地上,它的西部大约有一华里处是一座丘陵。东部和北部都是光秃秃的大山。这儿显然汇聚了四周的山落水,而且长年不会干涸。蓬勃的绿『色』一直延伸到秃山脚下,这说明有溪水从上游不停地流淌。他沿着水湾勘测了好久,发现这真是一个好地方。不过他总是怀疑,这么好的地方竟会没有人迹。尽管这样,他用心观察了一段,还是没有发现人的踪迹。

在浅水边上,他看到了一种球果蔊菜,它刚刚长出的种子已经有了油『性』。他揪下来嚼着,香得很。在它旁边就有一味清热解毒的中『药』,叫“聚花过路黄”;还有轮叶排菜。他四下端量,心里揣『摸』的是最佳落脚处。后来他决定在离水十几米远的灌木丛下做成一个草庵。他估计了一下,大约可以用灌木枝条和水边上的荻草来做窝棚。灌木茂密粗茁,灌木旁边还有些更高的小乔木,比如那些没有发育好的黑榆和刺槐、柳树等等。这些可以很好地掩护他的窝棚。他仍然不想让他的窝棚暴『露』在开阔的视野下,甚至想躲避阳光。当然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如果在这里搭起一个窝棚,那么远远的就可以发现它。

做了决定之后就开始动手。不过忙了一会儿他又开始犹豫,最后把窝棚的位置又往北移动了一百多米。这样他就靠近山脚了。旁边都是岩石,岩石缝隙长出的一丛丛茂密的灌木与他为邻。他觉得背靠大山就有了一种奇特的安全感。

半天时间过去,他的窝棚只打了个底座。晚上他就在这个底座上过夜了,兴奋得饭都没有吃好。逃进大山的这些天里,他第一次有了一种落定的感觉。眼前既是个水湾,那么里面就一定有鱼。水湾旁边有一片很平的泥土,在这里可以动手搞成一个小菜园,甚至可以种点粮食。他兴奋地拍了一下手:“天哪,这该是多棒的一种田园生活!”不过他想到了种子,又有些沮丧。只有搞到种子才成啊。他知道那要到村庄里去。不过他又想等到了深秋季节庄稼成熟时,从山外的耕田里也能弄来一些种子。愉快的畅想中他甚至还想到了要养几只鸡。只要疾病不来打扰,那就可以获得一种丰衣足食的生活。

他想采各种各样的草『药』:定居下来之后,就可以尝试着『摸』路出山;他将会用采来的草『药』去交换物品,比如说到山外代销点去换回一点盐、一点起码的农具。

这天他用想象打发了不少时间,直到天黑的时候才想起该做晚饭了。他把那个小铝盆用两块石头支好,盛一点水,加进一点东西,然后就熬起来。他看着那湾水想的是:我要逮一条鱼了。最迟明天,天一亮我就要动手逮鱼。我会成功的。然而我可千万不要落到水里呀。

第二天一早他开始逮鱼了。没有成功。水湾里不断弄出声音的,更多是青蛙而不是鱼。他想逮一只青蛙,结果发现那是更灵巧的一种生物。急了不行,看来这只能是从长计议的事情。他接着又去搭窝棚。由于没有起码的工具,折断胳膊粗的一根树枝要花费很长时间。他先用一块尖棱的石头砸上半天,直到把它砸上一道深痕才可以扭断。要折断那些荻草同样费劲,他发现这里最有效的工具就是各种各样的石块了。

他苦苦工作了十几天,总算搭起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窝棚。他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整整齐齐码在窝棚里,然后又合上那个编得非常完美的小柴门,退出十几米认真地端量。他发现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杰作。他采了很多干茅草给自己整了一个软床。为了不使这些茅草散得到处都是,他就在小床旁边钉上了密密的一排木桩。一切做好之后,他再次开始打鱼的主意了。

就是逮一只青蛙也好。他消瘦得多么厉害、衰老得多么快啊。他自己明显地感到了这一点。稍微活动一会儿就要不停地喘气。有一次他对着一碗净水照了照,发现除了茂长的胡须外,几乎一切部位都在萎缩。他的眼睛变得又尖又大,很冷酷的样子;颧骨凸起,嘴角那儿还有奇怪的两处凹陷。“我的胡子怎么办呢?”他为难了一会儿,后来决定暂时不考虑胡子的问题了。

一只青蛙蹲在一丛灌木下,他想接近,但它总是机敏得很,离他很远就跳开了。他简直没有办法逮到。他脱下破破烂烂的上衣,两手反『插』在袖筒里,小心地挪过去;离那个青蛙还有一步多远时,猛地扑上去——青蛙往上一蹿,被他的破衣服罩住了。这样他逮到了第一只青蛙……

蒲草晒得半干时柔软而有韧『性』。他用这些蒲草结成了一张不大的网。这张网成了他草窝里一件了不起的宝贝。他不厌其烦地使用、试验。他发现捕捉青蛙已经容易多了,而且有一次还真的捉到了一条半尺长的鲫鱼。这条鲫鱼又宽又亮,凶猛地在草网里撞跳,最后他还是把它逮住了。这顿美餐一辈子没法忘记。他熬成了汤,连鱼鳞也一块儿吞下。当他把硬硬的鱼刺从嘴里『摸』出来扔到地上时,就咕哝一句:

“我早就说过了,我是一个老当益壮的怪物!我总能做一些连自己也感到吃惊的事情。”

草庵搭起不久就落了一场雨。这雨一开始很小,后来就大了。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风,它们在山洼里翻卷,把树木和山口都吹得呜呜响。到了半夜,这响声简直可怕极了。他听到水湾边的荻草蒲苇都一齐发出了泣哭,好像真的有一个生灵在水湾里吼叫。他的草庵不停地摇晃,有的地方还漏了雨。

还好,天亮了雨也停了,他的草庵总算经受住了这次考验。而且他终究没有被淋成一只落汤鸡。由此他知道,这个草庵还是顶事的,它可以躲风避雨,甚至还可以度过冬天。

一想到冬天他的心就噗噗跳。他以前好像很少想过冬天的问题。冬天怎么办呢?在这无遮无挡的荒山僻野,冬天将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他想到了一只火炉。他发现眼下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赶在冬天之前搞一个火炉。他决定自己动手捏一个泥炉,这样既可用来做饭,又可以御寒。这个泥炉就放在草庵里,就像他看到的农村小土屋主人做过的那样。那些土屋主人甚至把土屋与锅灶连在了一起,而烟囱又顺着炕角的墙壁爬上去,在屋顶探出头来。那真是一个巧妙的主意。曲涴想到这儿就立刻动手制作起来。他发现水湾边上的淤泥软得很,而它们一旦晒干,掰都掰不碎。

他就用泥巴做了一个很大的泥炉,并真的把它安放在草庵里。泥炉上部开口就是比着那个铝制小钵做成的。后来他又用同样方法做了烟囱。点火做了第一顿饭,还好。只是泥做的烟囱老要裂开。他端量了半天,最后就用蒲草把它缠裹起来,上面再糊一层厚厚的泥巴;再偶有开裂,他就用泥巴将其重新抹上。

剩下的问题是准备木炭。他记起有一次在平原上见过一个老人制作木炭:选用上好的柞木在灶里烧红烧透,然后直接埋到土里,这样闷出的木炭不老不嫩,而且不冒黑烟。他试着采一些干柴,做饭时总是不等干柴彻底燃尽就把它们取出,用土埋好。这样他积攒下一些木炭,并敲成碎煤那么大。总之他在准备着冬天。他还想在冬天到来之前再做一个了不起的事情:动手开垦他看中的那一小片土地。

先是除去杂草,然后就是翻土了。这个工作比想象的要难得多,因为没有一件器具,哪怕是一把小铁铲。

“我真需要一把铁铲。”他说。

最焦急的还有种子。望望远处山『色』,知道正是庄稼成熟的季节,可是这儿离最近的耕田有多远呢?有了耕田也就有了村庄,他可不知道那些村庄到底有什么在等待他。不过他总能搞到种子、搞到一件农具吧!他看了看自己采下的草『药』:它们会为我换来那些东西吗?当然,要害的问题是先要找到村庄——而这个村庄越小越好。

他想爬上东部最高的那座山,以辨别方位。他做好了登山的准备。估『摸』了一下,这儿离那座山至少有四五华里。虽然看上去很近,可真的要走起来往往是很远的。这段距离倒不算什么,最难的是登山。他不知自己有没有力气登上去。他只认真地做着准备。他故意吃下双倍的食物,后来就带着一些煮熟的东西上路了。

他走得很早,因为他要赶在正午之前爬上大山。只有那样才可能在天黑之前下山。天一黑他就没法从山上『摸』下来了。还好,他用了两个多小时爬到了山半坡,可是接上去山石越来越陡,体力消耗越来越大,使他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后来他让自己走着“之”字接近山巅。这样终于赶在太阳升到正南的时候爬到了山顶。

那时他忘了一切,只急切地去观望四方。

在这座山的西边,他又看到了那个可爱的绿蓬蓬的水湾、谷地,以及离水湾一百多米远的那个藏身之所。它那么小,那么神秘,那么诱人。那团水湾从这儿看去小得可怜,它亮亮的像一面镜子。它的西边是一座不大的丘陵,那一些连绵起伏的山峦一直消逝在云雾之后。往西、往北就是更高的大山了。往南是望不到尽头的山岭;往东,顺了山脉的走向看去,那里简直是没有边缘的峰群。北部则被离得很近的一座高山挡住了视线——只有东南方才是一些低矮的丘陵,它们绿蒙蒙的,但又不像生满了灌木和杂草。更远一些就是薄雾遮去的山谷了。他想那里山势平缓,很可能有村落和梯田。这时候他最后悔的是没能搞来一张地图。对于他而言,此刻更重要的莫过于一张地图了。当然,出逃之前要搞一张地图大概也是不可能的。

下山时他清清楚楚告诉自己:要去东部谷地寻找村庄了。

接下去的日子就是给自己的远行打点行装。他知道这一次跋涉是艰难的,同时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诱『惑』。

离开那一天他小心地灭了火,然后又把小窝棚的门关牢,绕着它转了一圈才离去。

他回头对它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老伙计!”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去寻找人的踪迹。本来他跑到这片苍茫之地,除非万不得已决不会自己走出。他害怕听见人的声音,害怕淹没在喧哗之中,更害怕回想那汹涌的人的海洋——这海洋差一点让他陷入灭顶之灾……他原来担心大山里会有伤人的动物,比如说狼和虎豹,现在看什么也不会遇到。他从未深入到大山内部这么远,以至于完全失落了方位感。想到这里他又多少有些恐惧,害怕自己再也找不到那个心爱的水湾和窝棚了。

有一刻他甚至不敢往前走了。他在想一个办法。最后他决定:走一段摆下一个石块……但一会儿又觉得这样做不妥:万一这些石块引来新的危险呢?

那一会儿他真是难坏了。后来他才想起画一张图,把一路上所经过的主要沟谷和山脉都作上一个标记。他相信凭这个就会『摸』回来的。他在心里祷告:千万不要让我『迷』路啊……

当不断绕过密密的灌木、翻过一道道陡坡的时候他就明白了:失去一个窝棚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想到这一点他就真的不敢往前走了。他在这座大山里再也难以找到那么一个安身之所了。于是他宁可把赶路的速度放慢几倍,以便细细地在纸上作着标记。

这样一直走了三天。第四天他在一个山坳里发现了一处灰迹:好像有人在这儿烧过东西。他心里一阵惊喜,这说明很可能近处就有一个村庄。不过他看到那堆灰迹又犹豫起来。他想到了另外一些事情。但不管怎么,他心中的欣喜还是远远大于恐惧。他真想即刻就看到那个人,不管对方多么丑陋多么可怕,他都想和他攀谈。

他站在这个山坡上估『摸』,那个可怖的农场离这里至少也有几百里,而且隔着重重大山。

他长长舒了一口,恨不得立刻就见到那个点火的人。

一连两天他都在寻找。

有一天他突然听到有什么东西在尖叫。这叫声实在太怪了,他就迎着那声音跑去。一个慢坡松树下有只兔子在翻滚挣扎。他跑到跟前不由得呆住了:那兔子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给勒住了!他仔细看了看,见那儿拴了个皮扣,那只兔子不小心被套住了,此刻正没命地挣脱,眼看它的『毛』皮都勒破了,红红的血正滴下来。他当时什么也没想,只觉得这只兔子太可怜了,嘴里发出“嘘嘘”声,蹲下来,小心地为它松开皮扣。

兔子用力地挣扎,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皮扣给它解松了。刚刚松开一点,那兔子就“吱”一声长喊,一下蹿没了影儿。正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声暴喝:

“啊打!”

他一抬头,见一个戴着瓜皮帽的矮小黑老头站在一边,两眼瞪得溜圆,嘴唇用力包裹起几颗残牙,一直瞅着他,简直吓人极了。曲涴往后退开两步,那个老头却往前『逼』上一步喝道:

“啊打!”

曲涴不明白,说:“这……这……”

老头一个箭步冲上来揪住他:“你可不能走!”

“这……这怎么?”

“怎么?你偷我的兔子!”

他这才明白那是对方用皮套捉兔子。他立刻道歉:“你看,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这是你的兔子?我只看它可怜,它,流了血……”

老头气歪了眼睛:“你别蒙我,这事儿你也不懂?你是想捡个便宜,没逮牢,让它跑了罢了!”

曲涴冤枉极了,但他怎么也解释不清,后来就说:“这么着吧,老兄弟,你让我怎么都可以,可我真不是发不义之财的那种人。我没见过用这种方法逮兔子的,我只是可怜它,就把它放了……”

老头的气消了许多,不过仍然没好脸地问:“哪里来的‘大善人’?”

曲涴应一句:“窜山采『药』的。”

“这不就得了!你和那兔子一样,也是个‘老山货’了,还能连这个也不明白?”

曲涴并不在乎他把自己比喻成兔子,笑了。老头抽出一个小小的烟锅点上,有滋有味地吸一口,不时抬起眼瞥他一下。后来老头的眼睛越抬越快,最后就变成不停地眨眼了。这样眨了一会儿,说:“走吧!”

说过就背着手前边走了。

曲涴眼瞅着这个人的身影越来越小,就喊了两声。老头停住了,曲涴赶紧跟上。那个人再没回头,一直往前。转过两座山坡,曲涴看到了一堆松柴:它们垛得很精细,一看就知道旁边一定有人居住。果然,老头在前面先自一步钻入那堆松柴后面。

原来那儿有一个粗木头钉成的小门,老头就从那个小门钻进去了。他觉得很怪,上前打开小门,只见里面黑洞洞的,不过朦胧中却觉得很宽敞。

他的眼睛好长时间才适应过来。原来这是挖凿的一个石头屋,屋里有炕、石桌、石凳,还有一个小窗户。曲涴觉得这儿简直是一座石头宫殿,他连连问:

“这,这是你的窝吗?”

老头反问:“不是我的还是你的?”

这人说话很不客气,大概仍在为那个兔子生气。曲涴说:“老哥你不要生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老头惊讶地大喊:“哎呀,你还在挂记那只兔子!你是什么鸟人?”

曲涴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人的身份,不知他为什么孤零零在山上过。他大着胆子问了问,老头不答,只问:“你是什么鸟人?”

曲涴不吱声了。对方又问了一遍,曲涴就重复一遍说过的话:“窜山采『药』的。”

“那你连看山老头也没见过?”

曲涴明白了。他不敢继续问下去。他不知道面前这个老头究竟负责看几座山,可见这里离村庄的确很近了。他想问一问是哪个村子的人、村子离这儿多远等等,都没敢张口。

老人到石屋另一间去了。曲涴探头看了看,见那是专门开出的一间厨房,里面有锅灶,还有石头挖的盛碗筷的石窝。总之这儿讲究得很。

一会儿白白的水蒸气涌过来,那种气味简直太诱人了。曲涴像是一辈子也没闻过这么好的气味,伸长了脖子,鼻子蓬蓬响。他已经感到了极大的满足。老头儿摆弄碗筷,把锅里的东西盛出来,端到了石桌上。那是肉汤,里面还有蘑菇。他不敢坐到石桌旁。老头仍在忙活,从角落搬出一个黑『色』的瓷坛,从坛里舀出了两碗酒。

“你这个鸟人真怪,还不快坐。”

曲涴“哦哦”两声,坐下了。

“喝酒!”

曲涴的手还在抖。他用力抑制着把酒碗端起。不记得多长时间没有喝酒了。这是来到了一个什么世界?他闭上眼睛,咚咚喝了两大口。好辣的酒!他忍着,一直把那碗酒全喝下去。他想自己很快就要醉倒了。趁着醉倒之前他又端起了那碗肉汤,来不及品尝就喝光了……放下碗他才发现,那个老头就在一旁直盯盯地看着他,碗里的酒只喝了一口,肉汤一点儿也没动。老头说:“哎呀,好家伙,你是个能干的主儿!来!”

老头儿把碗『摸』起来,又给他舀了一大碗酒一大碗肉汤。曲涴吹一吹,一眨眼工夫又吃喝完了。他抿着嘴。老头再给他舀,他赶忙阻止了。他满眼里都是泪水,那是被酒呛的。他吃得太急了,这时不停地张大嘴巴呼气,发出了呻『吟』。老头站起来看着,“嗯嗯”两声,端量几眼,又坐下。老头吃得很慢,有滋有味。他先把那碗酒喝光,然后又从坛里倒出一碗喝光,再倒一碗……就这样,老头一口气喝了四大碗酒。

曲涴愣住了。老头喝过了酒,脸『色』慢慢红了,然后又黄。当这脸变得蜡黄时,那两只小眼睛就放出了『逼』人的光,接着把头上的小瓜皮帽摘下来一扔,高兴得哈哈大笑。老头搓着手,又像害冷一样在手上哈气。曲涴想:这个人喝醉了,肯定会栽倒。谁知老头儿站起来,不是走,而是小步跑:他在小石屋里跑着,哈哈大笑,笑过了又去抓烟锅,一口接一口吸。吸了一会儿想起了什么,把烟锅递给曲涴。曲涴连连摆手,他扳住曲涴的肩膀说:

“咱们都是英雄啊!”

曲涴觉得此人出语惊人,往后退了一步。

老人说:“告诉你吧伙计,看年纪你也比我小不了多少,不过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什么人,有志气啊!”

曲涴身上发冷。

老头一仰身躺到炕上,向曲涴招着手:“伙计,过来歇息吧,天不早了!”

曲涴的背囊里装满了草『药』和一点路上吃的东西。老头把他的背囊扔到炕的角落,躺下来。老头打开了话匣子,那是因为酒喝多了。“人哪,活的就是一个志气。说出来你不信,我是十八岁那年从家里跑出来的,一直在外边转,在山里活,再也没有回去。我那一年十八岁,家境不错。家里开了工厂,有好几座大楼,还开了银行。后来为了一个女人的事情跟家里人闹翻了,我一跺脚说声‘走’,就跑出来了。那时候我就是一个人干干净净地出来。从十八岁到现在,你想想吧!”

曲涴不信这个人会说谎,不过这几句话说出来的却是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情!这难道有可能吗?他望着眼前这个老头,觉得是一个神奇的存在。

老头又接上说:“老伙计,我就一个人在这大山里窜,常了,那些打猎的、砍柴的,还有远处那个村子里的人,都熟悉了我。前些年村里人想让我搬过去住,我不干。他们说:‘你总得入伙呀,你得在‘组织’呀,现在哪有不在‘组织’的人?’什么鸟话,我就不在‘组织’。他们派人来劝,后来干脆让几个大汉背着枪把我押回去了。你说怪不怪,他们非让我变成村子里的人不可。我一拧脖子说:‘就不!’他们就揍我,我就不停地骂他们。后来他们把我打得皮开肉绽,我还是两个字:‘就不!’我怎么能是村子里的人?我是山里的人,我是满山遍野跑的人。到后来村里的一个头儿说:‘好吧,你是头犟驴,那就把犟驴放回山里吧。告诉你,从今起你就是咱村里的看山人了!’你看,就这样,他们送了我一个名号叫‘看山人’。这好比先在我嘴上戴了个笼头再把我放了。我哈哈大笑,拍着手跑了。开头时候为了日子方便,我就住在离村子不远的那个山包上,到后来他们老要来找麻烦,什么要兔子肉啊,让我回村里开大会啊。我一看不好,就翻过两座大山,到这里挖了个石头窝……”

曲涴愣愣的:“这个石头房子是你一个人凿出来的吗?”

“没事就凿嘛。这山里的石头你以为是硬的吗?”

曲涴忍不住用手『摸』了『摸』石壁。老头笑嘻嘻说:“万物一理。山就和西瓜一样,皮是硬的,掏进去,里面的瓤儿是软的。我没事就掏,掏了一年,就掏成了这个小石头屋。结实不?”

“结实!”

老头又笑起来。

曲涴最关心的是柴米油盐的事。老头说:“我翻过大山到村里去背。村里人没有那样的腿脚,他们轻易不敢到这里来。你看,老伙计,你是我一年里遇到的第三个人。第一个是打猎的,第二个是抓特务的。”

曲涴打个愣怔:“抓特务?”

老头嘿嘿笑:“他们说这大山里有特务,还告诉我,以后见了特务赶紧向他报告,我才不报告哩。他说特务带了枪,还背了发报机,说不定身上还拴了小戏匣子什么的。我琢磨是特务俺就跟他一块儿听戏喝酒。他还说:‘遇到女特务也得报告!’我点点头。心里琢磨:‘你们等着吧,白日做梦!’”

曲涴又打听出山的路,打听四周的情形。老人借着酒力,话语滔滔不绝:“最近的村子翻过东面那座大山就到了。往北要找村子就难了;往南村子不多,可是你能遇到一些稀稀拉拉的人家;往西和往北,那可了不得哩,那是一架连一架的大山……”

老人说他在这地方混了一辈子,连他也不敢到大山深处去。说着长叹一声:“这些年兴许好了,前些年熊瞎子和狼多得很,它们咬人哩……”这样说着,突然笑嘻嘻拍打曲涴的肩膀:“你该不是个‘特务’吧?”

曲涴摇摇头。

老头不放心,爬过来,越过曲涴的身体把背囊抓过来,伸手捏了捏:“我得看看有没有发报机。你不用害怕,我跟你说过,我打心里想交个‘特务’朋友。”说着拉开背囊,一看忍不住笑了。里面是满满的干『药』材、一些杂七杂八的吃物。曲涴向他解释,说要到村里去把这些卖掉,换回一点食物、一把小铁铲。

老头的下唇瘪起:“你的日月好苦!包里连块干肉也没有……不吃肉腿脚无力。你看看我那坛里腌了多少肉!看看你的背包,还以为你是个吃斋的人呢。其实你也会大碗喝酒大碗吃肉。”

这一夜老人兴奋得睡不着,看来他好久没有见过人了。他跟曲涴讲了很多在山里见过的各种奇怪事儿,让曲涴大开眼界。不过曲涴也明白了,眼前的老人是一个离群索居的人,一辈子摆脱了熙熙攘攘的人流;可惜仍然没有战胜自己的孤单。

第二天,曲涴要顺着他的指点上路。老头给了他一些路上吃的东西。分手时,老头一直握着他的手。曲涴觉得有点异样,抬头一看,见老人流下了眼泪。

曲涴走了。直走开很远,回头看了看,那个高高的山包上还站着老人的身影……

曲涴终于找到了山谷里的一个小村。这儿只有四五十户人家,可是显得热热闹闹,鸡狗鹅鸭不停地吵叫。街上那些穿着破衣烂衫的孩子满身都是泥巴,叫着跳着,大声地喊:“看古怪外国老头啊!”

曲涴听了他们的呼喊多么惊讶,他觉得自己长得再平常没有,怎么在孩子眼里成了一个“外国老头”?他们追逐着,他千方百计摆脱这些好奇的孩子。他费力打听,才找到了这个村里的代销店。店里果然收购『药』材,他就把自己的『药』材卖掉了。可惜背囊里的好几种『药』材店里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代销店由于就在大山脚下,所以收购『药』材是最重要的生意。曲涴把剩余的『药』材装起来,但后来想了想,还是把它们扔掉了。他买了一点盐,又买了一把小铁铲、一包火柴。他想买点种子,店里没有。他想在回山之前到田里折一穗成熟的高粱和玉米就成了。

他只想离开村子,越快越好。他背着背囊急匆匆地走在街巷上。也许他这副模样引起了别人的怀疑,一群孩子跟在他后边,不断地嚷叫:

“看外国老头!”

有的嚷:“老头有糖吗?”

他真后悔没有买一把糖果:如果扬一把糖果,这些孩子就会散开。他摆着手,后来在巷子里奔跑起来。一群孩子呼叫着在后边追赶。他跑了一程,一抬头见一个黑黑的汉子背着枪站在巷口上。黑汉说:“站住!”

曲涴一下贴在墙上,心噗噗狂跳。他立刻想到了农场看守。好不容易使自己的心静下来,向那人点点头。黑汉说:“跟我走!”

曲涴几次想逃开,但不敢,最后还是被领到了村边的一间石头屋里。里面摆了一个小木桌,看墙上贴的东西才知道:这里是村头的办公室。他被按在桌子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了,接上背枪的黑汉就走出屋子,“咔嚓”一声把门锁了。

曲涴嚷叫起来,外面的人理也不理。

过了许久才有了开锁的声音。黑汉后面跟了几个人:三个年轻人,一个五十多岁的嘴唇乌黑的人。后者像是刚刚吃了烧烤的东西;他一进来就问黑汉:“他包里有些什么?”

“还没检查哩。”

“那检查!”

黑汉把他的背囊取来,翻了翻说:“也没啥。”

五十多岁的人问曲涴:“你是从哪里来的?”

曲涴说自己是“窜山采『药』”的人,长年在大山里转悠等等。

“嗯嗯,”五十多岁的人盯着他,在屋里踱步。踱一会儿抬头看他一眼,自语说:“斗争很复杂很激烈呀!”这样咕哝着,突然猛一转身断喝:“你到底是从哪来的?交待!”

“俺就是从山里来的。”

那个人过来捏捏他的手,又把他的鞋子拽掉,端量一会儿,摇摇头。他让那个黑汉看看他身上藏了什么没有。黑汉过来『摸』他的周身。最后五十多岁的人说:“让他利落一点。”

黑汉就剥他的衣服。曲涴紧紧抱胸抵挡。五十多岁的人在旁边说:“嗯?怪事。来。”他一摆手,三个年轻人就拥上来。他们把他扭住。曲涴一看抵挡没用,就任他们推搡了。一会儿全身的衣服都给剥下来了。剩下的一个小短裤,黑汉用一根手指勾住,一下子就给拽下来。屋里的几个人都好奇地围着他看。曲涴难受极了。就这样看了一会儿,几个人对五十多岁的人小声说:

“也没有什么。”

接着他们到角落里小声议论起来。只听那个五十多岁的人说:“不管怎么,有生人就要弄个清楚。赶明儿把他解到乡里去吧!”

黑汉点头。

曲涴最后一句听得特别清,不由得身上一抖。

黑汉说:“咋了你?”

曲涴说:“我害冷,我害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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