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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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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就把衣服踢过去。曲涴赶紧穿上。

曲涴给锁在了石头屋里。从天黑直到深夜,没人给一点吃的,肚子饿得咕咕响。他到处找可以吃的东西,背囊里什么也没有。后来他解开那包盐,用舌头『舔』了『舔』,觉得盐味在深夜里如此难忘。

门上了一把大锁,铁门环很粗,那根本不可能弄断。窗棂也是胳膊粗的木头做成,他推了推,发现它坚牢无比。曲涴简直急坏了。他在屋里奔走,真像“热锅上的蚂蚁”。怎么办?天一亮就要给解走了,那可就糟透了。最后他还是打起了木窗的主意。他抽出那把铁铲,尽可能找一个细弱的地方刻起来。他发现如果能够弄断一根木条,那么也就可以从这个窗子上出去。

他一下一下刻着,每一下只能弄掉一点木屑。刻呀刻呀,不停地刻,两只手臂都累得酸软了,差不多没有了一点力气。有好几次都绝望了——使劲晃一下那个木条,它仍然坚牢得很。他不得不放弃了希望。“在押解之路上也许还有机会。”就这样想着,闭上了眼睛。可是刚一睡着就做了个噩梦:自己被五花大绑送到了一个地方,有一个人正低头对他狞笑,那不是别人,正是蓝玉!这个噩梦让他牙齿磕碰,一下子蹦起来。他一刻不停地用那个铁铲重新对付起木条……

天一点一点亮了,那根木条也被刻得越来越细。最后他终于可以把它撞断了。他闭着眼睛,猛地用肩膀撞过去。窗户颤了颤,木条没有折断。他从屋角捡了块拳头大的石头,用它的尖棱一下一下凿、凿。

天眼看就亮了,他终于把木条弄断。

他逃出了石屋。

这时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他差不多再也没敢回头看一眼这个小村,一直向着西北方跑去。他一直跑到了大山跟前,正好一轮太阳也升起来了。

好像满山的野物都聚集到这座大山上来了,它们的吵闹声遮盖了一切,它们在欢呼一轮太阳的出生吗?曲涴眯眯眼睛,从旁边捡过一枝灌木枝条举在手里。他两手按在这根拐杖上,回望着在雾气里颤抖的整条山谷。有一个尾巴长长的野鸡从他面前不远的地方飞过,落在了一株松树上。他看清了它身上的灰蓝红三『色』羽『毛』。正注视着,突然旁边又传来了奇怪的叫声,转脸一看,就在近处站立了一只草鸮:它大大的脸部有点像人。曲涴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鸟,相信这是一只流落异乡的鸟,听它的叫声多么孤单凄凉!他以前看得更多的是长耳鸮。在人们眼里,所有这类鸟都是不祥的。可是不祥的鸟却是他最喜欢的。他总能从它们开阔俊美的脸庞上看出一种悲天悯人的气度。

更远的地方有一只大杜鹃在鸣唱,这鸣唱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好像直迎着他而来。

真的,只一会儿他就看到了一只暗灰『色』的鸟飞过来,落在另一棵松树上,肥硕的尾巴刚劲地斜向上方。它站在枝桠上,好像很难平衡自己的身体。曲涴连它的两只黄脚和白白的腹部上那些黑褐『色』横斑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按在拐杖上的右手抬起来,向它打了个问候的手势。它停止了鸣叫。后来它晃了晃小脑袋飞走了。接下去他还看到了一只蓝黑『色』的翠鸟,一只比大杜鹃略小一点的三宝鸟。大山一侧,有一只啄木鸟发出了大声的、嘶哑的咳嗽,这咳嗽声令人胆战心惊,让人觉得黎明时分一个剪径大盗刚刚睡了一个好觉醒来,开始在那儿伸展懒腰……

多么好的太阳、百鸟喧哗的山谷!在这个早晨他突然明白了那个亲手开凿石屋、在山里度过一生的老人!他发觉自己在这个大山里找到了一位真正的导师。他想起与老人分手的情景,不禁思念起来。

他想在回去的路上一定再看一眼老人。这样想着,就鼓足了勇气,开始翻越那座大山。

《老人之间》

太阳转到南方的时候,曲涴又一次『摸』到了那个小山包跟前,找到了那堆叠得整整齐齐的松木劈柴。可是晃了晃那个木头小门,关得紧紧的。

他坐在了那儿。

这样等了一个多钟头,那个戴着油亮瓜皮小帽的老头终于出现了。他见曲涴蜷在门边,就像第一次见面那样吆喝一声:

“你这个鸟人!又转回来了!”

像上次见面一样,老人又留下他吃饭。但这一次没有喝酒,所以话也就少得多了。原来这是一个沉默的人。曲涴明白:如果不赶紧走掉,那么又要在这里度过一个夜晚了。不知为什么他一点也不愿离去。最后他看着老人说:

“老哥,我要走了。”

老人点点头:“走吧。”一边说一边『摸』起了烟锅,开始吸烟。

曲涴嗫嚅着:“我是一个新手……”

老人头也不抬地咕哝:“知道。”

曲涴坐下了。背囊从背上脱落。

老人咂着烟锅:“我第一眼就看出你是个新手,别看你穿得破衣烂衫,满脸是灰。我琢磨你可能是一个新近犯了事儿的人……”

曲涴的嘴巴惊得合不拢。

“不过你也没犯什么大事儿,不是一个黑心黑『性』的人。连个兔子都不敢下手,怎么能是一个黑心『性』呢?不过老伙计,我告诉你,要在山里活下去,就要下得手去,就得宰杀野物。我说得对不?”

曲涴点头。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老人的眼睛。老人吸着烟,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那个夜里我喝了酒,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不过我的心可没糊涂。我说了抓‘特务’的事,看到你全身一抖,知道你的来历不浅。不过我知道你不是个坏人。就是杀了人也不要紧。你要知道,有些杀人犯也是些软『性』子,那是他们被『逼』无奈——你杀了人没?”

曲涴摇头。

“那你到底为什么跑出来了?”

曲涴告诉他出来找老婆……

“谁把你的老婆掳跑了?”

曲涴尽可能通晓简洁地讲了与云嘉分手的那段经历。老人把烟锅从嘴里拔出来:

“噢,那么说是官家把你的老婆掳跑了。”

老人重新吸着烟,若有所思地看着外面:“给官家做事,就得提着脑袋啊!你看看,连个老婆也保不住……”

曲涴又给他讲了那个劳改农场的生活,讲了旁边那个更可怕的矿山,还有那些逃跑失败的伙伴、刚刚死去不久的路『吟』……他像对自己的兄长讲述这一切,讲着讲着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眼前的老人只大他七八岁的样子,可是腿脚却如此硬朗。老人听着,手离开烟锅,『摸』了『摸』曲涴的头发、后背,连连叹息:“不用走了,在这儿过夜吧……”

曲涴怎么也没法使自己平静下来,他真想伏在这个兄长身上大哭一场。他认定了这是自己的兄长。是的,他是一位漂泊在外、早就为在山里准备了过夜之地的兄长……有一个执拗的声音在心底响起:我再也不离开这座石屋了,再也不想离开了。可这会是一场乞求吗?如果真的是乞求,那么我可怜巴巴的声音会打动他吗?他会接受我吗?在我发出的乞求声里,在我逃离之后第一次请求收留的期盼中,我的自尊是否会受到伤害?

他不敢想下去,只紧紧闭上眼睛。

这是一个极其安静的夜晚,外面没有风。老头睡得很好。他睡着,呼吸平缓。可是曲涴却睡不着,他差不多一直大睁着眼睛,迎来了石屋里的第二个夜晚。

天亮了,他看到那个老人并没有挽留他的意思。他抓起了背囊。可是当背囊带子穿到胳膊上、就要背负它站起来的那一刻,他突然把它扔掉了。他上前攥住老人的胳膊说:

“老哥,让我们在一起过吧。我们互相照料,咱俩年纪都大了,也是个伴儿。到了时候,我再把老婆接来……”

老人对这一切像是早有预料,眼睛望着小石窗,看着熹微的天『色』。后来他走出去。曲涴也跟上出来。老人抬起头往东看去。曲涴看着他眯缝的双目,知道他在寻找东方第一缕阳光。那阳光迟迟没有伸出。就这样,两个老人一块儿等待,谁也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松树的枝桠间突然『射』出了一道橘红『色』光束,紧接着各种鸟雀开始了欢快蹦跳。它们在松树空隙里翻腾、打斗。曲涴差不多听见了它们的嘎嘎笑声。老人装了一锅烟吸起来,把湿漉漉的烟嘴一下子『插』到曲涴的嘴里。曲涴从来没有吸过烟,这时候却用力吸了一口,马上呛得咳嗽起来。老人立刻把烟锅取回,说:

“一个吸烟的人,一个不吸烟的人——这两个古怪的老头能住到一起吗?”

曲涴知道这是一句玩笑话。

又停了一瞬,老人缓缓地转过脸。曲涴看着他。他点点头,把手搭到曲涴的肩膀上:“伙计,我们俩好不容易才混到一个人过的份上,这不容易啊!你还是回吧。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我不能和你住在一块儿。”

曲涴觉得身上像被人打了一掌,周身都感到疼痛。他往后倒退了几步。他的脸热辣辣的。他在这个时刻才明显感到,他的自尊受到了真正沉重的一击。他像被当众鞭了一番似的。

他一声没吭,咬着牙到土炕上抓起背囊,背上肩膀,低着头走出来。

那个老人看也没看一眼,一直在盯着松树间打斗的鸟雀和那一缕缕彩『色』的阳光。他向老人道一声别,嗓音嘶哑。可是老人一声没应。曲涴往大山深处走去了。他走开了一段,又站住了。

他转过身,直盯盯地看着被霞光勾勒出清晰剪影的那个老人。他这时才发现:这个人像自己一样瘦弱、矮小。可是这个人的心多硬啊。难道就这样离去吗?不!他往回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

“老哥,我就要走了,我想最后问你一句:到底为什么?”

老人这才转过身,点点头:“好吧。就告诉你。我这个人哪,和谁也合不到一块儿去。时间短了行,我们可以成个好友,时间长了咱俩就会结仇。你想知道吗?我告诉你,我和我的兄弟也合不到一块儿去,我让你走开是为了和你做个朋友,免得日后成了仇人。我也想告诉你:你要真把我当成朋友的话,那么有工夫就来看看我。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也来找我,保险错不了。我还想劝你,千万不要和别人合到一块儿过,人和人是合不到一块儿去的。你逃出来了,成了一个人,就要一个人去过日月。你说年纪大了,活不久了,要互相照料,这又错了。还是自己照料自己吧。能活就好好活,不能活就一个人去死。”

曲涴“啊啊”两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老人把手搭到他肩膀上:“好兄弟,记住我的话吧。”

这一次他们真的分手了。曲涴转过身去,再也没有回头。

曲涴尽力回忆他所见到的那个皮扣是怎么做成的。实践了多次,没成。在山的慢坡上寻找野兔奔跑的印痕,就在野兔经过之地结了扣子。他记起那个老人下的皮扣是很奇特的,它是活的,很宽松,只要奔跑的兔子一沾上就会被勒住,而且越挣越紧。山上的兔子多极了,它们来回奔跑,在光秃的山坡踩上了一溜溜小路。曲涴真想转回去,跟那个石屋老人学几手,但还是忍住了。他记住了老人的话:一个人要死就自己去死。他明白与此对应的一句就是:一个人要活就好好活。是的,我正在设法。我都明白。

他在印满了兔蹄的路上结的几次皮扣都失败了。

大约是第五六天上,他终于听到了山坡上传来的尖利叫声。他的全身都抖,被这成功弄得不知所措。当他跑到那个兔子跟前,又有了另一种痛苦。兔子亮晶晶的眼睛,它的哀号,滚动挣扎……曲涴犹豫着,后来还是捡起石块击中了兔子。这是他第一次宰杀野物。

他进山来第一次吃上了香喷喷的兔肉。他不断回味着与那个老人的谈话,记起老人来自富豪人家——他是为了一个女人跟家里人闹翻了。还有,他与自己的兄弟也合不到一起。那是一个真正可怕的老家伙。比起他来,自己还像一个刚醒世事的娃娃。是的,刚刚学会在莽野和大山里走路。那个人竟然能在大山里开凿出自己的一座石屋。显而易见,他的一辈子都是一个人度过,接下去还要一个人老死在那里。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他到底经历了什么?除了他自己的简单叙述,还有什么更可怕的磨难?曲涴明白那只是老人自己的事情。那个老人身上凝聚着可怕的人生。老人的决绝、坚毅,令人恐惧。一个人真的可以这样一生独处、面对荒野吗?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

这需要一种超乎寻常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哪里?曲涴反复琢磨,最后认定这种力量也同样只能是一种“爱力”。除此而外将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使人做得如此决绝。

这个夜晚他又在日记上写字了。后来只要有一点工夫,他就要记下一些什么。他甚至追记了去干校和劳改农场之前的生活。除了搞食物、记笔记,就是蜷在小窝棚里,一个人低一声高一声地说话。这里没有人。他要弄明白一人独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弄明白一个人所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种呼唤和被呼唤,是被一双目光若有若无的注视,是两个人的倾心交谈……他明白了:这种交谈不能有任何人打扰。

你啊,不知是否看到了我现在的模样:茂长的连鬓胡须,长一根短一根的白发,越来越硬的皱纹,还有,我亲手搭起的这个窝棚……多么好的窝棚啊,它虽然小,却是按照我们俩共同生活的需要搭起的。我在山里认了一个真正的兄长,他教给我怎样独处。他说:“你好不容易才变成了一个人,那么就一个人过下去吧。”他拒绝了与之相伴的恳求,心硬如铁。他把我重新赶回了一个人的世界。我明白了,他是让我一刻也不要忘记,让我永远把你珍藏心间。我想着你,记着你,与你紧紧相拥一起,我们俩就合成了一个人。你现在到底在哪?云嘉,云嘉!只有你的一双眼睛看着我,可是你到底在哪儿啊?还有我们的孩子——他在哪儿?

还会有那个时刻、那一天吗?你将和我一块儿惊讶,惊讶一个老人的激动和狂想。那时候不需要原谅,不需要解释,什么也不需要。你会告诉我急切的盼望、你的爱、你的真心拥有。可是我不愿相信,我将怀疑自己……我把耳朵贴上皮肤,直到现在仍然感到了我们共同的生命。我感到了他在活动。病苦、胆怯、焦虑,这些算得了什么?你说:“我不信,我不信这是真的。”天哪,在那个时刻,我真的变成了一个幸福的怪物。我好像比现在还要尴尬,那真像一个挂着鼻涕的长不大的孩子。你那么宽厚,能够容忍一切。你真的是一片土地,而我只是一棵草、一株树,是你身上发出的微不足道的一株嫩芽。我离开了你就是离开了土地。我一直站在一个摇摇欲坠的崖顶,随时都可能跌个粉身碎骨。只是我强忍着,揪住了,再不松手。我一个人坚持着。

我又记起了那沸动的人群,那举成一片的拳头,想起了你和我站在一块儿瑟瑟发抖的日子,那些倾泻而来、劈头盖脸的污声垢语。我在想:到底是他们疯狂了还是我们疯狂了?后来我坚信是他们疯狂了。我不敢走到他们中间。那个石屋里的老人原来是让我离开疯狂的人群,让我真正做到一人独处。是的,我正努力去做,我差不多做到了。

躺在这片小水湾旁,背后是孤零零的茅棚,就是这样。我们也有疯狂的时候。那一天你说:“老师,我害怕……我渴望……我什么也不懂!我真的什么也不懂!”你把我叫成了老师。是的,老师。可怜巴巴的老师,双手颤抖,满口疯话。我不得不告诉你,他和你一样,什么也不懂。他渴望,他痴『迷』,汗水淋漓。云嘉,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极少抱怨。因为我明白,这巨大的幸福对我来说已经是太多了、太过分了!该有更大的困苦和不能忍受的什么来平衡和抵消。不然的话,那就是老天爷的算术出了问题。我有一件事情一直隐瞒了你,也许它会隐瞒一辈子。因为说出来对你太残忍了,太残忍了——你爱上的是一个伪君子、一个大骗子。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罪犯,一个『奸』污傻女的卑鄙之徒。他用金钱堵住了受害人的嘴,逃过了人间的惩罚。比起这桩欺骗更大更深远的还有他的身份——一个徒有其名的“大专家”、“大学者”。是的,他似乎拥有这个身份所应具备的一切,比如留学经历、西装革履、拐杖、一点怪癖、几本小书、几句惊人之语……是这些。其实迄今为止他还没有什么真正惊人的创见,也没有任何尖利危险的倡议,更没有奋不顾身的冲撞。说白了,他不是鹰,连捞点小鱼小虾的水鸟都配不上,只不过是和平鸽而已;有时候,只要机会合适,他说不定还会尝试着去做一只八哥或鹦鹉呢。一个“名流”和“大学者”所需要的“概念”,在他这儿是完成了的,于是也就轻而易举地蒙骗了你,进而蒙骗了更多的人——他们真的煞有介事地对其大动干戈,甚至不顾成本地大规模围剿起来。而他在干校和农场遇到的许多人,他们甚至更加不如呢——这些人差不多个个平庸、个个无害——官家对他们这样干真是划不来,这样干,只能说是疯了……我深夜里总觉得自己有罪,我的伪装和骗术得以成功,才吸引了这么多的官家疯子,浪费了国家那么多的资源……后来,尽管这种惩罚的机会来了,但它比起我已经获取的东西、难言的巨大幸福,还仍然显得微不足道。比如眼下,在这片大山脚下我苦吗?饥饿、寒冷、孤单,都围上了我。可是它们却不知我心里装下了什么。我依靠你的目光就可以把一切赶跑,它们不知我这个皱巴巴的老头身上蓄满了怎样的一种力量。是的,你多少次惊异于我的力量。你曾经问:你心里为什么装下了那么多东西?后来你还惊异于别的,你认为像一个手持拐杖、走路慢慢腾腾的老人不可能拥有那样的力量。今天让我来告诉你,我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思考才弄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我们曾一次又一次地讨论:是的,它的名字叫“爱力”!

就是这种力抵消了痛楚,让我们变得能够忍受,让我们变得绝望中有了指望,悲愤中有了幻想,而且让我们变得——又善良又残忍。

我刚刚捕获了大山里的一个小生灵,它本来与我一块儿在这里活着,呼吸着,可是……我极有可能因此而受到惩罚,那就等待吧。这是我有生以来所做过的又一件真正恐怖的事情。我等待着惩罚。

我依靠回忆,回忆我们初次相识以及后来的一切来活着。我在努力追忆每一个细节,让它滋润我。我发现自己在这座大山里又一次走进了热恋,又一次度过青春。你曾经问过:“你真的敢说你一开始就把我当成了一个纯粹的、像别人一样的学生吗?”我不敢贸然回答。我点点头:“我想是的。”“真的吗?”你固执地问,可我没有吭声。我想告诉你:我什么都懂。像任何人一样,奢望总是有的。与别人不同的是,我的奢望一直存活、存在,它永远不会熄灭。他们把我们活活分离了,可我们的心却没有一刻不是相依一起。他们把我投放到干校,甚至是监狱,可是他们仍然没法把你我分开。我知道,只要我们的生命连在一起,谁也没法把我们杀死。我活着,直到现在还活着。我与你相依相偎的旅途上再也无遮无拦,那真是大路通天,任我疯『迷』奔走。我浑身被爱火烧成了灰炭,所以就再也不怕寒冷。

我已经想好了对付冬天的办法。度过了冬天,又将是春天。它来临的时候,我会踏着一片绿『色』去寻你。我留着自己的一双眼睛就是为了看到你,为了辨认路径,为了牵上你的手,把你引到我的窝棚里来。你等着我,你不要灰心,我会找到你的。等那些痴癫的人群安静下来,等那个春天来到的时候,我一定会准时赶到你的身边。那时你牵紧孩子的手迎接丈夫吧。

你这个又矮又小、木木讷讷的丈夫,你太了解他了。他其貌不扬,手持拐杖,可怜巴巴,但就是招人忌恨。

他终究会活着走出大山,走到你的面前,那时候你就会明白:他仍然是你的丈夫。你们是一个人,你们合成了一个人。

好像响起了一声枪响。他从窝棚里『摸』出来,没有看到人影。后来又是几声,这次他听得清清楚楚。枪响的方向好像就在他攀过的那座大山背后。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里,不知道是谁走进了大山深处。他的心怦怦『乱』跳。后来模模糊糊看出山崖上有了晃动的人影,一个,两个,三个,是三个猎人!他伏到灌木枝条下盯住他们。他一直趴在那儿,呼吸放得很轻,等待着。那三个人影晃动了一会儿竟然变大了——他突然明白,他们正从那个高坡上往西遥望,一定会看到这一片亮亮的水。那三个人会被它吸引过来的。

他这样想着,回到了窝棚。他小声咕哝:“我该赶紧躲开他们,躲开……”

他把窝棚里的东西胡『乱』塞到背囊里,然后又在灌木的遮掩下藏到那个水湾旁边密密的蒲苇里。

三个猎人的脚步声终于响起来了。他拨开蒲苇看着三个人在水边徘徊。后来其中的一个伸手指着什么大声吆喝,原来他们发现了窝棚。三个人飞快地走了过去。他看清那三个猎人打了裹腿,其中的一个背了很大的帆布背囊,里面大概装了猎物,因为背包上有一些干结的血块。他知道这是一些职业猎手,也只有他们才敢走进大山深处。三个人蹲在窝棚前看了一会儿才走进去。他们在窝棚里停得久了些,重新出来时一声不吭。他们好像有点害怕,低头看着地上的踪迹。那个满脸苍黑的高个子往前走了一步,迎着一片灌木和密密的杂草吆喝:

“喂!伙计,你在哪里?出来吧!”

曲涴把身子缩得更小了,屏住呼吸,直眼盯着他们。三个人转向不同的方向高一声低一声吆喝。他们的吆喝声落下之后,山野里变得如此沉寂。这样一会儿,他们又走到水湾旁边。一个人往水湾里抛了一块石头,说:

“水好深哪!”

另一个人说:“这可真是一个好地方啊,有山有水,到处绿蓬蓬的,这个人可真会找地方。看起来他在这儿住了一些日子,可能住腻了,回去了。”

这样议论了一会儿,他们又顺着来路走了。曲涴明白,他们不敢继续向西走,不敢走进大山的更深处。他吁了一口气。三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三个黑影变小了。

这几个猎人引起了曲涴真正的不安。他不得不琢磨是否在这儿住下去。显然这还不是一个断绝人迹的地方,既然有猎人来光顾,那么就会有其他人。他害怕了。这时候他强烈地希望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逝。

这一天无论是做饭还是夜间躺下,他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他不忍离开这儿,这是他一点点经营起来的一个小窝。可是这儿已经被人发现了,这儿再也不会安宁……他徘徊再三,不忍离去。

有好几次,他走开又回来。可是他担心有人在毫无防备的时刻突然出现在面前。他怕,怕一切人。他知道人的好奇心一旦被撩拨起来是很难消失的,那些人一定还会转来。当然,那些人不一定是坏人,可他害怕。

最后他把所有东西都背上肩头,离去前跪下来,在一片蒲苇跟前,向着水湾和窝棚磕了一个头,然后就向着西面那一片苍茫大山走去了……

……

深夜,他第一次听到了野狼的吼叫。刚开始不知那是什么声音,它甚至像一种委婉的歌唱。他认为在这大山深处,在这看不透的葛藤和丛林内部,本来就会有各种各样的动物。他听见了鸟的笑声。“会笑的鸟,”他在日记上写道,“我听到了一只鸟在哈哈大笑。我估计它的年龄不会小于我,因为它的声音粗浊而沉重。”可是当狼的吼叫最后让他明白过来的时候,他就有点担心了。他想弄明白它们有几只:一只,两只,三只……后来他就搞不清了。他开始点一堆火,他知道狼怕火,别的野物也怕火。可是一想这火先要把自己暴『露』在一片光明里,又有了另一种担心。无数的山里传闻都涌上脑际,山有山魈,海有海怪,那些乡间老人讲的无数故事这会儿随时都可以变成真的。他把火焰拨得旺旺的。夜间有些寒冷,一些带翅膀的虫子从一旁飞来,投进火里,“嗞”一声球起,又很快变成了一小点赤红的炭火。

狼的吼叫一声又一声,它们满怀希望地叫着。听得出,它们在那儿徘徊。曲涴从来没有见过狼,好像以前在动物园里也没有注意过。他记起的是那些在野地里奔跑厮咬的狗。

他守着一堆篝火,一夜不能安眠。有时他实在困了就『迷』糊过去,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倾听远处野物的吼叫。狼并不总是在那个山包上吼,他觉得四下里都是一种晶亮的野物眼睛,它们都一齐围着这堆火,随时会缩小它们的包围圈。他觉得自己一直在这蓝幽幽的野兽盯视下。只有这时他才明白,那个石屋老人为什么要开凿一个结实的窝。他想很早以前那儿的野物也许像这里的一样多。不过他也由此增添了一点猎杀野物的勇气和决心。

他绞尽脑汁想着逮它们的办法,用皮扣、陷坑……各种办法都试过,收效甚微。后来他不得不把那些在篝火旁死去的飞虫收拢起来,饿得实在忍不住就吃一点。他渐渐适应了各种腥膻。有的虫子有一股辣味,但他已经可以识别它们了。他想找一个石洞,后来真的找到了一个。

那个洞子干燥、宽敞,而且还有一些碎草屑末。当时他愣了一下,以为这是一个人居住过的地方,或者是野物洞『穴』;后来他才认出是大风旋进的草屑。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再好也没有的住处了。他发现洞『穴』前面有一条砾石沟,砾石中间是一些很细的白沙,上面有水流过的痕迹。这说明在夏秋水旺季节会有一条潺潺小溪。这真是一个好去处。

只是洞口有点大了。他开始动手用石块把洞口塞上一半,另一半就可以安一个柴门,他干得兴致勃勃。他的那把铁铲派上了用场,用它挖坑、铲地,最后又把它磨得十分锋利,这就可以当刀子用了。

为了对付野物,他想制造一点武器。他想起书上的描绘,于是模仿古人做一把弓箭。他选择了各种各样的材料来制作,结果都失败了。他还想有一把矛枪,这样,在关键时刻可以抵挡一阵。那必须选坚硬的木头。一开始他找到了青冈树和柞木,这些壳斗科树木木质坚硬。可是后来他发现它们的粗斜纹理很容易在剧烈撞击下斜茬儿断掉。他最后找到了一株野核桃树,它的木质坚硬得让他吃惊,用石块敲打,竟发出了当当声。他一点点刮削,又在石头上打磨,终于做成了一支矛枪尖头,镶在了一根长长的腊木杆上。

那个阔大的山洞由于安了木门,真的像一间小窑洞。里边也被他好好修整一番。他敲去了所有凸出的石块,又用干蒲草编了一张席子,席子下用松软的草屑塞紧;甚至还用蒲草编了一个软绵绵的枕头。后来他又在石壁上凿出一个窝洞,用石板隔成两层:上一层放背囊里的杂『乱』东西,下一层放仅有的那一本书、纸和笔。他觉得这儿比那个水湾旁的小窝棚奢华多了。

他可以一个又一个钟头躺在洞子里,透过木门看着外面的景『色』,听着啾啾鸟叫和远处传来的那些大型野物的嘶鸣。他甚至想找一块平整的石板做成一个书桌——这个想法让他整整高兴了好几天。剩下的事情就是找那样的一块石板了。

他从此就格外留意起来。除了采一些浆果、上一年秋天留下的坚果,再就是采『药』了。他知道很少有出卖它们的机会了。所有的草『药』都被分门别类地晒好、捆绑好,放在一个角落。他觉得自己就要成为一个医生了,并首先试着为自己治病。他觉得最有把握医治腹泻和焦躁、牙龈肿痛。每到了两眼模糊涩痒、视物昏花时,他就吃一种裂叶牵牛。它属于旋花科,一年生缠绕木本,全身披满了粗硬的『毛』刺,花冠呈漏斗状,开着白『色』、紫蓝『色』和紫红『色』的花。他曾经用它烧过水,成功地治好了自己的热病。他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眼睛,因为它越来越花,视物模糊。有一次他眼瞅着黑『色』的石壁上有一个椭圆形的通洞,伸手『摸』一下,石头却碰了他的手。他『揉』『揉』眼定睛去看,石壁依旧。他于是知道眼睛出了『毛』病,吓了一头冷汗。天哪,如果眼睛出了『毛』病,那就真的完了。他从书上查找那些利眼的草『药』,后来看到金银花烧水洗眼可以治好眼病,就到处找金银花。他相信在这罕无人迹的高山峻岭间,什么奇怪的花草都会有,只要耐心就成。

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一棵金银花树,它已经长得很老了,攀在一道陡陡的石坎上。他折下一些嫩枝,因为这个时令已经过了花期。把这些枝叶放在铝钵里煎过,然后就用它洗眼。

洗过的眼睛果然好多了。

那些隔年的坚果还在树梢上,它们都保存良好,是他的真正口粮。这些坚果积攒了很多,一有空闲他就用石块砸开。可惜它们的种仁很小。这是过冬的食物,在寒冷的冬天,他将靠它们糊口。

他仍然在寻找那样一块石板。有一天他终于找到了:呈三角形,大约一点五平方米。他试着把它的尖棱敲掉,小心地凿着。可是后来敲打时一不小心,它从中间裂掉了!这真让他惋惜。又费了几天的工夫,才从一个沟坎下找到了另一块青『色』石板。这个石板大约只有一平方米左右,可是它的表面十分光滑。它呈椭圆形,用不着敲打。只是,用什么办法把它搬到那个洞子里?

他想起了路『吟』。那个小伙子如果在,一个人就可以把它扛走。“路『吟』哪!”他呼叫着,看着山豁口蓝蓝的那片天空,一直呼叫了很久。他低下头,想着怎样对付这块石板。石板太可爱了,他不能不拥有它。可是直到天黑下来,他还是没有想出办法。

第二天他仍在打它的主意。睡觉,吃饭,采野果……只要一有空闲他就琢磨怎么把那块石板搞回来。他估『摸』了一下,从沟坎到石洞有一百多米远,这中间还要经过一个坡地。他端量着矛枪,脑子一动。找两枝很长的木杆垫在下边,用力一拥石板就动了!他搞了许多木杆铺下来,又用一根结实的木棒在石板后面撬着。

费了三四天工夫,他终于把它挪到了洞子里。

他搞成了一个小写字台。这简直让他高兴到了极点。他用一点水把它洗净,然后就可以写字了。盘腿坐在自编的席子上,充满欢欣。闭着眼睛,这简直像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个单身宿舍。他甚至重新闻到了书的香味。他突然想给云嘉写一封信,虽然很可能今生都没有机会把它发走。他还想给天南海北的那些老友写一封信……他扳着手指,突然之间记起了许多人。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把他们都遗忘了……不停地写,不停地写,有时候兴奋地站起,在洞子里走动;有时喃喃自语,忘记了一切。

我的朋友!奇怪的是我在这宇宙里找到了一个光明的空洞,避开黑暗和严寒。它充满了光,何等明亮。我将不必到别处寻找,我将在此参悟玄机。我在黑夜里得了一把灵琴,『摸』到了琴弦。轻轻一弹,光明四溅,如同冰,如同琉璃,如同碎瓶。我叩弦频频,看见缤纷五彩,如鹂鸟之翼,锦鸡之尾。我看到了星月云水,禽兽草木,它们都在心怀里『荡』漾。自此我感觉不到人我之界、悲喜之界,意绪飘摇,由美而学,美与非美。我懂得了aesthetics(美学)和德语中的aesthetik,为什么源出于希腊文cnco-trnos’(“关于感觉『性』的学问”)。它是感觉情绪的学科吗?是的,但却不止于此。如何从实验上研究能引起我们美感的客观物界的『性』质与法则,以及从实验心理学的角度考察主观心界的联想作用;还有空想、通感、直观、自然美、艺术美,即“真美”……『性』质和法则,等等。

他睁开眼睛,又发现眼前有一片明亮的通洞。“是的,我找到了一个明亮的通洞。”在这通洞里,一切都变得灿烂、绚丽,让他沉『迷』、激动。他觉得自己坐在这儿,直到走上圆寂,直到坐化。他觉得自己的心灵直达神界。

他直眼盯着这光华四溢的明亮通洞。后来他才发现,这通洞是从坚实的木门空隙里『射』进来的一束阳光。他迎着那束光看去,眼睛很快渗出了泪水。他擦了擦眼睛,差不多都把脸对上去了。

他觉得奇怪的是,在这明亮的通洞里还有一个黑黑的东西,它似乎在那儿沉默着。他极力辨认它。后来他才看出:它是一只棕熊。

棕熊沉默着,身腰滚圆安坐一方,像一个老人……

《岁月的尽头》

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眼前竟然是一片空白。他喃喃着:“我并非失明。失明将出现两眼漆黑,而我的面前只是一片云雾,是这片云雾遮去了一切。”不久前他还看见过一只老熊,他与它隔着一道木门。它坐在那儿,神态自若。他那时竟没有感到一丝恐慌,也没有想到去『摸』身边那杆长矛。他竟然好奇地走到门前,与它对坐。他费力地看着它,看出那是一个很老的家伙,大概与自己的年纪差不多。除非是一个老家伙,不然哪会有这样安详的神态。

他闭上眼睛,想等待眼前这阵云雾飘过。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再次睁开眼睛,那只老熊没有了。

打开木门,看了看它刚刚坐过的痕迹:一个凹陷,几个大大的掌印。不错,真是它。他四处观望,看不见它的踪影。他想:它是来寻找故园的吗?他突然记起刚来洞子时感到的那种怪异,他那会儿似乎还在洞子里闻到了一种奇怪的膻臭气。当时他就该明白啊!眼下他似乎对一切都了然于心了,咕哝说:“老家伙,你的窝被另一个老家伙占了!不过你怎么弃家出走那么久?你到哪里去了?你想回来歇息吗?你的窝里住上了另一个老家伙……”这样咕哝着,又坐在那只老熊的位置上往洞里望了望。“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家伙,你不愿进来与我做伴,也不愿争吵,看了一会儿就走开了。好,我钦佩你的智慧和气度。实际上别看你老了,你的力气比我大得多。就看你的两只粗胳膊吧。你奋起一掌,就可以把这个木门拍碎,然后再把我这身老骨头『揉』散,那样,我这一辈子的账也就结了……”

他望望天『色』。剩下的一段时间他没有忘记去加固这个木门。他想起应该找一根很粗的木棒,在安歇时从里面顶上。还有,加固洞口那道石墙。“尽管你是个了不起的老家伙,但我还是得提防你。俗话说‘人心隔肚皮’。况且你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你我一样,都是怪物。我可不愿向你诉说我的历史。我这人嘛,有一颗别人怎么也捉『摸』不透的阴乎乎的心……”他咕哝,叹气,把一些石块堆起来。那个老熊想要推倒这个石墙就要爬上滚石,这些石头一滑动说不定就会让它跌个跟头。“如今这个年头啊,老家伙对老家伙也不客气了,对不起了。这可是在大山里边,伙计!”他想起了石屋老人,望着东南方说:“老哥,我跟这个老熊相会,只隔着一道门,我们安安静静看了一会儿就分手了。我想这只老熊像你。这片大山真的太深太大了,它孕育出的这些精灵如此不可思议。它走了,用一片云雾遮去了我的视线,可是我却仍然不停地凝望着,想探究它的那颗幽邃的灵魂。在此,我感到了大自然的精灵在呼吸,在注视。这个精灵纵身一跃,瞬间就化入了大山。我只有闭上眼睛才能感到它的气息。精灵像天上的流云,像一棵草,一朵花一滴水,它是无所不在的一个神奇。它是刚烈与温柔,它是青春与老迈。我与这万千大山精灵一样,开始吃坚果、采野蜜、饮山水。我把可食的野菜采下来晒干,备下过冬。我把那些软软的茅草采下来『揉』制、扎实,再用树皮把它们系紧,编成帘子和『毛』毡,抵挡寒冷。我随处可以看到游蛇、乌鸦、山兔,看到叫声凄凉的草鸮和嗓子沙哑的老野鸡。啄木鸟在山隙里敲击出清脆的梆子声,那悦耳的节奏一阵比一阵急促。这儿的一切都令我感激,我忍不住常常问:这是我最后的田园、最后的归宿、最后的一块净土吗?”

他自语不息,手也不息。这时候他又想起了一个老友。那个人是另一所大学的着名教授,算是一个“同道”。他与那个人长期不睦,在纸上吵了多半辈子。前些年曲涴听说他像自己一样,也被打发到一个什么地方去了。终于,他们各自被拘束在一个地方,再也没有机会争吵了。他们甚至都不能通信。他想起那个老家伙有点歪斜的眼睛和那极其古怪的思维,这会儿再次认定:他显然是一个领域内最刁钻、最优秀的人物之一。可是他有打老婆的『毛』病。他的老婆是一个瘦小的女人,沉默、内向,据说二十多岁就学会了吸烟。那时候她可是一个极其俊俏的小人儿。“小东西。”他歪斜着眼睛对老朋友介绍她。小老太婆不以为然地看他一眼。那时候曲涴发现,她的鼻中沟很深。这位老教授来自东部半岛,在那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所以沾染上了半岛东部的一个恶习:打老婆。眼下这个老东西肯定也和老伴分离了——如果他有幸早一点回到城里,但愿他能改掉这个『毛』病……他想到这儿,认为非常重要,就赶紧铺开一沓纸写道:“……根除恶习就像戒烟,请你务必戒掉,切切。”

接着他又回忆起他们两人十几年前的一场争论。那可真是激烈啊!他想应该趁这会儿头脑还算清晰,对这场争论来一个总结,不然就来不及了。他从头想着,想着,写道:“我突然想到你是对的。然而为什么对了,你却未必知道!”他歪了歪头,又写下去:“你是一个爱炫耀的家伙,你曾说过老伴年轻时藏下了一对漂亮的银手镯。我当时大不以为然。现在我突然记起自己婚后对方曾给我展示过的一副翡翠耳环……当然她从来没有戴过。老伙计,我们应该研究这些东西的来路。”他又写到那个农场,写到了蓝玉:“……老伙计,我不知道你们那儿的工作人员姓甚名谁,我只想给你讲一个蓝玉。此人不足五十,至今单身;一个冷酷的、不近女『色』的、行为规范然而极为阴险的人。他的下巴那儿很像你,不过你的歪斜眼使你变得有些费解。要理解你是最难的事情了。总之,我希望你在有生之年戒掉那些不好的『毛』病。你还像过去那样,有时半月不洗澡吗?呜呼!”

他把写下的字像信一样折好,又仔细写上姓名地址。这一切做完后,他又想起该给一个年轻人写点什么……“我视你如子,可谓情同手足,希望你忘掉我们之间的争执和情感上的龌龊。我相信我妻子像我一样,一切心知肚明。我们从来没有议论起那些事情。我知道,我们两颗心隔开了千山万壑,却又近在咫尺。我相信淳于云嘉是个好姑娘,由于不慎,也由于其他未必能够自我解决的矛盾,才将你一手引出了陷阱,同时又用另一只手把你推入了深渊。我怀念你,你是我最好的弟子。然而我们都同样自私、执拗、顽强,至死不会服输。那个春天我拄着拐杖,有惊无险。孩子,你决想不到我在人生的最后一截会抛弃拐杖,伸开满是老茧的十指去搬动大石,把自己堵进山洞。我面对着一头老熊,把笑声压进喉咙……你今年该是多大年纪?”

当他的笔画下一个问号时,突然明白这些话是写给弟子路『吟』的。“噢,一个归天的孩子!”他闭上眼睛,一边把写到半截的一张纸折上。

“大俊儿,如今仍放心不下你。相信我是因你而铸成了大罪的人,而今正在赎罪。你善良的母亲,还有你,我在这里再一次为你们祝福了。我那一点钱算不了什么,如果能有那么一天、有一点点机会,我还会作出新的补偿,聊作安慰。不知近况。牵挂。”

所有写出的字纸都规规矩矩折好,放在一块儿。

他几乎把所有空闲时间都用在写字上。为了节省纸张,他的字写得很小,真的像蚂蚁一样。这些字大部分是写给她的。

“……我的生命由此得到延续。你洞悉我的一切秘密。在你面前,我何等贫寒。我觉得我在施展一种魔法,骗取你的敬仰。肮脏污浊,一个干瘪老头应该在十年前就开始研究如何守身如玉。然而他是无耻的老鳏夫,一条狗,一只狐狸,有时候也会变成一只疯狂的狼。在你面前,我总是感到里里外外的卑劣和龌龊、卑微渺小。你是曙光,我是暮『色』。你更是明朗的春天。你看见春天梨花开出的洁白花瓣和它长长的蒂梗吗?我想那该是你的形象。我在死前将一次次回忆你的亲吻。我心中有一篇苍老的诗,它接触了你的嘴唇,就变得娇嫩。我是搞这个的老家伙,我大概懂得美吧。我懂,我这一行没有选错。我气喘吁吁,可是我把一个身强力壮的『毛』头小伙子给干掉了。我将由此而悔恨而狂喜。我对不住这个孩子。你亲眼看见一个师长压迫后学的典型案例,你由此也该明白所谓的‘老学者’的阴谋更其可怕。不错,那些后生说得句句切中,我是‘一个阴险的权威’。‘有人用刀杀人,而你是用笔杀人。你杀的人成千上万,只不过不见一滴血’。是的,在这数不清的苍白尸体面前,夫复何言?我只有沉默,躲开人群,面向石壁,终生自省……”

这一天夜里,他没有忘记用那根粗粗的木杠将门顶牢。他睡得很香。早晨醒来,太阳已经把石洞子照亮。他爬起来『揉』一下眼。一夜的歇息使他兴致勃勃,好奇心也陡然增长。他想看点什么,凑到门前,结果又发现了那只棕熊。

它仍然像上一次那样,端坐一旁,沉默忧伤地望着黑乎乎的洞子。大概它在这儿坐了很久,因为它头顶的『毛』发都被『露』水打湿了。它一动不动地坐着,简直稳如泰山。

他小声说道:“很对不起了,你不知道遇到的是一个很有心机的、很坏的老家伙,周遭被他干掉的东西很多。我一看见你那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就忍不住要笑。老伙计,你看你头上的『毛』发有多长?简直可以编一个小辫子了。走开吧,走开吧,忙自己的事情去吧。你如果活腻了就走开,一个人躲到大山后边去死。死其实是很容易的事情,我在大山里的老师告诉了这么一条原理:老了,死了,没有了,完了,就是这么简单!你是想最后看看生活了多半辈子的老窝吗?那就看看吧,看够了就走吧。你应该明白,这个年头,老家伙对老家伙也不会客气了。你是盼着这个木门打开,让你摇摇摆摆地走进来、从嘴巴里喷出消化不良的满口酸气吗?我可没有那么傻,我的洞子里还有这家伙——”曲涴说着把眼睛斜向摆在一边的尖尖矛枪,甚至用粗糙的食指点了一下那东西。

他看到棕熊的目光更为怜悯。他们隔着一道木栅门相对而坐。

太阳升到树梢那么高,老熊离去了。但曲涴迟迟不敢打开木门。待了许久才走出,像上次一样,棕熊了无踪影。他不知这是否是它最后一次光顾,又想:这个老家伙在回访自己的故居,对它来说,已经是看一眼没一眼的事了!他明白,从它的眼神上看,那的确是一个老家伙了。不错,它很老,像我一样,虽然我们都没叼上一只烟斗。由此又想起那个“同道”,那个老教授:那个有趣的斜眼,打不败的老手,这家伙总是要里外叼着一只烟斗,故作深奥。不过他也的确深奥。这家伙从年轻到老迈都有各种各样的古怪传说,有些事情并非该当一个学者所为。有人传言他六十岁那年还向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学生写过热烈的情话。据说那个女学生姓张,古临淄一带人,『毛』发黄黄,『臀』部较大,走路扭捏,可是打扮极其质朴,双眼特别『迷』人。这次当然不会成功。斜眼老家伙因此而焦虑成疾,夜不能寐,最后进了医院。曲涴一想起他就要写点什么:“你是一个何等古怪的家伙!不过我觉得你正因此而可爱着。”他还记起了一次学术会议,正是那一次,学会要选副会长——当然了,会长我们不敢问鼎,它要留给另一位大而无当的家伙;“副会长”三个名额,我们两位可得较量一番了。“最后,你比我多了三票,那是你吸着烟斗想出来的鬼点子。你做了手脚。我对你那个鼻中沟很深、常常挨你一顿拳脚的老伴说:‘你们那个老家伙暗中做了手脚,信否?’她点点头:‘错不了!’你看你这个老家伙,我到现在依然记得你那些鬼把戏。不过我正因此而喜欢你。”他想了想,又写道:“随着暮年将至,我不由得想起其他一些事情。身居荒野,遥想当年,倍思同仁。我想只有你堪负重任。你的生命力何等强盛。我才不信你会那么容易就闭上两眼。你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临死还会好好吸上两锅烟。所以我想跟你托付个事情(不过也有些担心):我想在百年之后将云嘉和孩子托付于你。我知道时间不久了,说不定我会早早撒手归西。不过说句心里话,你这个斜眼,我对你仍不放心……”

……

春天终于要来了,冰雪开始消融。只有崖坡仍然是冰封雪寒。又到了百鸟齐鸣的时候了,野物满山奔腾。一朵朵白云像肥羊一样藏到大山背后,好季节快来了。满山野物经过长长的冬眠,一朝苏醒。曲涴入乡随俗,好像也经历了长长的冬眠。是的,风搅着雪粉,一连十多天围困他的居所,他那时差不多一整月里都靠门前的积雪熬粥烧水。

“我一定要熬过这个冬天。”那时他告诉自己。

他认为他采集的野果最有滋养。而且为了这个冬天,他备了好多木炭和烧柴,甚至晒了很多干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怎样节省食盐。他已经好久没有往菜汤里放盐了。他总习惯于空口抿一点盐粒,享受那种奇妙的滋味。这个冬天他有几次病倒,病好之后,身体衰弱得要扶着洞壁才能站起。这期间他的眼睛又犯了几次『毛』病,好几次眼前又被一片白雾蒙住。病得最重的那一次躺了十几天;有好几次已经完全绝望了,浑身发抖,呼吸急促。一天半夜,他甚至真的在等待呼吸慢慢平息下来、细弱下来、最后一点点消失……他的手按在脉搏上,后来这脉搏快要感觉不到了。一个念头涌出来:我终于挨不到那个春天了!

可是第二天早晨,他睁开眼睛,看到角落里的一堆野果核,竟然又有了咀嚼它的欲望。他忍着吃了一枚野榛子,又吃了一个核桃。缸子里有一点水,他喝下去。当他放杯子的时候,好像听到了什么。后来他才发现:门外不知什么时候聚集了好几条狼。这一回他终于看清了它们的模样。他觉得它们都很腼腆,但腼腆中又透着一种焦躁,“它们只是脾气不好而已,”他说,“不过,我这一次还能活过来。”

第二天他爬着,爬到一个角落,终于想法把熄灭的炉火又点起来了。劈劈啪啪,火烧起来,他心中的希望也升腾起来了。

他成功地熬了一碗热汤,喝着汤,对木栅门外那几条『性』急的、羞涩的生物投去了蔑视的一瞥。“你们比起那头老熊来,简直一钱不值!”他送去这样一句。领头的那条狼抿了抿嘴角,黑『色』的嘴巴油滋滋的。不知怎么,他觉得它是一只母狼。他发现四周所有的狼都有点讨好它,它也比其他几只沉着多了,一双蓝眼睛显得那么平静。它看着曲涴,曲涴朝它点点头。它似乎在微笑,于是曲涴笑出了声音。他扶着石壁站起,用脚把那支矛枪挑起来。他从没有挡严的草毡向外看着,后来干脆把草毡揪下。没有风,那些家伙无聊而惆怅,在洞子前面的空地上跑来跑去。曲涴把矛枪探出一截,不过想警告它们一下。谁知它们看到这支伸出来的长长木杆,竟然歪头打量起来,有的甚至把嘴巴凑上去闻。就是那只母狼,竟然像玩跳竿游戏似的,腾一下从上面翻跃过去。接着其他的狼也像它一样翻跃。

它们玩得多愉快。曲涴长叹一声,把那支长矛拖回来。

当群狼散去后,老人才想到给领头的那只母狼取个名字:“红双子”。

老人在纸上写道:“难道和你在一起也会有温柔舒适的生活吗?我想很难。”他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那是上帝制造『性』别时的一个误会。这样的人岂能完成生育之重任?”

他一写到“生育”两个字,立刻想到了孩子……是的,那是一个夏天。热烘烘的夏天哪,发生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好像整个人生都由此开始。直到了那一天……对了,到了秋天,到了鲜花谢后结出果实的季节,她才慌张地告诉他这个喜讯。是喜讯吗?是的。“亲爱的云嘉,你喘息着告诉了我那件事情,然后问我怎么办?”

“怎么办?就那样吧!”

“怎样?”

“就那样吧!”

那一天我愤愤地抛掉了拐杖。我想一个健壮的父亲是不能老把倒霉的拐杖挽在胳膊上的。我第一次想搀扶你往前走。我搀扶着你,我们相依向前……一直走了很远,焦躁不安,两个人互相安慰。可还是有无法驱除的胆怯和慌张……这是我们俩从未经历的事情。这个事情将带来非常严重的、完全出乎意料的结局。这个结局是什么,我们似乎朦朦胧胧,谁都弄不清。

那一天我们在开满了鲜花、长满了浆果的西郊走来走去。太阳升起又落下,黄昏时刻,在美丽的晚霞里,我们的心情才变得坦然。最后我们甚至议论了一些别的事情,都是令人愉快的事情。你甚至说要给未来的小家伙做一个老虎头帽、棉质连裤小靴。当然了,郊区的老百姓都给心爱的娃娃搞这么一套装束:他们想用勇猛无敌的老虎来比喻稚弱的生命。是的,我们的孩子将像一只老虎一样,生气勃勃,所向披靡……

春天来了,他觉得可以拄着一根拐杖走出洞子了。这时候真的需要一根拐杖。一直往前走,穿过化了雪水流成一条小溪的那个山沟往前。从冬天开始至今,他第一次走这么远。走啊走啊,他甚至登上了一个小山包。后来,倒霉的是后来,他不该看着山包左侧崖畔上那只发红的果子。

奇怪的是,经过了那么严厉的北风和大雪,那只果子竟然还悬在树上,还那么红。他望着它笑了起来。后来他想把那枚果子取到手,就伸出了手中的拐杖。

他忘记了脚下是一道深沟,结果被石头绊了一下,接着就跌入了沟底……

究竟在沟底昏睡了多长时间?不知道。醒来时太阳已经西沉,开始变红。他想这是冥冥中的一个神灵在护佑,如果在天黑之前还不能转醒,那么他就真的要变成那些野物的腹中餐了。他感激得泪水蒙蒙。四下里张望,发现沟底那么狭窄,好像刚能容开他一个人。这真像为他掘出的一个墓坑。他试着动一下,没有成,腿、手、头部都受了伤。他一点一点试,琢磨。屈一下腿,伸一下胳膊。他怕发生骨折——只要不骨折就好。他试着翻过身,这样就可以往前挪动了。他发现两侧都走不通,石坡很陡;向南虽然平缓一些,但长满了荆棘;而狭沟北部却越来越窄,最后合拢到一块儿,像一只小舢板的顶端。不过也只有从那里爬出去了。他想:一定要在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爬到上面。不知爬了多久,不知试了多少次,最后还是失败了。他在沟底仰躺着,觉得这一次真要结束一切了。可这是一个春天哪!他在暮『色』里又闻到了那些野花的香味、在阳光里苏醒的泥土香味。不错,这刚刚是个春天——我是不是太悲观了一点?

天完全黑下来。眼看着头顶是一片闪烁着星星的蓝天。这片遥远的闪光给人一种神秘的力量。他又一次俯下身子往上爬。他抓住那些凸出的石块了,一丝一丝,一丝一丝,最后是用力地一扳,成功了。

他躺在石沟旁边,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泪水。

他去寻找拐杖,爬过去,最后搂定了那个欺骗他的树木。终于『摸』到了拐杖。

花了多长时间才挪到洞口旁边,他不记得了。快快生火……

那一个夜晚的结果是又一次着凉躺倒。不过这一次他早有准备,把一些食物和烧好的水都放在旁边,甚至就着食物咀嚼了一些草『药』。不得不好好考虑最后的问题了。“事情显然到了最后,”他咕哝,“难道我跑进深山,就为了来这里寻找一个‘最后’吗?可不是这样。是的,不是这样;既然不是这样,那么我就要重新站起来……”他又一次想到了那个石屋里的老人,想到他的话:“一个人,一个人,还是一个人,直到去死……”

可是他要问:究竟是什么能让这“一个人”始终还是“一个人”,一直地向前走、走到他的尽头?我明白了,它不是别的,它是“爱力”:是它使我活下去,再活下去。

这次他终于又挺过来了。不过挺过来之后,他发觉自己的眼睛真正变得模糊了,直到好几天过去,看什么还是朦朦胧胧。以前出现过这种情况,但睡一夜就会好得多,可是这一次不能了。眼前总像遮着一片云雾。啄木鸟哒哒的敲击声在催促他。“也许我等待的时间太长了,也许我到了走出大山的时候了。无论世事怎样,我都将亲眼去看一看,尽管双眼模糊……”他想起那只衰老的棕熊。是的,他该学会像它一样:最后地看一眼自己的老窝,然后再坦然离去。

这个晚上,他突然想到了要做一件事,即以最为简练的语言为自己作一个鉴定,而且要留下笔踪。他想了又想,在纸上写道:“一、一个伪君子;二、一个大玩家;三、一个欺世盗名者;四、一个最终找到了真爱的福人。”

他开始收拾自己的背囊。一切都装到背囊里。所有的东西收拾停当之后,他在这个居所里又睡了两夜,第三天真的要离去了。他把身体贴在石洞壁上,又把脸贴上去。就这样依偎了好久,又依偎垒起的那个石灶,抚『摸』他一点一点弄成的木栅门。门前那些被篝火烧黑的石头他也一块一块抚『摸』过。

“走吧,走吧。”他迈出了第一步。忽然又想起了一个问题:我在这个石洞子里住了多久?一年吗?度过了几个冬天?一个还是两个?不知怎么,一切都混『乱』起来。他也记不准是一个冬天还是两个冬天;他好像记得自己只在这儿迎接了一个冬天。那么就是一年了……不,也许自己把一切都搞混了。

他扳着手指算来算去,仍然没有搞清在这儿住了多久。

天仍然有些冷,他把那个绒草编成的草毡卷起来,拴在背囊上方。他背着它们,拄着拐杖,走得何等缓慢、艰难。他不是在走,简直是在爬。每走一百米就得坐下歇息,歇息的时候总要寻找一块石头把背囊搁上,这样再一次站起来就会容易一些。

他顺着山脉走向,向东南方一直下去。只要不试图翻越那些大山,那么就不会『迷』路。从西往东地势依次降低,一个冬天的积雪都在慢慢融化,脚下可以踩到淙淙奔流的溪水。他看不见这些溪水,就蹲下去『摸』。他只有把脸凑得很近才能看见那些晶亮的卵石。他喝过冰冷甘甜的溪水,觉得舒服极了。

每个夜晚他都点一堆篝火。只有在它的烘烤和保护下他才能度过一个安然的夜晚。每天睡得很少,也可能是老了的缘故,常常只打一会儿盹;吃的东西也很少,那些坚果果肉填在嘴里,要用上全身力气去咀嚼。嘴里已经没有一颗像样的牙齿了。有一些坚果肉里掺杂了硬壳,咀嚼起来弄得满嘴是血。他想第一站该是直奔那个水湾:他多么怀念它!住在石洞子时,有好几次想回去寻找那个老窝棚,可是后来都忍住了。而这一次他却一定要看到那片明亮的水。

走啊走啊,记得第一次搬家,从那片水到大山深处的石洞,他大约走了五六天,而这一次他却整整走了半个月。

那一天,当他真的看到那片椭圆形的水湾时,一下涌出了泪水。他从来瞧不起那些动不动就流泪的男人,可是这一次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注视了一眼水湾,接着就疯『迷』一样扬起手里的拐杖呼喊……他在喊自己那个小窝棚,他让它回答!

他走过去,那里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在靠近小山坡的那一丛灌木下,他试图找到腐烂的一把蒲草;还有,要找到他亲手制作的那个柴门、他在地上钉的那一溜木桩……什么都没有了。雨水和风雪把这里冲刷得干干净净。他低下头认真辨认,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这使他又一次怀疑只在大山里过了一两年。他想是自己弄糊涂了。他想:正像“天上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道理一样,大山和人世间原来有着不同的日历啊!他长长叹息,想站起,可是刚刚挪动一下就一头栽倒了。他明白自己一时也离不开拐杖。拐杖呢?费力地寻找,看不见,只有把眼睛对上去……费了好长时间才发现:拐杖离他仅一尺远。

告别了这湾湖水,继续向前。他要寻找大山里的兄长,那个石屋老人。他想在走出大山之前向他告别。他不想引起他的误解,因为他记住了老人的话:永远是一个人、一个人……他只是来向他告别,来送去自己心中的感激。他再也不会祈求谁和自己一起,去抵挡孤寂和惶恐。“我的兄长,我的老哥,你别来无恙?”

我实在疲倦了。我只想好好睡一觉。等待我的还有更漫长的一段跋涉,但我最终会抵达你的面前。我们将重新变成一个人。

曲涴不知什么时候躺在了一块巨石旁,身上紧紧围着他亲手编成的那个绒草毡。它柔软、脏黑,不过它是曲涴所能搞到的最后一张“鹅绒被子”。他把背囊当成了枕头,觉得背囊里有噗噗跳动的一颗心,那是自己的心。它提前跑到了背囊里,那是准备着有一天让过路人把它拎走。那个过路人会是谁呢?他睡着了,幽思偏离了肉体,升上了云端。它在那儿游动,俯视着自己的躯体。可怜巴巴的老头像个娃娃一样,这身体多么瘦小。他自己不知道,他大概还不足六十市斤。他躺在绒草毡里的姿势顽皮可爱:侧着身,一条腿稍微弓一点,紧贴地上。他睡得多么香甜。

草毡上软软的绒『毛』贴在他的腮部,让他觉得是另一个人的柔发。她总有一股奇怪的香味,细腻的肌肤、衣服、指甲盖,还有她沾过的一些东西,包括那些纸页,都透着这些奇怪的芳香。他有一种特别的敏感,记得他老远就可以嗅到一种气味。一沓纸、一本书,只要是她的,他就会感觉到这种气味在上边。而那本书只要被路『吟』触『摸』过,立刻就让他有了一种奇怪的排斥感——但那不全是厌恶。他也喜欢这个小伙子,只是不喜欢那种气味。和路『吟』一块儿讨论问题时,他的眼睛有时离开所要做的事情,长久地端量她;而她却低着头。她那么专注。“这是一个心肠柔软的、不懂得提防的美丽无比的姑娘。她还有点瘦小,不过她会胖起来的。她会是一个体态更加匀称、更加知冷知热的、挺好的一个妻子。”他有好几次提着拐杖在屋里走来走去,那是一种焦躁的举动。他咳嗽。后来他一次又一次问路『吟』问题:

“噢,这个,你来看——”

他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到书架上抽出一本书。

“老师,您的意思是?”他睁着一双『迷』茫的、受惊的眼睛。

“我的意思是,你必须把它们核对一遍,然后把它们分分清。”

“这——”他迟疑着,大『惑』不解。

那时候我在屋里急急走动,可能是我的拐杖捣地的声音,还有我的脚步声,使他们没法工作下去吧!到后来他们竟然提出要到阅览室,到那儿去把余下的工作做完。

“不!”

他当时暴烈地喊了一声。这喊叫使两个年轻人傻呆呆地站在那儿,手里还捏着一沓稿纸和一个硬皮笔记本。焦躁、喜悦、反复无常;一些奇奇怪怪的日子,像梦境,像害了奇怪的热病……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像现在这样,依偎着一个温热芬芳的躯体?噢,我得怀念那个温暖的夏天了,怀念那个穿着花布连衣裙的人,她的侧影,她的绵绵细语,她在丁香花的校园、在我耳旁的声声诉说。一个人竟然可以如此地娇惯自己、放纵自己,竟然可以如此地『迷』途忘返。他攫取得太多了,神灵将用什么样的手、在什么样的时刻阻止这一切?

这只手终于伸出来了。不过它却没有办法从睡梦里将你驱赶。你才是我真正的神灵。我说过,我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违背我在深山里遇到的第一个师长和他的劝诫。是的,“一个人,永远是一个人”——你和我合成了“一个人”,正因为我只是半个自己,『裸』『露』着鲜血淋漓的一半躯体,所以我才要如此痛苦!如此痛苦!痛不欲生!我奔走、呼叫,踉踉跄跄追赶,就是在追赶我的那一半,那一半!天哪,我不会忘记深山里师长的劝诫,我要“一个人”“一个人!”

在这最后的相依相偎中,我真切地感到了你的躯体——你噗噗跳动的心脏……云嘉,你的手,我在寻找你的手。这是你的手吗?噢,这是我们孩子的手,一只多么有力的男子汉的手。是的,小家伙长大了,他是我们的孩子。他的眼睛多么像你,这就说明他充满了希望。云嘉,你的手,你的手。噢,我的手……

……

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明朗的春天,春天的上午,那个正在山地上下野兔皮扣的石屋老人突然一抖:他感到了某种极其奇特的东西,好像心窝那儿猛地被揪了一下。他老得两眼深陷,眉『毛』也白了,不过那顶瓜皮小帽仍然油渍渍地扣在头上。他的衣服显得更加瘦小,用一根桑树根把衣服束起来。不过他举手投足仍然那么利落,偶尔张开嘴巴,满口的牙齿还是那么整齐、结实。

他无心做任何事情,只登上山坡向西方遥望。西边总是给人一种苍茫的感觉,实际上也正是如此。群山起伏,一切都掩在一片淡淡的薄雾之中,跳跃,虚幻莫测。老人眉『毛』动了动,闭上眼睛。后来他又圆睁双目,笔直地向西走下去,走下去……

他平时什么也没有想。可是在这个奇怪的上午,他只想往西走,再往西走;他想看一看西边的什么,这成了他的一个心思。

他走啊,走啊,当太阳转到了正南方向,大地被烤得一片温暖的时候,他首先看到了在山慢坡上开放的那一片雪白的荼花。啊,这荼花简直像白『色』海洋,浪涌在风中浮动。他就踏着这片花的海洋走过去。太阳照在荼花上,它放出了刺目的白光。一只秃鹫在这白『色』的花海上空翱翔,好像发出了一声嘶哑的鸣叫。

老人抬起头看看它,一直往前。

在一片雪白的荼花之中有一个黑点,它显得那么刺目、凸出。

他不禁快步赶过去。他终于看出:那是一个躺在草中的人。他把草毡拨开,发现这是一个极其瘦小的老人,胡须都白了;连鬓胡子显得很长——在最后的时刻,他的嘴巴还大张着。啊,这张脸多么老、多么瘦,他那薄薄的皮肤简直要蒙不住颊骨了;他的头枕在一个鼓鼓的背囊上……他觉得很奇怪。

他又退开一步,端量着。这是谁呢?如此熟悉!他猛地跺了一下脚,大叫一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瓜蹲下来。

“是你呀,我的兄弟!你到底还是一个人,你一个人死了……是啊,我琢磨就该是这样……”

他一手托起了老人又瘦又硬的头颅,一手把那个背囊轻轻抽开。

他从背囊里发现了一柄磨得比巴掌还小的铁铲,一把坚果核,一沓子写满了密密麻麻小字的纸,还有用干树叶、纸和布反复包裹的一小撮火柴,一个摔瘪了的铝钵和一个破了半边的搪瓷缸。

他把搪瓷缸仰起来扣在脸上,对着太阳照了照:“还好,它没有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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