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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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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熬》

我发觉在这大山午夜的空旷里最容易陷入静思。无论是睡眠还是大睁双眼,无论是在一片安谧里还是喧嚣中,一个人都可能走进静思。静思就是拉开一道帷幕,也是合上另一道帷幕,是徐徐的展现或悄悄的覆盖。

这一夜我好像与梅子进行了从未有过的坦诚交谈。梦中,一开始恍若凝视着这样的形象:一个人,浑身挂满了『露』珠站在那儿,金『色』阳光透过树隙,勾勒出一个小小的剪影。我用力看着,发现她的一双大眼睛多少有点像猫,严肃、哀怨、期待。我正惊讶地盯视,她却往前迈了一步。接下去的发问清晰透明,让人确信无疑。她在问:

“你藏在这里干什么?你想躲起来吗?”

“我想……走入静思。”

她端量这个工棚的肮脏卧榻,又上上下下打量我。

“看你这一身泥巴,一身伤痕……”

她蹲下来,从我芜『乱』的头发中找出几片石碴,又摘下几根草屑。她在我的脚踝附近看到了长长的疤痕,它们刚刚愈合。她一下一下抚『摸』,像是要从中分离出我的痛苦。

我闭上眼睛。眼睛干涩。说什么呢?我只想说,我该选择一个机会偿还自己的亏欠。一生的亏欠都需要偿还。是情感?心债?还是别的什么?不知道,只觉得应该交还。我觉得自己不欠那座城市,甚至也不欠梅子(或者说所欠甚少),而惟独亏欠了这片大山;还有,亏欠了那一片平原……它们是我心底的一道创痕,是我哀痛的缘由。我一想到与大山和平原的那种生死相依的关系,就有些难忍。这漆黑的大山的夜晚啊,时值深秋,寒气从山隙飘过,又从工棚裂缝涌进,漫过了一切空间。湿漉漉的夜气缠绕了我,还有梅子。你在我的身边,抚『摸』我的创伤,让我感受温湿的目光。我们小心翼翼温情脉脉,互相诉说。

即便是这样的夜晚,我也不敢把目光转向那片平原。你问我到底欠下平原什么?还有,欠下了大山什么?

我没有回答。我想起一次次回到平原的情景,想起自己怎样依偎在那棵大李子树上……那里几乎没有了往日的痕迹,我们正在失去故园。

“平原上究竟有什么?”

“有一个……魂灵。”

它像飘浮在山间的雾霭,原野上的云气。它让人捕捉不到,可是它的确就在这山谷和平原之间游『荡』。

“你很少和家人在一起,与我的父母也很难深入地交谈。我知道你不爱他们。可是他们从来都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而你许久以来,对他们只有一层敷衍的热情,你在应付他们。天哪,你不觉得亏欠我们一家吗?”

“我不觉得……”

“你真的不觉得吗?”

“真的。”

“一点也不觉得吗?”

我从卧榻上坐起来,大声重复了一遍。

她大概失望地走掉了。因为再也感受不到她的目光了,她小小的身影再次隐没在记忆的丛林里。我睡不着,抬头去小窗口寻找那一天繁星,回味着刚刚与梅子进行的一场谈话。一个多么奇特的梦境。

我睡不着,后来一直都在想那片丛林——海滩平原、茅屋、东部的密密丛林……从那儿往南遥望,可以看到一溜浓浓的山影——那是一架架大山,深不见底;就是它吸引和压抑了我的童年。我知道那些大山里有我的父亲,一个长久不能提及的父亲……

后来,我终于在一个黑夜里逃到了南山。

从那时起,我就与大山结下了不解之缘。我大概想去大山里寻找父亲,寻找那个想象中的父亲——不停地用双手开凿大山的父亲……他一定会在山中留下自己的痕迹。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找到,直到今天、今夜。

大山始终对我沉默着,秘密就像石头一样。我觉得是大山把真正的父亲、把他的灵魂给掩藏了、埋葬了。

天快亮了。我活动了一下身体,感到了钻心的疼痛。前天一块尖石掉下来砸在脚背上,脚背立刻砍出了一道血口。血涌得很旺,我想大概是一根静脉给割断了。我当时就像那个工头老五一样,随手找块破布缠裹了一下——顾不得脚伤,只是不停地躲闪那些飞溅的石碴。

我们的洞子打到了一条水脉上,水不停地流出,它们积在那里,让工作面上的人不得不蹚水做活。每个人都全身淋湿。这瓢泼的苦雨啊,它曾经淋着父亲,也淋着逃亡之路上的庄周。

庄周,你此刻究竟在哪里?我可能这辈子再也找不到你了。是的,我永远看不到你,就像我永远也看不到大山里的父亲一样……在这艰难的开凿中,在这哗哗浇淋的苦雨中,我全身最脆弱的部位反而能够稍稍得到一点安息;在这一天又一天的劳碌和死亡的威胁面前,我反而能够稍稍听到一声声微弱的回音——那是关于今天与昨天、梦幻与真实的交响。

隔壁就睡着那个胖胖的、温和而又善良的小怀。她常常在半夜翻动身子,将薄薄的柴壁碰得『乱』颤。天亮时分她就不停地叹气;再加上那个孩子的吃『奶』声、呀呀的哭声,常常把我从熟睡中惊醒。她的孩子发出吱吱的声音,而黎明总是在这连续的吸吮中悄悄来临。

施工越来越难了。好不容易挨过了那一段酥石层,又进入了多水地带。这里稍不小心炸『药』就要受『潮』。越来越多的哑炮威胁着我们。前一段酥石层让我们搭上了一个老五,伤了十几个人。而今的哑炮更让人提心吊胆,它们的沉默真像是地狱里的计谋。

这一天我们刚刚回到工棚躺下,外面就『乱』成了一团。脚步声、哨子声,叫骂和哭嚎……我一下从工棚蹿出,一眼看到小怀手里的木勺不停地打颤,勺子上还挂着冒白汽的菜叶。她用勺子指着洞子说:

“快去看看吧,又出大事了……”

已经下班的工人都跑出了棚子,他们刚出门就呆住了……有人开始用担架往洞外抬东西,抬出的都是受伤的人。不过这些人总算还活着,胳膊腿或者肚子流着血。他们大呼小叫,不停地喊,那声音像宰猪一样。我看到这一次共抬出两个,他们没有被抬到工棚,而是直接沿着一条小路抬下去。我知道那是往附近一个小医院里抬。周子站在洞口旁边,正伸手恶狠狠地朝洞里点划,发出了尖声嚷叫。

原来洞子里还有一个人。所有人都不敢走近,有人稍稍凑近了一点,周子就转过脸狠狠盯一眼:“日你祖宗,找死啊!”

大约停了十几分钟,里面又传来了尖叫声。那又是一个伤者出来了。一个担架半边给染红了,上面的人被几个大汉按住。大家都看清了,原来那人的肚子被炸了一个洞,血水往外直冒。我认出这是前不久刚来打工队的一个大汉,壮得很,身高一米八以上,体重足有二百多斤。他特别壮,在洞子里却显得笨手笨脚,有劲儿使不上。领工的让他专拉地排车,不让他在前面凿炮眼。他一个人就可以拉起一大车石头……他这会儿一眼看见了周子,立刻手指着大骂起来,骂得粗野极了。他把周子的祖宗三代都骂遍了。

周子并不还口。担架走到身边,周子伸手刮了一下大汉的鼻子,说一句:“我的小宝贝儿!忍住!”

旁边有人笑了。那是一些监工。

抬担架的人马不停蹄抬着人跑了。小怀一声连一声咕哝,嗓门很粗。其他人都吸着凉气,搓着手不敢吭声。只有小怀一个人什么也不怕。她咕咕哝哝用勺子敲打着大铁锅,说:

“哎呀天哪,这是第几个了?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这是个大骨架的人哪,力气大挣钱也多,讲好了一个月一千,一千块钱能补上肚子的大洞啊?天哪,这个年头人都快疯了,只要给钱干什么都行……”

她这么咕哝着,周子听见了。他走过来看着小怀,从灶台的碗里伸手捏出一段猪肠子,一仰脸扔进嘴里,咀嚼着说:

“给钱干什么都行吗?你这个老窑子娘儿们!”

小怀瞥他一眼,红着脸:“跟大婶说话没大没小!”

我觉得小怀挺有意思。只有她能用这种口气与周子讲话,巧妙地掩藏了内心的惧怕和尴尬。周子伸手在小怀那两个凸起的大『乳』房上拍了拍说:

“好鼓实,像羊『奶』。”

小怀使劲把周子的手打开:“去,跟大婶好这样吗?”

周子连看也不看四周的人,摇摇晃晃往小石屋走去了。他刚进小石屋,小怀就瞥了我一眼,高一声低一声说:

“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些男人,吃饱喝足不干人事儿。看看那个壮汉子。人哪,真是活一天没一天,吃了上顿不用管下顿……”

这一天,我们这一班差不多只有收拾上一班留下的烂摊子。我们把满地碎石收拾好,拉出去,然后再整理工作面。原来那个大汉是被埋在一堆碎石里,直花了半个钟头才扒出来,所以他最后一个抬出。这简直是一个奇迹:一个人伤成那样,压在石头下过了半个钟头,还是气壮如牛。有人说:“也就是他了,换了别人准完!”另一个说:“那家伙力气大,也能吹,他说在老家与人打赌时看能不能把老牛放倒,谁能放倒,就赠一个猪头;放不倒,就得脱下裤子绕村子跑三圈。结果他一连挣了两个猪头。这还不算完,还一口气吃了两个猪头,喝了三斤烧酒,当晚又把村头儿杀了。他吹嘘这一套有点吓人,咱就问他为什么杀了村头儿?他说:‘杀他不为别的,他跟我没仇;不过村头儿那根鞭不老实。’那天他一吹,有人就悄声对他说:‘咱这儿大掌柜的鞭也不老实,你不收拾他吗?’大汉说:‘那得喝了酒再说!’”

其实这故事大伙都知道,相信周子的耳朵也听到了。奇怪的是周子并不对大汉动手,更不害怕……可惜今天大汉还没来得及喝足了酒,肚子先破了……

开洞子的人一得空闲就议论那些荤故事。他们议论最多的就是加友,因为这个姑娘是所有服务队中最年轻最好看的一个。

“看她大腚往后撅撅着,也不知给周子一天收拾几次。”

有人哈哈笑,在洞子里一蹦一蹦:“也不知什么时候轮到咱。”

我真想把那个『乱』蹦的家伙敲一凿子。一说到加友我就有点难过。那真是个可怜孩子。她为什么不早些跑开呢?在这大山里,真的就没有一点机会吗?我问旁边的人,他们都说:“你这个木头脑袋。你不想想,大掌柜上了手的人,轻易溜得掉吗?”

第二天傍亮,刚刚睡醒,隔壁就有人大呼小叫说:“捉住了!捉住了!”

这一嚷所有的人都拥出了工棚,大家不知捉住了什么。

周子从他的小石头房里走出,一边搓着眼一边嚷叫:“都他妈吵什么?怎么回事?”

有人说:“大掌柜的,看看,连着丢钱,丢东西,原来是这么个物件……”

“谁?”

这时几个人拧着一个人走过来。他们把他拧得结结实实。这人全身上下只穿了一个小背心,连裤子也没穿。有人去找绳子,周子说:“不用找了,扭过来。”

我一看原来是那个叫着“加友”的名字在洞里蹦跳的家伙。他长得瘦小,但很有力气,全身都是肌肉。我想活该这家伙被拧住。

周子问怎么回事,旁边的人告诉:连月来丢东西的人很多,原来是这家伙半夜到那些受伤的工友枕头底下『摸』……我明白了,原来前几天抬走那些人的铺子空了,他就趁机偷走他们的积蓄。周子的眼睛一瞪,马上变得极其吓人,平时那种羞涩的样子再也没了:“给他搔搔痒。”

一句话刚落地,有人砰一掌打在了那人的嘴巴上,牙齿一磕,可能咬了舌头,鲜血立刻流下来。他顾不上擦嘴,双手合到一块儿,一下连一下向周子作揖。旁边的人就加紧揍他,有人干脆捡根树条抽他,一下一条血印。

“说,你是哪来的飞贼?”

我觉得他们问得奇怪。这个人已经在这儿打了几个月的工了,他们还这样盘问。那个人频频作揖,并不答旁边的话,只是没好腔地喊叫:“大掌柜,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救我一命吧,俺死了当驴当马也来报答你……”

周子背起手,取出一根烟叼上。树条一下又一下抽打,发出了叭叭声。一会儿他的背心上就有了数不清的血印。喊叫声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旁边的人又问:“说,哪来的飞贼?”

好像他这时才听明白,两腿一软跪了:“哎呀天哪,俺讲,俺讲……”

“从头讲来!从头讲来!”

“俺是大山西边葫芦头庄上的,从小手不老实。挨饿年头偷牲口的料豆儿,让饲养员用刀剁过手,手背上有一道疤……”

有人立刻把他的手翻过来,对周子说:

“大掌柜,他说得一点没错!”

有人不理茬,又问:“再说,还有什么?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生的,你爸、你妈,那两个狗日的手老实不?”

他连连磕头:“哎呀妈呀,从实招了吧。俺爸是个土匪,打家劫舍,见好东西就抢,见闺女就糟蹋,见草垛就点火,跟地主老财结上了仇,谁家富谁就怕他。他拐走的地主媳『妇』数也数不清……”

里边一个人停止了挥动树条子,听得入了神。后来才明白这是编造的,砰一下打在他的脑门上。他哎哟一声仰过去,有人又把他扶起来。

“说,继续说,看说走了题儿,不打死你!”

那人捂着头:“俺说,俺说。俺爸是个串百家门、喝流锅水的人了……”

一边那个人问:“什么叫‘喝流锅水’?”

那人吞吞吐吐:“就是要饭的……”

“噢,是这么回事。”问话的觉得没甚意思了。停了一会儿又问:“你妈呢?说,她是个什么狗杂种?”

“俺妈年轻时不正经,跟人痴跑野拉的,没少给俺爹招惹事儿。村长抱了她睡,会计也来凑合。俺叫俺妈吃饭,俺妈把脸一拉说:‘滚去,脏娃儿。’俺就跑哩……”

旁边的人哈哈大笑,再也不打他了。他们说:“这个物件怪有意思,肯说实话,大掌柜,放了他吧!”

周子一直在旁边看着,这时点点头,笑眯眯走过来,『摸』『摸』他的下巴说:“你这个狗东西,挨不住揍,『乱』咬『乱』嚼,连自己生身父母也不放过,我看你这嘴巴是吃了屎了。”

那人赶紧作揖磕头:“大掌柜饶了我吧,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周子说:“来人。”

旁边的几个监工蹦过来,几个打工的也雄赳赳往前一步。周子说:“到茅厕里挖些屎给他吃。”那人听了哇哇大哭。一会儿有人真的挖来一些稀溜溜的粪便,不由分说将那个人的耳朵头发揪住。那人紧紧闭嘴,有人就从后边踢,越踢他的嘴巴闭得越紧。有人在他下身一捏,他“呀”一声大叫,有人就趁机把粪便给他抹到嘴里。他往外吐,有人又是捏。周子拍拍手,好像手上沾了粪便似的。他回到了屋里。

有人议论说:“他要不胡说父母的坏话就好了。他哪知道,人家大掌柜是个孝子哩!”

这天下午由于洞子里积水太多,不得不拉来一架抽水机。在抽水机引水这段时间用不着出工。我走出来,望着工棚南面的山岭,山岭上的那条小路,又记起从这儿抬走的老五。

我顺着小路走下去,转过一个山包,马上看到了一些新坟。最新的一个坟头就是老五的,他的旁边是加友的男人。

我在坟前坐了一会儿,回想老五活着的情景。这个脾气暴烈的粗鲁汉子那一天完全可以不死。我觉得他的死或多或少把我给替换了,因为是他喝止了那个让我捅悬石的人。老五这个人暴跳了一辈子,粗鲁了一辈子,叫骂了一辈子,坚硬得石头也不曾畏惧。可他还是死在了这些石块下,躺在了大山里。他的坟头已经开始生出青草,这青草经过一个秋天就会衰老。到了冬天,坟头就会荒芜。到了来年春天,旧草又会变成新草。到那时候,人家再谈论他,会像谈论一件遥远的往事。

他是在我眼前死去的,我会记他一辈子。

老五旁边那几座坟看上去已经像老坟了,其实也只是前一两年死在酥石洞子里的人。本来这些人都不该死,哪怕只有起码的支护设备。没人怜惜这些跑进大山里的『性』命。

正这时,我听见了身后有抽泣声,一回头,见是加友。她就在我身后一点,目光注视着男人那座坟。我明白了,她按时来这里与他相伴。

我们都不吱声。后来她突然说:

“你知道吗?这坟里躺的是俺哥,他刚刚二十二岁。”

我没有明白:“他不是你男人吗?”

加友点头又摇头:“俺俩还没结婚,这儿跟没结婚的男人就叫‘哥’。”

我明白了。

我们再没吭声。我心里感到难过,感到气愤。眼前这个姑娘怎么能忍受这一切、能忍受周子的欺辱呢?我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满眶的泪水不停地往外涌。她就这么直盯盯地望着我。

“大哥,你一准瞧不起我!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怎么不逃?”我吆喝了一声,声音粗得吓人。

“我不敢。以前有像我一样的人逃开了,又被周子的人抓回来——那时候周子就不管不问了,扔给那一伙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那更惨哩。再说我——”

“你怎么?”

“我哥死得太突然了,他死的时候也没有告诉我:自己多半年的钱哪去了?我琢磨就在周子那里。哥哥为这笔钱把命都卖上了,我怎么也得设法把钱拿走。我跟周子要,周子说:‘不急,不急。’我也有好几个月没拿到钱了。我想把这些钱都拿到,然后再设法跑。我不能白白搭上一个哥哥……”

我看着远处的山。山影一会儿暗一会儿亮。天上的云彩移动着。我说:“这样下去你搭上的东西更多。还是早一点逃吧,越早越好。”

加友哭出了声音。她不停地扭动两手。看得出她多么为难。她说:“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我也对不起我哥。我哥在的时候周子就上了我的身。再后来哥死了,他就把我一个人霸下了。你知道我没有力气去顶撞他,我知道他是个坏人,也是个吃独食的人。他喜欢的人谁也不准碰。要是他把我扔开,那群狼就会围上来。我怎么办大哥?我早就看出你是个好人,你和这些打工的都不一样。别看你穿得和他们差不多,满身是土,可是我知道你和他们不是一回事……”

我掩住内心的惊讶,端量她。我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能为她做点什么,也许什么都不能做。我只能劝她早些逃开、逃开,逃开这座大山!当我一次又一次这样劝她时,她就说:“我家里还有一个老妈妈,她在等着我和哥哥回去。她不知道哥哥没了,她等着我们带钱回去结婚、盖房子。要是哥哥没了,她会受不住的。大哥,你能帮我吗?”

我不知道怎样帮她。我摇摇头。我觉得在这个大山里,连自己也变得残忍了。

……

接下去的日子,我觉得自己开始关心加友的事情了。我在替这个不幸的姑娘盘算。看着她手提木头饭盒往周子屋里走去时,我心里真不是滋味。我想着在那个黑漆漆的窗帘后边不断发生的事情,不可忍受。我耳边总响着加友的哀求。可她怎么逃呢?这一座座的大山对于她就是永久的囚笼。小石头房子旁边有一个拇指粗的钢筋焊起来的大铁笼,有人告诉:以前这里面养过貂,因为周子很喜欢这种动物——后来他给貂喂食时被咬伤了食指,一气之下就把它们全杀了。他喜欢吃野物,就让人上山去打一些野鸡野兔,如果有活的就养到这个笼子里,想吃了就『摸』出一个杀掉。

加友与工地上的其他女『性』,对他来说就好比装在这个貂笼里的一只野物。

有一天我窝棚的门突然被推开了。是加友轻手轻脚进了门,一进门就蹲下来。我示意她把门打开,她不。她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差不多附在了我的耳朵上:“大哥,我想好了,我想跑……不过我要你和我一起,行不?”

我愣了一下,一时无法回答。

“我想让你把我带出山去。我是说,总得有个大哥帮帮我。我原来有一个大哥,他死了。我已经暗中看了你们好久,知道只有你会帮我,我求求你了大哥!”

我担心隔壁的小怀听见。屏息静气一会儿,那边没有声音。我说:“你让我考虑一下好吗?我们得一块儿想个办法——你现在决心不要那笔钱了吗?”

“如果你不与我一块儿跑,我还想等那笔钱;如果你领上我,我就什么也不要了……”

我不明白这笔钱与我有什么关系。她离开后,我想了许久都想不明白……

出工时我不断琢磨加友的话。我真的添了心思。这个孩子太可怜了,我有责任去解救她,把她领出大山。可我现在犹豫的是:我已下定决心在这里开山,一直做下去,直到和这伙陌生的兄弟一块儿,把大山凿穿。

也许这要凿一个秋天、一个冬天;到了明年春天,大地回暖的日子,我再回自己的城市。总之我心里憋足了一股劲儿,现在还不想离去。

是谁给了我这个奇怪的时限?谁也没有。反正我只想在大山里挨过这个冬天。将来我可以自豪地回忆:当年我们一伙人怎样凿穿了一座大山。现在还不行,现在我只有在这里开凿,只有忍耐。

这天,小怀看看四周无人,向我飞快招手。我走过去。她用勺子推着大铁锅上面的一层油沫,嘴里说:

“老宁兄弟,我看出加友对你有点意思。还是年轻闺女好啊,大腚撅撅着……”

我骂了一句,想走开。

小怀眼皮都不抬:“不管怎么说她喜欢你,我看出了。咱这女光棍眼里什么也瞒不下。我还不明白这些事?”

“小怀,你规规矩矩说话不好吗?”

她蹙蹙鼻子:“我是为你好。我想告诉你,别的人能碰,加友不能。可别沾她,大掌柜要是看破了,使个毒招够你受一辈子。”

“放心吧,我不会碰任何人的。不过周子这样作孽,有人也许该让他记住点什么……”

小怀捏住我的手指狠狠一扭:“傻兄弟,不准你动这样的心眼!”

“怎么?”

“不怎么,听我的话没有错,大婶疼你哩。”

小怀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可她高兴了总喜欢称自己为“大婶”。她的眼睛上上下下端量我。我相信她并无恶意,确实在提醒我。她手里不停地忙着,问:“你还能干多久?”

“正琢磨呢,也许来了就该好好赚它一把。”

“我估『摸』,你能按月把钱拿到手吧?”

“不,周子总给我压上一个月。所有人都是这样的,他是用这个办法让那些打工的挨下去。你要挂记那一个月的钱,就得干下去,你如果狠狠心抬腿一走,那一个月就白干了。”

“这个狗娘养的真歹毒。”

“他的花花心眼可不少。你想想,他给这些打工的工资比周围几个包工队都高得多,可人家那些包工队都是按月发钱。他这就凭空赚下了一个月,说到底不比别人多花一分钱。”

我琢磨她的话。

分手时小怀还是叮嘱:“不要跟加友在一块儿,不要跟她说话,不要跟她搅在一堆,没有好处,听大婶的话……”

我一声不吭离开了。也许她说得对。不过那个姑娘太可怜了。我想做的只有一条,就是让她快些逃离,再也不要犹豫。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发现加友常常用眼睛瞥过来,尽管很隐蔽,我却总能感到那对目光的重量。她平时低着头,很温顺的样子,除了按时为周子送饭,就是在服务队里切菜洗衣服,一声不吭。在别人眼里,她除了周子与谁也没有来往。

只要一有机会我就鼓励她,我说:“我这个月的钱发下来就能凑够几千元了,我要把一半拿出来送你,你可以走了。”

“这怎么行,那是你的血汗钱!”

“我不是为了这几个血汗钱才来这儿的。”

她抬起头:“你撒谎!”

“真的。”

加友“哼”一声:“这山里没有一个人不是为了钱。”

“我不告诉你为什么,我只是想让你相信,我真的要把钱送给你。你要做好了准备就告诉我,从这里取了钱就走吧。这会儿先放我这儿,因为我担心你放不好。”

“让我想一想吧,你把我说糊涂了……”

第二天深夜,大家都睡下了,隔壁小怀也发出了鼾声。我被一阵轻轻的推门声给惊醒了。我开门时多少有点害怕,因为这毕竟是深夜啊。进来的是加友,她把鞋子提在手上,一进来就附在我耳朵上说:

“大哥,我想好了。我要寻个机会跑出去——不过我要在一个地方等你,我告诉你俺庄的名字好吗?”

我点点头:“我日后路过你们那儿会去看你,你一个人走吧。”

“求求你了大哥,去那个庄子吧,你要不答应,我就不跑。”

我去『摸』背囊,又想起我的钱并不放在背囊里。我从乌黑的行李卷下边『摸』出了一沓钱。

“你放着,你放着,等最后那一天我才能拿这钱。你如果不和我一块儿跑,我是不会要你的钱的。”

她说着『揉』起了眼睛。抽泣的声音让我害怕。我指了指隔壁,可她怎么也忍不住。她靠在我身上。我推她,她一下倒在了铺子上。我刚要把她扶起,就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

我还没等活动一下,门就被砰地踹开,雪亮的手电光直『射』过来。原来夺门而入的不是别人,正是周子和他的两个伙伴。

他哼哼笑,看看我和加友:“刚刚完事吗?”

这时加友眼里反而没了泪水,她站起来。周子大笑,一截长长的烟灰跌落下来。

《蹂躏》

我们被押到石头屋子时,天才蒙蒙亮。一个三十多岁的小子手里捏紧一根军用皮带,在我和加友面前抖动一下,站得绷直。他突然大喝:

“稍息!立正!向右看齐——”

他在喊上『操』令。

我一动不动。

“怎么,没听见吗?他可是科班出身!”周子说着,又看加友,『露』出一个笑脸,闭上一只眼睛,“小东西,向右看齐还不知道吗?来做给大叔看看。”

他捏住加友的下巴猛地往旁一扳,“对了,就是这样,听大叔的话没有错。这几天怎么不听大叔的话了?”

加友咬着下唇。那个小子抬起皮带抽了我一下,不过没有用足力气,并不太疼。周子立刻阻止他说:“别,对他不能来这个。我琢磨这个家伙挺怪,咱得一块儿想个法儿收拾他。”

周子使个眼『色』,持皮带的小子把加友拉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俩。他把门关严,又在墙角的木箱里扒拉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后来他竟找出了一个很漂亮的青铜水烟袋,放上烟末点着。

“伙计,就剩下咱俩了,咱商量个好事,享受享受——抽袋关东烟儿怎么样?”

我正想这个一钱不值的渣滓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难道他知道了什么吗?我想还没有。但这种邪恶的人有一种特殊的观察力,他从我身上发觉了与一般打工者不尽相同的什么。他把水烟袋往我跟前推了推,“抽水烟儿是个享受哇。”他说着含住了长长的烟嘴,抽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这时我发觉这个黑脸眼角上已经有了鱼尾纹。我还是第一次离这么近端量他。他说:“我琢磨着,你这个人哪,兴许心里装了点东西。我琢磨着,要不给你点甜头,你就会溜走,把这里的事儿连锅端出来。你想让我成个劳改犯是不是?”

我明白了他的恐惧。我装出一副傻笑说:“大掌柜说哪里去了,俺跟你讲过,俺不过是想挣个血汗钱。谁也不容易,不知明天是死是活……”

周子的眼角飞快瞥我。他吸着水烟,大概在推敲我的话。吸了几口他猛地停住:“想干那事儿?给了她多少钱?”

“还没讲价,你们就进去了!”

“嗯,我会弄明白。”

他安安静静把一袋烟抽完,笑眯眯地把头往前甩甩:“伙计,咱俩一块儿玩怎样?我知道你是个冷脸汉,这样的人在这方面都是些厉害的主儿。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我得告诉你:那可是个好闺女。怎么样?你思量思量,咱们一起来怎么样?那样她也会高兴的……”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差一点撞到他身上……

周子赶紧摆手:“得得,你不愿意就算了,也不用发这么大火……我本来是以礼相待,你倒这样。好吧,别火了,大不了我和兄弟把她让给你又怎样?不过你现在还得挨号,知道吗?要挨号,这里面有个先来后到的问题。好伙计,”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早就跟你谈过,你玩那一套对别人行,对我不行。你犯忌了,伙计!给你个出路你不走,我看出了,你这个家伙瘦干干的,两条腿也长,兴许是狗日的好手!”说着猛地拧了我一下,又飞快在我『臀』部那儿踢了一脚,“嗯,挺好的一匹马!骑上不错……不过你和好闺女缠到一块儿非坏事不可。我不能让你得手。天快亮了,我得赶紧想出个办法来。哦,先得给你找个住处呀……”

那些打工人都起床了,他们在院子里活动,有的就在窝棚旁边解溲。小怀抱着孩子站在门口,不停地颠着孩子。几个女人在那儿准备早饭。门口站着一个周子的人,时不时从窗子往里望一眼。周子出去了,把我一个人锁在石头房子里,一直锁了多半天。

中午饭时,他们从窗子递进一块锅饼、一碗有肉的汤菜。我把它们全吃光了。

多半天周子没有『露』面,他可能在和那一伙商量怎样对付我。天傍黑时他们进来了,同时也把加友推进来。加友眼睛有点红肿,看来她一直没有停止流泪。我给她送去了一个鼓励的眼神,目光触到了一块儿。周子在一边拍手:“看看,对眼了,对眼了,真是一对棒打不散的鸳鸯。”说完狠狠拧了加友腮部一下:“你这个破货,敢往我眼里『揉』沙子!”他看看身边几个兄弟:“既然这个主儿看上了咱的小娘儿们,就该成全成全人家,怎么样?”

几个人大呼小叫、鼓掌,有的还兴奋得跳起来。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一个家伙走过来,把我往加友跟前猛地一推,我们因毫无防备就撞在了一块儿。旁边的人一齐鼓掌。又有人按住我们的头往一块儿对撞。周子说:“快,亲个嘴儿给我们看,快呀,快呀。”旁边的人哈哈大笑。

我和加友极力把身子拧到一边去。

“看看,还怪不好意思,怪不好意思还行?大方点啊伙计,你不是个走南闯北的主儿吗?来,当着大伙的面,也给我们开开眼哪!”

我今生也不会忍受这种污辱。一个家伙揪我的衣服,我就迎着他的脸给了一拳,“咔嚓”一声,那个家伙的牙齿碰在一块儿。我相信这一拳不是闹着玩的。那个家伙长时间没有爬起来,这使一边的人也围了上去。周子先跳了一下,向几个人吆喝着。他们拼着力气把我和加友按住了,接着飞快把我们的衣服剥下来,剥得一丝不挂。

我这时反而没什么羞涩感,只有仇恨。我一抬头就看到了加友赤『裸』的身体。她紧紧捂着脸。他们把两个赤『裸』的身体往一块儿推,用脚踢。加友的身体雪白而匀称,真的太美了……他们正把这个赤『裸』『裸』的身体往我身上推拥,“快呀,伙计,老是不来劲儿!”

周子手里捧着水烟袋不停地催促,竟然过来触『摸』我的身体,掐我的皮肤。我用拐肘撞他一下,他哎哟一声躲开了。我去抓衣服,有人就踩住我的手。我咬那人的脚踝。一片嚎叫……皮带挥舞着,打在我和加友身上。

周子喊:“闪开,闪开。”

我刚回头,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就觉得身上挨了重重一击。只一下就把我打倒在地上,刚想爬起来,又是一下。我看清了,周子手里原来是一截锈蚀的自行车链子。

“好!大掌柜干得好,再来!”

自行车链子挥舞着,我觉得身体的某个地方给打碎了,鲜血往外渗流。皮肤上有一道血口,不过伤得最重的恐怕是内脏。我想我的身体内部一定有什么给打碎了……

周子扔掉那截自行车链子,解开衣服,看刚才被我的拐肘猛击了一下的地方。他『摸』了『摸』,边上的一个人也看了一会儿,说:“不要紧,不要紧。”“我日他祖宗!”周子叫骂着,“想给这小子吃点甜的,他非要吃辣的不可。好啊,伙计们,动动脑筋,搓『揉』搓『揉』他。”

“贱女人怎么办?”有人问。

“老法子,归兄弟了。”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里一阵抽疼。

周子的恶气还没出透,拿水烟袋不停地砸桌子,发出哐哐声。后来他又把水烟袋摔在地上,喝一声:“把这个家伙给我关到貂笼子里去!”

我真想不到他突发灵感。那是个沾满了兽血和兽『毛』的貂笼子。我在心里说:“好啊,这次真要让我好好见识一下了……”我闭着眼睛,等待着。

旁边一个说:“想不到咱的貂笼子还能装下这么个野物。我日他妈,这小子还真有福分啊,他是第一个哩。”

周子脸上有了笑容。我想他多少有点满足了。有人开始抚『摸』加友的身体,加友一边拒绝一边挣扎着去穿衣服,穿上,有人就给她扯下来。

他们开始动手把我捆起,绳子碰到我的伤口,疼痛差点使我昏厥。我给捆得结结实实,最后被拴在屋角的一个磨盘上。我试着活动一下,一点余地都没有。一个人看见我努力活动身子,哈哈大笑对周子说:“你这家伙是个犟种,还是个外行!”周子不再理我。

一个家伙像饿狗一样扑到加友身上,加友咬他,他就给她一个嘴巴。他不能制止加友的挣扎,就两手扼住了她的脖子。我的吼声让自己听了都有些可怕。有人嫌吵得慌,就从地上捡起一块破布塞在我嘴里。那个人使劲扼加友的脖子,加友身体软下来,无力反抗了,那个家伙才松了手。旁边几个人好像不太愉快。周子把那个家伙从加友身上揪开说:

“『性』急吃不得热粘煮,边上去。”

那家伙尴尬地退到了一边。周子把加友扶起,抚『摸』着,把她揽到怀里。加友没有挣扎,她一直闭着眼。

“小东西,睁眼看看大叔,对了。”他把她的眼皮撑开,“多好的一对大双眼。这模样怪好看的。看看这小嘴儿,又厚又犟气,脸上的皮儿紧绷绷的,我看你长得多少像个男孩儿,水光溜滑的,就是头发长了点。你要是剃个小平头就是挺好的小男孩了。不错,大叔没白亲一顿。来呀,”他喊一声:“给这个小东西理理发,给她剃个小平头!”

有人把她从周子怀中揪走,接着按住她,真的给她剃头了。长长的头发一撮撮落在脚下,从她雪白的身体上滑落下来,在脚边积成了一堆……加友真的给留了一个小平头,看上去那模样真是怪极了。由于是慌促中剃成的,所以那发型古怪到了极点……

“喂,伙计,睁眼看看咱的‘小平头’怎么样?”周子在吆喝我,“‘小平头’是个好东西啊,衣服穿上吧,让她跟上小怀好好干活,好好服务。大兴水利的年头,不好好服务还行?”

周子一说旁边就有人笑。那种恶毒的幽默被眼前这个人发挥得淋漓尽致。他走过去拍拍加友的头顶,想让她蹲下,可是加友硬硬地站直了身子。后来他硬是把她按蹲了。他也在加友面前蹲好,两人离得很近。他一动不动看着她,叹一声:“小东西!你的心真硬,这就离开大叔了……”加友不吭声。“等你两天,再不回心转意,也就怨不得我了!你看看,我为了你差一点让那个家伙把‘宝剑’给我卸去。”说着抚『摸』起自己的下体,发出哎哟哎哟的声音。我知道刚才击中了他的那个部位,所以才引出他那么大的暴怒。他生生用那根自行车链条把我抽得浑身是血。

天黑下来,我被牵出了石头屋子,锁进了貂笼。里面连一把草也没有,我只有薄薄的衣服。还好,我身上的绳子被松掉了。这个貂笼被放在了高粱秸扎成的栅栏里,这样我就与工棚的目光隔离了。我只能听见外边人吃饭时叮叮当当的勺子声和吆喝声,但看不见他们。栅栏那儿有个小门,有人按时打开那个小门送饭给我。他们把食物倒在原来喂貂的铁盆里,铁盆直接焊在貂笼上。我只能伸手到铁盆里抓东西吃。喝汤时我就伸出勺子到外边舀。他们完全用养貂的方式来对待我。我想如果我没有给他那一击,也许他还不会这么狠。不过我知道这个亡命之徒什么都做得出。我以前听人讲过,在这大山里,那些包工头干遍了丧尽天良的事,事发之后,就独身一人带上他们劫掠的财物逃走;追捕人员赶来时,打工的人还睡在窝棚里,什么都不知道呢——一个个工头就这样跑得无影无踪了。这些工头恶贯满盈,有的甚至有好几条人命。他们真是『奸』『淫』掳掠,无所不为。他们每人都有自己的防范措施,比如说几支包工队携手结成联盟,遇到事情互相包庇和隐瞒。他们的触角伸到大山之外,与一些大公司接上关系,成为那个公司在外面的一支施工队。这样一旦出了问题,上面就有人保护,使他们更加胆大包天了。有的直接就兼任了公司副经理或者分公司经理。眼前的周子是个不愿炫耀的主儿,因此也就格外阴险。

夜里寒气『逼』人。我后悔自己没有听加友的话赶快逃走,而今真的身陷“囚笼”……食物倒在貂盆里,那些铁盆甚至还沾着干结的兽血和兽『毛』。一种腥臭味直让人呕吐,送饭的人说:

“那你不吃就是了,你把它掀翻也没人管。”

这不是忍受的问题,而是活下来的问题。这个问题的权衡在许多人那儿早已解决了,因为别无选择……我又想起了庄周。是的,一个人到了一定的年龄,最重要的是要能够接受必须接受的一切。每个人都在走向自己的结果:无论是周子,还是我和加友,以及所有这些打工者、山里人。

在这深山午夜,在瑟瑟发抖的貂笼里,我终于明白了:对我而言,已经没有权利去享受另一份生活。我该好好咀嚼这份自己的生活,正像我该把那份倒在貂盆里的食物一点点细嚼慢咽吃下去一样。吃下去,活下来,再接受神灵交给的另一份礼物。一个人活着,总要接受一份又一份礼物。

在这样的夜晚,我只能靠回顾挨过时光。这才是“静思”。这个貂笼四下只有几道钢筋,我嗅得见一切,望得见一切。我有机会盯着一个夜晚怎样开始,又怎样一丝丝向黎明挨近;星斗怎样由疏变密,最后又是灰蒙蒙的夜的消失;一句话,由曙光到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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