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那个栅栏门打开,使我惊喜的是这次送饭的不是周子一伙,而是小怀。小怀一进来就赶紧把栅栏门关上,然后小步跑到跟前,把热腾腾的食物直接从钢筋空隙里塞来。她把那两个貂食盆子撤掉,换上两个崭新的粗瓷碗。我那么感激她。小怀做这些时一声不吭。这样直到最后,她才把嘴移过来,对着我的耳朵说:
“大兄弟,没听我的话,后悔了吧?”
我摇头。
“不后悔?”
我点点头。
“大兄弟呀,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怪人,不过也是个好人。你是个好人。大兄弟,我帮不上你的忙了,只能偷一点好吃的送给你。我来送饭,还是自己抢来的活儿呢。你是个好人哪,不该受这个折腾。这也怨那个『骚』浪闺女。她已经那样了还偏要看上你!”
“小怀,你不该这样说她,她也是被迫的,她是个好孩子。她像大家一样,都是被周子一伙踩在脚底下的人……”
小怀不做声了。
小怀真的温厚慈祥,是一个好女人。她伸出手在我单薄的衣服下抚『摸』着,远离了那些伤口。
她抚『摸』着,最后说:
“大兄弟,好好养伤吧,养好了再说。大婶真想亲亲你啊,我的好孩儿!”
三
我必须挣脱这个囚笼。我一个人时就闭着眼睛想啊想啊,想得好苦。锁住这个貂笼的是一把三环大锁,钥匙就在那一伙人手里。我挂念加友,不知道这一段时间她怎样度过。我记起那一天周子的一番话。或者她回到周子身边,或者正遭受更可怕的折磨。
又是一个星期过去,没有一点风声。一天晚上那个栅栏门又打开了,一个雪亮的手电晃来晃去,照得我眼花。看不清来人是谁,后来他一开口才听出是周子。“怎么样,伙计?你要嫌不过瘾,我再养一只貂和你做伴儿。也别太孤单了,怎么样?”
我想这个家伙完全做得出。
“你要再嫌孤单,我就把貂取出来,放上一只野狼。你知道,野狼在这一周遭要逮一个可不容易啊。不过我要做就能做得到。”
这个家伙也许真会那样做。他会把我和一只野狼关在一块儿。我现在琢磨的是怎样能够解脱,我到了好好动脑筋的时候了。
周子又说:“你的小脑瓜一定在活动,你想走出去是不是?我现在劝你死了这个心吧。我们也不缺你这个壮劳力,你就在这儿给我蹲着,如果不老实,我就让人把你这只没长『毛』的貂连笼子一块儿抬上,抬到悬崖边上,用杠子往下一撬,也就万事大吉了。”
“我也劝劝你:还是别太狂了,到时候你再后悔也就晚了。”
周子哼哼一笑:“我还会后悔?我干到这个份儿上还会后悔?我要懂得什么是后悔,早就洗手不干了。你不过才经历了指甲大一点事儿,你不过是山那边的一个臭小子,穷得叮当响,连个媳『妇』也没有,还想在我跟前耍光棍?我知道你这家伙是憋急了,想偷偷『摸』『摸』咬口嫩肉。这还行?明人不做暗事,做暗事的都是混账!都该死!”
“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账。”
“行,爱说就说吧,我也不零星折腾你。天也不早了,我该回去睡觉了。睡觉之前先和你看一场电影……”
这句话让我费解。这会儿有人提着一盏桅灯进来了,接上又来了三个。他们三个押来了加友。我恐惧极了。
周子说:“把灯苗拨大了。叫这个兄弟看场电影。他初来乍到,电影看得不多,孤单得慌。来吧。”
那几个人开始剥加友的衣服。加友看着我,眼泪汪汪叫着:“大哥,大哥,早知道这样,我该死在你怀里呀!”
我两手攥在钢筋上,不停地摇晃,不停地喊,我想喊南边工棚里的人出来:“你们快来看看这些野兽在做什么事情……”可是我没喊上多久就被缚上钢筋的铁梁,然后嘴巴又塞上了。
我闭上眼睛,他们就不停地拍打我。加友的衣服已经被剥光了。她用手捂住脸,周子就把她的手扯开。加友啊啊叫着,伸手蒙着脸。有人又把她的手扳开。他们吆喝着。加友泣哭、吼叫,一边就有一个人拍她的脸。加友像死去一样一动也不动了,连呼吸都听不到了。
“喂,伙计,睁开眼!”他们来打我的脸,扒我的眼,“怎么样?不好好看电影,你这个家伙真是个有福的人!”
我的两耳嗡嗡响,听不清他们又讲了些什么……我的嘴巴嚅动着,咬啊咬啊,后来嘴里不知哪个地方给弄破了,塞上的破布被血浸红了。我依靠这种咬紧的力量来抵抗着。
他们把她拉走的时候拍打着她说:“看,多么好的一个小平头。”
地上是一片踩烂的茅草。
四周安静极了,没有一点声音。这会儿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天空的星星还在发亮。我觉得天地真是太大了,太宽容了,它竟可以容下一切,溶解和稀释一切。它教人学会了遗忘,因为它不动声『色』。它仿佛一再地暗示:人可以遗忘。
而我诅咒遗忘,我只要活着,就不会停止这种诅咒。在今后的日子里,无论有多少『迷』人的机会和热闹的场所,都不能牵走我的注意力。我将牢牢地盯住、守住自己的记忆。
他们走了。我一夜咬着一块浸了鲜血的破布,嘴巴给撑得没法睡眠,而且也不可能沉睡。因为我还没有遗忘,时间的魔法还没有作用于我。我全身疼痛,一直给绑在钢梁上,身上紧贴着冰冷的钢筋。鲜血一滴滴顺着钢筋流下……这种折磨只有大山里才有吗?野『性』的山,可怕的山。它的隐秘仍然没有让我洞穿。我,还有我的父亲,我们一起凿着,可是终究未能挖尽你的隐秘。你的褶缝里流动着清泉,那是大的血『液』。我将怎样消化和接受这一切呢?我将一声不吭地接受下来吗?我如果接受下来,那么以后、再以后呢?
我询问着自己,倾听着自己的心跳。
全新的一天又来到了。我听到了啾啾的鸟叫。一只小山雀落在貂笼旁边那个树桠上,一声连一声叫。它叫得清新欢快,无忧无虑。大山四周越来越亮,天空的星星稀疏了。这是一个吉兆,新的一天会是幸运的吗?我发觉由于眼睛一夜大睁,干得快要裂开。多想伸手『揉』一下啊。我等待着,想象送饭的人会是谁。我等着小怀一大早把我从铁梁上解脱下来。我等着。
她终于让我盼到了,真的是她。门开了,我屏住呼吸。她关上门,然后迅速揪掉我嘴里沾血的破布,又解绳子。她心疼了。我嘴上沾满了血,我的手伸过铁笼的空隙扳住了她的肩膀。我一下下抚在她的脸上。她急促地叫着:“大兄弟,大兄弟,你能挨过去吗?你能挨过去吗?”
我只感受着她脸上的温热。我对在她耳朵上问:“你能帮我吗?”
小怀睁大眼睛看着。
“现在只有指望你了,不要让我死在这笼子里。”
“……”
我告诉她周子的话:他曾说要把我装在笼子里推下山崖。
“说是这样说,能吗?他们早晚要把你放出来开洞子,只要你闭上嘴巴就行。”
我摇头:“不,我不会等着他们把我放出。”我看看四周,小声说,“你只有找到那个钥匙。外面栅栏门上的钥匙你有,你只要设法给我打开笼子上的三环锁就行。”
小怀很为难:“他们那一伙钥匙不离身。”
“交给你了,事情全交给你了。”
小怀急得手搓衣服。后来她好像决定了什么,扳住我的脸亲了一下。我看到她眼角有泪。
四
大约是深夜两点钟的样子,有人轻轻把栅栏门打开了,是小怀。我的血『液』全冲到喉咙,伸手到铁栅外面紧紧攥住她的手。她把我的手挪开,然后赶紧把三环锁打开。我想钻出这个囚笼,可发现身上的骨节都僵硬了。我大约用了好几分钟才钻出来。我慢慢地『揉』动关节,活动着腿。我问:“加友在哪儿?”
“她就在窝棚里,他们知道她跑不了。她大概得了病,要不他们还不放她呢。”
小环锁上栅栏门,扯上我的手绕到窝棚后边。我们找到了加友。我把她摇醒。
她睁开眼睛,不敢相信。小怀说:“这不是他吗?你好好看。”
加友伸手抚『摸』我的肩膀,像试探真假似的捏了我一下。
我说:“加友,你等着,一点别动。”
我让她坐在那儿,又嘱咐小怀看住她。我蹑手蹑脚转到窝棚里,从铺位上寻找东西。我发现藏起来的钱还在那儿。还有,我的那个破背囊也丢在角上。我把它们全塞到了一块儿,急急地出来……我问加友:“我现在说话你能听明白吗?”
加友说:“能。”
“那好,你背着背囊到坟地那儿等我,一定等,什么时候都要等,好吗?”
加友点点头。
我说:“那好,你先走,快些!”
小怀和我一块儿把她扶起来。我发现她可以走得很利索。加友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大哥,可千万不要把我一个人扔在坟地里!”
“怎么能呢?加友……快些走啊!”
加友哭了,我安慰她。她弓腰背着很大的背囊跑走了。她消失在那个小小的山路上。剩下的事情我该自己做了。在睡不着的长夜里我把什么都想好了。我让小怀好好待着,说剩下的事情不用你管了。我刚走开小怀就上来揪住了我。我说:“大婶!”
“什么大婶,”小怀说,“你真把我当成了‘大婶’吗?”
“真的,我一辈子都记住我遇到了一位多么好的‘大婶’。”我拥抱了她,紧紧地拥着,伸手在她的齐耳短发上抚『摸』着。我告诉她:这座大山我可太熟了,我会赶回的。周子那一伙只是大山里的几块粪便,他们很快就会被山雨冲得无影无踪。而我却是大山里的人,我从童年起就在这儿游『荡』。我熟悉每一道沟壑,他们追不上我的。他们真算遇到了一个好对手啊。我告诉小怀:我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我在这大山里会再一次看到她的……我手里捏紧那把三环大锁,它原来是锁囚笼的,这会儿我却把它锁在小石头房子隔壁的门上。因为所有小窗都镶了钢筋,他那一群兄弟也就爬不出了。我嘱咐小怀:一旦有了什么响动,一定不要让窝棚里的人出来,让他们好好睡觉吧!
小怀说:“你放心。”
我在周子的石屋徘徊了一会儿。门『插』上了,这个家伙正在里面舒坦地睡觉。我推了两下没有推动,就捡起一个大石块,“轰”地一下把门砸开了。由于砸得太猛,我和石块一起跌在地上。周子“嚯”一下从床上跳起,我正抱着石块站起,猛地一拥把他拥倒了。
“啊呀,是你这个王八蛋!”
“是的!”
这家伙并不强壮,他喊了一声,想喊几个兄弟。我说:“他们一时出不来,你先将就一下吧。”我用大石块把他拥在床上。后来他又挣扎,我就给了他几拳。他连连求饶:“伙计,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打算天一亮就把你放出呢。我……”
“你以为放出来就算完事了吗?你不是说你有一把‘宝剑’吗?那好,”我照准他所谓的“宝剑”狠狠踹上去。他脸『色』铁青在床上扭动。我终于看到屋角上那根生锈的自行车链子。我把它缠在手上,提着走近周子。这个黑瘦的、带着一点羞涩的工头这时才缓过气来,抬头看着我,可怜巴巴。他不由自主蜷在了那儿。我掂着手里的铁链子问:
“大掌柜,这是打人的东西吗?”
他摇摇头。
“狗娘养的,人都是肉长的,这个东西打上去能受得了吗?你不怕把我的肋骨打断、把我的筋打断?你这个狗娘养的,你知道这个东西打到身上有多么疼吗?”
周子呜呜噜噜往后退,一只手不停地摇摆,一只手还撑在床上。我再没讲废话,直接将链条扬起来,照准他的脖颈下面一点狠狠一下。这个家伙倒在那里,哼叫的声音那么细弱。他本来毫无力气,就是这么一个瘦削不堪、瘦得像一条狗似的家伙,怎么可以作这么大的恶?他的力量从哪里来?是谁给了他力量?这片大山也许太高了,它的缝隙里竟爬动着这样一条不起眼的蛆虫。我又抽了他几下。有一个地方下手太重了,他皮开肉绽,流出血来。接上我用链条把他的窗玻璃、小木桌,一切的办公用具全都扫在地上,打得稀烂。我听到隔壁屋里一声连一声撞击门板。
对面窝棚那儿站了好多人。小怀站在一旁,手握一把木勺。她跑过来,嚷叫着。我来不及说什么,只是在心里说:
“再见了,小怀!”
我跳下沟底,往前疾跑。我故意绕开那个小路,然后向坟地跑去。离坟地很远,我就看到微弱的星光下有一个晃动的小平头……
《又一次分别》
一
一只长耳鸮不停地叫。加友身上发抖。我告诉她这没有什么。
“多吓人哪大哥,你听见了吗?”
我再一次告诉她:这是一只长耳鸮。
“有什么在哭,你听见了吧?它在哭……”
我驻足谛听,听见了。我想那该是一只孤单的花面狸在泣哭。在这黎明前的一段时间,有一只孤单的花面狸……我们一块儿往回遥望,在山岭后边有什么像闪电一样摇动了一下。我知道那是一支长柄手电。这是周子一伙特有的那种大手电。加友伏在了我的肩上:“我怕他们追上来,我怕他们从另一边围上来……”
有几只鸟在我们四周旋转,在很近的地方发出细碎的声音。那是一种蝙蝠吞食秋虫发出的声音,它可能是一只大足蝠。我感觉到她在不停地颤抖,我安慰她,可她的眼睛一直望着后面。我告诉她:“你放心吧,这一回周子真的遇见了一个好对手。只要转进这片大山,没有任何人能够追上我们!”
“可是你跑不快,你身上有伤,左脚还拐……”
“不要紧。只要在这片大山里就成。”
她抬起那双大眼睛望着我。微弱的星光下,我仍然能看到这双眼睛在闪闪发亮,这是被泪水无数次冲洗过的一双眼睛。我告诉她:我从少年时就开始亲近这片大山,这里对我而言是再熟悉也没有了。每一棵树、每一道沟壑、每一条小河,我都清清楚楚。我指着西南部那片黑漆漆的丛林说:
“看到了吗?打这儿往西,绕着山麓的慢坡走上十多公里,跨过几道纵谷,然后顺着谷地左岸一直往上走就可以走到鼋山。那儿山高林密,有很多悬崖深谷,他们不敢到那里追我们。你不要害怕,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已经离那个该死的地方有十几华里;我们已经转到了山包的后面。”
我们故意挑拣一些难走的地方,钻过丛林,避开山里人踏出的细小路径,这样就可以直接从那些不太高的山脊跨过。我知道只有用这个办法才能甩开追踪者。他们只能在那些细绳般的山路上奔跑,以为我们也只能沿着这样的小路逃奔。他们还可能在那些谷地和山豁口那儿堵截,过去抓那些逃跑者也总是在黎明时分得手。他们错了,他们不知道我早已化为这个大山里的一个动物,从十几岁时就能四蹄着地刷刷奔跑。有时我还可以生上翅膀飞过高山,可以顺着崖畔奔跑,还可以在谷底像针芒一样细密的小树棵里钻来窜去。
翻过又一道山岭,才看到东边的天『色』有点变化,渐渐看到了流云的丝绺:它的颜『色』在急剧变幻,有什么东西在其间闪亮。黎明快来了。加友再也走不动了,她蹲下来。“肚子疼吗?”她点点头:“我们歇息一会儿好吗?”刚刚坐下,我就发觉身上像要裂开似的,有好几处伤口针扎一样疼。我觉得一个膝关节受了重伤,搓『揉』着,活动着。我想这可能是一条韧带拉伤了。
我对这片大山是如此熟悉。我知道大约是二十多年前,这里的食人兽就已经消失了。这里最危险的动物就是狼、貉和豺。不过狼已经很少见了。但这儿毕竟是两条山脉——砧山山脉和鼋山山脉的交汇处,山高林密,常有各种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如果说食人兽仍然存在,那么它们或许变成了精灵,化为了人形,比如周子——一只最为凶残的食人兽。我们俩差点被他吞食和消化。
加友不停地打抖。随着光线明亮起来,她把脸转过去。她不好意思转脸,一路上竟变得越来越羞涩。她的『毛』发,剃得短短的小平头看上去真是滑稽极了,但我笑不出来。她美丽的面庞看上去仍然纯洁、天真。她那个短短的小平头使她看上去真的像一个小男孩了。那微微合拢的嘴唇让人觉得她有万千话语正要向你倾诉,可是欲言又止。她一次又一次把脸抵在自己膝盖上,到后来就细细抽泣。我安慰她,她什么都不想听。她的抽泣越来越厉害,几次要倒下,我把她扶住了。她倚在我的胸部,嘴里一连串地呼唤:“大哥,大哥……我知道你现在更嫌弃我了,我完了。”
“你没有完,你永远是一个好孩子。你一切都挺好的,回家就好了。”
“大哥,我不回去……”
“那你要到哪儿去?”
“我跟上你,跟你去流浪。你不是说自己是个流浪汉吗?”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我没有吱声。
加友抓住我的肩膀,用力地拉。她像要攀到我的肩头。她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知道你嫌弃我,你不会要我的。不过我想跟上你,我病好了就会在路上照顾你,我离开你会害怕……”
“你这个孩子,难道不回家了?你不是说妈妈在等你吗?”
她哭了,一边哭一边晃着我:“我怎么回去?哥哥没有了,我给整成了这样,妈妈看了会难过死。我不敢回去见妈妈。我要把钱寄给妈妈,以后就是四处讨要也不回家了。我怕妈妈看了难过。”
怎么安慰她呢?我从来没有这样作难。她像一个害冷的小猫一样偎在胸前,短短的『毛』发有点扎手。她那个被剃短了『毛』发的小头颅在我胸前搓动,使人想起这是一个少不更事的男孩。只是扳起她的脸,看到那细细的眉『毛』,听到她轻轻哈气的声音,才让人记起这是一个刚刚十八九岁的女孩:备受蹂躏,痛不欲生。这片大山里的食人兽把一个活鲜灵俏的少女彻底毁了。我不知道她这一辈子该怎么过,难道她真的要做一个流浪女人吗?
我想到在平原和山区遇上的一些流浪女『性』,她们年纪大了,有的一路拖着一个满是鼻涕的小孩,还有的怀里抱着一只鸡。难道她们也像眼前的加友一样,都有着难以回首的往昔吗?流浪,走遍山野和平原,把一切秘密撒进茫野……我安慰加友,告诉她:必须回去看你的妈妈,老人家正为你望眼欲穿!回去吧,回去吧!
加友哭了,哭出了声音:“大哥,妈妈不见我还好,见到我,她怎么办?”
我想了想,说:“你把自己的事情瞒住妈妈吧。先不要说哥哥的死,等以后寻个机会再……告诉老人。”
“这怎么行啊,这怎么行啊!还有,你看我的头发……”
“我以前见过一些女的,她们头上受了伤或是长了什么,为了上『药』方便,就把头发剪短……”
加友哭着,一刻不停地哭。我受不了,扯着她的手站起。眼前的道路已经看得清了,我们慢慢往前走。后面的雾气里传来了长吁短叹的声音,那是另一些动物……我们都疲惫到了极点,加友不得不一次次蹲下歇息。她的脸『色』焦黄,整个人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
二
这些天她一直是泣哭,夜不能寐。她在大口喘息的间隙里还要泣哭,仍然忘不了原来的请求:领她到远处去,越远越好——离开这座大山……她说随便流浪到哪里都成,只要不再看到这片大山……
“大哥,你可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我呀……”
我说一定领她走出险境,直到把她送回家去。
“你能留下吗?”
“你回家后我也要回了。”
“你回哪儿?”
我不得不把一切都向她讲出,告诉她:我是到山里来找一位好朋友的。他到处流浪,现在正到处逃脱,因为他面临了很大的危险。听人说他流浪到了这片大山里打工,我就赶来了,结果我扑了个空……我还要去找他。
“你从哪儿来?”
“从很远的地方,从城里来。”
“你是城里人吗?”
“是的,我的妻子和孩子正盼我回去呢。我在大山里受的折磨谁也不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他们……”
她张大嘴巴,一直望着我。她又退开几步端量我:“天哪!你在说谎,这是真的吗?”
“都是真的,我为什么要说谎呢?”
“可你一点也不像,一点也不像!”
我告诉她,是的,我没有骗人。她又哭了,哭着倚在我的身上……
你牵挂的黎明之帆悬起时山谷的歌声一点点隐去午夜『露』滴把它洗亮了那是桉树叶下的两颗星星你唱着拥有与失落,贫穷与富足恭候第一缕阳光等待它照亮身旁的花岗岩……
“大哥,大哥!”
我在她耳边哈气似的『吟』哦:“……用沉积的炭泥染成的夜『色』挟带了无数颗种子萱草花沿着你的发际往上吐出苞蕾,根须吸引唾『液』它守护大地和山峦谁也毁不掉它的姿容……”
她在这『吟』哦中把脸颊贴在我的脸上,双手紧紧缚在我的颈上,嘴唇不停地寻找。她呼唤着,说再也不愿走出这片大山了,不愿在阳光下去见乡亲和……和那条把她引出故乡的小路。我鼓励她,摇动她的肩膀:“你怎么这么没志气?你要抬起头来,你会挺过来!你怎么了?你连好好活都不会吗?你连做个好姑娘都不敢吗?你该放声地笑一笑,跺一跺脚,回到家里把屋子打扫一遍,和妈妈一块儿,再把院子打扫干净,日子就从头过起来了。你怎么就不敢、不能、不愿?你多么漂亮,从里到外地漂亮,谁也别想毁坏你,除非是你自己。你是多么傻、多么不争气的一个姑娘!”
在我的不停摇动下,她不哭了。她开始镇定下来。后来她问:
“大哥,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
我听下去。
“我最后悔的,就是哥哥死了,我还留在山里。”
“是啊,你那会儿应该赶紧逃开。”
“我当时糊涂了,只觉得哥哥不能白死,他们应该把钱给我。我真傻,真笨,不知道钱连石头和土块都不如……”
她抱着身子,有点冷了。我从背囊里取了一件衣服给她穿上。她这会儿真的被打扮成了一个男孩。为了赶路方便,我又揪些藤蔓把她的裤脚扎紧,把她的腰束上,这样她看上去活像一个小猎人。“瞧瞧,这个样子没人再敢欺负你!”
她的眼睛飞快动了一下,发出了动人的光彩。
我看着远处的山影在心中自语:人哪,为什么要默默地忍受?为什么要紧紧相依,亲吻不停?为什么要在舍生忘死的时刻里热烈亲吻?人哪,为什么要拥抱、生子?又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奔跑逃离?为什么杀死了一匹又一匹食人兽,大地上却不断有豺狼和毒蛇生出来?时光又毁坏了多少美妙绝伦的歌声?你站在这个古老的山崖上,遥望一百年前那个纯洁的诗人。你怜悯他,却忘了怜悯自己……
“大哥,咱们走吧,走吧。”
我们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登上了鼋山山脊。站在这儿可以看到一道道河谷,看到水流怎样从山脊往下延伸,然后纳入一道道水汊,归拢于那两条有名的河流:芦青河与界河。芦青河的主干是逐渐形成的,它流向了东北方,在大约二十几华里之处折向西北。河谷右侧是高山,它们连绵起伏,最后凸起一道道高峰,那就是砧山山脉了。
整条河谷南部狭窄,北部渐渐开阔。『乱』石滩在阳光下闪亮,经过无数次洪水的冲刷,河床一再拓宽。它的上游有一部分干涸,『露』出了细白的沙洲。中游以下才能看到一大片闪亮的水湾,它好像静止不流。就是芦青河和界河,是这两条大河创造了一片平原,平原上才有了一个海边小城,有了大李子树的故事。我问加友:“你的家在哪儿?”
加友伸手指了指——那儿是芦青河中游,河的右侧。
三
这是河边极小的一个村子,顶多有六七十户人家,坐落在平原和丘陵地区的过渡带上。村子四周的土地很不平整,土质也不太好,是很早以前山洪冲下来的风化物,属于薄层粗骨棕壤『性』土,里面有捡不完的砾石,所以整个村子的作物只有红薯和花生。这里排水条件不好,虽然渠网交错密集。渠畔是一些瘦弱的柞树棵子。分布在河岸上的小屋矮矮的,像伏卧的地堡。
在离小村一百多米远的一个路口,加友站住了。她咬着嘴唇,怎么也不往前走了。我说:“走吧,回家去。”她仍然不动。后来她竟然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我严厉吆喝几声她才站住。
“我不能回去,我没有脸回去,我怕村里人看见……”
这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我问:“你要等到天黑再回村吗?”
她点点头。可在这个地方等到太阳落山简直是一种煎熬。加友惶惶不安,焦躁、忧虑。太阳落得那么慢。无数的燕子在太阳落山的地方飞翔。有很多小飞虫在空中搅成一团,是它们吸引了燕子吗?天『色』变暗了一些,太阳还没有落下,它的光芒从砧山后面喷『射』出来。后来我想出一个办法:从背囊里找出一顶长檐软帽给她戴上。加友高兴了。她戴上这个小帽子看去神气多了,也遮住了她的短发。她迎着我一笑。这次,我从她的笑容里感觉不到痛苦的影子。
我们进村了。沿着街巷一前一后走得很快,差不多没有一个人注意我们。也可能她戴着帽子的形象,还有她身上的脏『乱』衣服,使人完全想不到这是本村的一个姑娘吧。
在一个低矮的小草屋前,她敲着门。一会儿,院里有了脚步声。我的心咚咚跳,不知怎么,我这时像她一样紧张。里面响起一声问话:“谁呀?”
加友哭了。她抽泣得不能回答。
我说:“大娘,加友回来看你了。”
“是加友吗?”
“哗”一声,门拉开了。一个瘦瘦的六十多岁的老太婆顶着满头白发站在那儿。加友被我的身子挡住了。我不得不伸手把她揪出来。
老人往前一扑抱住了她。娘俩久久抱着。
“我的孩儿,好孩儿,你可回来了好孩儿……”
加友搀扶着妈妈,我们一块儿进了屋子。
“妈妈,妈妈……”
老人在油灯下端量孩子。我给冷落在一边。老人问:“你这是咋了娃儿?”
“外面活儿苦,衣裳都弄脏了,还有……”
老妈妈想起什么,看看我,又看看加友:“你哥呢?”
加友用力咬住了嘴唇。
“你哥呢?”老人又问。
我代加友回答:“他还在那儿做工,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加友怕你挂记,先回了……”
“这会儿活儿轻了吧?”老人问。
加友点点头。
“孩儿,我一听见南面开山的炮响就惦念你俩。我老念叨,让娃儿快些回来吧,回来吧,挣多少钱才是挣啊?”
我好不容易忍住了。
老人又问:“从哪弄来这么顶帽子?你咋做了男娃?”
加友赶忙伸手护住了帽子。老人去揪她的帽子,加友就说:“妈,怪难看。”
“怎么戴帽子啊?”
加友不得不说了,说得很慢。她真的编造起来:“妈,大山里『潮』湿,俺过不惯,生了头疮,就让人把头发剪了。后来头疮好了,头发还没长起来……”说着猛一下摘了帽子。
“哎呀我娃儿,丑死了我娃儿!”妈妈拍打着手,拍打着膝盖,又像哭又像笑。
加友一下伏在老人身上。老人终于想起了我,回头看了看问:“这个大兄弟是……一块儿做活的吧?”
我告诉她:“不,我是赶路的。我在山里遇到了加友,她走得『迷』了路,我就把她送回了……”
“哎哟,天底下呀,还是好心人多!”老人擦着眼。
她说这句话时,我突然觉得她有点眼熟。我好像记起来了:好几年前我在这个平原上奔走,进山的路上,我见过这个老人……那天,我看到一个老人在渠边采地肤菜,天黑了,她把我领到了家里。我正端量着老人,老人也在看我。我眼睛一热,问:“大娘,你还能认出我来吗?”
老人摇头。
“我在你这儿吃过饭,在这儿过了一夜。你还记得一个背着大背囊的人从这儿赶路进山吗?”
老人摇着头:“不记得了。在这儿过夜赶路的人有好几个,我不记得了。”
可是这时候我越想越清楚,说:“不错,就是这里,就是这个小屋子,这个小院!大娘……”
老人极力回忆着。我抓住了老人的手。这手啊,满是疙疙瘩瘩的茧子。如今这个小屋里只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女孩了。当时我还记得问她有没有孩子,她说孩子在南边一个大户人家里打工,要给自己挣一套嫁妆。是啊,那是好几年前了,直到今天她的孩子仍然没有挣到嫁妆……她这一次带回了一笔钱,可惜为了这笔钱付出了多么可怕的代价。她将向母亲瞒住这一切,但总有一天要告诉妈妈:她的哥哥永远留在了山里……
夜晚老人忙着为我们做饭。她把所有好吃的东西都找出来,要准备一顿丰盛的饭菜。我和加友都忙着去做,可是只一会儿加友就挺不住了。她身子一软倒在炕上。老人给孩子盖好被子,又到灶间里忙活起来。
她说:“俺这娃儿小时候可泼皮。苦命的娃儿,这些年给折腾坏了。你不知道她爹死得早,我一个人拉扯着娃儿。”说着去擦鼻子。我故意把话题引开,让老人高兴一些。我说:“你看她头发剃短了,戴上帽子像个小男孩似的!”
老人搓搓眼睛笑着:“她是这庄里最光滑的一个娃儿。你不知道她那哥——就是她那对象,把她喜欢煞!他俩从好起来那天就不愿拆对儿。加友去打工,男娃也去打工,男娃进山了,加友也跟了去。你想想,这对娃儿以后在一起过活,准会和和气气。”
老人讲到那个小伙子高兴了,说个没完:“……男娃就是邻村的,他们家一辈一辈都是老实人……你想看看不?俺这里有他的相片儿。”
她放下手里的活儿,到另一间的座钟罩子里翻找起来。一会儿她拿来一张照片,自己先端量一会儿,再笑眯眯递给我。
小伙子微笑着,笑得很甜。那双眼睛特别好看,这眼睛不知怎么很像加友。他的嘴唇,鼻子,许多地方都像加友!这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我叹息一声:“真像兄妹俩……”
“你看,你又这样讲不是?好多人都这样讲哩。都说像兄妹俩。这真是天生的一对啊!”
她又把照片放回原处了。
吃饭的时候加友还没有醒来。老人劝她:“起来吃口饭吧,娃儿!陪着这位大叔,啊?”
四
这个夜晚,老人和女儿睡在西间,我睡在东间的一个大土炕上。我记得越发清楚了:这个土炕我以前躺过。这里的一切都似曾相识。
半夜,浑身痛得难受,我把灯点亮。该好好检查一下腿伤了。我把裤脚捋上去,这才发现踝骨那儿,还有左小腿上部,都伤得很重。本来那伤口开始干结,可是在路上又被灌木和石块碰撞,这时开始渗出血来。最重的一处伤就是那个周子用生锈的自行车链子打的。我仔细看着腿伤,真想马上用一点『药』。可惜这里不会有什么『药』。我想起了食盐,就悄悄到灶口那儿找了一点盐,用水化开抹在了伤口上。盐水刺得我直咬牙关。我忍不住呻『吟』起来。呻『吟』声惊动了老人和加友,她们一推门进来。
老人说:“你这是怎么了孩儿?你看看这血……”
“我在路上摔过。”
“哎哟,还好,没伤骨头就好。娃儿,快给你叔拿『药』去。”
加友一会儿取来一个小纸盒,里面有一些棕『色』粉面。我知道这是一些中『药』粉,山区和平原上有好多人家常年备有。
老人说:“举着灯!”
加友把灯高高举起。老人扳开我的伤口,让我忍着,忍着,然后一下给我捂上去……一种凉凉的痒痒的感觉,很舒服。洒上『药』之后老人又找来一些干净的布条,给我缠起来……下半夜我竟睡得很好。
第二天吃过早饭就要上路了,可是老人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我走。加友则一声不吭。老人推拥她:“你这娃儿,快些留留你叔!”她就声音涩涩地说一句:
“你留下吧。”
我在这儿耽搁了几天。腿上的伤开始好转。加友只要离了老人的眼睛,就要看着我流泪。
走之前我把背囊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除了留下一点盘缠外,都给了她们。加友无论如何不要。我说:“你原来答应过!”
我们要告别了。
这种告别对于一个流浪汉来说简直是太平常了。只有在告别的这个时刻我才发现,这一次从静思庵走出,惟一的收获就是这浑身的疤痕——还有,一些看不见的疤痕……不过我从那个凶险之地领出了一个姑娘,把她领回了自家的草屋——当我就要离开这座草屋时,看着这个被剃成了小平头的姑娘和她满头白发的母亲,几次说不出话来。
“我走了……”
我的腿像灌了铅,我的背囊像装入了千斤石块。
加友突然扯上我的手到屋子里,回身把门掩上。她不想让妈妈听见看见。她依偎到我的身上。这是最后的依偎了。她抬起眼睛,满眼都是泪水。我告诉她:好好过日子,好好过下去,一定,一定——是吗?
“你看我能过好吗?”
“能。日子这东西要过下来也不难,古今来都是同一个法儿,咬牙忍住。”
加友说:“忍下来……”
“是的。你就对它说:你还能再把我怎么样?我已经把你全都看穿了!”
加友咬着牙关点着头:“嗯。我要说:‘你还能把我怎么样?’”
她抬起那双使人看一眼就无法忘记的眼睛:“『摸』『摸』我的头……头发……”
我抚『摸』着她短短的头发。它们齐茬儿扎着我的手心,痒痒的。这感觉一辈子也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