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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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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

雨下了三天,时急时缓,大地一直笼着茫茫雾气。所有的村庄都隐入混沌,所有的人都消失得无踪无影。“怪矣人都哪去了?找也找不着。想打个电话吧,又不让……”红脸老健急得骂人,搓手,站起又坐下。这人长得像熊,手掌也像熊掌一样厚壮,往桌上一拍震得满屋响。旁边的人小声说:“我看还是打个电话吧。”这话刚落就有人在角落里说一句:“不行!不能这样……说好了的,这不行。谁也不准用电话找人!”

我听出说话的是眼镜小白。他京腔细细的,像姑娘。可就是这个人,顽固得像块石头,里面包裹了砸人的主意。他是整个屋子里沉甸甸的心,他的话没有人不听。老健不做声了,急得团团转,抓耳挠腮的,看我一眼,又看小白。我一直没有说话。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我在这帮人当中无足轻重,只是心里有些焦急。我的酒杯被来回走动的老健给斟满了,我抿了一小口。我不想借酒浇愁,因为我没什么酒量。老健已经喝了不少,所以脸更红了,脾气也更暴。我想这个家伙真的急起来,没准会领上人闹出大事的,所以一直担心什么,害怕他被『逼』无奈时会走得太远。我这会儿特别想提醒眼镜小白一句,因为在这儿只有他说话才管事儿。可是以前小白不止一次听过我的劝阻,总说:“没事儿。这是争取合法权益。跟那些人动武,用得着吗?哪个年头的事儿啦?”可是眼下这一切又太像这么一回事儿了:不准用电话、不准多头联系、不准……小白为他们定的禁忌这么多这么细,让人想到了他们正在准备一场隐秘的、谋划日久的大事。

矿区和周围的集团就是他们的死对头。两边积怨日深。双方紧张对峙,很多时候简直是一触即发,所以那边的人一直盯着这里。几年来,这些村子已经被一片片的脏水和毒烟、日夜轰鸣的噪声给害苦了,坐卧不安且无处躲藏,大片的土地没法耕种,背井离乡的人越来越多。特别是近几年,得恶『性』病的人突然增多,常常是一个村子一下出现十几个人。不止一家生出了怪胎,这被指认为末世之兆。“妈的,不反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大街上火暴的汉子一喊,立刻引来满街的村民,大家挽袖子撸胳膊,跳着高儿浑骂。都骂管事的,因为那些人与周边的害人虫明明白白是一伙的。村民们结伙儿去投诉,一开始上边有人还全力搪塞,说做什么事都得有个过程啊,再等等吧之类。再后来谁投诉谁倒霉:集团的人很快就知道是谁干的,结果这个人的日子就算完了,不是蒙面人深夜袭扰,就是其他更大的麻烦。村子开始无声无息……

“咱得想想办法了!要不咱这村子、咱今后祖祖辈辈全都完了!”这句话是红脸老健说的。他把最要好的几个人招到一块儿议事,这些人都恨不得一股劲儿把集团全砸了。老健沉得住气,他说:“这种事儿蛮不得,有理走遍天下,不‘走’不行哩,这里弄不赢,咱就备个‘万民折’再往上走吧!”老健早年在城里打工,经多见广,胆气也特大:有一天夜里来了几个蒙面汉子,结果被他手持钢叉追出了好几里路。

几天的时间都在准备上路的事,准备“万民折”和盘缠。老健是领头的,他要带上身边几个汉子——这三五个壮实男人是他的左膀右臂,平时都听他的话,遇上事情总是找他商量。这种信任是血和汗换来的。有一年与邻村争一个百亩苇塘,最后闹到了动武的地步。村头叫独蛋老荒,那会儿事情刚开头就吓得趴下了。因为对方由一个百万富户领头儿,人家有一支棒子队,平时该干活就干活,一有了事情就携上家什动手,棒子抓钩,长刀火枪一齐上。老健对三五个弟兄说:“独蛋老荒是怕啊,怕剩下的一个蛋也让人摘了去,这不怪他。”几个人红着眼,顾不得笑。都知道老荒小时候爬树掏鸟窝出了事故:被一个树杈刺中了下身,结果将一个睾丸搞丢了。老健拉着长脸:“这回也是要流血的事儿,咱们不出头干一家伙,一百多亩大苇塘就归了棒子队——这年头蛮『性』大的是爷爷,讲斯文的是孙子!”谁都明白他说的是实话,因为独蛋老荒这之前找出了一本老辈的地账,带上它出门跑了一个多月,什么事儿都不顶。“那好,开家伙吧!”就这样,由老健领头,一村人红着眼杀上田野。直打了半个月,硬是把大苇塘给夺了回来,尽管有人负伤,总算没丢一兵一卒。对方重伤好几个人,却不敢吱声,因为这场打斗是棒子队先挑起来的,而且他们是平原一霸,早已臭名远扬。

从那以后,红脸老健成了大家心中的头儿。

我听了许多老健的故事,就对眼镜小白讲过这个人。小白是我的朋友,他每次来平原上都要住进我们园子里的茅屋,即便去四周的城乡转上一圈,也还是要回到那里。他的职业换过多次,先在京城机关上干,后来又去了一个基金会——这个基金会是以一个历史人物命名的,工作十分宽松,而且常常要与这个平原东部那个着名的葡萄酒城打交道。这一来他就与我的另一个好朋友——酿酒师武早结识了,两人形影不离。大约一年前武早因为精神失常失踪了,这让小白懊恼不堪,简直是难以忍受的打击。我们一起陷入了深深的痛楚之中……如果我离开了,小白在茅屋也待不下,他就把更多的时光用在村子里。日子长了,他与红脸老健成为无话不谈的挚友,两人的友谊似乎变得深刻而神秘。我终于发现小白已经深深地卷进了几个村子的事情,不得不给予提醒——他却对其中隐含的巨大危险浑然不察。

这段时间,红脸老健一直在实施那件大事。一切开头还算顺利,可是没有几天,集团的保安就出现了。老健十二分纳闷的是,那些家伙是怎么知道的?而且行动又如此迅速?老健认为自己身边没有一个是孬种。他心里装下种种疑『惑』,做起来倍加小心。可是刚刚与邻村几个最好的朋友商量过,一两天刚过,其中的一个就遭了黑手:深夜里有一伙人把他扭着胳膊押到了野地里,狠狠地折磨了一番,临走丢下一句:老实点,再跟上红脸老健干就等于找死。

老健不怕死。他挓挲着大手问眼镜小白:“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走漏了消息?”

小白皱着眉头思忖,前前后后问了许多,最后认定是集团那一伙备下了特别设备。他指指电话机说:“再不要用它吧。”

雨还是下个不停。红脸老健让人为我和小白准备了一壶老酒:“喝吧,阴雨天里就是喝这东西好。”我一直陪着小白,宿在村里一个废弃的牲口棚改成的客房里。这儿没有床,只有一个长长的地铺,有点像日本人的榻榻米。我和眼镜小白各睡地铺的一端,讲到高兴时就往一块儿凑,结果最后发现两人已经相邻而居。这样说话就方便了。老酒由当地人自酿,一开始喝没什么滋味,可是喝得多了就觉得有一股内劲泛上来,而且越来越大。我和小白不知不觉都喝得有点多,都觉得对方的脸有点红。

“老兄,事情快要发展到了一个临界点上。”

“你是说村里和集团?”

“许多,当然包括村里和他们……”

小白躺在那儿,因为要不停地转头,眼镜摘了又戴。他咕哝:“嗯,红脸老健说得对,这回要摊牌了。”

“我担心流血。小白,我们得想法稳住他们。如果动了手,后果不堪设想。”

“嗯,看看吧,我也担心。”

“你得担保别让他们闹起来。”

“怎么会!这事谁左右得了。你都看到了——你也是受害者,你其实应该比我更急、更明白。”

我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他,没有说话。他在说我那片园子的处境,那儿也同样悲惨。一方是绝对的强势,另一方是弱小的一群,分布在无边的田野上……雨时大时小,我听着屋檐的滴水声。

眼镜小白又坐起来饮了一大口酒。他看看黑乎乎的窗子,再次仰脸躺卧,长叹一声:“唉,这个年头,像我们这些失恋的人……”

我想说“我和你可不一样,我没有失恋啊”,但没有说出口。接下去听他的自言自语:

“人这一辈子啊,常说‘上半生下半生’、‘结婚前结婚后’其实最好的划分法儿应该是‘失恋前失恋后’——这对人的一辈子才是最大的事,对所有人,概无例外……”

我屏住呼吸听他说下去。

“老兄真的没有失恋过吗?”

我摇头。这种事儿可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得完的。

“你该说话。黑影里摇头我又看不见。”

我还是摇头,说:“现在没有……”

“可我总觉得你也是一个失恋的人,真的。以前我也这样想过,只是没有问。”

我不想在这种事上与他争论,也不想讨论。

小白伸手顶一下眼镜:“你看过京剧《锁麟囊》没有?没有?真可惜!那可是最棒的艺术了!我不知看了多少遍。当然,我一开始也不太『迷』京剧,那是因为后来……她是青年京剧院的一个演员,我到剧院是看她的。现在我能背得上那出戏的每一句。她是主角,她叫——喏,她的演出录像我一直带在身上。我第一次去剧院给惊呆了。怎么说呢?那会儿我觉得这个人和角『色』完全融合在一块儿了,谁是谁都无法分开。真让人疼怜——疼爱。后来……老天爷,我见到了卸妆的她。瞧啊,我觉得她压根就不是为浑浑浊浊的人世间生出来的!她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直到现在,我都没遇见一个能与她般配的男人!你遇见过?”

我没法回答,只是听。

“我这一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爱上了她。我们不久结婚了——你瞧我的胆子多大啊!所以今后我受什么苦都是自然的,这是报应……不说别的了,只告诉你吧,我后来就一直陪她,宁可扔下自己的工作。两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可怕的第三年来到了……有一天,我记得那是一个雨天,她回家对我抱怨说,这样的天气也要排练,就因为一个大人物要来看戏,这个人是数一数二的大官商,一开口就给了剧院一大笔钱。我陪她去剧院,出门时雨变大了……”

眼镜小白说到大雨之后就不讲了。可是我差不多猜到了结局。大概是为了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吧,我请他讲下去。小白摇头。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把别人的胃口吊起来了,他自己却闷住了。

“为什么不说了?”

“下边的不好听了。”

我坐起来,心里充满怜悯。我看着他突然变得芜『乱』的头发,想着他这几年在东部平原的奔波。是的,一个真正的失恋者……他长长叹息一声,咬咬牙关。“这雨慢一阵急一阵的,不想停了……”我不知他在说今夜的雨还是那一天的雨,“简直一模一样,有雾,”小白看我一眼,又望着窗外,“那一天刚出门她就阻止了我,说有车来接。我不放心,就在窗前看着:她在哭呢,雨伞掉在了地上……一辆豪华轿车,一个穿制服戴白手套的小伙子,他殷勤地撑伞……这不过是她认识那个狗娘养的十几天之后的事。你敢相信吗?”

我明白了大概。

“问题简单明了,她跟上了那个官商。这是真的。那个家伙胖胖的,看上去就像一个做坏了的雕塑。十几天的时间,就这么短,一个比我的生命都要宝贵的人就……就没了——你能相信?”

我默默不语。雨变小了,淅淅沥沥。

“我的胆子太大了,所以也就……遭了报应……这以后怎么办?活着还是死去?就像莎士比亚笔下的那个人一样,突然觉得‘这是一个问题’!那个雨夜才让我明白,原来一大笔钱会有这样大的力量,毁灭的力量……”

我这时想到了另一个人,他就是我们共同的好朋友武早。是的,像小白一样,他苦苦相恋的女人后来也离开了,让他痛不欲生,先是像小白一样四处游『荡』,最后从人间蒸发了……男人哪,如果跋涉不停,那就十有八九是一个失恋者——想到这里我心里一怔,赶紧把脸转开。

眼镜小白大口呼气,缓缓摇头:“真的,我这一辈子就是被那个雨夜一分为二的。在我这儿爱情就是人生的全部内容,一切都是爱情——只不过它会以不同的方式出现而已。一个人失恋了也就失去了一切,不过这常常是他不愿承认的。我倒要直接把话说出来。”

我在想他的话。他却在黑影里紧紧盯过来:“你也是一个失恋者,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是这样的人——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想说。你可能不相信我这人的本事:一眼就能看出一个人失没失恋。因为这是藏不住的!也有人想伪装成失恋的人,可惜那也装不像。他们心里从来就没有铭心刻骨、痛不欲生的爱,又怎么会失恋?我和你,还有武早,咱们是为了爱一直走到死的那种人……”

我不得不打断他的话:“不,我和梅子,我们感情深笃……”

他闭上了眼睛。他大概不想多看我一眼。这样许久,他站起来搬弄酒壶,轻轻呷着。他喝得太多了。

“今夜武早会在哪里?”我像自语一样。

“不知道——他的那个疯浪娘儿们叫什么?”

“象兰。”

“哦,书上叫她们这一类人为‘尤物’……”

雨又变得大了。我们都知道它不会停。

天刚刚亮,有人砰砰砸门。是红脸老健,他一进门就冲着小白说:“昨夜我没睡,穿着蓑衣串了一夜。那些家伙都被我一个个揪着耳朵拉起来。都什么时候啦,还是死睡。咱得把那些王八羔子收拾了才睡得香甜。这会儿是拼着老命护窝的时候。咱不能让老辈留下的好窝被土狼就这么连根掘了!”

他们两人凑近了小声说着什么,刚说了几句老健就大声嚷道:“这到最后是保不住的密——那么多人一齐干,那帮人还能嗅不到一点味儿?”

小白耐心劝导:“我是说尽可能人多一点才行——我们不过是要个说法,并不想动武动粗。关键是到时候几个村的人全要出来,那样力量就大了。人数才是关键。”

红脸老健咬着嘴唇:“嗯,我琢磨这几个村子想的都一样,怕的是到了节骨眼上人心不齐——狗上狼不上,什么事都办不成。这和打日本时村里总出汉『奸』是一个理儿,那些暗中得了集团好处的人个个都是孬货。他们表面上随你骂娘,暗地里却给人家送信。有的村头儿最坏,他们私下里得了不干不净的钱,嘴巴全是歪的。我知道一个村头一年里换了两辆小汽车,都是集团白给的,条件就是把那个村里的地拿走。你遇上这样的村头儿,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办法,就是让那些有血『性』的小伙子把他掐死!就这样。”他说着两手合着一对,做了个掐人的姿势。

“独蛋老荒还不至于吧?”我问了一句。

“他嘛,”老健看了小白一眼,“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白说:“老荒不至于走得太远。他当然也占了集团的便宜,再加上胆子小……”

“他女婿苇子不错。这小伙子别看长得像根苇子,可就是有根犟筋哪!有一回我和他掰腕子,结果被他胜了。嘿,想不到。你猜怎么?我把他的袖撸开一看,老天,全身都是筋疙瘩襻着!苇子心『性』艮呢,他跟我说,总有一天把那些糟蹋庄稼人的畜牲脖子全拧断,一个也不留!当年他和独蛋老荒的闺女好上了,独蛋不干,他喝了一瓶白酒,进门扛起人就跑。这一跑就是整整两年,一口气让她怀上了孩子,这才回到村里,把刚生下的孩子噗啦一声放到独蛋老荒的炕头上……”

老健说着哈哈大笑。

小白听得神往。过一会儿他才皱起眉头,问:“你估计到时候能出来多少人?”

“嗯,少说一千吧!”

小白拍手:“成,只要有一千人,那就成!现在剩下的问题是把各村领头的找准,关键还是保密,不然那些混蛋会用各种法儿把事情摆平,一切又得从头来过……”

老健想起了什么,恨得咬牙切齿:“我有一个朋友夜里遭了恶手,就是前几天的事。那些人真狠,他们进门后二话不说,先把他的嘴堵上,然后硬揍,一口气打断了三根肋骨。我那朋友气盛啊,他躺在炕上,说只要有一口气就得拼命!他说要自制一杆土枪,再把刀子磨快。另一个朋友老冬子……”

小白不语。我看小白一眼,转向老健:“你得劝劝他啊,这事不能冲动……”

“都说不能冲动,可那边全是一伙儿;咱们呢,死不了又活不成。这就指望老天爷发个滚雷把他们劈了——可这样的滚雷又没有!”老健甩着巴掌,眼白上充满血丝。

小白:“一切都按计划来吧。只有这样了。我们只能以人数来取胜。在最吵的年头,一般的大声他们是听不到的,一千个嗓子一齐大喊,大概他们总能听得到吧!我们现在不过是在找这一千个嗓子!”

老健往小白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说:“我们村应该是领头的。我如果是独蛋老荒就好了,可不到最后一刻是不能跟他说的。我原想让苇子找他,谁知苇子一提岳父就骂。他们合不到一块儿。我们村最少也得出来四百!这里才是集团的对头冤家,死的人最多,被糟蹋的地也最多……我今夜再串通一些人吧,找靠得住的做牵头人!”

小白说这样最好,并一再叮嘱老健。

老健走了。我看着小白:这人在我眼里突然高大起来。他本来是个文弱书生,一口京腔细声细气的,可这些天里一直像在部署一个战役。我还是提醒他:无论如何要想得周到一些,悠着点儿,因为事态一旦哄起来是无法控制的,老百姓也难以承受。

小白眼角似乎有什么东西,因为他擦了一下才转过脸来。奇怪的是他并不接答我的问题,而是说起了别的:“你不想知道她现在的情况吗?”

“谁的情况?”

“《锁麟囊》的录像就在我包里,你不想看看吗?”

“当然。这得有录像机才行。等等吧。”

“我想看了,”小白抿抿嘴,“就像跟她在一块儿似的,就像她刚刚出门去了——不同的是再也等不回这个人了。”

我想说一句:快把她忘掉算了。说不出口。我问:“你们后来联系过吗?”

“哦,怎么能不联系。那个混蛋并没有跟她结婚,理由是他已经‘没有结婚的习惯’——她一直被他带在身边,已经不怎么演出了。”

《独蛋老荒》

独蛋老荒六十来岁,剃了板寸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一双眼睛虎气生生。他的嘴巴有点歪,所以用力闭合时显得十分拗气。但只要一开口就显得和蔼多了:“你们鸡鸡分子啊,常来咱乡里乡间吧。前一段有个鸡鸡分子是个记者,京城来的,一来就在咱家喝酒哩。他的名儿特怪:溜溜!还有这么怪的名儿,我也不好意思问他。”我告诉他那可能是一个笔名。

老荒说到溜溜就笑,搓着手。

这个人有点咬字不清,所以我对“鸡鸡分子”的叫法也没法过分挑剔。说到集团对村子的祸害、村民的情绪,他立刻板起脸,像害冷一样咝咝吸气,一下下摇头:“木(没)有办法,什么办法也木有!上级说得明明白白,要发展就得这样哩,前些年水好田好,可就是穷得要死。现在钱就是多了嘛,看看四周有多少汽车吧。这要在过去,谁家里养得起汽车啊!那还不是大地主吗?可地主也不过是几辆老马车是吧……”

我打断他的话:“要发展就一定得搞成这样?民不聊生?坏人横行?你们村里连一口干净水都喝不上,有地没法种,不止一户人家生出了畸形儿……这不是穷和富的问题,这是生死存亡的问题!”

老荒瞥瞥我:“那是!那当然是哩!我『操』他祖宗,不过凡是祸害咱庄稼人的,我敢说没一个有好下场!不信就等着看吧,有他们的好!我这头儿只要当上一天,就不能眼瞅着不管。不过,不过这事也得一步一步来呀,像红脸老健那样穷鸡巴发蛮也不行哩!他这个人,天老爷老大,他老二。他眼里除了他爹,谁的话都不听。”

“他听爹的话?”

“这倒是,他是个孝子。不过他爹前两年死了,天底下就再也没人管得了他啦。我?我就算是他爷吧,也早被他气死了。他一开口就叫我外号,一口一个‘独蛋’,这也是他叫的?我总比他大两岁吧,总还算一村的领导吧?”

我点头称是。

“你们鸡鸡分子喜欢他这样的,那个眼镜小白跟他穿一条裤子还嫌肥哩,这我看出来了。不过你可得劝劝小白,别谁的嗓门大听谁的,我在这村里才是做主的人。”

我想到了什么,这会儿故意为小白开脱:“不,小白是我的朋友,他只听我的;他与红脸老健来往,那是为了喝他的酒。”

“要说喝酒那也得找我呀!那个记者溜溜就知道我有好酒,这些酒满村里只我才有——那些厂长矿长不送我酒,我就给他们拉长了脸看……”他说到这里觉得走了嘴,擦一下嘴巴,“那是玩笑,他们躲着我哩。”

“为什么要躲?”

“为什么,嗯,因为我见面就跟他们要钱、跟他们算账呀!咱是一村的头儿,要代表村子讨个公道!唉,这年头村头儿最难干了,咱就是累死气死,也还是两边都不赚好。村里人埋怨咱不出力,嫌咱没替他们撞个头破血流;那一边呢,硬把咱当成了眼中钉,恨不得从根上除了。你知道如今过日子了得?凶险哩,咱村里就有人夜里被一伙蒙面人打伤了,还有的被打掉了魂儿,到现在卧床不起……”

“凶手是谁?受害者心里有数吧?”

“那是自然。他得罪了谁自己知道,不过咬住牙不说罢了。我请三先生给他看了几回,没用。三先生是这三疃五乡里最有名的『药』匠了,『药』到病除,百发百中啊,这回也是干瞪眼——就因为缺两味大『药』啊!”

“什么『药』?”

“是人身上的什么东西,我说不明白。反正那物件难求哩。唉,打走了魂的人叫老冬子,从年轻时候就生猛啊!这会儿跟我年纪差不多了,平时像头老豹,这不,老豹得罪了人,人家给他下了套儿……”

“他得罪的是集团那一伙吧?”

“八成。这我可不敢『乱』说。我又没有逮住人家。如今这平原上不比过去,什么人什么事都有,开矿的,城里来雇工的,『政府』的,集团的,还有蓝眼珠的外国人——有一天,一个大鼻子胳膊挎着咱当地小妞儿从庄稼地里蹿过去了,这可是我亲眼见的!你不想想,如今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咱找谁去?这是个猪栏里趴鬼的年头啊,我不是说这样的盛世不好,我可没那样说啊;我是说这样的年头不好琢磨不好对付哩,出了事谁也找不到主儿。这不,那天老冬子给砸个半死,直到现在还找不到凶手!”

“那么公安呢?不是有个叫老疙的破案能手吗?他们不管?”

“呸!那是胡吹!老疙他们那一套对付烧香的行,见了扛枪的就『尿』裤子!老百姓怕他们,强盗不怕他们,有时他们还得看人家的脸『色』行事——哦哟,老天,这话权当我没说,你可不要说是我说的啊……”

正说着门响了,进来一个肚子高挺的孕『妇』。老荒看看她,耷拉着眼皮说:“你叔在这儿。”“叔好,”她说了一声,马上转向老荒:

“爸,你快去看看吧,老健又找苇子了,两人喝酒呢,苇子一火就把桌子掀了。”

“他们打起来了?”

“不知在合计什么事儿,说着说着就火了人……”

我随老荒父女一起赶到时,苇子和老健还在吵吵嚷嚷。老荒劈头就问:“老健,你又在这儿鼓捣什么?闲了没事出去打工多好!我拨给你三百人,你领他们进城不行吗?看看邻村,地不能种了就进城,哪月里不是成千上万往回捎票子!”

老健蹲在一个小方凳上,笑嘻嘻看一眼苇子:“你岳父又往城里赶咱了,咱俩明儿真的动身?”

女人带着哭腔:“孩子就要生了,他可不能去。你快领别人走吧。”

老健冲着老荒说:“听听,谁都不让自己男人出门,不是这样事就是那样事,这叫故土难离。我进城打过工,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夜夜挂记田里的庄稼圈里的猪,还有老婆——老婆这东西离得近了要挨我的皮锤,离远了呢又想得慌。庄稼人的东西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样一样都得看住,不远不近地看住才行。”

苇子看一眼老健,咬着牙。

老荒厌恶地盯着女婿,一会儿扭着头像是说给我听:“真是怪啊,咱这片村子地不成地,水也喝不得了,头顶上烟乎淋拉的,有人就是不愿挪窝儿……”

老健朝他点头:“就是,咱这是八百年老村!你翻翻家谱吧,不长不短八百年!这个村子如今要毁在咱手里,祖宗不让!咱这辈人没别的本事,也用不着大富大贵,只要能守住村子就行。打死不挪窝儿,饿死不离土,就跟那些祸害人的东西赌上劲儿干,谁趴下谁不是人养的,谁低了头谁就是狗杂碎——老荒你是一村的头儿,你把大耳朵支棱起来听好了,你独蛋要做一个有种的人!”

老荒看看我又看看苇子,嗓子有些变音:“这是说了些什么话,这话连一点良心都没有!我为这村子『操』碎了心跑断了腿,有眼的都看见了,你瞎吹什么!上一次记者溜溜来了,不是我鼓动他给咱做件大事?”

苇子把烟蒂扔在地上:“那也不是个好物件,那家伙从来就没为咱村子做成一点好事,酒没少喝东西没少拿……”

苇子问我认识溜溜吧?我摇摇头。

老荒嘴角翘起来:“你以为大事儿是一朝做起的?那得一点一点来!溜溜要不就不做,他要做,那一招下去才是狠的!”

我有点好奇:“哪一招?”

老荒故意把话吞进肚里,瞥我一眼,好像示意我不能当众『乱』问。

老健说:“得了吧。溜溜得了吧。那小子长『毛』挓挲的,长得像个饿死鬼,见了女人两眼直勾勾的,他能做成什么大事!”

老荒甩手骂着:“这是什么道理,看人也不能光看长相吧。盯着女人?年轻人有这点『毛』病又算什么!你们几个谁没打年轻时候过来?有的人……哼,不说也罢!”

他的话立刻让我想起苇子抢走老荒女儿的事。我知道他在指责女婿。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谁也不为谁白做事情。你这做村头的可要明白,溜溜不是靠得住的人。我的话你就等着应验吧。”老健嗓子低下来。

老荒使劲摇头:“这你就错了,溜溜有的是钱,他才不是为了咱这几个钱!”

“那为了什么?为了咱村大闺女?”老健嘲弄地盯着他。

“溜溜是个仗义人!你不就是佩服仗义人吗?”

老健哈哈笑:“我就怕他不是那样人哩!一把鸡骨头,尖头鼠脑的,还仗义。这家伙总有一天『露』出尾巴,让咱苇子把他的头拧下来。”

苇子把手里的一块瓷片掰碎了,挑衅地看着岳父。

这会儿女人捂着肚子蹲下来,苇子赶紧去扶她。“不要紧?快了吗?”女人咬咬牙,摇头。

“你还是叫接生的来看看吧,也让三先生来。”老荒没好气地冲女婿说。

女人脸『色』好一点了,小声对男人说:“不要紧,就这样,一天两日还不能生——不过你千万别走远了啊。”

苇子点头,然后对红脸老健使个眼『色』:“你先回吧,得空了我去找你。”

我和老健一块儿出来。路上他说:“我们正商议大事呢。苇子可是把好手,他一个人顶多少人哪。他说自己岳父靠不住,说他拿了人家的手短,平时跟集团的人过从不少,那些家伙正经给了他一些甜头。不过苇子说大的便宜也没占,像私下给一辆小汽车这样的事大约还没有……怕就怕苇子老婆这几天生,那样苇子就给缠住了,他就没有心思了。你瞧老荒这一家人吧,生孩子都不会挑个好日子!”

老健净说气话。我问眼镜小白哪去了?他说小白去别的村了。我知道小白是最忙的一个人:他整夜都在忙一份材料,它长长的有好几页,写得蛮扎实,大部分都是他一个人搞成的,曾一句句读给老健听过。这份材料要做“万民折”,除了那一天要用,还有别的用场。这些文字没有夸张,仅以事实说话,数字凿实有力。整篇的主题只有一个:生死存亡。

“这一天早些来吧!事情一开了头就不会停下,没有结果就不会停下。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小白说得对:锅快开了!”

我更正:“他是说到了‘临界点’。”

“嗯,那意思也差不多。庄稼人的路四下里全堵上了,他们总得给咱一条路啊!咱们那一天没有别的,只伸手跟他们要一条路……”

“可是,”我琢磨着该怎样说,“我想,我们主要是陈述道理,这可能也是小白的意思;因为任何暴力的结果都不会好的。我们要相信基本的道义,相信它的力量。简单点说,我怀疑暴力,也反对任何人这样尝试……”

老健的脸越来越红。他没有说话。

小白回来了,人很疲惫。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就提议说:是不是回我们的茅屋去待几天?小白皱皱眉头。我的建议可能让他不高兴了。但我只管说下去:“四哥和大老婆万蕙的烧鱼做得好极了,我们热上一壶酒,在那儿歇上几天吧。”

“老宁,不是我指责你,”小白扬眉看着我,“你变得畏手畏脚的,不像以前了。其实你和村里人一样,是最大的受害者。你和我不一样,你在这片平原上有自己的小窝,如今正和村里人一样挣扎呢!你该和周围这些村里的人拧成一股绳。我不知道你和四哥他们说了没有?你该跟他们说,说说我这个意思!”

我苦笑一下:“我甚至不知道你们的真正意图,你让我说什么?说你和红脸老健几个人要大闹一场?如果它真的演变成一场暴力——或者和这差不多,你想没想过它的后果?我一直担忧的是这些,我不是畏手畏脚。”

“算了,你心里明白,我们不过是给『逼』的,不过是想大幅度提高声音的分贝,如此而已!我们想让那些人听一听这个世界上最危急的呼号,如此而已!”

“可是这会惹起一场大火,到时候你和我想扑灭都来不及!这是大地上的野火,是不能尝试的,老弟!”

小白的拳头撞到一起,又平端到胸前:“老兄,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顾虑成这样!都像你,那就什么事也做不成。我们可以忍住,但对方就会越来越放手大干,这样整个平原就全完了,老百姓全完了。集团什么时候让过一步?我不过是这里的一个过客,你知道我在这里来来往往日子久了,实在是看不下去。这里有红脸老健和许多好朋友。而你呢?你就不同了,你是这里出生的人,别看在城里安了家,根还留在这里。那些人等于是在掘你的根哪!老宁,你听见了吗?”

我的脖子发胀。我的眼睛也胀。我抬头看他,看见小白的眼睛里有泪丝丝的样子。我的手按在他的肩上:“小白,再也没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了。你从经历了婚变以后,就恨起来,恨那些人,恨所有那些家伙。我理解你……”

“不,不是这样!我在这里待的时间久了,和大家成了多好的朋友,有了感情。我一想起这些村子,夜里就睡不好。我老想着能为这里做一些事、做成一些事,这已经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它对我非常重要——我今年三十多岁了,想一想前些年都忙了些什么,我简直就没有做成一件真正有意义的事,只围绕着一个人在活:老婆!一点不错,就是她,我好像生下来就为了遇见她,然后是失去她、想她、找她、念她、让她折磨。我就这样一辈子?我总得干点别的吧……”

小白眼里的泪水大概流下来了,我看见他转身时似乎揩了一下。他回过身来时,我发现整个人脸『色』有些发青、身上有些抖。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想找到什么话来安慰他。我为自己刚才的话后悔。我说:“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那么你现在仍然还在围绕着她生活。你现在这样激烈,这样奔波,还是没有忘她——你一天都没有忘她。”

小白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咂咂嘴:“没什么。嗯,不会流血的。你担心的,我也同样;我会记住的……哪一天我们先一起看看她的录像吧……”

这一夜开始没有雨,只是雾更浓了;半夜里小雨滴下来,然后越下越大。我和小白都是被雷声惊醒的。雷好像贴着我们的窗户炸响了,小白一个翻身爬起,马上抓了眼镜戴上。有人敲门,可能是老健,果然,他提着一大包冒热气的早餐进来了。我们吃饭时老健用心地卷一支烟,抿一抿点上火,大吸一口说:“生了。”

小白抬起头看他。

“老荒的闺女昨个生了。”

“男孩女孩?”

老健哼一声:“不知道。连接生的人也不知道。”

我愣了:“这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怪胎呗。模样吓人……没有活下来。苇子疯了一样,他老婆哭得昏过去了。”

我和小白要去看苇子,老健阻止说:“先别去了,这事儿还没有多少人知道。独蛋老荒爱面子,他不让接生的人张扬出去。”

“那你怎么知道的?”

“苇子告诉我的——他什么事都不瞒我。”

小白看看窗外的雨,咕哝着:“四周村子里这样的事多了,已经想不起是第几个了……这都是喝的水、是四周的毒气搞成的,已经没法过下去了……”

“我想不到这样的事能摊到独蛋家里,”老健拍腿,“这一下还有什么可说的,这不是刀架在了你独蛋的脖子上吗?”

因为苇子坚持要为媳『妇』看病,老荒挡不住。三先生被请来了,他让我和小白吃了一惊。没见过这样的人:七十来岁,瘦,全身像有一层荧光,嘴唇翻得十分厉害,眼皮双了好几层;他的胡子全白了,目光『迷』离,给人一种茫然四顾的感觉,见了生人十分平静,只微微点头而已。我和小白坐在外间等苇子出来,因为老荒把门将军一样怒冲冲守在一个地方。苇子叫我们进去,他的嗓子沙沙的。

三先生正给炕上的女人号脉,头使劲低下,像是十分疲倦的样子。他号过了右手又号左手,让女人伸出舌头看了,然后转脸,像是以侧目观察女人。他闭上眼,下巴扣在自己的胸骨上,同时一双手大伸十指——我们都发现了这双手的特异,手指特长,软弱无力,此刻在一丝丝翘动……“嗯,着。”他咕哝,打开随身带来的布褡子,从中抽出一张黄纸写起来。

老荒捏着黄纸跑走了,跑在三先生前边。

外间屋里只剩下我们三人时,苇子咬牙咯咯响,举了举拳头。小白安慰他,说让事情快些过去吧,但愿家人快些好起来,别落下病根。苇子对这个倒不担心,说:“没事,这也就是三两天的事,她没事,三先生看过了嘛。”

苇子的前一个孩子是女孩,老荒特别挂记的就是生个男孩。老荒失望至极。苇子埋了一会儿头,抬头时让我们大吃一惊:脸『色』变得发青,下巴骨好像歪到了一边,一只耳朵也比平时大了许多,像折断了一样耷拉着;一双眼睛往上眦着,只把那耷拉的耳朵冲向我们;他的鼻孔张大,一动一动像是要代替嘴巴说话……“老天这是怎么了?老天你可别吓人。”我心里嘀咕一声,去看小白。小白脸上也有惊慌之『色』,但他敢于上前去抚『摸』对方的脊背,去拍他。这样一会儿,苇子喘气均匀了,正眼对着我们,可是一口大牙龇着嘴巴翕动着,像是要咬人。这模样马上让我想起了老健的话,他说苇子可不是一般的人,这家伙恼怒起来一人能抵一群——这一围遭的厉害家伙不少,最厉害的有两个,一是苇子,二是那个给吓走了魂的老冬子,他们两人合在一起,再难对付的主儿都得认输——当年大苇塘那一仗,主要就是他们两人配合了红脸老健。

“她爹的事包在我身上,你们回去跟老健说吧。”

小白说:“你先照看媳『妇』吧,别的事等等再说。”

“我要等、等,我……我……”苇子的嘴巴又歪到一边去了,耳朵又耷拉下来。

小白赶忙说:“那好吧,让你岳父赶空儿去我们那儿,这边不方便。我也叫上老健。”

直到临走苇子还在叮嘱:“该怎么还怎么,按着原来的日期来吧,别管我,我误不了事。”

我们回到住处时老健也回来了,他说又去看过老冬子,说那家伙一时半会儿恐怕还不行。“也忒狠了!老冬子是谁呀?他这辈子怕过谁呀?他都整成了这样,你哥俩想想那些东西使了什么绝法儿?再加上苇子家里出了这事儿,看来日期不得不往后拖一拖了。嗯?”他仰脸看小白。

小白不语。

我忍不住问:“既然不想和对方冲突,那为什么非得等他们不可啊?我们要的是和平的方式嘛。”

老健不理我的茬儿,只对小白一人说话:“听听吧,他读的书大半比你多,正经是个书呆子。”

小白笑。

“你笑什么?你头脑可要清醒啊!”我不太高兴。

老健眯眯眼,点上一支烟:“伙计呀,老伙计呀,谁不怕动刀动枪的?最厉害的家巴什儿咱可没有,人家有哩!要不说如今难办事嘛,不说别的,连个电话都不敢打,一打他们就听了去,你说这事还怎么办?要不说这是个细发活儿嘛,心粗了不行,少了胆气更不行。咱仔仔细细准备多一些人手,还不就为了防他们一下?到时候人家浑不讲理,要往死里办,咱怎么办?咱就死挨死受?我这一说,你大概也就明白了七八成吧!”

我无话可说。我当然能听懂他在说什么,因此也越发担心了。

苇子来了,探头看了看又缩回去,在门外对人说:“你们谈去,我有事。”门再次打开,进来的是独蛋老荒。

他一进来满屋寂静。

老健说:“来了?”

老荒无语。老健卷好一支烟扔给他,他赶紧接了。

“你女婿跟你说了什么?”老健问。

老荒像没听见,只瓮声瓮气说:“他们想给我绝后啊!伤天害理啊!咱庄里人待他们不薄啊,就得了这报应——喝不上一口好水,喘不上一口好气,先是河里的水变了『色』,后来连井里的水也完了。这是让咱断子绝孙哪!”

老健蹦过来:“你算是说了句人话!就为了这句人话,我老健要好好待你!你女婿没说完的,我来说吧:咱这几个村子合计了不少日子,要弄出个大动静来,『逼』着他们从根上服咱,给咱庄稼人留一条路——这条路不给,硬往绝路上堵和『逼』,那时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你是村头儿,咱都在一条船上,你咬不紧牙关,咱全都完了!我今个就问你一句:敢不敢干?”

老荒哼哼着,像受伤的猪一样,就这样哼着站起,瞧着离得很近的老健:“我怎么了?我怎么不敢?”

“你敢承着?”

“我敢!”

红脸老健猛一拍他的肩:“我的老独蛋,你这回算是像个人样了!行,记住,咱从今以后合计的事儿,一个字也不能让别人知道!”

小白看着我。我心上有些发烫。

《溜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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