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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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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荒找到我和小白说:“过去我是不跟你们说的,这一回说了吧,因为文墨事情还是你们鸡鸡分子最懂。是不是?”

“到底什么事啊?”小白问。

“溜溜来了。”

原来是这样。我想起了苇子的话,很烦这个人。小白大概与我的感觉一样,说:“来就来呗,你还以为他算个人物啊。”

“哦哟,”老荒像被火烫了一样呼着气叫道,“这可是个能人啊,要不是有人挡着路,他一个人就把咱这村里——这十疃八乡的事儿全办了,还用得着咱们费那么多心思,用得着红脸老健整天吆五喝六的?溜溜可不是一般的人!”

小白看着他:“他能干什么?你从头说了我听听。”

老荒真的盘腿坐下,捋了一下嘴巴:“他去的地方大了去了,南方北方,走哪儿都是当地最高首长陪着,大鱼大肉一口不吃,因为吃腻了。人家为什么这么宠他?就看上了他包里那两件东西:纸和笔。什么事经他一写,报上一登就中,说你好你就好,说你不好你就算完了!那可不是一般的报,那报多少人看哩!”

小白从桌上捏起几张纸和一支笔:“就这东西呀,咱这里不是也有嘛!”

“你那个不行。你那个行吗?”

我说:“怎么不行?溜溜的纸和笔又不是金子做的。”

老荒宽宽的上唇像咬人的狗一样翘起:“金子?那还真差不多!他可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走的地方多了。他什么没见过呀!”

“那他为什么见了咱这儿的大闺女就两眼直勾勾看啊?这可是苇子亲眼看见的。”小白说。

“我那女婿懂个狗蛋。那不过是个爱好,在这方面他偏重一些罢了。接上说正经的。他来咱这儿几回,都是顺路过来,每一回都必定找我,因为跟咱有了交情嘛。他看了咱这里的地呀水呀,咱和矿上、集团那边吵闹的事呀,气得拍腿捋胳膊的,说:‘这还了得!这还了得!这得反映一下了……’然后就藏在一个小屋写起来,告诉我:这些字归总也不一定见报,倒是要印出不多几份送给最管事的人,那些人啊,只要在上面随便划拉几个字,你就等着看吧……我问会怎么?他说:还怎么?矿上、集团他们这一伙,这辈子就倒了血霉了!”

小白与我对视一下,哈哈大笑,问:“那他认识你这么久了,写出了多少?”

“写出了不少,最后送不出去啊!”

“怎么就送不出去?”

“怎么?就因为他的名声太大了。人哪,名声大也有名声大的坏处。这不,哪一回都有那边的人打听了去——也可能是从京城一直跟着走下来,一路跟到这里也说不定!反正他们随后就缠上了他,用各种办法挡住他这么办……”

“怎么办?”我问。

“把写的字交上去啊!”

“他就这么听那边的话?”

“他也不想听,没法子啊!你不知道那边的人多么有势力,他们什么办法没有?如果咬了牙就是不让办,软的硬的都使上,你想溜溜又能怎么?只好先依了他们。好在他帮咱的心不死,他对咱说了,这事儿归总我还是听你的,你要说一定要办,我还是得办!说实话我这人也是心太软啊,集团的人回头老要找我,说问题解决还不是早晚的事儿?你让你的朋友溜溜先停下,别跟咱闹玄,捅下大娄子可了不得!一切都好说好商量。我也就轻信了他们。加上溜溜也被他们缠得不轻,这事就拖下来了。反正他是一定要办的……”

我说:“就怕是个白吃白喝的家伙。这种骗子城里很多,老荒你可不要抱太大希望。”

小白说:“办是要办的,可一办办了好几年,就是这样,是吧?他来你这儿都干了些什么?”

“他嘛,忙着调查哩!找各方面人士谈话,教师,会计,种地的做副业的;因为生怪胎的事,也找了女的去……”

小白打断他的话:“等等,女人的问题就出在这里是吧?”

老荒挠着脖子:“也不全是我那熊女婿说的那样。事儿是有一些,不太严重的。因为要谈话也只能一对一,保密嘛,少不了眉来眼去的,也就生出了火苗,结果动了一点手脚,女方事后反了目——你们不知道,咱这村里的女人有个特点,就愿事后反目——这就糟蹋了人家男方的名声。这不,有的出来说:‘人看上去瘦筋筋的,想不到手劲儿忒大,三两下扭住了咱,挣也挣不开,咱也就被他『摸』了。’还有的说:‘这人腰带太松了,一出溜裤子就下来了,老天,吓死个人!’听听,这些贱嘴娘儿们什么难听说什么,她们出来瞎编派一通,溜溜的名声就坏了。其实我背后问过他:你喜好娘儿们?他摇头说:‘没那回事!娘儿们,娘儿们算什么,我在新闻单位干,多少大姑娘想跟咱好,往黑影里拉咱,咱就是不应!这年头有才的人吃香啊,谁让咱有才呢!’这才是朋友之间实话实说,也放心多了。肯定是这样,乡下娘儿们没见过什么世面,别人一碰就穷咋呼……”

小白吐了一口。

我也觉得溜溜这家伙够恶心的了。我想起一个事,就对小白低声说了。小白立刻揪了一下老荒:“你可记住老健对你叮嘱的事儿?千万别跟那个溜溜说什么,千万!”

“这是嘴上挂锁的事儿。这个你们一百个放心。不过我也劝你们好生待溜溜,他真能办些事儿。他这回要出了真力,我们平时商量那些事儿也就简单了,也许压根就用不着咱动手了。”

我说:“但愿吧。不过天上不会掉馅饼,免费的午餐早就停了。”

老荒没听明白,大声问:“什么餐?什么时候停的?”

小白笑答:“早就停了,停止供应了。”

尽管村头老荒这些天心情极其恶劣,但因为溜溜来了,他还是照例为这个京城客人准备了大宴。村里的人一看街上驶来了一辆浅蓝『色』高级轿车,就知道是溜溜来了。“听说这人从京城一路开车出来,走哪儿都是一站,都有老荒这样的朋友招待。”“哦咦,比老荒大的官儿多了去了,人家溜溜命好,别看长得不怎么样,一辈子就这么吃香喝辣的过来了,活儿也不累。”“不累?干什么都不容易啊,听说他半夜里写稿,写不出来,让一个词儿憋住了,就使劲挤自己的脑门——咱有一回看见他脑门那儿红不拉刺的,那就是。”街上的人议论不休,抄着手看光景。

我和小白破例被请来陪宴。我们都有兴趣看看这个奇人,还提议他请请红脸老健,被老荒一口拒绝:“他算了吧,他没有文化,与溜溜说不到一起,到时候净给咱村丢人。”

浅蓝『色』轿车真没说的,小白凑近了看看,说起码也值个一百几十万。车里装了各种东西,花花玩艺儿真不少。听人说他从来不喝村里的水,都是自己带水,车子后备箱里装了不少高级矿泉水。还有一个简易帐篷,深棕『色』,带充气垫的那种,这会儿就折起放在后座那儿,让我好好看了一会儿。

我们进屋时溜溜已经大模大样地坐在了正座上,第一面把我们吓了一跳:瘦脸发青,满是疙瘩,稀疏的头发披在了两肩,眼眍眍着,眼珠蜡黄,全身上下没有一点水气。我对小白小声说:“真像一个饿鬼啊。”小白不吭一声看着这个人。对方在老荒介绍之后伸出了手。这手又凉又黏,让人想起蜥蜴。没办法,要一起吃饭就得握一下这只手。

这家伙吃相坏极了,旁若无人地大嚼大咽,偶尔打一个响嗝。我和小白都没怎么吃,只看着他和老荒对饮。老荒看来与他真是相处很久的朋友了,两人一喝起来就顾不得其他,一段时间里好像没有我和小白在场一样。他们比比划划吵吵嚷嚷,声音震得满屋子响。老荒的好酒真的很多,几乎全是白酒。溜溜酒量果然很大,这使老荒一会儿就喝多了。老荒哭了起来。“你这是怎么回事?”溜溜问他,见他不应,就托起他的下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溜溜问着、拍打着,他还是不应。“肯定是你两个欺负他了,是不是?”溜溜指指我们,没等回应,又回身去拍打老荒的脸了。小白忍住了笑。老荒哭着说起女儿生怪胎的事,“我,我这把年纪就盼一个外孙啊!”

溜溜在哭声里一声不吭,低着头。他这样闷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扬着左手喊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哦嗯?这必须然而既然如此何等可气无耻之尤!我今天要注重研究这个问题,了解事实真相然后,”他捋了一把披肩的长发,“我今夜不睡了,真是没有王法了,没有了,一切那就从头开始……问题的关键在于内部和、和一些重要的部门,领导,以及,非常可怕的现实是,是这些一系列的种种问题!当然,关键还在于落实——你们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我一句都没听明白。可是老荒竟然连连点头,对方刚落下话音就跟上一句:“我明白!”

溜溜站起来大喊大叫:“我们必须从头开始了,难道今天的一切和……我们的事业、计划,上次会议精神落实起来!什么也别想难住我吓住我,我这人就是有这么一股犟劲儿,不信咱们就从头较量较量,比比看谁更有韧劲儿狠劲儿良劲儿。妥协?妥协的永远不是我们,无产阶级最后失去的只能是锁链!是吧,只能是锁链!”

他这样呼喊了一会儿,直到口水和汗水一齐流下来,他的手还在猛力挥动,衣衫不整,裤子耷拉下半截,以至于端菜的女人进来瞥了一眼,慌得手一松砸碎了一个碟子。“少见多怪!”溜溜恨恨地盯着女人的背影。

我似乎想起了类似的一个熟人——这人就像他一样,总是突如其来地激动起来,全然没有预热和铺垫,这人就是我初中时候的一个同学,外号叫斗眼小焕。像他一样,他们都善于背书,是颇能唬人的,不少人总要把他们当成天才,愿意原谅他们的一切,这真是没有办法。眼前的溜溜显然就用这种办法唬住了老荒和一大批与之过往的人。

“你可得管一管了,你这回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你再不办,我们村里的人也只好跟他们拼命了……”老荒拍打溜溜,哭得像个女人。

“这话我信。这话你说了至少也有个七八十来次了吧?不过这回我是要办的。我是要办的。”

小白随溜溜说了一句:“你是要办的。”

“对,”溜溜斜眼瞟了一眼小白,“我是要办地。嗯,这是一点不差地。那些家伙用不了多久就要倒霉地、我们就要胜利地、谁来讲情也是没用地、事情就要水落石出地!”这家伙一连用了许多“地”,让我觉得起码是蛮有趣。这是个有趣的混蛋。我在小白耳边讲了这句话。溜溜立刻对老荒说:

“你得管管他们啊,他俩老要小声嘀咕,这可不行!这不礼猫地!”

老荒大声冲我们叫起来:“大声大声,小声嘀咕,这可不行!这不礼猫地!”

我和小白都笑了。两个人都把“礼貌”叫成了“礼猫”。

溜溜想起了什么,红着眼圈对老荒说:“赶明天或者夜里,我得跟你女儿拉一拉了——上次俺俩刚拉了几句,就让你那个不懂事的女婿搅了堂!你闺女倒是通情达理的人,你女婿呢,哼,不是我揭你的短——你家怎么找了这么个不像样子的东西呢?嗯?”

老荒咬着牙:“谁说不是呢!这小子正经欠揍了。不过你跟我闺女也就别拉了,她一个乡下婆娘什么见识也没有,身子又不好,病着呢,三先生看着呢。”

溜溜拍头:“哦,病着呢,你看我就忘了这一截!行,还是找别人吧。不过我记得上次和她拉得不错,她是个胖乎乎的姑娘,嘴头子火辣辣的——村姑『性』格嘛!”

“瞧你夸她,她听了还不知要恣成什么呢!”老荒眯着眼看溜溜。

“喂,该你俩好好说说了,你俩一直这么听着,酒也不喝——哪个单位的?”溜溜突然想起了我和小白,指着我们问。

老荒接过他的话头:“我早就介绍了嘛。他们都是鸡鸡分子,和你一样,会弄这个,”他比划了一下写字的样子,“他们听说你来了,欢喜啊,这不,就跑着赶着来会你了。”

“嗯,是这样啊。知道我的大名吗?”溜溜伸出大拇指比划他自己。

小白说:“你是这一带的名人嘛,怎么能没听说?”

“你呢?”溜溜又指着我。

我说:“如雷贯耳。”

溜溜一直在这里待了两天,两天里并非总是待在村里,而是四处转悠,那辆高级轿车在街巷里钻进钻出,不停地按着高音喇叭。他夜间不知在哪儿睡觉,半上午才开着车进村。在村头巷尾都有人盯着他的车看。红脸老健目送车子走远,问村头老荒:“这小兔崽子胡窜什么?”老荒说:“他的事多了。他来一趟要办多少事,上城下县的,找多少人、调查多少事,能顾上咱村也就不错了。”“可我见他在咱村小学校赖着不走,缠磨女教师呢!”老荒摇头:“她们个个跟他都熟,有什么好缠的?你是说那个新来的女教师?”

他们说话时,苇子正和我们站在一旁,这会儿『插』嘴说:“他拉上人家出去两回了,你没看见?人家要在咱村里出了事,你这个当村头的吃不了兜着走。”

老荒火暴暴地望过来:“我他妈管得了他们的事儿?教育界和新闻界的事儿,也是咱该管的?”

“是你招来这么个物件!人家会说是你和他打了勾联手……”苇子说。

小白想笑还没笑出来,老荒就大怒起来:“我揍死你嘴上没锁!我能和他勾联什么?那种事也是我去勾联的?反了你了,啊呀反了你了!”老荒拤着腰,脸上流汗大口喘息,人恼怒成这样,我们还是第一次见。苇子往旁一躲,老荒更起劲了,斜着膀子冲过去。我们几个赶紧把他架住了。

老健拉上喋喋不休的老荒走了。苇子盯着岳父的背影说:“等着看吧,他早晚得被那个长『毛』鬼给祸害了。我集团里有不少朋友,溜溜的事瞒不了他们——这家伙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小白问:“怎么回事?”

“他那车子、钱,都是两头骗来的!”

“两头骗?”

苇子点头:“就是。他听说哪里有村子闹事就往哪里跑,一头扎到村子里,吵吵嚷嚷的,说要从头调查、写内参。集团和矿上的人一听就慌了,找到他说千万不能这样干,他装作不听。他钻进车里走开的时候,这边就专门派人跟上他,从半路、有时还要从京城拦住他哩,干什么?拿出大把的票子塞给他!你想想他挣钱多容易,他每年里都要来这一围遭转上两趟,每一回口袋里都鼓鼓的,车厢里装满了东西!”

小白点头:“溜溜这种人可不少见。他们就是吃这碗饭的。真要为老百姓说话,那说就是了,干吗事情没办就喊得山响?就为了让另一边的人听见,因为那些人有钱!溜溜这一伙发的是什么财啊,他们干的是天底下最伤天害理的事!”

苇子说:“溜溜这个狗东西什么都要,上一次他在老会计家里看见了一个古物,是人家祖传下来的,硬要拿走,人家不干,他就扔下了二百块钱,等于明抢。还有一回半夜钻到小学校里,装醉往女教师屋里拱,人家屋里两个人,都看见他耷拉着裤子进来了……那一回我听说了,第二天想揪住他一头长『毛』往死里打,被我岳父硬是拦住了。岳父后来问了他,他说哪里呀,不过是喝多了酒再加上黑灯瞎火的,『摸』错了厕所。你俩听听,他以为人家大闺女宿舍是随便撒『尿』的地方哩!我岳父就信他这一套!”

正说着一辆浅蓝『色』轿车从不远处开过去,是溜溜。我们都看清车里还有一个人,是女的。车子在街上没有停,而是一直往小学校那儿开去了。苇子盯住说:“错不了,他又拉着人家进城了,其实没安好心。这家伙在乡下什么都不怕,他太小看咱这地方了。等着吧,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他。”

这天下午老荒找到我和小白,说人家记者眼看就要回去了,走前想和我们几个座谈座谈哩,全面研究一下情况,也想听听我们的意见。我看看小白,小白说:“那当然好啊,那就座谈吧。”

村委办公室的几张白木桌上摆了些桃子,还有茶。一个戴白套袖的女人正忙着擦桌子、倒茶。溜溜跟这个女人很熟了,叫着她的小名开玩笑:“‘蔫儿’,想叔叔不?”对方红着脸擦桌子:“俺不想!”“这么长日子也不想?”“就不想!”溜溜笑了,转向我们:“乡下姑娘,刀子嘴豆腐心,想死也不说。咱们座谈吧。”

我不知跟这样的人有什么好说的,瞧他装模作样掏出了一个笔记本,放在自己面前。我早想刺他一下,这会儿开口就问:“你在这儿很熟了,比我们熟得多。你答应老乡的事几年都没有做成,村子已经变成了这样,你大概是在逗他们玩吧?”

溜溜一愣:“逗玩?那些集团的人吓得屁滚『尿』流,这也是逗玩?”

小白哼一声:“屁滚『尿』流以后呢?”

“以后,以后就是……”溜溜舌头开始打结。

“以后就是集团的人塞给你钱,把你买通了是吧!”小白冷冷一句。

“嗯?什么意思?”溜溜回头看老荒。

小白伸手指住他的脑门:“你是两头通吃的那种人!你要小心!”

溜溜拍桌子,跺脚,看着老荒:“要不是、要不是看着你的面子,我饶得了他们?他们敢对我这样说话,真是欺人太甚……”

“两个鸡鸡分子,好生说话啊!都是鸡鸡分子,怎么不能好生说话呢?”老荒站起来规劝,很为难的样子。

我告诉老荒:“你的心太软太实了。他这样的骗术其实并不高明,却能让你一再上当。从今以后就让他远离这个村子吧——也顺便告诉周围的村子,要像养鸡户提防黄鼠狼一样提防他这一类人!”

“你是黄鼠狼!你是黄鼠狼!”溜溜叫着,身子往上一蹿一蹿。

老荒发出了哭腔:“老天,早知道是这样,座什么谈哪!好生生的事儿就这么给搅了席,完了,完了,这事儿今后麻烦了……”

我和小白都以为经过了一场座谈,溜溜会马上走掉,可是想不到他的车子还是在村子里出现过两次。“这个人的脸皮可真厚!这个人根本就不要脸!”小白生气了。我说:“他们有什么自尊?骗子嘛,还讲什么脸皮。”

有一次溜溜的汽车再次从小学校那儿拐出来,这让我们明白他留恋的是什么。我们都替那个新来的女教师担心了。

老荒找到我们说:“这一下坏了,溜溜火气大了!”

“他有什么火气?”我问。

“他说如果村子不把你俩赶走,咱村的事他是不管了。”

小白笑了:“那最好不过。我们那天不是说了嘛,让他快些滚蛋。那最好不过。”

老荒叹气:“唉,他要使上反劲怎么办?”

“什么反劲?”

“他要站到集团一边,咱不就更没好日子过了吗?”

小白用商量的口气对我说:“老宁,咱让老荒这么犯愁,还不如自己走开得了。人家溜溜不来村里了,村头作大难了,咱还是知趣些更好,咱们走开吧?”

老荒一个劲儿摆手:“别价别价,我不是那个意思。再说你们都是老健的左膀右臂,老天,我要把你们赶开,老健还不要吃了我啊!”

“那你说怎么办?”小白问。

“我的意思嘛,是说……嗯,这么着,你们别管溜溜的事,溜溜也不管你们的事,井水不犯河水,各有各的朋友,这样总行了吧?”

“这样不行,”小白皱着眉头,“这样非坏事不可——想想吧,我们正合计大事儿,有个贼头鼠脑的家伙在村里村外『乱』窜,最后咱们非得遭殃不可。这是早晚的事,老荒,我们是认真说的,你得好好提防他了,这人是个大祸害!你听明白了没有?”

老荒低头沉思,咬咬嘴唇,摇摇头,走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说:“一物降一物,他就是『迷』信溜溜,你等着看吧。”

“我明白。这村里不止一个人能赶走溜溜。”

“谁?老健能,老冬子不得病也能;对,苇子最合适。”

“不把他赶走,到了那一天一准坏事。这得跟苇子说说了。”

我们两人正想着怎么跟苇子说,没想到两天后苇子自己就把事情办好了。

那天苇子正在芋头地里浇水,一抬头看见汽车从村口拐进来了。这车子开得不稳,一抖三扭的。天快黑了,有雾,汽车里的人显然没看见这边的人,车子开到很近处竟停了下来。苇子倚在柳树上看着停下的汽车,认出是溜溜。他卷了支烟点上,慢慢看。好像车里有两个人在折腾,但看不清。苇子蹲下来吸烟。这样过去大约有十来分钟,车门嘭一下顶开了。

冲下一个女的,苇子一看就认出是小学校新来的女教师,她头发显然被抓『乱』了,脖子上的围巾也快扯掉了,一下车就大口喘气。她回头看看车里的人,气冲冲往前走去。车上很快下来了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正是溜溜。溜溜这会儿眼珠快瞪出来了,踉踉跄跄往前跟,嘴里说:“我就要离开了,就这一天半天的事儿了,你回头再想找我也找不见!”

女教师一声不应往前,步子加快了。

溜溜拦住了她。她绕开他。他再次拦住她。

女教师愤愤的目光盯住溜溜时,苇子再也忍不住了。他把铁锨往地上一『插』,烟蒂一抛,几步跨了过去。

溜溜听到声音,一回身看见苇子,对他说:“还不快些回避!”

苇子不吱声,站在了溜溜和女教师之间,面对着溜溜。

“还不快些回避……”

苇子咬了一会儿牙关,突然飞快出手,只一下就扼住了他的脖子。苇子好像再也不想松手了。

女教师哭了:“您大哥饶了他吧,快啊,他脸都白了……”

苇子又用了几下力,这才松开。

溜溜躺在地上,身上沾满了土末。这样躺了足有十几分钟,一双凹眼慢慢睁开了。他一个一个瞄着,看过了苇子又看女教师,最后死盯住苇子不放。

苇子再次朝他伸出手去,他吓得两手一举,腿也拳了。女教师按住了苇子的手。

溜溜爬进车里。车子艰难喘息着。

苇子想起了什么,从干涸的水道边捡起一块大石头,费力地举过头顶,然后轰嗵一声砸在了车上。

《魂魄收集者》

我还从来没有遇到一个乡村医生会像三先生一样荣耀,在这么大的一片土地上享有如此崇高的声誉。他行医的过程我目睹过几次,得出的观感可用八个字概括:印象深刻,不敢恭维。真的,一个奇形怪状的异人,一个无法对话无法理喻的遗老,一个技艺超凡却又令人生疑的江湖术士。总之这个人让我多少有点害怕。可是这一带的村民却绝不这样看,他们不容他人吐『露』一字不恭,不仅将其看成一个好医生、一个治病救人的人,而是直接就把他当成了起死回生的圣手、一个半仙之人。大概在方圆几百里都流传了关于他的神奇故事,单听这些故事,你甚至会近前怯步,惮于见他,因为他整个人都镶了一道神秘的光圈,你会担心见面时被这光刺伤。

他与一般意义上的医生当然大为不同,单是行头就有些古怪:不提包不背『药』箱,而是一直在肩上搭一个土黄『色』的『药』褡子。据上年纪的人说最早的记忆中就是这样,这才是正经的乡间医生呢,过去年代里过路行医的老先生人人如此。别看行头古旧简单,褡子里装的东西也不多,无非是几把铁制的小器具,一点膏丸丹散等等。那里面绝没有什么温度计和血压表之类,因为那都是花花哨哨的新兴物件,只能加重人们对医术的担忧。许多老年人对它们的功效将信将疑,有时干脆断言:只有不中用的医生才借助那样的机器哩,为什么?就因为他们“脉手”不好。把脉万能论在这里是颇有市场的,评判一个医生手段如何,第一句话就问:“脉手咋样?”脉手差的,即不可信用,其他一概不再多问。

这里的乡村习俗、规则,照样是以老年人为根据和基准的。比如医疗问题,年轻人的见解并不占上风。可能是他们身体尚好不太考虑这一类问题吧,对行医的方法效用等等还未拥有发言权。直到今天,按村里大多数人的观点,还是固执地认为西医不能治病——“西医不过是使使止『药』,西医怎么能治病?”有人指问一个刚刚被西医抢救过来的病人:“他不是被西医治好的吗?”他们说:“那不过是止住了。西医哪能治好病呢?他身上该有什么病还有什么病。”有人又以一个开刀手术治愈的人为例:“这人不是西医救过来的吗?”他们说:“动刀儿自古就是咱中医的拿手活计,这算不得西医。”

相传三先生与路人同行半里,就能清清楚楚得知对方身上有什么病。他如果在一户人家屋外瞅上一会儿,还能预言这一家的“人气”——气旺能祛百病,气衰则五『乱』滋扰。他认为人身上的气味是最不可忽视的,就像天气预报中的云彩气雾一样。有一次一个中年壮汉得了怪病,亲疏不辨,动辄妄言,村头正想捆绑起来送到林泉精神病院,被三先生当街拦住了。他先是端量一会儿,而后取出一根银针,乘其不备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直刺『穴』门——刚刚还在狂呼『乱』叫的病人立刻萎靡。紧接着三先生收回弓步,出掌凌厉,拍击频仍,什么命门、印堂、人中,一一开伐。那壮汉随着击打先是一下下摇晃,接着就当街倒地大睡起来,一直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后即微笑如常,见人频频颔首颇有礼数。还有一个绝不相信中医的人背生恶疾,痛不欲生,跑了几次大医院都说要全麻动刀,还说至少要剜去一大块背肉。那人平生最怕的就是刀子,于是家里人只好在他令人恐惧的呻『吟』声中出门去寻三先生。三先生当时正好因事路过这里,身上连褡子都没带,看了看病人,哼了一声。他反身出门,到就近的田里转了转,随手采了几味草『药』,嘱其家人:一半炙成粉面搽用,一半煮水服用,一周为限。七天刚过,病人果然背疾痊愈。

三先生最看重的就是『药』材,以他看来,有些名医手到而病不能除,其主要原因就是『药』材不好:或成『色』不足,或直接就是有名无实——产地不同,『药』力实质则大相径庭。还有一些『药』原本就得医家亲自摘取,他人不得代手,因为这其中满是玄机,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必成虚妄。人们说三先生的奇绝之处,有一多半就来自他的隐秘不宣之『药』。比如老冬子迟迟不能治愈,绝不是因为医术,而是寻『药』艰难。有人曾问他那到底是什么『药』?他闭口不答。

当地人叫随从为“跟包”,意思和秘书差不多——一位跟随老人多年的“跟包”酒后透『露』:治老冬子的病必要两味不可或缺的『药』,一味叫“魂”,一味叫“魄”。两味『药』都属无影无形之物,摘取艰难,非大『药』匠而不能为。所以三先生必要亲自动手,而且也保不准就能志在必得。

先说“魂”。这需要取『药』者征得家人同意,然后站在即将过世的人床边,伺机动作。那时节要以心悟而不以目视,全凭一个寸劲儿,将刚刚飘游离体之魂收入囊中:方法是手持一洁白口袋,于半空捕获并速速扎紧,然后当场以朱砂点红。如此,一个“魂”即告采收。据说魂是吱吱有声的,只是一般耳朵根本无法听到——它的欢叫或哭泣只有采摘老手才能知道。一般人以为魂在那一刻必要哭泣悲伤,其实不然。魂离开了躯体就等于一个客人离开了常住的寓所,其高兴与否完全要看它住得舒服不舒服。有的刚一离开即欢叫不止,有的则恋恋不舍。魂其实是纯稚如儿童的,它天真极了,只是和肮脏的皮囊合在一处才变得形形『色』『色』。采魂的人要如实相告家人:这一次相助阳间只会积累功德,大有益于来世。所以一般人家都会同意采取。

魂在一个小白口袋里欢叫着,不时蹿动几下,吱吱叫,又像蝈蝈一样唱起来。它有时还要逗弄提袋子的人,当他举起口袋想要听一下有无动静时,它先是不吱一声,而后猛地大哭起来,让其吓上一大跳。一般来说,魂刚刚离开躯体还是轻松活泼的,它们觉得一切都十分好玩。这些年来魂是不难采的,所以三先生已经积了许多扎好的、上面有朱砂红点的白口袋。最难的是寻“魄”——它不像魂一样往上飞扬,而恰恰相反,它的心事太重了,主意太大了,一离开人体总是往下沉、沉,一直沉到地底下去,去那儿待着。它一般于瞬间落地入土,然后慢慢渗入土壤。它会在挨上水流的那一刻飞速漂移,就像乘船一样。所以在水皮浅的地段要找一个“魄”是非常困难的。

另一个采集的难处在于其他:“魄”离开躯体是必要从脚尖开始的,于是过世者的脚尖指向就成为至关重要的因素。脚尖向上,“魄”即要披散而落,这样到底从哪里入地也就难说了。有经验的老『药』匠都知道,除非是上吊的人,不然要准确地挖到一个“魄”是难上加难了。

三先生四处打听并叮嘱他人:如果听说哪里有悬梁自尽的人要速速告知。其实这样的消息近年并不少见,四周村子里每年都有几个。收集“魄”之难,不仅在于信息灵通,要在事发当日赶到,以防其沉入深处或借水游走,更有其他种种因素。三先生感叹:“我一生收集此物件难则难矣,扳指算来也不计其数,惟在如今,一‘魄’难求!”

有一天跟包匆匆来报,说快也,一个叫“二里外”的村子出事了,昨夜里才有人那样自尽了。三先生扳指算算时间,带上器具急急上路了。

“二里外”是个只有一百多户的小村,因为靠近另一个大村,在一年前被“兼并”了。这个大村现已照例改名“集团”,村头儿改名董事长,搞起了各种工企业,于几年前开始圈占大片土地——低价租用不成则兼并村落,这样属于原村的土地即全部划归这个集团。“二里外”成为集团中的一员,所有村民及土地财物统统归了新的主人。类似的兼并在这一带经常发生,于是不断传出一些惊人的消息:有人被强『逼』搬迁新区,可就是缴纳不起一笔费用,只好赖在祖传的小屋中,结果被无名无姓的闯入者暴打致残;还有的孤苦老汉干脆服『药』『自杀』。光是半年的时间,三先生就往“二里半”跑了两次,一次听说一个中年『妇』女上吊了,可是匆忙赶到时才知道已经迟了整整十个小时,“魄”自然是找不到了。另一次倒是及时赶到了现场,但细细勘察出事地点,发现此行仍然无效:死者吊死在中间隔壁的门梁上,其脚尖下垂处除了门槛,还有一块厚厚的青石。三先生虽然知道机会甚微,也还是耐心地揭开了石板,然后又用一个桃形铁铲细细挖掘。果然不出所料,石板下土『色』如常,什么迹象都没有。原本如此,“魄”再多能,怎会穿越硬硬的石板呢?

一路上,跟包咕哝着出事的缘由:想不开的是一个小伙子,二十岁左右,在集团里看仓库,好像是因为玩耍耽误了工作,仓库丢失了什么东西,遂造成这个可怕的结局。真是玩物丧志啊,老大不小一个男人了,那么喜欢猫,养了不止一只,养得又肥又大。“人家不让带猫上班,他就偷着揣去。嘿唉,连吃饭都一个碗,恶心!”三先生听着,只不吭声。据说这个老人最大的癖好也是养猫,一辈子就是因为太喜欢猫了,连老婆都没娶。跟包一路上许多时间都在谴责猫的罪过,后来没听到一声回应,才把嘴巴收住。三先生见他不说话了,就回头瞥瞥。跟包立刻说:“他是害怕怪罪下来,再加上被人打了一顿,就在半夜偷偷吊在仓库前边不远的一棵歪脖子树上了。”

跟包后来对人说,当时老先生听了这句话以后,眉头一直锁着,步子快得追不上,一会儿就到了那个集团所在地了。

“集团的人不让靠近,不管是穿制服的还是什么别的人,谁也不让到出事地点去。谁要是不听劝告硬是往前挤,就咔嚓一棍打过来……”跟包描述那一天的场景,十分兴奋。

他说由于和三先生在一块儿,这就完全不同了。为什么?就因为这当中有人认出了背褡子的人,接着又抱拳又作揖的,知道老人是取一味『药』来了。他们不光是将二人从一群咋咋呼呼的村里人中间拉出,还由一个保安模样的手扯着手领到那棵歪脖子树下。那人指指点点,取了一根粉笔,在地上描了一个圆圈。可是三先生并没有开挖,像过去一样,如果有可能的话,一定要亲眼看看这个不幸的死者。老人要在死者面前站上好一会儿,咕哝一些别人听不明白的话。那个保卫说这回可不行,这回得请示一下。保卫找地方打电话去了,半天才转回来:“看就看吧,领导说瞅上一眼就行了,外面家属正闹哩。”

三先生那天可不是瞅了一眼。他看得太细了。最后走出来,走到那棵歪脖子树下,看着那个粉笔画上的圆圈,摇摇头。跟包催他快些挖吧,他还是摇头。“怎么了?”“咱白跑了一趟,下边什么都没有。”“不挖咋就知道?”三先生小声对在跟包耳边说:“这孩子是被人打死的,他给移在了这棵歪脖子树下。”跟包将信将疑,还是从老人手里取过桃形铲挖起来。一直挖下了一尺多深——通常只要五寸即可——什么痕迹都没有。老人拍拍他的肩膀:“咱走吧。”

有一个巧嘴滑舌的乡头儿曾以三先生取“魄”之难为例,大谈这一围遭治理之好、生活之美:“想想看吧,咱这地方什么多了?电视机多了,小汽车多了,楼房多了!什么少了?冤死的人少了,上吊的人少了——不信问问三先生去,他这一年里硬是弄不到一个‘魄’!这有事实为证哩,这可不是胡吹着玩的吧?嗯哼?”跟包告诉了三先生,三先生摇头:

“那是因为水泥地多了。”

的确,有许多次急匆匆赶去,最后还是无功而返,都因为死者垂挂之处恰好是水泥地面——“魄”根本不可能穿破坚硬的水泥。

三先生的跟包只要一有机会就嚷嚷,像是在当众做出一个重大宣示:“现在的人哪,又自私又懒惰,都到了最后光景了,也不在乎多跑那几步吧?跑到一个有土的地方多好,那时候再拴绳子什么的也不晚哪!”周围的人听多了,总算知道了他的意图,都说:干什么想什么,这家伙说得多少在理呢。

大约在跟包胡嚷了一阵之后,真的有个人在自家门口的野地上吊死了:清晨起来,许多人都看到一个男人直挺挺地挂在那儿。

这个人一直在外地打工,半年后揣了一笔钱回家,发现老婆跑了。这就是村里人知道的全部故事。这个人平时闷声不响,谁也不清楚更多的缘故,直到等来这个结局。那一天大伙把人移走,太阳已升到了树梢那么高,跟包领来三先生说:“该动手了。”

三先生用一把桃形铲把周边浮土和杂草除掉,在大约七寸半径的圆周内由外往里开挖,动作小心谨慎到极点。跟包蹲在旁边,呼吸都停止了。挖出了一个小小的孤岛时,三先生开始轻轻拨动:一层黑如墨炭的泥土,状似枣核,厚二寸许,大如童掌。他一点点将其从中剥离开来,再缓缓移至桃形铲上,取过一旁的深棕『色』布袋,一抬铲柄倾入。

红脸老健特别兴奋的是老冬子有救了。我问他肯定能治好吗?老健笑『吟』『吟』吸烟说:“那还不能?『药』齐了嘛!”

一连几天都有人去老冬子家看光景,这让他的家里人烦了。老冬子的老婆只信服红脸老健,说他叔你把这些闲人赶开吧,这样拥着,老冬子神『药』也治不好,你没听他从早上起来就打嗝?他过去十来天也不打一个嗝!老健像轰一群麻雀一样扬手赶那些进门的人,只留下我和小白。有人愤愤说:“他俩怎么就能待?”老健说:“他们是我的贵客。”

三先生一连三天指挥跟包干活,自己在另一间屋里喝茶。老人坐在那儿,眯着眼,若有所思。他的脸上有许多十字形的皱纹,鼻翼下垂,气息奄奄,给人一种不久于世的感觉。如果有人在一旁看他,只要不开口呼叫,他权当没人一样自顾安息。尽管他没有睁眼,跟包在另一间屋里做了什么、做到了哪一节上,他全了然于心,一会儿就哼一句:“再加水。”“搅到七八分,撤火。”那边的人边应边忙,突然老冬子皱眉瘪嘴,跟包正要去隔壁告诉什么,老人就大声喊:“按人中,『揉』丹田。”跟包回身做了,病人遂平息。

我们一直没见三先生拿出褡子里的白『色』袋子,更没有深棕『色』布包。那边有文火煎了草『药』,一连三服服下后,跟包来报告说:老冬子只是睡呢。三先生说:睡吧,睡上一天一夜,睡到磨牙。说完背起褡子要走。老冬子的老婆站在门口挽留,说就这样了?人还不见睁眼呢。跟包说:睁眼?前些天不是一直大睁着吗?没吓死你?他该闭闭眼养神了!

三先生和跟包走后,我们几个就回到老冬子床前,发现他正打着呼噜,胸脯急剧起伏。被子下的人显得有点瘦弱,老健掀了被子捋着他的胳膊说:“这人过去多壮,腱子肉鼓鼓的,这会儿看看吧,才几天的工夫就折腾成这样。咱还能饶了他们?”他说着回头看我们几个。老冬子磨起了牙齿,嘴唇也随之嚅动,口沫一会儿渗出来。小白说:真是的,老先生说得一点不错。老健说:那是当然了,那怎么会错?老冬子老婆问那两味大『药』到底放了没有?都说没见。

跟包送三先生走后,复又返回,问了病人一些情况。都回跟包说:磨牙了。然后问:为什么还不使上那两味大『药』?跟包答:那要等睡上一天一夜有了力气才行——魂魄一加入就生猛起来,太弱的身子承不住啊!老健问:我怎么没见那物件啊?也没听见动静——“你不是说它们会叫唤吗?”

老健问过之后,我们都盯着跟包。

“老人藏了哩!为什么?风声不对哩!只等时辰一到,下了『药』便是……”

老健脸『色』由红转成铁青,鼻子里发出“哞”的一声,像老牛一样,眼都瞪出来了。跟包小声对在他耳朵上说起来,声音渐大,我们都听得清了:“……三先生一看就不是那么回事!他从‘二里外’回来,就在纸上写了——我还以为是『药』方呢,谁知道那是一张什么啊。这不,几天没过穿制服的就来了,问这问那。老人只一句话:那小伙子不是上吊死的。来人问:绳子从脖子上刚解哩,这怎么讲?老先生不语。隔一天集团保卫部的人也来了,吹胡子瞪眼说:敬酒不吃吃罚酒啊,你可真敢说!老人不语。后来那些人就在屋里『乱』搜,幸亏老人事前把两味大『药』藏了。”

老健拍腿:“这是『逼』得咱往绝路上撞啊!咱可不想这样!”他转脸看看老冬子,咕哝:“老伙计啊你快些好起来吧,好起来咱一起干点大事。你如今这么躺着像个小媳『妇』,以前哩?一头豹子!你是豹子,苇子是瘦狼,哥儿几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打从大苇塘那一仗过去咱们再没提过镢头搬弄过铁家什,今后嘛,也就难说了……”

小白皱眉。

“四疃八乡的人可都看咱们的了。咱们村子一动,这一块儿的村子都会跟上。老伙计快好起来吧,夜里多长着神儿,多几个提防。我老健风声一紧就没在一个地方睡过觉。还有独蛋老荒,他该发话让人值夜……”

小白终于扯了扯老健的衣袖。老健立刻不语。

一天一夜过去,我们都在等一个时辰。可是原来说好三先生一大早就到的,直到太阳升起树梢那么高还没见人影。老冬子老婆一直站在门口等人。又过了一会儿,老冬子老婆在门外嚷叫:“来了来了!天,这是怎么了?”

我们都跑到门外,这才看到一个人——是跟包,他背着人往这边缓缓走来。我们赶到跟前一看,原来背上的人正是三先生,老人闭着眼,额头青肿,衣服也撕破了好几处。老健大声问着什么,跟包以手势制止。

赶紧进屋。一屋的人脸『色』肃穆。三先生被放到隔壁的床上,仰躺下之后,才让人看清伤有多重。老人除了脸上的擦伤,还有肩部胸部的纱布包裹,有的地方血已洇出,一条腿也不能动。三先生睁开眼四下瞄瞄,艰难喘息,对跟包说:“煎一刻。冲二味。温服。防嗝逆。”

几个人都去了病人的屋子,只有红脸老健待在三先生身边。老人闭着眼睛。老健走出来,瞅个工夫问跟包:“到底怎么回事?不要紧吧?”跟包泪水哗一下流到鼻子两侧:“夜里闯进先生屋里几个黑心人。他们原是要给他留下内伤的,让老人再也不能出门,再也活不久……”老健流出了眼泪。“幸亏先生备有跌打散,要不今个连门都出不了。”“不要紧吧?”“难说,也许养上半月会好,幸亏服了跌打散。”正说着三先生有了声音,几个人赶紧跑去,一进门见老人竖起了两根手指。跟包凑向跟前,帮老人解了一个扣子,然后从贴胸处取出了一白一棕两个袋子。

这边的『药』已熬过一刻。跟包祷告几声,把两个袋子投在一个瓷碗中,端起『药』汤时又贴近了听了听,回头对红脸老健说:“‘魂’正吱吱叫呢!”老健说:“该不是怕烫吧?”“哪里,它哪里会怕。它为有了用场欢喜哩。”老健又问:“‘魄’呢?它这会儿怎样?”“它从来不吱一声,它一辈子都不说一句话的。”

滚烫的汤『药』冲在那两个口袋上,竟发出了一股从没嗅过的异香。

等待汤『药』温凉下来的这一段时间,跟包一直合掌站立。

有人把仍然瞌睡的老冬子扶起来,他老婆对在他耳边像哄孩子一样说:“快喝了吧,喝了吧,小口别呛着啊,这里面有宝物哩,喝了就立马精神头儿足壮哩。喝了吧喝了吧……”先是用汤勺喂,后来剩下半碗就直接倾入口中。喝过后想让他躺下,可他抿着嘴眨巴了几下眼,眼睛越瞪越大,也越来越亮,竟四下里找起人来。红脸老健猛一砸手掌说:“老冬子啊,咱在这里哩,你看不见?”老冬子打一愣怔,一下抱住了老健的胳膊。老健流着泪笑了,骂着粗话,拍打对方的背。

我只要一闭眼睛,脑海里就会出现三先生的模样,他奇怪的眼神,脸上的皱纹,特别是遭遇毒手之后的那个样子。我几乎没听老人说过几句完整的话,一种崇敬之情混合着难言的神秘,长时间笼罩了我。我和小白在后来曾去看过老人,发现老人住在一个偏僻的地方:一大片梧桐树和椿树间杂混生,形成黑乌乌一片,远看只是一个小树林;走近了,觉得有一股柔和的香风在『荡』漾;几只老鸦蹲在枝桠上咳嗽,见了来人也不惊慌;更近了,可见小林中有一幢大顶茅屋,旁边则是更小的一幢,两幢对角相连;小林四周由竹篱围起,大白鹅共有三只,正沿竹篱缓缓走动,见了我们即仰脖叫道:啊,啊啊!

跟包听见鹅叫就走出来了,一拍手把我们领进去。

进得里边才发现,这幢大顶茅屋敞亮无比,里面东西甚少,无非一床一桌一地铺。地铺光洁可人,上面有叠得十分整齐的行李,跟包说这是老人打坐用的,有时他就睡在这里。原来与小屋对角相连处恰是一道小门,由小门进入即是全部的医家设备了:『药』味扑鼻,『药』碾子,百屉橱,铜柞铜钵,还有看不明白的一大堆物件。

三先生正在床上歇息,听见声音微微睁眼,点了点头重新闭上。跟包对我们小声说:“不要紧了,已经能起来打坐了。”然后又领我们走到屋外说:“看到了吧?”我们什么都看不到,眼前不过是树和鹅。“有两个小伙子在林子里,他们是红脸老健指派来的,值夜,身上带了镖。”我们都觉得老健想得十分周到。我问镖是什么模样?跟包说:“说不明白,什么样的都有,他们带的就像短攮子。”小白又问:“‘攮子’是什么?”“就是小匕首。”小白咝咝吸一口冷气。“没有办法,这年头又有了蒙面人,他们半夜行事,办完就走,谁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受谁指使。老健对值夜的说:不用怕,他们只要敢来,咱就敢一镖封喉!”跟包一边比划一边说,让人害怕。我们都说这事最好让村头老荒知道,他可是一村的负责人哪,有事先向上级报告。跟包说:“我看也是,你们问老健去吧。”

回去的路上正好遇到了老健,他匆匆沿街行走。我们对他说了三先生的情形,然后问村头老荒怎么不见了?真的,这些天就没见这个人!老健马上骂起了独蛋:“这家伙肯定是为了保住最后的一个蛋,他这样孬我也不计较,怕就怕出了别的事哩!”“会是什么事?”老健蹲下,卷了一支烟吸上,盯着一个巷口说:

“这几天集团的人、保卫部的人,一些贼眉鼠眼的东西没少往村里窜。还有穿制服的人,叫上这个那个谈话……我怕又是走漏了消息。我找苇子商量,苇子第一个就怀疑他岳父,说与矿区那一拨人来来往往的就他了,再说那个记者溜溜也不会跟他断了线。我开始还摇头,说你也太小看他了,他这回可是跟我老健拍了胸脯的!再说亲闺女遭了那么大的事,他也不至于丧这么大的良心吧!我这样说,苇子不吭一声,脸青着,后来才算交了个底:听他媳『妇』说,老荒被一些人许了大礼,说事成之后给一辆高级轿车坐呢——还让她叮嘱自己男人,无论别人怎么鼓动,往后齐伙干的事儿千万不要掺和,就在家待着,不然后悔就来不及了!”

小白的脸『色』变了。他盯我一眼,又看老健,说:“明白了。”

老健问:“你说怎么办呢?”

小白咬咬牙关:“没有别的办法,看来他们肯定作好了一切准备——到了那一天会封我们的路。如果各村联系人不出问题,最好咱们提前行动。这样算是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老健嗯嗯点头:“一点不错,我也这么寻思!这是他们『逼』出的一个法儿了,妈的,等事情过后,不用别人,就由我把他剩下的那个蛋给他整掉!咱村里出了这样的『奸』人,你做梦能想得到?”

“就这样办吧,明天——不,后天就起手吧!”小白又转头问我:“你说呢?”

我一直在听。我说没有别的,只强调一定要是和平的手段,要千方百计避免冲突——一旦冲突起来就无法控制了。小白说:“这你放心,我和老健也怕打起来。我们有苇子和老冬子,他们会管住这几个村里的人,老健交代给他们:谁要耍泼发蛮,就揍谁!咱是以合法的、和平的方式……”

这天晚上,小白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录像机,哑着嗓子对我说:“机器找到了,今晚我们看《锁麟囊》吧——我怕过了今天就忙起来,到时候再也没有机会看了。我真是想极了,我等不得了。咱们好好看一场吧,你好好看看她……”

多么缓慢的节奏。一点一点深入和适应。锣鼓的吵,然后是极大的安静、安静……调皮的丫环,纯良的院公,最后是她——雍容华贵!镜头推近一些,啊,一个如此娇羞的女子,稚弱,手如葱白,令人疼怜……我的目光离不开她的眸子、朱唇、纤纤的手。一招一式都牵人情思。安静,纤毫不『乱』,法度严谨,高古,却又在二丑们、在丫环的一颦一笑中微微透气。她——我无法记住主人公的名字,而牢牢认定了这就是小白的结发之妻、被官商诱拐之妻——而今她楚楚如生站在眼前,天生丽质。

正是小白的结发之妻经历了那一场登州的大水,被冲得家破人亡。是的,我把剧情与眼前的小白合而为一。天灾,人祸,小白。那该是怎样的爱恨情仇。

小白一动不动,凝住了一般。他盯着她的眼睛,那一潭清水。

我在心里惊叹:是的,她,更有她的艺术,这不是人间所能拥有的。这是天籁,这是从紫蓝『色』天空、从那轮皎月上飘然而至的一个仙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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