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日头》
一
人们是顶着一层薄雾出门的。一些人不自觉间攥起了拳头,弓着腰,一出巷子就四下里瞄着,想找和自己差不多的人。他们看到许多人都出门了,都像他们一样弓腰『摸』拳,伸着头四下里『乱』瞄。个别人出门时提着镢头,被另一些人劝止了。“咱得空着两手,这是说好了的。咱只要带上一件家巴什,哪怕是一把小抓挠都不行!”“为什么不行?”“那会被诬成打群架的。”那些带了器具的人不情愿地把它们放回去,骂着,然后再回到街上来。“要是,要是他们,跟咱动了真家伙,那可——怎么办?”有人口吃一样问着,脸上满是惊惧。“车到山前必有路,你瞎『操』那份心,你是头领?”“头领?我日头领。”“小心着点儿,这年头嘴不上锁,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我不怕,咱反正穷得一根大杆摇铃铛,我又怕个什么!”“真的?那你摇给我看看不行吗?”“行啊,我倒乐意,可你是个娘儿们吗?”“你这股老膻气比三岁公羊还厉害,快留着劲儿收拾集团那些人吧!”“就是嘛,咱也是这意思嘛……”一伙人逗着嘴,往一起凑堆儿,以此消解心里的恐惧。
人们聚成了一小群,又变成了一大群,然后开始往街口走去。正这会儿一个瘦干干的小伙子提拉了一下裤子从巷口跑出来,嘴里嚷:“不行不行,都回、回去!今个谁也不能出去……”人群马上一怔。有人认出这瘦瘦的年轻人,咕哝:“是三儿,村委会当值的。”三儿跑过来,伸手拦着大家:“这是去哪儿?嗯,不用说咱也知道,老荒让看住你们,咱看着看着你们就出来了……”人群嘿嘿笑,盯他几眼继续往前走。三儿火了,蹦一下,拤着腰喊:“停下!都给我停下!”“嗯哼?”人群中有人疑『惑』地抬起眼找人。这样只有片刻,更瘦的一个人出现了,大家都吐出一声:“苇子。”
苇子盯一眼三儿。
三儿浑身抖一下,嗫嚅:“是你呀……”
苇子不睬他,往前走去。大家都跟上。
三儿原地僵了一小会儿,突然蹿上一大步喊:“停,停停,还是不行。”
苇子从人群里迈出来,绷着脸走到三儿跟前,先端量他一会儿,突然左手飞快提到腰眼,挥臂一抡,三儿就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
人群往前拥去了。大家边走边议论:“苇子是左撇子啊!”“左撇子打人最疼,这是俺爹说的。”
我和眼镜小白走散了,身边全是不熟悉的人。
人群走出村子,在一条条交织的小路上滞留了一刻。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小白:他不知什么时候先大家一步出了村,这会儿正站在一个高处遥望。我赶紧走过去。“小白小白!”我叫着,他却连头都没有转。他的神情太集中了,直盯着一个地方看。我拍他的肩,他这才转头,有些焦躁地说:“我在等老健哪,说好了这会儿领人出来。”“他去了外村吗?”“是啊,咱这村就由苇子领头。”
我发现小白站在这儿,苇子那一伙人来了就不往前走了。我知道这是在等另一些村子的人。这时一直蒙在半空的雾气开始消散了,太阳出来了。太阳一出来大地就热烘烘的,裤脚那儿能感到。我又说了什么,小白还是没有听到。
这样待了十几分钟,觉得非常漫长。我终于看到有人从那些村落里出来了,不多,比我们这个村的人少得多。小白的脸『色』不太好看。这时他有些沉不住气了,朝一直等在不远处的苇子挥了挥手。人群于是继续往前走了,要与其他村子的人汇到一起。
在一条大路边上,好不容易聚起了三四百人。我看见人群中有老冬——他的病完全好了,两眼瞪得很大,新剃的板寸头显得生猛精神。他一直和苇子在一起。我则跟上小白,害怕一走神他会再次溜掉。这家伙在今天是个极其重要的角『色』,他和老健都是。
小白的眼神四处撒着,我想可能是找老健。这会儿太阳升到树梢那么高了,晒得人身上热乎乎的。小白脸上淌出了汗。他一转脸看到了什么,皱着的眉头展开了:原来老健从一旁抄小路奔过来了。
我和小白迎上去。老健的脸今天更红了,红中透黑,油亮。他的嘴一直没有闭上,看上去像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洞,正大口呼吸。他说:“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那些早就说好的事情好像有些变化,邻村领头的人倒也卖力,可就是唤不动人。妈的真怪,这里面有什么蹊跷还真不好琢磨。”小白轻轻摇头,说:“我一直怕有人暗里做手脚——如果提前走漏消息,有人就会在这些村子里下工夫,给点小恩小惠、威吓什么的。这一招什么时候都管用的,庄稼人怕事又容易满足。只有下了大决心的人才能走出来。”
我把苇子打了三儿的事说了一遍,小白和老健都很吃惊,原来他们一点都不知道。两人瞪着眼睛听完了,老健拍一下腿:“得,独蛋发力了!这就明白了,他原来早就让人盯着。不过他不知道咱们提前干了,他不在,要不他会自己出来拦人的。”小白说:“我们早就提防了他,可是提防得还是不够,他会走多远,现在也难说。”“难说。这独蛋从今个起得好生防着了。”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看看人群,商量是不是再等一等?最后决定不等了,越等越坏。
太阳越来越毒,晒得人头顶生疼。今天的太阳格外厉害。
大约出了村子还没有五华里的样子,后面哩哩啦啦又赶上几十个村里人。这四五百人往市里的方向走,脚步匆匆。我走在小白和老健身边,不再说什么。其实我心里仍旧怀疑此行的意义——虽然“万民折”上附有多幅照片——垂死的恶『性』病患者、畸形儿、泛着浊泡的水渠、大片将死的庄稼、铅『色』的尘雾……可是我总觉得这次也将徒劳。不过小白问得也有道理: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当然,我没有任何办法。
我只有在毒日头下默默前行,像大家一样,只有这一个办法。
我们三个人走在人群的末尾。这时冲在头里的肯定是老冬子和苇子。我知道快要到达时,我们也将站到前边去。
二
一辆黑『色』轿车迎着人群突兀地停下,许多人上前围观,所以人群一时走不动了。我听见苇子在大声呼喊:“别管它别管它咱走咱的路!”只有少数人在吆喝中继续往前,其他人还想仔细看看。因为车子故意横在了路上,拉了个挡道的架势,很让人窝火。我们三个分开人群走到车子跟前。老健脸贴在车玻璃上往里看,什么也看不清。车门打开了,一个中年人下来,老健立刻打个愣怔,认出是邻村的头儿花鲇。“你怎么来了?你把车往人堆里开?”老健沉着脸。花鲇不吭声,往车里看看,原来里边还有一个人,这时笨模笨样地钻出车子,竟是独蛋老荒。
老健跺了一下脚:“是你呀,你真的坐上了那些人的小鳖盖子车了?”
老荒手指一下花鲇:“他的车。”
“那你怎么坐上了?”
“坐上来追你这一伙啊!”
老健火气更大了:“你要随上大伙,就使这两条腿赶。你坐这么个鳖物件,成心是自找倒霉!你才吃了几天干饭,就装起地主老财的模样?你『摸』『摸』裆里的蛋还有吧?”
这一番话是当着邻村的花鲇等一大群人说的,老荒脸上实在挂不住,红一阵白一阵,鼻孔大张着,嘴一咧『露』出满口黑牙,骂:“你这个起事的妖精害人的祖宗,我不来拦着你,今个你就闯天祸了!你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你就是愿死,也不能拖上这么多人垫背……你以为今个还是打大苇塘?我实话告诉你,舞刀弄枪对付别的村子可以,对付上边,你是吃了老豹子胆了!”
红脸老健伸手就去揪对方的衣领,被花鲇挡开了。老健隔着一个肩膀嚷:“你这个王八种睁大了眼看看,这么多人有一个拿刀拿枪?有一个拿棍?你要找不出来,我今天就把你劈腿挣巴了!你心里打了什么算盘谁不知道,你就是想当『奸』人,想把全村人卖了买酒喝!你明明知道大伙儿是要上个状子诉诉冤情,满心里都是好意,还反过口来诬人!你闺女被害成了什么,你一转眼就忘了,想当『奸』人,你是天底下最难找的狗东西、白眼狼……”
小白上前劝着老健,老健根本不听。小白对在他耳朵上说了又说,他才煞住话头。小白对老荒说:“老百姓没有别的企图,他们作为受害人也有这样的权利,你亲口答应了站在他们一边、要领他们干的。”
老荒对小白说话时声音稍小了一些:“我是答应了,可这是上‘万民折’的年头?你是鸡鸡分子,你心里比谁都明白,今个是不是上这个的时候?你说!”
“你偏要叫成‘万民折’我也不反对。不过在折上领头签名的就是你,你也签了名……”
老健对身边另一个说:“跟一个畜牲说这些,屁用不顶,还不如弄点大粪抹到他嘴里,然后赶紧上路……”
老荒听到了老健在说什么,在花鲇身后一个劲儿蹦跳,喊:“你等着我怎么跟你算账,你等着!真是反了你了!”
小白推开紧着上前的老健,朝走来的苇子挥挥手。苇子朝人群喊:“走走走,快走莫理他们!”
人群绕开车子往前赶去。我拉上老健的手走开。回头看看,车子前边只有花鲇和老荒了。他两个人对视着,然后钻进车里。车子再次追上来。当车子尾随而行的时候,有人在人群里大骂了一通,原来是老冬子火了。大家都看到老冬子不慌不忙从路边搬起一块米斗大的巨石,扛在肩上,一步一步往跟来的车子近前走去,嘴里咕哝:“你妈的穷酸不是。你妈的找砸不是。你妈的这一回给你报销了吧。”
在老冬子离车子五六米远时,车子终于停住了。它僵了一瞬,然后猛地倒退、窜逃。
一群人大笑。
四五百人踏起了一股尘土。太阳升到了半空,巨大的热力抛撒下来,像灼热的砖块一样砸在人的头顶。因为心急路远,有人建议踏庄稼地走:反正像样的庄稼已经没有多少了。一个个浊水潭、一道道脏泥湾要绕着走,让人心烦不已,一边走一边骂。化学气味、臭味,直往鼻子里钻。有些在沉陷地中间夹杂的绿油油的禾苗,煞是可爱。更远处,那一会儿沉到水里一会儿又凸起的道路交织着,像一张紊『乱』的大网。一会儿,那网上出现了一个个黑点,黑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大,都看出是一辆辆车子——是大客车模样的。
大客车在前边停了十几辆或者更多,显然是等待走近的人群。
我提醒小白:这可不是一般的情况。这些车里少说也会有几百人。
“他们是从哪里来的?”老健问小白。
老冬子和苇子几个也走到老健身边。
小白眯着眼看着远处,无法判断。
人群出于好奇或其他,还是往前走。我问小白怎么办?小白不语,只带头往前走去。是的,到了时下也只有硬着头皮往前了。
走到近前才看出,这是一溜十三辆大型巴士,全都是新的,一看就知道是从集团那儿开来的。肯定是人群出动不久就有人发现了,然后报告给他们,他们这会儿出来堵截。车门紧闭,待人群距离五六十米时,十三个车门刷一下同时打开。每个车里都往下跳人:一『色』蓝黑制服,手持一根棍子;有的手里还持有高压电棒之类。但看不见枪。
“是局子里的人吗?”老健问。
“不,这是集团自己的保安队。”小白说。
老冬子摇头:“这就怪了,他们能养这么大一群保安队?”
老健点头:“一点不错,就是他们!我早听说集团那儿有这么一帮人,平时干活,一旦出了事就拿起棍子,事后加薪哩!这是一群狠物,咱可得好好防着。”
正说着那边有人手持扩音器嚷开了:“喂,你们听好了,不要受坏人挑拨,有事说事,不准聚众闹事;合法渠道十分畅通,不要铤而走险……立刻回去,回去……”
老健回应:“我们去市里,不是去集团,不关你们的事,你们滚回集团!你们把车开到咱老百姓的庄稼地里,谁让你们这样干?你们滚回去!滚回去!”
扩音器压过了老健的话:“限你们十分钟!掉头回家!十分钟……”
老健看看小白,还没等小白说什么,老健就冲苇子和老冬子喊:“咱绕开他们,不理他们,咱走咱的路!”
“走走走!绕开啊……”苇子挥手对人群嚷着。
人群又活动开了。
扩音器的嚷叫和人群的骂声混到了一起,再也听不清说些什么。我预感到事情危急,回头想找小白和老健,可是他们都混在了人流中,一眨眼不见了。我发现最前边的人已经和手持棍子的人打起来,巨大的喊声和叫骂声与扬天的暴土一起卷到空中。
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了小白的声音:他在呼喊,让人群快些后撤。
接着又是其他人这样喊——是老健!老健喊的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别赤手空拳跟他们干哪,快回家,回家取家巴什啊!快跑啊,越快越好……”
三
我会永远记得那一天火辣辣的大太阳,记得那冲天的暴土和喊声。人群像决堤的河水一样沿着田垄往下拥来,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因为每个人的脸都被土末和汗水糊上了。这时候分辨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看衣服听声音。集团棒子队的人倒好认,他们一『色』的制服和大棒,一个个正跟在后边追呢。当人群冲过几道土坎,离一个个村落已经很近了时,棒子队还在追。“这不是往死路上『逼』咱吗?这不好好收拾他们能行吗?快些回家取家巴什儿,回头把他们的肠子砸出来!”“妈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咱们今个算是跟他们干上了!”“快跑啊,不变成兔子腿就得变成瘸子……”人群呼喊着往回撤,如果后边突然传来惊天的吼叫声,人们马上就驻足观望,叫着:“坏了坏了,又有一个被他们放倒了!”另一些人立刻喊:“还不快取家巴什,在这里瞎嚷有什么用!”轰隆隆的奔跑声如同群马奋蹄,尘土已经扬到了树梢那么高。
太阳眼看就要正午了。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下来。
原来那些棒子队在眼看就要追到村子的一刻停下了。他们拄着棍子观望了一会儿,领头的摆一下手,扩音器就传下命令:“撤回大巴士,撤回……”
村子外边是出来观望的人,他们越聚越多,一个个手打眼罩挡住火辣辣的阳光,一边看一边呻『吟』。有一拐一拐的人往村里奔,这边就上前去迎。迎回的人有的满脸是血,有的腿受了重伤,一个个指着远处的巴士说:“要不是逃得快,咱也给捉了去……他们一捉住就上铐子啊,一顿『乱』揍再拖上汽车……”
我到处找小白和老健他们,后来发现连一个熟人都见不着。人群早就冲散了,不同村子的人混在一块儿。我见一个人的身形很像老健,伸手一揪,对方朝我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是个生人。所有人都匆匆进村。我刚跑到一条巷子口就再也走不动了:一群人已经手持镢头什么的跑出来,他们喊着骂着往外拥。我只好随他们一起冲出巷子。
到了村头一看,我的心开始噗噗跳了:老天,这回真的有了一千人;不,这回足足有一千五百人或更多。这片黑鸦鸦的人手里都有器具。再看远处那些大巴士,棒子队的人争先恐后往上挤,人还没有上齐就开动了。扩音器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撤退撤退,按车号走,不要惊慌,不要……”这边的村里人嗷嗷叫,朝大巴士的方向喊:“有种的停下交手,别逃;谁逃谁是吃粪蛆长大的!”“你逃过了今天逃不了明天,你爷爷这回给你剃头来了!”“踩出你的肚肠来,再叫你祸害庄稼人,吃了二两板油就坏了良心!”“快停下结账吧,老百姓找你家算账来了……”
持镢头举抓钩的这群人还没有追到跟前,大巴士就开动了。人群盯着一溜扬尘气得大骂,捶胸顿足。
“怎么办啊?就饶了这帮龟孙?”
“饶了他们?门儿也没有!事到如今,咱干脆端他们的老窝去!”
“就端老窝啊,走啊!走啊……”
我多想拦住这些乡亲,可是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了。我相信这时候即便是红脸老健和小白在这儿也是枉然——我和他们只能眼巴巴看着事态蔓延而毫无办法。太阳升到了正中,大地上浮动的水汽反『射』出一片银亮。我仿佛听到大地中心发出了吱吱尖叫,这声音就在人群上方震响,把人给弄得半疯了,他们时不时抛下手里的器具,两手抱头蹲一会儿——这时正好顺手紧一下鞋带,把裤脚扎得更严。
人群最前边肯定有人导引,因为所有人都向着一个方向——集团拥去,连一个弯都不拐。巨大的烟囱和山岭一样的排排厂房越来越近了,那滚滚浓烟和棕『色』气雾像怪物长出的『毛』发。一股硫黄味儿浓烈起来,这比平时在村子里闻到的还要浓重十倍。无法抵御的机器轰鸣声压过来,只觉得后脑那儿有一个柔软而沉重的皮锤在一下下捣着,直捣得人两眼发胀。“我日,这可怎么办,这是什么魔法鬼地,咱两眼一蒙瞪,就快呕出来了……”“真哩,咱受不住劲儿,咱以前一恶心还以为是吃了脏气物件,原来就是这地方捣弄的!”“不把它砸巴停当了,不让它断了气,咱老百姓就得断了气!”“砸砸砸!砸……”各种呼叫像是要压过震天动地的轰鸣。
一群戴了铁帽子的棒子队从打开的铁门里拥出,刷一下站成一排。领头的摆弄着扩音器喊:“喂,马上后撤一百米,马上!”“集团重地不得入内,违者严惩!”
在这大功率扩音器的吆喝下,人群竟然一瞬间静了。但也只是一瞬,就再次『乱』起来。有人大喊——我终于听出是红脸老健——但看不见人影:“你们刚才人了俺庄稼人的重地!咱这回是反过来入入你家重地哩!怎么?不中?入了咱庄稼人的重地也要严惩哩,咱这回就来严惩——狗东西咂『摸』出个滋味来了吧?”
扩音器不响了。那边的人也在听。老健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苇子的嗓门又沙又大,这时也响了起来,也在重复老健的话。
但我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我只好往他们喊话的地方移动。
人群大声呼应:“真是这么回事!”“这才是人话!”“狗吣物件听清了没有?听清了爷爷该动手了!”“动手吧,动手吧,越啰嗦越没劲……”随着这呼叫人群活动剧烈,为了防止器具碰了人,每个人都高高举起,举成了一片森林。
大铁门前的棒子队突然闪开一道缝隙,接着出现了一队穿胶皮衣戴大盖帽的人,他们费力地拖出了一根根大粗管子……还没有看得更清,一股股猛烈的水流就冲泼下来,一下就把最前边的人群冲倒了。“别直着往前,散开干哪!”又是老健的声音。在他的呼喊中人群分成了三大股,于是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两根水管就给夺到了手里并且反向冲击起来。大铁门内的人全线溃败,高举器具的村民一拥而入。
“咱们砸他们什么?”有人进了铁门后问。
“见什么砸什么!这还客气?你以为是到了老丈人家喝酒来了?”
“砸个痛快啊!是他们先入了咱的重地——咱这回入入他们的重地,两抵了!”
四
集团分办公和生产两个区,人群先是拥入生产区,这才发现值班的工人全跑了,车间里空空『荡』『荡』,机器却没有关闭,还在转呢。镢头一砸电门火花四溅,一些指示灯什么的全黑了。奇怪的是电路停息后,有的机器并不停,它们还在忽悠忽悠转呢,这惹得一些人火起,挥动手里的家什一顿『乱』砸。从一个车间到另一个车间,一边赶路似的跑动一边砸,挥舞镢头时要跳起来,一会儿就结束了两个大车间。人流四处涌动,从生产区涌到办公区,这才发现一些人模狗样的东西全藏在这里呢,瞧结领带的、留背头的、身边跟了小娘儿们的、叼着洋烟的,一个个全在这里惶惶不可终日,见了拥进来的人就连连摆手:“这可不行啊,这要进局子的!”“你们胆子真大啊!”拥进的人不听不问,先一镢头把桌上的电脑钩到地上,再把电视机办公桌之类砸个稀烂。一个穿裙子染了金发的少女刚从里屋出来,见了这场景吓得一叫,然后就去护桌上的东西,被一个扛抓钩的小伙子抱起来扔到了窗外。远处的火烧起来,一股浓烟高高腾起。这边的人正全力噼噼啪啪砸呢,过来一个人喊:“别在这儿黏糊,一边砸一边撤,集团大着呢!”
集团四处都在冒烟,烟气与那些大烟囱的喷吐混到了一起。呼喊和哭叫分不清,狗叫和人声分不清。有村里人喊:“了不得了,听说咱这边也死人了!”“那怎么回事?狗日的还手了?”“不是,不是,是被电打死了——领头的传下话来,让咱下手时睁眼,小心妖魔物件,这里面怪鸟多着哩!”“传话的听见了?小心他娘的这些古怪把戏……”
我到处寻找小白——事到如今只有他才能劝得动老健。我相信老冬子和苇子已经砸红了眼,他们什么都听不进去。我试着让一群人停下手,试着让他们先静下来,结果差一点被这伙人当成集团的人按在地上。有人似乎在田野里见过我,证明我不是那一方的,可一个黑汉满是污浊的大手还是揪紧了我的衣领,耸来耸去吆喝:“那你是怎么回事?内『奸』?坏种?”我反复解释这场暴力的后果,并说明我在找红脸老健——他是领头的之一。“我可不认识什么老健。你小心点,别坏了我们的风水!”说完猛地一推,把我拥到了一边。
我大约转了几个地方,只有发疯的人群,没有一个熟人。我有些绝望了。那些集团的办公人员已经撤出了事发地点,回天无力,这时全在远一点的地方站着看。半数以上的车辆被砸,剩下能够开动的已经开跑了。天已到了午间一点左右,太阳的热力达到了顶点,好像四处都被灼得冒烟发烫,连空气都能点着一样。我曾不小心按在了一根铁管上,一阵剧烫让我立刻尖叫起来。
人群在集团拥来拥去,在相距几公里的不同区间窜着。有人站上高处大声说:“这个地方干干净净,不是腌臜地方,咱饶它一马吧!”有的说:“这不假,咱砸的是祸害老百姓的物件,这里咱就饶它一马!”结果有人听,有人不听,还是轰隆隆砸了一会儿。
太阳斜向西天,人群差不多全从集团撤出来了。一个粗大的嗓子喊道:“走啊,下边剩了个大事还没干哩,咱趁天没黑再砸那个煤矿去!那个祸害人的物件最招人恨!走啊!”“这话不假,这物件理该先砸了它!走啊!”
人群呼啦啦往西北方向拥去,一边走一边喊,喊了些什么已经没法听清。后来有人倒在地上,原以为是受了伤,仔细看看才知道是天太热失水太多,晕厥了。集团离矿区大约有二十华里,人群刚走了一半路程,就听到了一阵紧似一阵的警车声。有人停下来侧耳倾听一会儿,回身嚷叫:“不好,大约是保卫部集合了更多的棒子队!”他的话一停,不少人就传起话来:“大拨棒子队下来了,领头的怎么说哩?”
警车声越来越大,渐渐出现了车队的影子。老天,这车出动得可真多,大车小车一排排连成一大串,它们横着堵在通向煤矿的所有路口上。这一次人群不得不慢下来,不少人咕哝说:“天,咱砸红了眼了,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手——不过这回可不是闹着玩的啊!”“今天的买卖我看也差不多了,不知领头的怎么个决断?”“怎么决断?让咱砸咱就砸,他们祸害庄稼人也不是一天了,市长怎么不管?集团和煤矿是市长他亲爹?砸!”“就砸!砸了祸害人的物件不犯法!”“一点不错,再说法不责众,他能把咱这些村的人怎么办?反正是苦命庄稼人,局子里的饭水也比咱家的强!”“你这话算是说到家了,那就砸吧!”
人群重新往前拥动。前边的扩音器又响了:“喂,你们听着,立刻停止暴行!你们受坏人指使,已经犯了大罪,必须悬崖勒马……”“再要不听警告,我们就开枪了!”“首恶必办,胁从不问,顽固到底,死路一条!”人群在这喊声里静了一会儿。有个大嗓门突然说:“这些狗东西全是一个腔调,都会这一套屁词儿,咱还信它?”“咱要听兔子叫还敢种豆子?”“就是!就是!往前冲他娘的就是!”
人群嚎着往前冲去,一片器具再次高高举起。
正这时枪声响了。枪声大作,却没有人倒地。原来枪是向天空打响的。
人群停下来。这样停了不知有多久,一个人叫着:“老天爷咱别中了枪子儿,这是让咱见好就收啊!领头的怎么说?”人群『乱』了起来。『乱』了一会儿,一句话传过来:领头的说了,还是那句话,好汉不吃眼前亏,咱撤!“这是真的?谁听见了?该不会吧?”“怎么不会?你想挨枪子儿你挨,咱可不想!”
又是几声枪响。
“妈的,撤吧。今儿个到这里算是一回。有了第一回,就不愁第二回。咱早知道保卫部和棒子队藏了不少枪,就别硬撞枪口了……”“就是就是……”人群『乱』哄哄议论着,开始往后撤。
太阳坠向了西边半空。天开始有了一丝凉气。
《出卖》
一
入夜后村子里安静极了。我不记得这个村子曾经这样安静过。天空是真正的紫蓝『色』,一天星星闪烁得非常厉害。我站在小院里望了一会儿天空,心里念着几个人。没有人走动,大街上连狗都不叫一声。这是极度喧嚣之后的沉寂,是一天里的两极。这个白天我几乎没有看到几眼小白和老健,现在最牵挂的就是他们了。
因为满身的泥污,所以尽管累极了,还是没有躺到地铺上。沾在身上的泥汗这会儿干结了,紧绷在皮肤上。我舀了一盆凉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一遍。擦干身子躺下后,四肢似乎要不停地往下沉,似乎要把我的身体拉成一个薄片。白天的毒日头还留在脑子里,在那儿发出吱吱的尖叫声。我最后记得大地被太阳炙得滚烫,所有人都无法站立无法停歇,只好不停地奔跑和嚎叫。是的,他们被炙得烫得快要发疯了,痛得在地上蹿跳,左冲右突,成为不可理喻的一群生灵。这是一场关于痛疼、关于大地煎烙脚板的惨烈梦境。
不知什么时候,我睡过去了。睡梦中全是火焰,这火焰来自太阳,火舌伸得长长的,与地上的火连接起来,拉成了一片火网,把所有可怜的人都罩在其中。人们被焚烧得吱哇『乱』叫,皮肤一层层脱落,然后就蜷缩着倒在大地上。人的躯体和泥土一个颜『色』。
有笃笃敲门声。我醒了,坐在地铺上。是的,有人敲门。我开了门,啊,进来的人像泥塑一样,星光下根本看不清脸。我差点喊出来,对方却示意我不要出声。在他低头的一刻我认出来了:眼镜小白。他浑身已经被泥污糊起来了。我要把灯点亮,他同样制止了。我像他一样极小声地说话,告诉一天里怎么也找不到他,有一回看到了,可只一眨眼又没了。这一天真是吓人,真是无法预料,现在一切只好由它去吧。小白无心谈这些,只说:“快走吧,我就是回来找你的。我原想你只有十分之一的可能还留在这个屋里——想不到真是这样!你真是怪人!快走吧,立刻就走,一点都不能耽搁……”“为什么?”“你傻吗?他们会饶过哪一个?村子现在虽然没有封锁,可是已经相当危险了!”“不,我没有任何过错——你也一样,我们干吗要害怕?公安系统会管的,只要讲起码的道理,我们就不必躲开。”小白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然后不再说话,只揪紧了我往外拖。
我定定站在原地,拒绝了他。
小白看看腕上的表,有些绝望。他小声叹气。最后他回过身,可是还不想出门。我劝他快些离开吧——我这时担心他说得有一定道理,更担心他在整个事件中卷得太深。可是我仍然不能相信他会支持和策划一场没有理『性』的狂躁,会是一场暴力的推波助澜者。
小白要走了,走前丢下一句:“老宁,你太天真了,你会为自己的天真付出代价的!”
他走了。但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他又转回:再次劝我一块儿离开。我再次拒绝。“那好吧,老宁,记住我的话,几天后如果没事,你就到一个地方去找我。”他附在我耳边说了一个地方。我点头,约他不久以后去茅屋里找拐子四哥——他苦笑了一下:“你真是天真啊!我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去那里了。”说完这句话伸出了手:
“给我吧。”
“什么给你?”
“《锁麟囊》。”
我明白了,他原来是索要那盘录像带。直到这个时候了,他还记得这个。我甚至认为他再次返回就是为了索要这个。我从背囊里找出来,还给了他。
下半夜响起一阵阵狗吠声。有生人进村了。我从窗户看去,发现街上有交叉的『射』灯光柱在晃动。我明白,小白预言的什么可能正在发生。可我没有一点紧张,因为我知道自己并没有做任何需要害怕的事情。我认为自己始终秉持了理『性』,在整个事件中做了应该做的事。我甚至相信小白也同样如此。即便是老健、老冬子和苇子,也在很大程度上是被迫作出了反抗——惩治者如果公平的话,就不该放过那些真正的肇事者,不该忘记追究那个多年来作恶多端的棒子队,那支欺压平原百姓的半隐半显的黑武装。
直到天亮,没有任何人来我这儿。我想在见到老健他们之前,自己不该离开。现在我最想知道的是整个事件发展到了什么地步,村子里死伤多少、失踪多少——我知道死人是肯定的;还有的人在冲突刚起时就被棒子队抓走了。
一辆辆警车停在街上。行人敛迹。过去一直在街上溜达的狗被各家各户拴在了屋里。半上午时分,悬在树梢的高音喇叭响起来:“……各位注意,注意!全体人员不准外出,不准……十八岁以上者于天黑前到村委登记。各位……”这是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像是外边来的陌生人。这个声音响过不久就是一个熟悉的嗓门了,那是独蛋老荒:“老少爷们听见了吧?赶在晌午头来一趟吧,跟上级说道说道,大人不见小人的怪,天大的事也总要过去是吧!年轻人要听话,让家里老成人领了来……”
整个一天我都待在村边的小屋里。我在想今后几天该怎样过。没有其他人的声息,没有一个人来这里。午夜难眠,村子里静极了,狗也不吠一声。这个夜晚我才记起,自己容身的这个屋子原来是一个牲口棚,机械化以后牲口没有了,就闲置起来,于是就成了小村的客房——许久了,只要小白来这片平原,除了住过一两次我和四哥的茅屋,再就是待在这里了。我在这个夜晚嗅到了一阵阵马粪的味道。地铺阔大舒适,这让我想起一个人待在野外的帐篷里。几天的生活从眼前一一闪过:我来看望小白,然后就是与红脸老健等人的朝夕相处,与村里各『色』人等的交往。我的朋友小白是一个失恋者,而在他的眼里,我也是一个失恋者。尽管我拒不承认,但直到最后他还是这样认为,说:“我从一个人的眼神就看得出,看得出这人是不是一个失恋者。”与我不同的是,他从头讲出了自己的故事,而我却缄口不语。
我是一个失恋者吗?不,我是一个即将丧失最后一片土地的绝望者,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我和许多人一样,从此将日夜悲伤,在大地上游『荡』。
小白啊,今夜你在何方?如果这个时刻你还在身边,我会告诉你:失恋者和绝望者的眼神可能是不尽一样的,虽然它们相去不远。
二
走在大街上,我从那些老人、姑娘和小伙子的眼睛里,都看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神『色』。这种神『色』即便在他们欢笑的时候也会隐约地、时不时地流『露』出来。因为欢笑是极易消失的,而那种神『色』却是凝固在眸子里,渗入了心的深处。当然,小白也许是对的,失恋与之相比也有极大的相似『性』,它们在某种意义上说可能真的是一回事。
我第一眼看到苇子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感觉。而他的岳父独蛋老荒却没有这样的一双眼睛——苇子此刻哪去了?他肯定像小白一样,逃离了村子。还有老健,这个红脸壮汉如果没有发生其他的意外,也一定远走高飞了。
我心里正念着苇子他们,一个头包蓝『色』围巾的女人来了——原来是苇子的媳『妇』。她一进门就哭着问:“你见过我家男人吧?你那天和他一起不?”我说最后只在混『乱』中听过他的声音,再也没有碰面,因为那一天人太多太『乱』。“后来呢?”“后来就不知道了,我到现在都没有见过村里那些人,红脸老健和老冬子也没见。”“见小白了吧?大概是他们在一起吧?”我心上一怔,赶紧摇头否认:“没,小白我也没见……”
她抹着眼睛:“我怕他是被那些人逮住了。他们抓走了好多人。听说外村也抓了。”
“你爸老荒呢?他不会让苇子出事的,你放心吧。”
“他才不会管他。再说我爸什么都不知道,我问了,他什么都不说。再问,他就嚷一句:不听我的,那还有个好?管住你男人吧,别让他跟上红脸老健闹腾,他们早晚都得闹到局子里去,一个也跑不了。”
“你爸那天在路上拦截过人群,他和邻村的头儿一块儿从一辆轿车上下来,老冬子差点把他们的车砸了。”
“我爸暗中和集团的人结成了一伙,他为了一笔钱财,恨不得把自己的女婿也送到局子里去。这会儿大家都看出来了……”她的声音放得很低,瞥瞥四周:“千万防着我爹啊,有了苇子他们的消息也不能让他知道,啊!”
我明白,点点头。
她走开了。我在窗户上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后来我发现这间屋子四周的草垛子旁、巷子口等,都有一些人在晃悠,有的人正在使用对讲机呢。妈的,原来是这样。我在屋里徘徊了一刻,决定立刻离开这儿。地铺上是我的背囊,我把几样简单的东西收拾一下,背起来就出门了。
刚刚走了没有多远,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跟了上来,拍打一下我的肩膀:“喂,伙计,你要到哪里去?”“回去,我在这儿待够了。”“你登记了吗?”“为什么要登记?我又不是这个村里的人。”那人一脸怪笑:“那你为什么猫在了这儿?这就更得说说了。”我琢磨着,灵机一动说:
“我是村头的朋友,不信我们去找老荒!”
那人尾随我进了老荒的院落。老荒正好在院里磨一把牛耳刀,见了我故意不理,端刀试刃,想把一绺胡须剃去。剃去了,只剩半边胡须的老荒显得十分可恶。他好像刚刚看清我是掮了背囊的,大睁眼睛问:“啊嗬!你要走?”
“我来问问领导,如果没事了,我就回去了。这边挺『乱』的。朋友也不见了。”
老荒左手端刀走过来。
“你这是要干什么?你这样吓人不是?”我盯住他。
他于是把刀放下,擦擦手说:“我想杀头羊给局子里的人吃,人家受惊了。”他这样说时看看跟我进门的人。那个人瞥瞥这边,退到了门外。
我又说一遍:“你这儿如果没事了,我该走了。”
老荒说:“唔哦,那不合适吧。都走了还成?老健小白老冬子都撒丫子跑了,剩下我一个老荒顶着这么大的祸患?你们倒是留下来陪陪我哩!”
“你女婿呢?他陪你不行吗?”
“他一个愣头青嘛。你和小白这些鸡鸡分子才是主心骨嘛——你说是吧?嗯?是吧?”
一股冷肃之气从头灌到了脚。我盯住他:“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该不是说我们挑起了这场『乱』子吧?你大概还记得你怎样跑到我们那儿找老健,拍着胸脯说要领人干一场的话了吧?你如果忘了,我们可都记得!我可以证明!”
老荒跳了一下,去看那把刀,又瞥门口的人,嚷:“那是个圈套!那是你们几个『逼』我上套!这个谁不知道?我幸亏没上你们的当哩……”
“你已经上了套了,你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嘛。你说你才是一村的头儿,这事一直是你领着干;你还找了记者溜溜合伙儿干。这是事实吧?”
“嘿,我这回被你咬住了。你懂个屁。我哪有那么傻哩。我不过是直眼瞅着你们怎么干哩。国有国法,村有村规,咱村的规矩几个外乡人就破得了?你要走?先别走了,你就躺那地铺上,一天小白老健他们不来,一天你就得躺在那里。最后说不定你还得替他们顶罪哩!”
“你给他们顶罪不行吗?”
“我不是他们一个道上的,你是。你客气什么?你就别客气了!”
我真想上前去把这个半边胡须的家伙揍一顿。
“你知道你和几个朋友闹这场『乱』子有多大吗?听上级说损失好几个亿呢。这不是死罪吗?不要我说你也明白嘛,这罪得多几个人顶着,要是他们都跑了,到头来就剩下了你一个,那你可就麻烦大了!”老荒得意了,伸手捋起了剩下的半边胡须。
我在琢磨他的话。这会儿我更加确信:小白和老健他们真的跑开了,没有被逮到。
“我看你还是回那个地铺上吧。官家有事问你也找得到你不是?回去吧,要是闷得慌,我有工夫就端一壶黄酒去陪你。”
三
老荒说到做到,后来的两天里他都到我这儿来,还真的端了一壶黄酒。他让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按时给我送饭,他来时就加几个菜,还说要与我对饮。“我说过嘛,别人哪有什么好酒,我才有呢。来,咱们边喝边拉,把心里的闷气都吐出来。”他盘腿坐在地铺上,面对一个矮腿小木桌,给我把杯子注满。
我喝了一口,发觉这酒果然很好。
老荒举举杯子,一连饮了几杯,把桌上的凉拌猪耳朵嚼得咯吱咯吱响。他的脸红了,接着嘴巴歪了,厚厚的下唇拉得很长,一下下点头说:“满村里就这么几个好小伙子,都抓走了。我心疼啊,去保卫部要人,人家不干。真局子还要从头查。就是嘛,有罪证嘛。他们砸了多少,怎么干的,人家是一清二楚。老宁啊,你说说这个红脸老健害了多少人?他自己倒跑没了影儿——还有你们那个军师小白,也跑了。跑也没用,早晚抓他们回来,这是死罪啊!”
“他们到底抓了多少人?”
“也没有多少,三四十人吧。”
“这还不多?死伤了多少?”
“也没有多少,死了三个,伤了十来个。”
“我们这一个村,还是所有参加的人?”
老荒撸了一下湿漉漉的嘴唇:“所有的吧。还不是最后的数儿,最后到底是多少,那得等等看。”他又呷一大口酒:“人家说你是‘二军师’哩。”
我冷笑:“人家说你是总指挥。”
“那角儿该是老健。这个你比我清楚。”
“开始是老健,后来你就把权抢了去——这个我们大家都可以证明。你找老健小白他们,他们如果到场,就会一起证明。”
老荒吱吱吸气:“这玩笑可开不得!我说过,‘二军师’这个名儿不捋掉,那就是死罪啊!”
“怎么才能捋掉呢?”
老荒把头探过来一截:“老健小白他们,还有老冬子几个,都藏在了哪里?你不会不知道。他们一到案,也就没你的事儿了。你可不能当了他们的替死鬼。”
我喝了一大口酒,砰一下放了杯子:“我说过,他们真的到场,你就成了替死鬼。”
老荒嘿嘿笑,抓抓耳朵,拍着膝盖:“老弟你是过虑了。你想咱跟集团和局子是什么关系?实话告诉你吧,他们谁的话也不信,就信我的。咱是一级领导哩,老健不行,他那等于长『毛』造反。他们这回都完了……”
他的眼斜了,嘴里满是泡沫,抓杯子的手也开始抖。我明白酒劲儿上来了,他的脑子已经浑了。
我点头:“是啊,我听说他们集团的人奖励给你一辆高级轿车,比邻村那家伙的还要好!”
“比他的好!他算什么啊……”
一句话刚说了半截,他突然收口,汗水从头上颈上哗一下涌出。他站起,看看窗外又坐下,再次抓起酒杯。不过这次他不喝了,只看着里面的酒。“老伙计,刚才是酒话哩,哪有什么轿车啊!我的心还是向着咱村里嘛,咱是一村的头儿,就得像护小鸡儿一样护着大伙儿……这没、没说的啊!”
我目光冷冷地看着他,『逼』得他慌慌地转头:“你别,别这样瞅大哥哩……”
“那么我问你,他们抓这么多人,到底是谁供出去的?也就是说,是谁把他们出卖了?”
“这我怎么知道?也许人家心里一清二白哩!”
“你胡扯。那一天几个村的人搅在一起,不一会儿脸都被污泥糊住了,谁都看不清谁。如果不是平时有掌握的名单,集团保卫部根本没法抓人!”
老荒耷拉着头坐在那儿:“反正不是我。我可不担这个恶名。”
第二天老荒的酒彻底醒了,伏在门框上喊我说:“走啊,去看看给调弄的人啊!”我不知是什么意思,大声问一句:
“什么被调弄的人?”
“就是黄鼠狼附身的人,哪年里都有几个,这会儿正有人捉它呢!”
我将信将疑跟他出门。拐过几条巷子就听到了喧闹声,原来一群人伏在一个小瓦房的窗户上,争着挤着往里看。老荒一来,民兵就喊:“走开走开,闪开路!”
老荒领我进了屋子。里面光线暗极了,像是黑夜,直待了一会儿才适应了一点,看清了东间屋里有几个人,都坐在光光的炕席子上,正用力按住一个人。被按住的是一个五十左右的『妇』女,披头散发,浑身只穿一条短裤,一个劲儿扭动。她的身体雪白,『乳』房很大,毫无羞耻感地又笑又叫。
“怎么能这样?为什么不给她穿衣服?”
老荒“嗯”一声:“找她身上的东西呢!找不到,逮不着,她就不说实话!你哪里明白这个……”说着又问几个低头按她的年轻男女:“看见了没?”
“看见过一回,一闪,又不见了!”
这时我才惊讶地发现,几个人手里都拿了一根缝衣针。
老荒一边盯着扭动的女人一边向我介绍:“她叫楚楚,最能附身了,一附了身就是三天三夜浑叫浑骂,要不把这黄鼠狼逮住,她是不能安生啊!她身上有个气泡儿,在身上飞跑哩,只要看到它,一针扎上去,那黄鼠狼也就算给逮住了……”
正说着有人呀一声大叫,一只手狠狠捏住女人的皮肤,另一只手里的针就扎了下去。红红的血流下来,正扭动的女人一下仰躺了,手足俱抖,满是白沫的嘴不停地告饶:“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发个誓再也不来了,快放了我吧,放了我吧……”
老荒凑上前去,恶狠狠瞪着这个叫楚楚的女人:“我来问你,前几天起事的主使、犯了王法的人,他们都是谁哩?你给我一一如实招来!”
“我说,我说,他们跑的跑抓的抓,就是那几个嘛……”
“他们是谁?”
“老健,小白,老冬子……还有三皮四眼小五子,东头的老憨,老艮皮他爹……”
老荒咬着嘴唇点着头,回头看看我:“这回你知道了吧?干了那事的人连黄鼠狼都知道,谁又能瞒得住呢?”
四
那天我还想看下去,因为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当我明白楚楚借了黄鼠狼的嘴说出的名字,与这些天里正在追捕或已经抓起的人完全一致时,就更加惊异。老荒对一边的民兵说:“记下,一个不剩全都记下,这些人名儿要存个底儿,到时候别让好人受了牵连!”有人刷刷记着,老荒又回头严厉地盯我:“只要是经它点了名的,有几个不是死罪?”我小声、但句句清晰地把如下的话送入他的耳廓:“他们死了也是冤魂,这么多冤魂你不害怕?”老荒磕着牙,像害冷一样:“我、我害、害什么怕?这都是黄鼠狼招供呀,这都是你亲眼看见的呀!”
我不再吭声,只看着炕上扭动的楚楚。我料定这是个不幸的女人,虽然我还不知道她的身世。我发现她身上『插』针处流血不止,因为那儿被人『插』了不止一根缝衣针。他们说:“『插』少了不行,『插』少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它就撒丫子啦!”楚楚不停地告饶,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誓言,旁边的人就更加起劲地折磨她。
老荒对楚楚大声喊道:“说,一点不剩全供出来!那些逃开的人去了哪里?能不能逮住他们?”
女人翻着白眼,剧烈扭动,身上的血珠一滴滴落在炕席子上,发出尖厉厉的声音,这声音真的像是一种野物。她叫着,只不肯再说。
老荒喝道:“你不说不上紧,你不全供出来,就别指望放了你哩!”
“好好,我不敢了,我说,我全说……他们,小白老健老冬子,全都下了四野了,他们这会儿钻了棘针棵子,然后一路往西疯跑哩。后面有飞镖跟着哩,他们为躲镖就狂奔啊,一路往西下去了。完了,没了影儿了,官府也逮不着他们……”
老荒的头使劲往前探去,死盯住楚楚,喝道:“他们想得美气,想躲开官家的飞镖?那门儿也没有!你好生说说看,到底能逮住他不能?”
“妈呀快饶了我吧,我什么都说,都说,能逮住他们,反正是早天晚日的事儿——他们跑不了,这成了吧?”
楚楚痛苦的目光瞟在老荒脸上。
老荒点头:“这还差不多!嗯,我就知道是这样。”他说着叼上一支烟,搓搓手对左右小声说:“该问问它藏在哪里了,该结果了它……”
一个民兵凶凶的眼睛一瞪,指着楚楚大叫:“说,你到底藏在了哪里?不说?不说就一直用针『插』着你,直到你死、死!”
楚楚手足俱抖,大喊大叫。
“说不说?不说?再『插』一根针!”
又一根针『插』上去。“呀呀,疼死我了……啊呀,我说啊……说啊……”
“那就快说——你藏在了哪里?”
“我、我……我藏在了山西省……耧斗县……”
民兵转脸看老荒:“这,这么远的路?”
老荒又一次喝问,楚楚还是那几句话。老荒骂着:“咱为一只黄鼠狼跑一趟山西省?这值得?妈的真见了鬼哩……”正说着有人在他耳边咕哝了什么,他立刻对我说:
“走吧,你的公务来了,走吧,别看这热闹了。”
原来是几个穿制服的在我的住处等人。他们全都绷着脸,老荒介绍我时,没有一个人抬头。老荒说:“老总们忙公务吧,我走了。”说着离开了。一个脸上有刀疤的人把腋下的文件夹放到桌上,看我一眼,翻动着,“嗯,说说你的事儿吧,这几天也考虑了不少吧?”
“你们是集团保卫部的人还是执法部门的人?”
“你管得太多了吧?”
“如果是保卫部,我可以拒绝回答。”
“我看你还是回答吧,”脸上有刀疤的人冷笑着,“说出来对你有好处,你这个人我们多少了解一点,你和他们不一样。不过我们还是要知道一下谁策划了这场暴『乱』、整个过程、你的角『色』。”
我坐在地铺上,语气平静:“我既没有参加暴『乱』,也不赞成以暴力的方式解决问题,并且尽我所能阻止冲动的人群。”
“哈,不错。谁能证明你的话呢?”
“我只能如实讲。你说我参加和策划,谁又能证明呢?”
“那自然有很多证据。现在是听你讲、两相核实的过程。”
“那我只能告诉你:那些证明者都是诬陷。不仅是我,就是小白老健他们,也不是暴力的倡导者。他们不过是想为这个村子争个起码的公平。”
刀疤不安地咬咬嘴唇:“那谁是倡导者?”
“是集团保卫部的棒子队。是他们冲到农民的地里殴打上访群众,才导致了这场恶『性』事件!”
刀疤声音高起来:“他们?他们是赶来执法!”
我的声音也高起来:“那农民也是来执法!”
“他们砸毁了好几个亿!”
“集团的人呢?他们毁掉了农民远不止好几个亿!这个平原上的人连正常活下去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我,我看,”刀疤把官帽摘下来,『露』出一个半秃的脑壳,“不把他们……把你逮起来,是不会老实的……”
我冷笑:“那些集团都是一些大老板的,这边村子里都是一些穷人。你们给富人看门,真有出息!”
“文绉绉的,好书底子。”刀疤嘲讽说。
刀疤说完站起来,旁边的人跟着也要离开。刀疤临走扔下一句:“你留着这肚子理论到里边去说吧,我们给你找了个吃饭的地方。”
“你们有什么权力随便抓人?你们只是大老板的打手……”
“就算打手又怎么样……”
他们一出门老荒就进来了,神秘地四处『乱』瞥:“了得,你屋子四周都站了岗,怕是要换个吃饭的地方了吧?”我说你真聪明。老荒怜惜地看着我:“老伙计,只要头上没有‘二军师’这个衔儿,怎么都好说,怎么都不会是死罪。”
“他们集团随便抓人本身就是犯罪,狗娘养的!”
“嘿,你离开前我得告诉一件有意思的事——你猜那黄鼠狼说的‘山西省耧斗县’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