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着。
“老天,人家怪有智量哩!民兵听啊听啊,最后急了,就在房子周围找起来——你猜怎么?民兵在她屋子西山墙上挂的一个破耧斗里找到了:里面是一团草,一个黄鼠狼窝,它就在里面四腿朝天『乱』抖呢,口吐白沫子……嘿,原来是这样的‘山西省耧斗县’——看看,黄鼠狼成精真是了不得啊!”
《半碗盐面》
一
我被关进了一个几乎没有窗户的小屋:两米宽三米长,只有一张窄床、一个便桶、一个小桌。那个勉强可以称为窗子的小洞只是为了外面的人能够监视,能够往里递一点东西。头顶上是一盏高瓦数的碘钨灯泡,让人觉得满屋里不仅有它的气味,而且还充斥了它的声音——一种尖厉『逼』人的、无所不在却又难以捕捉的声音。人在这种声音里会有一种脑子即将炸裂的恐怖感,口腔里是一种不可忍受的硝味。腰带解除,连鞋带也抽走了。“蹲在一个地方,不准躺,也不准站,还不到休息的时候。”这里大概永远不到休息的时候——一个浑身是『毛』的野小子坐在一旁——我相信这个人打生下来就没有接触过一丝一毫的人类文明,完全是野物状态。他身上人『性』稀薄,连说话都介于人畜之间。他对我除了恶骂和威胁,再就是用全身散发出的一种气味折磨人:那是一种闻所未闻的气味,类似于氨和硫、铁锈和旧布等物品的混合体,让人想起一座化工厂的废气出口,或一种超大型动物消化不良期的气体排泄。我甚至认为让这样一个青年充作我的看守必是煞费苦心,不仅是其他种种把戏,即便单单是这一个人,也让我在内心深处频频告饶。老天啊,我只求身边这个物件快快离开,好让我顺畅地呼吸一场。我总有一种担心,担心在这样的一种大浊气中将不久于人世。
野小子叫“阿仑”,只听别人这样叫,不知道是哪两个字。阿仑是人间的稀罕之物,如果不是被其折磨得痛不欲生,谁的好奇心都会被撩拨起来。只是我精疲力竭,在挣扎喘息的微小缝隙中还是忍不住呻『吟』。
“你妈你妈苦嚎苦嚎……”阿仑用一根带尖的木棍戳来一下。痒痛,解困。
最主要是困,是十二万分地渴望闭一下眼、打一个盹儿。可是尖尖的木棍会及时地阻止我的瞌睡。这样熬过了一天一夜之后,眼睛干痛难忍,头开始发木;第二天脑门中间好像拧了一根螺丝,这螺丝在不断地拧紧、拧紧;你会怀疑这螺丝拧到一定的极限时,会随时听到“嘭”的一声,那当然是脑壳的碎裂;第三天夜里是渴望朝对面墙上砰然一撞,渴望就此了结;第四天白天是双目大睁却视物不见,语无伦次地叫人、诉说、应答、呼救。
我看见穿制服的人推了我一把,让我坐在一个地方——已经分不清或记不住是否有一个凳子了。我后背上竖了一根带尖的木棍,我回手想拔出来,可是几次去『摸』都空无一物。“那里什么都没有。”制服说。记录的人用笔杆敲着案宗,一卷纸。“该你说了。”制服说。我梦见自己在一条蟒蛇铺成的小路上艰难奔走,脚下是热乎乎的鳞片,是比抚『摸』还要舒服的恐惧,是大白天大睁眼皮的睡。有人看透了我的把戏,过来用手指在我眼前晃动,咕哝一声:“咦,其实他早睡了。”说着用什么刺了我一下。一根针掉在地上似的,发出微小的声音。我低头去找那根针,眼瞪得比刚才还大。
“你说出来吧。”
“我说出来……说出来……”
“你别存在幻想。”
“幻想……幻想……”
“开始吧。”
“开始……开始……”
一个助手过来,看看我说:“他其实还是在睡。”
脚步声。我睁大双眼却看不清他的脸。我梦中他是一个独眼龙,一个用腹部走路的人——“蛇……”我小声说。
“如果睡了就不会说话了……”
“不,睡了会说梦话。”
“哦哦,那么得先让他睡足了再说?”
“那是啊。不过睡得太足大概也不行吧。”
“也是也是!也是……”一个小姐用英语结束了这场审问。
我给抬到或拖到了那个无窗的小屋里。我记得连拉带推地给弄到了床上。梦中只睡了一个小时,催命鬼就来了。这时候是要拼命的。我用牙咬、用手抓他的眼睛、用头撞,无所不用其极地反抗,可最后还是给弄到了另一个明亮的屋子,来接受再一次审讯。
这个生不如死的时刻,这个非人的空间,让我一点点消失、溶化,成为一片『乳』白『色』的气和水,在自己的昨天里流动。我说了什么?没说什么?自己竟一无所知。对方是一两个徒有其表的人或物,是肉体和声音、气息、渣滓,生命——人的渣滓——类似于那个野物看守。他们极不满足地摇头,长叹:“唉,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我相信这句话是在问左右的人;接着是极有意思的回答——因为太有意思了,所以我竟然听懂了:
“如果脱光了怎样呢?听说羞耻心对于他们这一类……”
他们几个在交换目光。那个姑娘不好意思地去看窗外。另外两个人拍手定局:“嗯,是个办法。”
我被脱得精光的可能『性』很大。因为梦中是这样的。我梦见或真的看见那个女人看了我一眼。继续审问。于是继续回到梦中。
他们绝望了。有人终于提到了一些古老的方法——我听明白了,他们想好好打我一顿。有人提出后,场里鸦雀无声。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一个十分苍老的声音说:“我们要慎之又慎。”“为什么?”“因为,因为一些不便多说的原因,别留下伤痕……凡事都要调查研究。”一个女声说了,这是那个美丽的姑娘:“扒下衣服都一样。”那个苍老的声音说:“嗯,可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另一个男人开了一句玩笑:“这家伙有三根屌。”姑娘把脸转向了一边。
重新回到那个灾难丛生的小屋。接下去的问题是睡不成也醒不成——那个野兽小子又来了,他将一身怪异至极的气味发挥到淋漓尽致,我竟然在极端的困倦中都无法入睡。好像有一股氨水调弄的什么脏臭的浆『液』试图从鼻孔里通过,需要我紧紧地、紧紧地咬住牙关。我双目圆睁盯住他,让他奇怪地嗯了一声。他吐唾『液』,那唾『液』竟然是红『色』的。我面向自己遥远的梦境发出一声哀求:“我马上就要死了。”
穿制服的家伙把我送上囚车,拉到一个白『色』的屋子里,对一群正在给一个老头灌肠的人说:“他说他要死了。”一群人二话不说就剥我的衣服,四个人按住我的四肢。这场折腾一直持续了半天,我给打了许多针剂,然后重新推进那间小屋。
半夜,我真的听到了猫头鹰的叫声。
天明时分,我亲眼看到隔壁抬出了一个死人,是个青年。
二
我极力想弄明白这是在哪里?记得被带走时关在了一个全封闭的货运车里,黑得没有一丝光亮。这样当车子摇晃了多半天、在无比颠簸的泥路上拐了许多弯之后,嘭一声停下了,我的头一下给撞在了一个地方,还好,没有撞破。接着就是给推进一间又黑又小的屋子。我最想知道的就是,这里究竟是集团那一伙人私讯的黑屋子,还是转到了另一处?谁也分不清这些集团的保卫系统,因为他们在装备上完全一样,什么电击棒手铐警棍,更有带警灯警笛的巡逻车、全套的制服。就连说话的腔调也没法分辨。
“这是哪个集团的保卫部?”我问他们。
“你说什么?你是傻子吗?你管那么多?”
四周不断传来呼叫的声音,这让人『毛』骨悚然。有时正叫着,突然戛然而止,让人想到是一只戴了黑『色』皮套的手猛地扼住了呼叫者的咽喉。砰砰的击打声使人想起棍棒和鞭子——奇怪的是它们与撕心裂肺的呼喊并非同步——击打声从一个地方传出,呼喊声又在另一个地方响起。这儿更像一个古怪的作坊,如我在农村里见过的油坊之类。
阿仑就像我的具体承包人一样跟定了我,这个野小子几乎只通几句人语。他身上散发出的怪味浓烈到无法忍受的地步,一开始是氨味居多,后来又掺杂了阵阵沥青味,辛辣刺鼻,甚至灼热烤人。这个野小子可能被叮嘱不准对我施以拳脚,所以他不得不付出的巨大忍耐化为了身上的一种奇特反应:散发出『逼』人的怪味、一种焦灼的热量。他不停地磕牙磨牙,这使人想到一个被禁止撕咬的野兽的焦躁。他有时会一动不动地盯住我看,像看一个异类。我问话时他并不作答,而是一噘嘴巴迎向对面墙壁,刷一下从口中『射』出一串红『色』的唾『液』。
不准睡觉的折磨可能是人世间最残酷的惩罚之一,是没有经受过这种折磨的人无论如何也难以体味的。最小的空间、最亮的碘钨灯、最冷酷无情的看守。我一直在梦中游走,在绝望的悬崖上游走——脚步稍微一歪就会跌入深渊。我无法听清也无法回答他们的审问,最后他们只好给予最致命的诱『惑』:“只要你好好讲,讲出一切,立刻就让你睡上一觉,愿睡多久睡多久。”我点头,在梦中答应了他们。
我只睡过两个钟头,顶多三个,那个野小子就把我拖起来了。这时我只想用头把他撞翻,只想获得一次足够的睡眠。
“你说吧,整个策划的过程,参加的人,时间……”
“……”
“你与小白的关系,小白来这里之前之后的情况,他与老健的关系……”
“……”
“实施爆破的计划——炸毁集团和煤矿的计划是什么时候制订的……”
我终于听清了最后一问,大声喊道:“没有任何人要爆破——这是彻头彻尾的栽赃……”
“你是说计划中没有这项?那好,你们的具体计划又是怎样的?”
又是一个陷阱。我明白过来,即答:“去问你们自己——集团的棒子队吧。所有的暴力活动都要你们自己负责!”
“记下来,嗯,快记下来。”一个络腮胡子手指女记录员说。
“你与小白是两个核心人物,这点上我们清清楚楚。交代你们两人的密谋吧——在那个黑窝里的全部阴谋活动……”
我极力回忆,一下被引入了与小白在一起的日子。这是最值得怀念的时光。在我和四哥的小茅屋里,在那个大通铺上,我们谈了多少。最难忘的就是关于《锁麟囊》的故事。在这样的时代,所有的多情人都变成了失恋者,这是一次命中注定。我盯着窗外的白云嗫嚅道:“锁麟囊……”
“什么‘囊’啊……”
“……你们听不明白的。”
“你只管说吧!”
“那是唱平原上的故事——从登州到莱州……‘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同路人为什么这样嚎啕?莫不是夫郎丑,难偕女貌?莫不是强婚配,鸦占鸾巢?’”
“啊哈,怪顺口的,就这劳什子?”
“‘轿中人必定有一腔幽怨,她泪自弹,声续断,似杜鹃,啼别院,巴峡哀猿,动人心弦,好不惨然。’”
“记下来记下来,这劳什子只有四眼狗才能听得明白哩。不过也算证词。”
我一阵瞌睡上来,胸口像一团『乱』草往上塞,直塞到嗓子眼。我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一股『逼』人的氨味儿又浓烈起来,是那个野小子在用尖尖的木棍戳我。我一惊,抬起头。
“你们俩计划好了,以为从此以后天下就是你们的了,高兴得唱起大戏来了,是这样吧?”
恍惚中觉得眼前一片风雨,悲声如捣。恍惚中又看到了小白,还有冬子和苇子、老健,是他们几个结伴儿在风雨中疾疾窜奔。一声声枪响混在大雨中,有一股雨水很快变红了:红『色』的雨水渐渐变宽,像拖拉下来的一匹红绸……我的眼睛湿润了。
“说下去说下去,不能打绊儿,说下去……”
我紧紧咬住了牙关。
野小子拧我的耳朵、用尖尖的木棍戳我,我再也没有开口。
“看来得对这小子重新加工加工了——怎么办呢?”一个年轻人无比忧愁地问道。
沉默了一会儿,响起的是那个络腮胡子的声音:“嗯,请示一下看吧!这个狗日的东西,依我看,让他吃半碗盐面,他就老老实实了……”
三
大约是半夜时分,我被踉踉跄跄推出小屋。“干什么?”“听京戏去。”野小子的替班是一个不男不女的家伙,说话嗓子尖得吓人,走路水蛇腰,像女人。他把我带到一个空房子里,那儿有两张四方白木桌遥遥相对,我被推在一张桌子前。还是『逼』人的碘钨灯,贼亮贼亮。那几个我熟悉的审问人员也出现了,三男一女。这女的今夜似乎才让我看清,很胖,嘴巴肥大,眼睛也很大,有一种放浪的美。她可能也像我一样缺觉少眠,一进门就打哈欠,瞥瞥旁边的人,很不耐烦的样子。那个络腮胡子显然是个头儿,手指一戳桌面说:“带上来!”
他的话刚停,屋角一个小门砰地打开:两个细高个男子全副武装,扭住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飞快地把他按在另一张桌子前。这小伙子费力地抬头,两旁的细高个子呵斥:“站好了!”
小伙子已经被折磨得有气无力了,他沉重的头颅像是无法被颈部支撑似的,左右摇晃,有时歪下来,就被旁边的人狠力一拍。他努力地看向我。我也极力回想是否见过他,想不起来。但我知道他可能就是那个村子的青年。
“凿子,你给我端量好了,看走了眼就掌嘴!你好好看看,你对面这个人是不是前几天领你们砸集团的那家伙?”络腮胡子喊。
凿子摇摇晃晃的头用力抬起,打肿了的眼睛瞄准了我,再三端详,摇摇头。
“把他弄近些,这小子大半是个雀盲眼(夜盲症)!”
两个细高个再次把他扭起,一直揪到我的跟前,狠拽他的头发,使其用力仰颈看我。这样直看了好几分钟,他的头又垂了,垂着的头不停地摇动。
他们骂着,推搡着,重新将其按到桌边。
“看来是一伙的不假,这叫忠心护主啊。我就不信当兵的不认将帅,将帅不认当兵的还情有可原。妈的这是讨罚啊。你那天可没少砸巴东西吧?今个如实招来吧,如实招了死罪就能换个无期。”
“我如实招。”凿子清清楚楚应了一句。
络腮胡子与几个人对视,问:“那我问你,你亲手砸了多少机器、多少人、多少设备?”
“俺嘛,一个人就砸了四台机器,都是祸害人的物件,越砸越起劲儿,煞不住车哩!设备,设备是什么?”凿子转脸问。
“笨死了,也是机器!”
“那我就砸了四台——两台大的两台小的。大的有面缸那么大,小的嘛,也有小扁篓那么大哩。怪费力,多少镢头下去它还呼哧呼哧喘气儿。”
“除了机器,你还破坏了什么?”
“这我可得好好想想……天哩,砸上了瘾,一时半会儿停不下哩。我记得把一些窗玻璃砸了,把桌子也砸了。墙上贴的大画儿啦美人头啦,咱看了就眼气,也给它们几镢头算完。最后要不是有人喊着走啊走啊,咱还得砸它一些。不过咱没砸人,咱知道人命关天。可是好心不得好报啊,机器也伤人哩……”
“嗯?怎么回事?”
凿子仰着脸回忆:“我哥几个砸得正欢哩,有人一镢头把机器上的一个什么东西砸开,它就把烫人的臭水腌臜汽溅他一脸一身,他就疼得满地打滚儿……人是没救了。那是毒水,谁沾上谁完。那天听说被机器害死的人至少有五六个。被电打死的也有两个,一个又活过来。坏人把机器都偷偷通上了电,一镢头上去火花直冒,一触手指头电个筋斗……”
络腮胡子大笑。
“这就是报应!看你们对集团有多大的仇,你们是发泄仇恨来了……”一个尖嗓子说。
凿子并不讳言:“就是!这一片平原上的人没有不恨集团的!他们是庄稼人的死对头!他们弄得咱没吃没喝,连口气都喘不舒坦,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老健说得好:今天是有它没咱!”
“老健这样说了?”络腮胡子赶紧问。
“都这样说了!”凿子咬咬牙。
“嗯,好,你一会儿就不牙硬了……先问你,谁是主谋?”
“都是主谋。都想砸了他们鬼哭狼嚎的机器。”
“好小子,一会儿你就不牙硬了……再问你,眼前这个‘二军师’你真的不认识?”
“早说了嘛,咱不认识。”
“那好,”络腮胡子冲两个细高个子一努嘴,“取些好吃的东西来吧,反正得给他尝尝新鲜。”
两人应声而去。一会儿取来了东西,亮给几个审问的人看,还给我看了看:四根红辣椒,半碗盐面。
络腮胡子指着它们对小伙子说:“东西不多,都是你的了。你不是英雄好汉吗?你不是够仗义吗?那好,你就把这点东西全吃了——年轻轻的身板儿壮实,大概不会『尿』裤子吧?”
凿子困『惑』地低头看看桌上的辣椒和半碗盐,又抬头看看我。
“你认识他吗?认出来,就在这上边画个押。”络腮胡子拍拍桌上的一张纸。
我喊:“凿子,你可别吃!咱俩今天不就算认识了嘛!”
凿子摇头:“假话说不得哩。”说着端起那个碗,捏一点盐末就往嘴里填。他伸伸舌头,使劲皱眉。
“吃啊,别嫌东西少……”
我冲他们喊:“你们长了什么心,他不过是个孩子啊!”
“你只一边看着吧,轮到你的那一天再说话。你这会儿好好学着点儿,看人家怎么下口。”
凿子艰难地吃了几口,最后索『性』把碗捧到嘴边,伸手扒拉着,连吞带咽,一转眼就把半碗盐末吃下去了——他手一松碗掉在地上,脸『色』发青,全身打抖,口水从嘴角流下来。
“这东西多咸哪,快递上辣椒……”络腮胡子又说。
我往前挣出一步,有人揪住了我。我刚喊了一声“凿子”,又扑过来一个人。我眼睁睁看着对面的凿子一边大口吸气,一边把四根红『色』的辣椒全吞下去了。他的眼睛一直斜向半空,嘴巴合不上,全身抖得更厉害了,一会儿两手捂住肚子伏在了桌上。
“扶他回屋吧。这东西吃了就吐不出来,待一会儿才能发力。不准给他水喝,一滴都不行。”络腮胡子挥挥手。
“你们这样祸害一个孩子,真是连畜牲都不如……”我从震惊中醒过神来,盯住他们。
络腮胡子干笑:“你才见过多少。只要来咱这里走一趟的,没有记不住的,不信咱俩打赌!”
我只觉得那半碗盐和四根辣椒全吃在自己肚子里。我真的胸口发烫,心窝那儿烫得厉害。肚子绞拧着疼,我像凿子一样,两手抱胸伏在了桌上。
“这是怎么回事?他是怎么了?”那个姑娘问。
络腮胡子说:“没事,他是吓的。”
四
我睡了一会儿。可是在这黎明前的宝贵时光里,我一闭上眼睛就是凿子痛苦的呻『吟』——刚开始还以为是梦境,后来这声音越来越大了,是从薄薄的隔壁那边传过来的。原来他们故意将凿子押在了那里,好让我听这声音。除了喊声,还有碰倒什么东西的咔嚓声、骂声。一会儿,像拖地似的摩擦声越来越重——我终于听出是一个人在地上绞拧滚动。“……给我一口水,一口,我心里着火了啊!我……”“哼,早干什么去了?你不是厉害吗?”“我心里着火了啊,我快烧死了啊……”“一时半会儿还不要紧,烧不死,顶多烧成个残废!”“烧啊,啊,啊啊……”
我的心要被撕裂。我无法在这声音里安宁一分一刻。我狠力捶打墙壁,用脚踢,呼叫。
隔壁的哀号渐渐弱下来。一会儿声息全无。
我在心里替凿子祷告:但愿没事,但愿你能熬过这一场……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四周静极了。一睁眼就是『逼』人的强光,是几乎推到了眼前的四面墙壁——一瞬间我竟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用力地想啊想啊,一直盯着对面那个小小的方洞——从那儿看到了一对盯视的眼睛,这才猛然记起了一切……屏息静气地去听隔壁的声音,没有,到处死一样沉寂。经过一场非人的折磨,隔壁的小伙子该睡过去了,但愿这场噩梦就此做完。
门打开了,一股浓烈的烟味。是络腮胡子,嘴里叼了一支粗粗的雪茄,披了一件长衣服,站在门口斜眼看我。“这一觉睡得可好?”
我没有理他。
他踱进来,坐在了床边:“到底是‘二军师’啊,待遇就是不一样,别人在那边叫,疼得打滚儿,你倒安安稳稳睡了一大觉。”
我盯住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突然发现几天来离得很近却没有察觉,这人脸上的五官和纹路很像一种野物——像什么?想了想,记起来了:豺狗!瞧他突出的嘴巴很费力地包裹起一口犬牙,咀嚼肌极其发达。他的两条胳膊像无力的带子一样从肩颈搭下来,使一副长脸儿更长、理成了平头的脑廓格外硕大。他的颅骨长得疙疙瘩瘩,像聚起的一杯碎石一样。叠了无数横纹的脑门下边,是一对火炭般灼红的圆眼。这可能是一个习惯于熬夜的野兽。
“昨个我一夜没睡,不像你‘二军师’这么有福。官身不自由嘛。昨个听见他怎么嚎了?”
我咬着牙关。手心里一阵灼烫。
“他的账自己结了,剩下的是你们一伙了。这笔账怪麻烦——上边催得紧,你又不愿配合……”
我盯着墙壁:“凿子……”
“他还年轻,一时半会儿死不了,顶多落个残废——别想再抡镢头了。”
我一直盯着墙壁:“我现在相信了一个说法——有人是最残忍的畜牲转生的。”
络腮胡子嘻嘻笑:“你现在才相信?我早就相信了。”
“可它最终还是要被消灭。”
“是吗?你太客气了。”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看他一眼。
他仍旧嘻嘻笑:“到底是畜牲消灭人,还是人消灭畜牲,这事儿还得两说着哩!”
那一刻我的脸上可能一片煞白。我忍住了,再次把目光转向墙壁。我突然觉得他道出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真实。
可是我决不想认同这个真实,直到迎向死亡,都不会认同。
《失恋者》
一
在炽亮的碘钨灯下,有一种金属声在脑海里鸣响,然后就是无数针尖触向皮肤的感觉。时间一分一分熬下来,难忍的痛楚中,我只得咬住牙关寻求自己的黑夜,闭上眼睛、抱住头颅。可无论怎样都无济于事。后来我索『性』瞪大眼睛迎向这光亮刺人的四壁,一直看着、看着,直到两眼『迷』茫……我从中看到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我的眼前渐渐闪过眼镜小白的面孔。他的眼睛也在注视黑夜。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却掮着背囊走过了那么远的路。一杯浊酒,一个长夜,一对挚友——我在这样的时刻才明白他对我有多么重要。是的,他也许说得对,一个真正的失恋者是无所畏惧的。我现在闭上眼睛,脑海里还能清晰地出现那个女演员,她的音容笑貌。无法忘记,不仅是小白,还有我。真是奇怪。我曾对小白提出一个近乎荒唐的要求:去见见她。对方摇头。我一直以为他们之间还能经常或偶尔见面。也许我太天真了,也许这根本就是无须去想的一个问题。反正我『迷』茫于这个女人的一切,连同她可怕的背叛。我心中的冤屈和愤怒都在那些夜晚达到了一个顶点,为了这位不幸的朋友,也为了说不清的许多。那些黑夜啊,我的朋友正为不能放弃却也无可奈何的爱而痛苦焦灼,在心灵深处四面奔突。
“你也是一个失恋者。”这就是他对我的一个奇怪的印象和结论。
我摇头,但并没有矢口否认。我只是摇头。面对一个无所不谈的朋友,我不是故意掩饰什么,而是不知怎样回答。我在那个夜晚没有睡好,回忆的『潮』水一次次将我淹没。大约是凌晨两点左右,小白坐了起来,他发觉我没有睡。他问:“你不是在一年前已经彻底放弃了这里吗?你回城了,而且再也不准备回来了,这我们大家都知道。你绝望了,灰心了,最后不得不放弃,这都能理解……可是你又回来了,这倒出乎我们的预料……”
“你听拐子四哥他们说了什么?”
“主要是我自己的判断。你在这儿折腾得太久了,可以说流尽了最后的一滴汗,各种尝试都做过了,结局不过是这样。可是你又回来了,我一直想问问,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我真的要好好想想呢。
“你回来就是想和我们——和老健这些村里人好好干一场?”
当然不是。但我听着,没有回答。他问得太具体了,而我回来的目的却远没有那么直接——甚至没有任何直接的目的,没有一个清晰的选择。但我又不能否认,因为我无法否认。这多少也是事实。因为我已经不能忍受。
“你的绝望和愤怒淤积得太多了,它们需要一个出口。任何一个失恋者都需要。这一点我和你完全一样。”
我想从头,从离开、从回城的那一刻谈起,因为只有如此才能说得明白。像任何一个中年人一样,我已经不愿触及自己的隐私,哪怕是面对一个尽可以敞开心扉的人;不是担心和惧怕什么,而是其他,是一种特别的忠诚和爱恋——需要如此吧。小白对我谈起的算是隐私吗?也许不算。因为他与那个女演员分手的故事、掠夺与伤害的故事,并非秘密。我声音沉沉地说道:
“不,我最初也许是为了一个人,为了寻找一个人……”
“女人?”
“女人。”
小白屏住了呼吸。他大概以为自己很快就要接近一个答案了。
“我找不到她,最终也没有找到,所以……像你一样,开始了四处游『荡』。”
小白等我说下去。因为我长时间没有说什么,他就自语起来:“我们的朋友武早也是一样,他找不到她,也就一个人走下去了——现在谁也不知他在哪里。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像他啊,一直走下去,走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我沉默无声。是的,武早已经痴『迷』了,他因为自己的女人走失了,先是住进了精神病院,再后来就是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逝了。这是一个让人无比痛怜的男人,一个因为自己的心爱被这个世界毁掉而绝望发疯的人。因此,在这个囚禁的夜晚,我真想问一句小白:
“你说老健和老冬子,还有苇子,这些村里人是不是失恋者呢?”
可惜这个夜晚只有我一个人,我们无法讨论,也无法听到你的回答。那好吧,就让我替你回答吧,也许你的答案与我完全相同。这个夜晚我要说的是:他们也是一样,都是因为自己的心爱被这个世界毁掉了!他们的心爱不是别的,那就是自己祖祖辈辈厮守的这片土地。这种爱到底有多深,我们完全可以说感同身受,因为我们也这样爱过、这样爱着——她不过是化为了一个具体的人——是这样而已。
是的,老健一伙,村子里的人,都绝望发疯了。
这个世界要依据它的法律审判他们,可是却没有对一次彻底的毁灭作出赔偿。由于赔偿的数额太大太大了,这个世界赔不起,于是只有采用一种最卑劣同时也是最简单易行的办法:审判贫苦的大众。
当这个世界本身接受审判的那一天,也只能是毁灭——与所有生命一起毁灭。
“你是怎样决定回到这片平原上的呢?”那个夜晚,小白的思绪又一次回到了那个执着的、具体的问题上了。
我回忆着:“因为我在外边实在待不下去,最后简直连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所以我必须回来。就这样,我回来了。”
“起因呢?总会有一个起因吧?你跟我说过,是因为找一个女人……”
“是的,找一个女人。这个人失踪了,她许久都不见了,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小白的头往前探了一下:“她的失踪与你有关,或者说,你对她的失踪负有责任——可不可以这样说呢?”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如实说——我不知该怎样回答。”
“回答模棱两可。行啊,那就这样说吧;我是说,你在外地不是因为挂念这片平原,不是因为你在这里的事业,而是放心不下她,这才背上背囊走了出来,是这样吧?”
我真的无法回答是或不是。因为实际上——“实际上二者都有。准确点说是二者都有。”
“当然,你最终还是要回四哥他们的小茅屋来的,这是肯定的。我是说你离开的最初起因——你说过是因为要找一个女人才这样的。”
“好吧小白,如果你一定要证明我和你一样,也是一个失恋者,那么好吧,我说‘是’,这总可以了吧?”
小白笑了:“事实只能如此,不是我『逼』你这样回答的。今夜你就从头说了吧。”
那个夜晚我没有说下去。因为故事太长,还因为其他。只是小白的问题使我无法入眠,使我想着城里的日子,从头回忆。我首先想起了那一声奇怪的叹息——在寂寞的日子里,有一天电话突然响了,拿起来却没有声音,问了两声,还是没有回应。
我只听到了一声叹息,电话放下了……
二
这声令人不安的叹息后来又有过两次。那天我很懊丧,搓了搓手。站起来。这种沮丧的感觉越发强烈了。记忆中,前些年我不止一次经历过这种事情。可是今天的这个电话仍然还是有点奇怪,像是谁在搞恶作剧。但我又立刻把这个想法否定了——这个电话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我的身上立刻不安起来。
后来我尽力去想一些别的。我想忘掉这个电话。
下午的阳光从窗棂上『射』进来,把我的小窝照得温暖如春。它照在我的脸上,使我的身心都有了一种暖煦煦的感觉。我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我甚至嗅到了太阳的气息。空气中充溢着一股『药』香味,这么熟悉。它是我童年时候多次攀援过的那棵大李子树的气味。宛若春天。它那一片银『色』的花朵铺天盖地。外祖母就在大李子树下洗衣服,我攀在密密的枝桠中间,往下望着她雪白的头发。“外祖母!”我在心里呼唤着。无数的蜂蝶围绕着大李子树旋转,发出嗡嗡的声音。离李子树很近的地方,有一口砖砌的水井。水井旁边,就是我们家的小茅屋。当春天深入时,常常是一场南风,洁白的花瓣就飘落下来。“下雪了,下雪了!”我欢呼着,在树下伸出手掌迎接这飘飘下落的花瓣。浓烈的『药』香味越来越浓,然后,消逝。它像往事一样一闪而过,小茅屋没有了,外祖母也没有了。只有大李子树永远屹立在原野上、记忆中。
奇怪的时光隐藏了多少奥妙,一个人,应该是围绕大李子树那些蜂蝶当中的一只。他尽管饥渴地环绕,可总有一天还是要飞去……我一点点地长大了,背向着大李子树越走越远,可奇怪的是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如深夜,突然醒来;或白天静息中的某个瞬间,我的面前会一下飘过它那浓浓的『药』香味儿……
极力回忆着。但愿这声叹息没有我想的那么可怕……想啊想啊,又记起了几年前的另一种情景,那是另一回事儿,是一个例外!是的,有一天电话铃响起来,拿起话筒一点声音也没有。“你是谁?”我问了两遍,对方只是叹气,接着是压抑着的哈哈的笑声——原来是他,是一个小子在搞恶作剧。
那家伙也是许久没有出现的一个人,就这样突然从电话里冒出来,然后就像影子一样缠住了我。他突然之间出现在这座城市里,不知怎么把我的电话号码搞到了,接着就给我打来那个弄神弄鬼的电话。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才知道一个初中同学如今也成了一个“人物”,成了最时髦的一种人,即所谓的“诗人”。天哪,当时我极力从脑海里搜寻,好不容易才记起一个名字——可我做梦也想不到使用这个笔名的人竟然是我的老相识,而且是初中同学!费力地想了许久,才想起这个叫小焕的人长了一双斗鸡眼,当年一直被大家叫成“斗眼小焕”。
就这样,我们在这座城市里见面了。见面时我才知道,他原来是一个“会员『迷』”,热衷于各种各样的协会,已经理所当然地加入了二三十个协会。这家伙目空一切,臭味扑鼻,胆子大得不得了。
令我至今后悔的还有一件事,就是当年我把平原上的住址、拐子四哥的小茅屋一不小心全跟他讲了。我一时被他『迷』『惑』住了。到后来才知道,这家伙的长居之地也在那个平原上,我一到小茅屋离他可太近了,于是他就可以更方便地折腾我。从那以后我知道自己最恨的人是谁了。我发现这个家伙身上差不多集中了人类的一切卑劣。我曾经发誓:在我的后半生,我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要远离“斗眼小焕”这一类人。我觉得这是令我痛苦的根源之一。同时我也发现,只要有了“斗眼小焕”,我就不可能斩断这个祸根。我希望永远也不要见他才好。
结果却是一次连一次地失算。斗眼小焕不断地到小茅屋里去缠我,我推托没时间,他就恨恨地大声说:
“你这是在拒绝一个天才!你会后悔的!”
我认定他有一些不可饶恕的『毛』病,可无论怎么下决心,后来还是没法彻底避开。他就像一只水蛭一样吸在我的腿上,甩也甩不掉,又时时让人感到钻心的疼痛。我回城后觉得轻松和值得庆幸的,就是离开了那个平原,总算可以甩掉那个家伙了——可这会儿一个电话,又勾起了我极大的不安:天哪,可千万不要是斗眼小焕打来的……眼下这个家伙早已不写诗了,因为他几年前就说:“如今最最愚蠢的家伙才捣弄那玩艺儿呢。”他已经开始穿高级服装,抽名牌香烟,来来往往都乘飞机。他说:
“我都是坐飞机,那家伙多快多来劲儿,噌的一下飞到你身旁,让你防不胜防。”
我真的防不胜防了。一开始我不知道他在搞些什么名堂,后来才知道他正跟一个建筑商搅在一块儿,近来又参与倒卖什么珠宝。总之他现在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一个只有这个时代才会产生的极其独特的怪物。他神出鬼没,没有任何规律可言,做坏事好事都无法预测,让人难料。有一天深夜一点,我刚刚进入梦乡呢,突然有人嘭嘭敲门,我不快而惊惧地披衣开门,一看却是斗眼小焕!他嘻嘻笑着站在那儿,还披了一件脏腻的蓝大衣。
就是这么一个家伙,但愿他永远把我忘掉才好。
我躺在床上想着心事,享受着下午暖洋洋的日光。后来传达室的人来了,进门就交给了我一个奇怪的信件,上面没有地址。
“哪来的?”
“是你原单位守门人交给我的,上面写了要面交给你。”
我打开信一看,内文只是歪歪扭扭的两个字:回呀。
好大的一张信纸。多么怪异、荒诞、奇特。
一连多少天过去,没有一个客人。而在以往,只要我一踏进这座城市,很快就忙于应酬。这一次归来却是悄没声息,很多最要好的朋友也不知道我的行踪……沉寂中,电话又一次响起。又是无人应答、又是一声微微的叹息。这越发让我不安。他(她)会是谁?我开始怀疑起来,至此,再不相信这会是斗眼小焕的恶作剧,因为我知道这个人没有那样的恒念——干坏事也仍然需要一点恒心、一点坚持之力。
到底是谁呢?
三
只有爱才能证明生命的激越和搏动。生命就是爱。回避它就是选择了沉睡和死亡——我们在这样的时刻难道非要谈论幽暗的故事不可吗?是的,那个浑茫黑暗的世界里同样温馨,同样平静,也同样具有永恒的意义。生命中的黑颜『色』像一条小河一样缓缓流淌,它一刻也没有终止。但是我们仍然心有不甘,于是用双手捧起一束束光……“睁着一双大眼,让我爱不释手。”记得那个冬天,你戴着一副小小的浅黄『色』手套,迎着我举起来,横在你我之间——这个姿势让我想起了站立的袋鼠,它挥动不停的两只前爪……你那会儿在我面前摇头晃脑像个男孩一样。屋子里有点热,你把头巾解下来,解下来……你摇着头,注视着我。一幕幕划过脑际。像你这样的一对大眼睛也不允许回忆吗?
我看过一份材料,那上面讲,真正有价值的知识阶层是不屑于谈论女人的。谁要保护自己的社稷,那么就牢牢抓住知识分子队伍中最优秀的那个阶层吧,据说这个阶层的人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他们不谈论女人,只忙着推动国民生活;而只有那些低级知识分子、一些小人物,才个个好『色』,搞婚外恋等等,总之也就是那么一套吧。不过我发现人们还是很容易滑入“低级的知识分子”、“小人物”一类。那大概是一个深渊。可是我也怀疑这样巧言令『色』地划分“阶层”的人本身就是一个不贞的家伙,而且一生下来就会颠倒黑白,瞒天过海。实际上爱只不过像泥土一样淳朴,像泥土一样孕育和滋生,茂长出绿『色』的植物,结出甜蜜的浆果和有毒的罂粟。就是罂粟也常常开出『迷』人的花朵,打扮这个世界。美丽的罂粟花有多少传说。
当我的目光一转向你,我的那片平原,心里就要泛起什么,而且再也忍不住。我一遍又一遍遥望那棵巨大的李子树:它的银亮亮的花朵,喷云吐雾般的巨大树冠。它笼罩了我的童年,把我的整个人生都镀上了一层银『色』。大李子树下的小茅屋居住了一个怎样的三口之家:外祖母、母亲和我。“父亲呢?”我刚刚懂事就问妈妈、问外祖母。我不知道父亲是一个禁忌的话题。外祖母有时和母亲在一块抹着眼泪,小声地说着什么,我怀疑她们就是在谈论父亲。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看见他。不过由此而带来的全是不堪回首的那一沓子。我与父亲的遭遇几乎改变了我的一生。再后来我就离开了,逃进了大山里。
当年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没有父亲的小茅屋里,母亲和外祖母永远在忙碌着。母亲在离家不远的园艺场里做临时工,养活我和外祖母。现在我才知道,她们还在等一个人,那就是我的父亲。就是因为这个男人的缘故,我们一家才成了这个平原上最孤独的人。这儿所有的人都离我们很远,指指点点地谈论那个一直像梦一样萦绕、时不时地出现在心头的人:
“小茅屋里的那个男人哪,听人说拉走的时候披枷戴锁哩。”
我把听来的话告诉外祖母和母亲,她们一声不吭。我发现我的话给她们带来了多么大的痛苦。我再也不敢谈论父亲了。可是这一切装在心里,像石头一样。再后来我长大了,可没有一个学校愿意接受我。妈妈不知找了多少人,费了多少口舌,才让我进入园艺场子弟小学。我从此可以穿过杂树林子中的一条小路,每天背着一个花书包到学校去了。迎接我的都是一些陌生的目光,他们好像在问:他,小茅屋里的孩子,为什么还要来上学呢?
大概无论是现在和将来,谁也不需要我。我永远都是一个多余的人。
音乐老师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只有她向我投来一束关切的目光,这让我感激不已。我们一家孤单单地住在林子里,我除了认识一两个猎人,认识拐子四哥,差不多很少接触别人,所以一触到陌生人的目光,难免要一阵慌『乱』。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敢抬头看我的老师了。
回到家里,我可以长时间地沉思默想。我常常在想老师的目光。由于出神,妈妈和外祖母有时候问话都听不见……大李子树下的砖井旁生出了一丛漂亮的金『色』菊花,一天早晨,我折下了含着『露』珠的一束,装到了硬纸筒里。
我想把它送给老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做。
我把那束菊花从早晨一直保存到傍晚。没有机会,没有交给她的机会。后来这束金黄『色』的菊花就在我的书包里干成了一球。它们给『揉』碎了。我掏课本和笔记本的时候,就要掉出很多屑末。我闻到了它的芬芳。老师走过来,看着我。我觉得她的目光像阳光一样温煦,正照耀在我的身上。我的脸开始发烫。我幸福极了。
后来我重新折来一束菊花,鼓足勇气,敲开了她的门。
她一个人坐在屋里,惊讶地站起来……我不知怎么把菊花拿了出来。
后来她就常常让我到宿舍里去玩了。原来她的家在离这儿很远的一座城市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园艺场里工作……记得那是最混『乱』的日子,园艺场子弟小学也不安宁,在风声最紧的时候,夜里她让我留下来做伴。那些夜晚,北风呼啸时,我就紧紧地依偎着她。有一天我醒来,发觉有什么东西洒在我的脸上,原来是她的泪水。原来她没睡,一直在看着我。我问:
“老师,你怎么啦?”
她没说话,擦了擦眼睛。这个夜晚睡不着,我们说了很多话。她问起了父亲,我把头沉到了黑影里。
“他在哪里?”
“……在南面的大山里。”
“大山里?”
“他们要在那儿凿穿一座大山……”
冬天过去了。第二年,春天和夏天一过,大李子树下的金『色』菊花又开了。我带着第一束菊花赶到了学校,敲开了她的门。可开门的竟然是一个陌生的男子。他冷冷地说:“你的老师走了!”“她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得知,我的老师原来是带着屈辱离开这片平原的。她再也没有回来。就这样,我失去了她,而且猝不及防。
从此,我好像一生都在寻找和期待。好像我一直手捧着什么——那正是一束若有若无的金黄『色』的菊花,站在原野上,四处张望。
我很容易把一个温馨的姑娘当成了当年的老师,从中感受着一对特殊的目光。是的,这目光温暖了我的一生。
四
童年的心情与印象永生不灭。那时看过的一切都鲜亮『逼』真,比如我眼里的小茅屋,屋草被雨水洗白了的颜『色』是多么美丽,它的小木门、门槛上的纹路,都永远清晰地刻在了心里;我甚至记得茅屋后面一层结了硬壳的土,它上面的小蚁『穴』、蚂蚁们的忙碌……特别是那棵大李子树,它简直是大极了;树下的砖井,井水清清,砖缝里生出了青苔;它的甜泉取之不尽……很久以后,当我从这个城市走到那片小果园,重新看到那一切时,竟然有忍不住的惊异。小茅屋可怜巴巴,寒酸极了,被雨水洗白的茅草薄薄一层,暗淡得像稀疏的『毛』发;还有小木门、屋子后面结了一层硬壳的泥土,到处都平淡无奇。它们不过是贫寒的印记而已,毫无神奇可言。
这究竟是因为我变得老旧,还是它们?显然是我——它们只是原样不动地被岁月尘封在那儿。我们这片小果园,果园北边的沙岗、杂树林子,里面花花点点的浆果、奇怪的小动物都在,惟独没有了童年,没有了奇异和神秘。
是的,生活中不止一次有过这种感受:小时候所看到的一切鲜艳与美好都在消失。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往获得的强烈印象在渐次递减。多么可怕啊,我们无可挽回地失去了一种能力,敏感的触觉正在离我们而去,无论一个人对此多么警觉,也还是要忍受一种颓败的命运。这显然是生命的蜕化,嗅觉、视觉和听觉,更有一颗心,都在蜕变和老旧。这是最为可怕的。我们可能无法去认识和寻找生活中真正蕴含的奥妙。时间像河水一样流淌,而过去我们可以把它分割成很小很小:一天,一小时,一刻,都能在我们的心灵划下无数细密的刻度;再到后来,一个星期变得像“一天”一样短暂;最后,一个月又变得像一个星期一样短暂。一年就这么匆匆而去。春夏秋冬不停地重复……
小时候的“一年”是那样漫长,我们于是才有可能在心灵上把一年中的四个季节细细品咂。难忘的春夏秋冬,它们在我们心里留下了永难磨灭的印象——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我们并没有用力地观测和记录。因为我们的眼睛没有被灰尘蒙过,清明透彻,一切在它看去都是鲜亮明丽的。也正因为如此,岁月才变得簇新动人。现在不行了,我们的眼睛已经陈旧了,这两间心灵的窗户蒙上了岁月的尘埃,所以一切才开始变得模糊、暗淡,连一圈圈的年轮都看不清晰。正像我们在自然、在光阴面前变得迟钝一样,我们关于异『性』、关于爱、关于友谊、关于土地,一切的一切,感知上都变得麻木起来……
我担心未来的一天,当真的遇见自己的老师时,手里的菊花将一无所用,因为我已经无从辨认,也无从唤起当年的那种感觉了。生命不是走向成熟,而是走向老旧。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推开了城里的一扇门,于是看到了一位小学女教师。我那时看到了什么?一瞬间我简直是呆住了——多么奇怪,这当不会是真的吧?我长久等待和寻找的那个音乐老师,这会儿就活生生地站在了眼前——眼前的这位姑娘竟然与当年园艺场里的那一个宛如一人!是的,尽管我在理智中纠正着自己,告诉时光已经过去了几十年,眼前完全是一种幻觉,可当她站在我的面前时,仍然让我嘴唇颤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是你?”
当然,这是一场很容易就被矫正的误会:仅仅从年龄上算一下,当年的老师也该五十多岁了,而眼前的姑娘刚刚二十多一点。但无论如何我还是不能将其忘记。
我们有了交往。可是谁也没法预料未来,因为最后我还是不愿用那个锈迹斑斑的词儿去概括一切。
我发现只有在那个时刻,自己才重新变得像童年一样敏感。一种语气、一个眼神,甚至是不经意的一个举止,都能在心里刻下深痕。它深深地嵌入我生命的河流之中。那时的一切都让人难忘。它像童年一样簇新,光灿灿的,火热灼人。
时光过得飞快,时光让人变得痛苦而无望。我们默默相视,遥遥相对……这些回忆一次次将我围拢,难以驱散,尽管它无论如何在别人的记事簿里还是要归入那种破破烂烂的故事。我不愿辩解。一个人压根就不可能知道另一个人的故事……就算是一个破破烂烂的故事吧,其结局却稍稍不同。
我发现了另一个自己,那个手捧一束金黄『色』菊花的少年又复活了,他在四下张望……
时间飞速流淌,一年年过去,思念沉在了心底,炽热的心汁在渐渐冷却,手中的菊花化成了屑末。我再不像过去那样,一想到“老师”两个字就要心颤。怀念和寻找都变得淡漠——有时我竟然发现正在把她遗忘。多么可怕,与此同时她却极有可能正在忍受和挣扎……我总是注意流浪者的队伍,但又认为破衣烂衫的流浪汉之中绝不可能有一个光彩照人的姑娘。
我甚至认为自己是一个心底幽暗的人,胆怯而卑劣。这使我付出了代价,不得不忍受自责和折磨。我因此一夜连一夜地失眠,皱纹无情地网住了面颊。我试着原谅过自己,但很快又将其推翻。我发现自己今生既无法遗忘也无法开始。这不仅仅是关于她,而是包括了所有的苟且、退却和软弱卑琐的记录。我不得不痛苦地承认,我的心灵像那片荒原一样,正在走向沦落,而且无可救『药』。它与那片荒原一起沉落下去,形成一汪汪肮脏的死水,滋生出无数细菌。
我一次次地祈祷,为着我的老师,为着所有善良的人们。我的眼睛看不得苦难……有一次我走在街道上,亲眼看到了一个满面灰尘的老太太,她伏在垃圾桶上,费力地寻找着有用的东西,身边是一条残破的口袋。她每找到一点碎玻璃、绳头纸壳之类,就把它投到那个口袋里。老太太顶着一头白发,大约有七十多岁了。我只是看了一下她的背影就赶紧转过脸去,忍着心上的一阵痛楚——因为我马上想到了我的外祖母,她生前就不停地把一些干菜摆在茅屋前边晾晒、装进口袋……“外祖母……”我叫着,却不敢回头。不知垃圾桶边的老人有没有亲人,不知有谁会来帮她。面对着具体的苦难,我所能做的只不过是尽快地背过脸去……
我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不敢盯视残酷。我不知有多少人都像我一样,正在背过脸去……